“我还是觉得这把军刺有点问题。”
柳主任主持开会的风格主打的就是一个短平快,有事说事有问题讨论问题,能不废话就不废话。
既然与会的都是参与调查的法医,也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做案情介绍了。
他直接从一大叠照片里抽出他认为有可疑的那一张,用幻灯机投影在白墙上,“你们怎么看?”
柳弈放出的照片正是被鉴定为“凶器”的双刃军刺的特写。
那军刺整体长约二十二厘米,刃长十二厘米,刀刃非常锋利,两边都有V字型的血槽,一扎一个血窟窿,是英吉利的军队曾经配备过的制式,在华国妥妥属于管制刀具。
根据匪首包卓鸿的交代,这把军刺是大约一年前有一天晚上他跟车老板陪客户吃饭,客人里有个欧罗巴来的红毛鬼子,与他拼酒拼得投缘,就把这军刺当礼物送给了他。
后来包卓鸿把军刺拿回家,被弟弟看见了,包雁祥喜欢得不得了,硬是连哀求带耍赖,从他手里把军刺要了去,从此经常揣在包里,常常在他的狐朋狗友们面前显摆,以至于跟他混得比较熟的亲友几乎都见过他这把军刺。
“这凶器,我们是在书房里找到的。”
负责勘察现场的冯铃示意大家看他们拍的命案现场照片,“当时这把军刺的横档卡在书桌下面的缝隙里,我们把书桌抬起来才将它拿了出来。”
对于疑似凶器的军刺,冯铃等人尤为重视,拍了大量的照片。
是以即便没亲眼看过现场,柳弈也能知道,车荣华的书房有一张很大很华丽的老板桌。
那张桌子的式样有点儿模仿白宫著名的“坚毅桌”的意思,方方正正,雕花繁复,只不过底部留有大约两指宽的缝隙,而这把军刺最粗的刀柄的横档部分则刚好卡进了那条缝里。
就在书桌旁边,有不少斑驳的血迹,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一滩巴掌大的类椭圆形的血泊。
从这块血迹的形状可以很容易地看出,曾经有个伤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一段时间,血顺着他的身体流下,形成了形状较为规则的椭圆形血泊,而伤者又在血液半凝不凝的时候被人拉拽过,留下了一条大约十厘米的彗尾状拖痕。
根据DNA检查的结果,包括最大的血泊在内,桌子周边的血迹大部分是包雁祥的,还有少量属于他的族叔包珏。
而几个匪徒也作证,他们冲进书房时,确实看到包雁祥就躺在书桌旁边,肚子上、大腿上都有明显的血迹。
后来因为包雁祥太靠近桌子不好搬动,他们也确实把人给往外拖了一小段距离,才抬上了帆布巾运到了外面。
作为本案的凶器,军刺上沾满鲜血。
法医们对刀刃上的血痕做了DNA分析,从中检出了三种血迹,分别属于现场的两名死者和一名嫌疑犯。
同时,他们也在刀把的位置发现了属于包雁祥和包珏的新鲜指纹。
根据法医们分离出来的指纹层次可知,包雁祥的指纹在最下方,其上覆盖着包珏的指纹,随后最上层的又变成了包雁祥的。
如果仅从指纹的层次来分析,确实符合少年一怒之下拔刀伤人,后被包珏抢刀反刺,包雁祥受伤后再夺回刀子,最终反杀成功的推理。
然而,柳弈却将相片放大,让大家观察刀刃上的血迹走向。
江晓原同学经过两年的锻炼后,拿镜头的手已经十分稳定,拍出来的照片还原、清晰又对比鲜明,经常被柳弈称赞是可以选入图谱的质量。
这次他在自家老板被绑票的情况下被冯铃带着出了现场,虽然心里惦记着柳弈的安危,但拍出来的照片依然保持了平日的水准,没有半分发挥失常。
所以此时当柳弈将照片放大以后,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到被高清镜头记录下来的刀刃上的血痕细节。
军刺刺入软组织后又抽出,鲜血积聚在V字型的血槽里,又顺着花纹往下流淌,等干透后,就形成了虽不明显、但只要放大到一定程度就能看出来的平行排列了花纹。
“……确实有点儿奇怪啊。”
作为一个从业年限比柳弈还要长的法医,冯铃很快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些纹路,是不是有些太整齐了?”
“没错!”
柳弈朝着冯铃点了点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血液是一种粘性很高的液体,流动时的阻力相当大,速度也要比清水慢得多。
此时,经过放大后的刀刃血槽里的血痕,整齐地朝着一个方向流动,形成了一条条彼此平行的短线,每一条的角度都几乎与刀刃的长轴垂直。
“换而言之,这把刀子曾经这样……”
柳弈随手从桌上的笔筒里抽了一把二十厘米长的直尺,握在手里假装就是那把军刺,然后摆出了个“尖端”笔直地指向自己正前方的角度。
确定大家都看懂了以后,他又补充道:
“而且保持这个角度的时间还不短,起码要让凹槽里的血呈半凝固状态,就算改变角度也不会再往其他方向流为止。”
江晓原倒抽了一口气,“确实不对劲啊!”
小江同学设身处地想了想,假如他是那个少年凶手,不管是抽军刺扎死车荣华,还是挥着凶器追杀包珏,都不可能跟装了稳定器似的,一直让自己的手部保持角度不变的。
其他法医也纷纷点头,感觉这血痕确实有些可疑,
“没错,同样的疑点,在两名死者的遗体上也存在。”
柳弈取下投影仪上的凶器照片,换了一张A4纸。
纸上有一上一下印有三个人体轮廓,上面两个是人体的冠状面观,一个正面、一个背面;下面的则是矢状面观,看着就像是个躺平的侧影。
这些人体上都有红笔留下的点或线,代表了法医们在尸检时发现的死者的伤口。
冠状面能直观地反应伤口的数量和在身体上的具体位置,矢状面观则能看出伤口到底有多深,又是以什么角度刺入人体的。
“大家注意看车荣华身上的伤口位置。”
柳弈晃了一下手里的激光笔,“他身上一共中了三刀,都是从正面刺入的,两刀在胸口,一刀在上腹。”
他顿了顿,说出了问题的关键:“这三道伤口的角度几乎完全平行,深度也差不多。”
众人:“……”
一看大家的表情,柳弈就知道他们肯定听明白了。
柳弈又换上了包珏的伤口示意图。
包家的这位族叔和他的老板一样,同样是正面身中三刀,不过这次两刀比较浅,一刀则比较深,但这三刀依然近乎平行,甚至连角度都跟车荣华的一模一样。
——这可就实在有点离谱了!
车荣华和包珏又不是练功房里无知无觉的沙包,有人要拿刀子扎他们呢,怎么可能不动不跑不挣扎?
法研所的法医们除了接待死者之外,还有给活人验伤的工作,是以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平常没少见打架斗殴的伤者,真是千奇百怪伤到哪里的都有。
毕竟人在挣扎、扭打的混乱中动作幅度会非常大,就算是长期接受格斗训练的专业人士也不能保证一定就能指哪打哪。
法医们见多了有想捅肾结果扎到屁股的,还有想开瓢但招呼到后背的,却真就没怎么见过像车荣华和包珏这么乖的,竟然就直挺挺地杵那儿任由别人杀!
“另外,从游小曦那儿缴获来的那支□□式手枪,已经确定就是十八年前那名遇害的警官被抢走的警枪了。”
柳弈对来开会的法医们说道。
当年被认定为是凶手的包卓鸿和包雁祥两兄弟的父亲包永兴,并没有在他的遗书里交代那支手枪的下落,警方后来在他的遗体附近仔仔细细地搜寻过很多遍,连警犬都出动了,也没有发现那把丢失的警枪。
而从游小曦手里缴获的那把□□式手枪,不管它先前的主人是谁,显然都为了隐藏它的真实身份而颇费了一番功夫。
专门负责检查枪支和进行弹道实验的技术员在枪管里发现了明显的锉刀打磨过的痕迹——这样就能很大程度上改变子弹发射后的膛线,无法与警枪的留档记录作对比了。
而且不止如此,连枪身上的手枪字号也被人用锉刀很小心地锉干净了,肉眼根本无法分辩任何字母或是数字。
然而眼睛看不出来,却不代表没有任何办法进行恢复。
因为金属冲刻上字号后,其内部的分子结构的排列也会受到压缩而产生疏密不均的情况,这种情况不会因为表面号码的损坏而受到根本影响。
而金属分子结构的疏密不均会造成内部组织抗腐蚀性的差异,可以使用适当的化学试剂将其腐蚀,从而使字符重新显现出来。
于是技术员们配了一杯子的无水乙醇、浓乙酸和浓硝酸的混合物,然后坐在桌边用水砂纸仔仔细细地打磨了一个下午,直到把原本应该存在编号的部位磨得光滑如镜,再滴上腐蚀液,最后用三氯化铁溶液加以清洗,终于看到了最重要的那串编号。
——正是那把至今仍没寻回的警枪!
有了这条关键性的证据后,警方对案情的重视程度立刻直线上升了一个等级。
根据几名劫匪的口供,那把□□式手枪是他们在书房的地板上发现的,就斜斜地横在墙角,位置十分显眼,一眼就能看到。
而另一把由高□□的配件自行改装而成的□□则在敞开的保险箱里。
当时几名匪徒寻思着反正都要潜逃出国了,他们的目的地又是治安相当不怎么样的南太平洋上的某岛国,手里拿把枪防身肯定更有安全感,于是便毫不客气的直接卷了两把枪跑路了。
后来闯进毋米粥店挟持人质的时候,他们将两把枪拿在手里四处比划,还互相倒了好几次手,以至于上面沾满了他们的指纹——而更早前的指纹已经被破坏殆尽,连法医们也束手无措,想尽办法都无法分离出来了。
因为劫匪们拿着枪到处乱挥的傻逼行为,警察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很麻烦的问题——那两把枪,特别是失踪多年的□□式警枪,到底是包雁祥带进别墅的,还是本来就在车荣华的别墅里的。
毕竟当年包父亲笔留书承认自己见财起意、杀人抢枪,且在他的自杀现场发现了大量能证明他就是凶手的证据,除了警枪没能找回来这么个瑕疵之外,那桩案子已经算是了结了。
既然包雁祥是包永兴的亲生儿子,通过某个长辈或是关系人,知道他爹把警枪藏在哪里也并不奇怪,不能排除少年的嫌疑。
但在警方向包雁祥提起那两把枪的时候,少年表现得那叫一个迷茫无措。
他仿佛压根儿不知道警察在说些什么,睁着一双眼睛很傻很天真地连连摇头,直接一个一问三不知,好似他当真从来没见过什么手枪一般。
再加上包雁祥坚持说自己收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打给他的匿名电话,告诉他自己亲爹当年是替人顶罪的,而真正的凶手是他的族叔包珏,还有车老板车荣华也在那案子里掺了一脚,因此警察也必须考虑另一个可能——就是那手枪当年确实是被包珏或是车荣华给带走了。
不过好在现场还有另一样值得重视的证据。
有人曾经在书房里开了一枪,子弹没有打中任何人,而是直接嵌进了墙壁里,后来被现场的勘察人员完整地取了出来。
虽然那把□□式手枪的膛管被锉刀锉过,无法与从前的留档做对比,但新形成的膛线仍然会留在刚刚发射的子弹上,证明有人用它在书房里开过一枪。
第238章 8.After Life-24
“死者包珏的右手和前胸衣服上的硝烟反应都是阳性的,也检出了火药和金属微粒残留物。”
柳弈接着翻出了物证那边做的报告。
硝烟反应是子弹发射时火药随子弹一起喷出,会在枪口或是枪管末端形成火药颗粒和金属粉末混合组成的烟灰,喷到哪里就粘附到哪里,从而可以被相应的化学试剂检出的一种反应。
检查硝烟反应在刑侦技术里非常基础且简便,只要有人激发过枪□□么除非他想法子非常小心且仔细去除了身上的硝烟反应,否则一段时间之内,法医们都有办法从他的手上、皮肤上头发上、衣服上甚至鞋子上检出硝烟反应。
一般来说,想要快速且便捷地检查某个嫌疑人是否开过枪的时候,可以使用专用的快速试纸,一擦就能变色,几秒内就能得出初步筛查的结果。
而对于嫌疑人皮肤上或是衣物上的残留物的检验,则主要是用二苯胺或二苯联苯胺检验硝酸根。
只需要用低浓度的二苯胺或二苯联苯胺的硫酸溶液滴在滤纸上,如果溶液变成蓝色,就证明其含有硝酸根,也就是所谓硝烟反应阳性。
当然,虽然联苯胺试剂检查法的灵敏度较高,但特异性却不强——如果是阴性一般可以排除有枪弹残留物,但阳性却不意味着一定就有枪弹残留物。
因为联苯胺试剂对一些其他物质也会呈阳性反应,因此当嫌疑人的硝烟反应呈阳性时,需要再进行更准确的枪弹残留物的鉴定,比如残留物光度分析等。
现在物证中心已经确认了死者包珏的手上、衣服上都有枪击后都残留物微颗粒,几乎就能肯定,卡在车荣华书房墙壁里的那颗子弹,应该就是包珏打出去的了。
然而柳弈在仔细看过包珏的硝烟反应和射击残留物检测报告后,发现了一个很不对劲的地方。
“他的右手手背、拇指大鱼际外侧的硝烟反应很弱,残留物颗粒的数量也不多。”
柳弈用激光教鞭在死者的右手上转了几圈,然后转向与会的众人,“大家觉得这个情况应该怎么解释呢?”
法医们闻言,皆面露讶异。
沈青竹想了想,然后举起手,率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照理说扣动扳机的时候,烟尘从管腔喷出,像手背、手腕、前胸这些地方应该是沾到最多火药和金属颗粒的……”
看柳弈点头,她花了一秒钟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接着说道:“我猜,会不会是包珏开枪以后,包雁祥扑过来跟他争抢手枪,在扭打的过程中,他的手背在干净的布料之类的东西上摩擦过,把部分微粒给擦掉了呢?”
“唔,有道理!”
江晓原一边点头一边暗暗佩服只比他大不了两岁的沈青竹脑子灵活,居然那么快就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毕竟侦探小说里的杀人犯为了躲过硝烟反应检查没少各显神通,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都能想得出来,用湿毛巾擦拭之类的老套路已经是基础的基础,哪个侦探小说家现在再写进书里,那肯定要被评论家嘲笑是具古墓僵尸了。
但套路虽老,却说明的确还是有点用的。
虽然用布擦手大概率不能完全去除硝烟微粒,但多多少少减少一部分那是肯定没问题的。
而包珏硝烟反应微弱得不合常理的区域仅仅只在他右手手背的局部,不像是真用毛巾认认真真擦过手的样子。
不过他毕竟跟他族侄battle过还打输了,说不准就是在打斗时手背蹭到了窗帘、沙发套或是办公椅坐垫什么的,把那一块皮肤上的烟尘给蹭掉了一部分呢?
“嗯,小沈的猜测确实有点道理。”
柳弈再度点头。
但就在大家以为硝烟残留物这一茬儿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柳弈又抽出了另一张图,将它搁到投影仪上,示意大家都看一看。
图上的是一件男士冬季的加绒厚外套,款式和剪裁都毫无特色,原本的颜色也是沉闷的灰绿色,只是此时上面不止破了几个口子,还沾满了已经变成了暗褐的血污,还有大片的明显要比血迹要浅一些的褐色痕迹。
“这是喷了联苯胺后的硝烟反应,蓝色的显色在灰绿的布料上看着就是这么个灰不灰褐不
褐的颜色。”
柳弈解释道:“范围整体呈向下的半圆形,与□□式手枪的硝烟残留物特征相符。”
众人听得很认真,没有人表示质疑。
“不过……”
柳弈一边说着,一边将照片放大,随后笔尖的红色激光在外套的左肩处打了几下转,让所有人都能清楚的看到他想要指出的疑点:
“为什么他的左肩上有这么一块空白区域,几乎没有沾上一点儿硝烟残留物呢?”
众人一看,果然——在衣服左肩偏内侧的地方,有一块灰绿色的布料几乎没有被联苯胺试剂染上颜色。
那块区域大约也就跟一块钱的硬币那么大,但形状却并不像硬币那样是个规则的圆形。
硬要形容的话,它有点像颗没剥壳的花生的形状,两头稍粗而中间稍细,还带着不太明显的弧度。
法医们都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
像这样衣服上的喷溅痕迹忽然缺了一块的,就算是江晓原这样还在念研究生的业内菜鸟都知道肯定是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
然而这个障碍物的形状实在古怪,还在左肩这种不当不正的地方,那就真的很难想出什么合理的答案了。
“……”
冯铃也没料到包珏的衣服上居然还有这么一块玄机。
她眉心轻颦,搜寻脑内的记忆,试图找出她在凶案现场有没有什么东西是这么个大小和形状的。
然而思来想去,她非常确定自己从没在现场见过任何类似的东西。
“小沈、小王、小江,你们三个呢?”
冯铃抬手指了指屏幕上放大的外套肩部照片:“有没有想起什么?”
沈青竹、小王法医和江晓原同学一起茫然地摇头,表示自己也毫无头绪。
1月15日,星期日。
柳弈宣布散会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因为病理科这边的工作基本上告一段落了,除了还要审核报告的柳弈,其他人这会儿都可以回家了。
众人纷纷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和柳弈道了再见,然后一阵风似地卷出办公室,五分钟之内就走得一个都不剩了。
连一向孝顺的好徒弟江晓原也借口今晚说好了要陪女朋友吃饭,忙不迭地跑了。
瞬间就成了光杆司令的柳弈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自己的办公室继续忙活去了。
这几天柳爸柳妈、大哥一家和二哥二嫂都在鑫海市休假,原本柳弈和戚山雨说好了周末周日抽空多聚聚,最好能一起到市里的景点游玩外加吃些特色菜什么的。
然而现在车荣华和包珏的命案一出,柳弈和戚山雨那是什么假期都别想了。
加上这案子还牵涉到了十八年前的杀警抢枪案,案情非常重大,沈遵天天被上头追问调查进度,自然也要将压力分散出去。
于是沈大队长除了压榨他家小戚警官这些一线刑警,还要来催他们法研所,早上一个电话问尸检搞没搞定,下午再来一个问DNA对比做出来了没有,直把柳弈烦得够呛。
就在柳弈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桌子上的座机竟然又不识抬举地响了起来。
柳弈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要保持情绪稳定,才伸手拿起话筒:“喂?”
“柳主任吗?”
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我这边是传达室的,有个老先生说想要找您……呃……】
门卫的声音忽然离话筒远了一点,似乎与那人简单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回到了电话前:
【他说他以前也是个法医,和您在书店见过面……他有很重要的事想跟您谈谈。】
一个小时之后,柳弈匆匆出现在距离法研所大约两百米的一间咖啡店的门口。
他并不是故意要让一个老前辈等这么久的,只是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实在太多了,就算再抓紧时间也没法提前完事。
与柳弈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的老人此时正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里,面前放的不是咖啡而是一壶红茶。
虽然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但老人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手里拿着一份咖啡厅提供的文艺类杂志,正放在桌上慢慢地看着。
大约是因为有点儿老花的关系,老人眼睛与书本的距离比年轻人的习惯要远一点,反而显得脊背挺直,坐姿端正,姿势不像是在看教别人保养鲜切花的花艺栏目,反而更像是研究什么高深的学问。
“您好。”
柳弈快步来到桌前,和老人打了个招呼,又道歉道:“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不要紧。”
老人朝柳弈点了点头。
他似乎天生是不苟言笑的性格,脸上的表情很少随情绪变化,但眼神却是很温和的。
柳弈依言坐下了。
按照对待业内年长前辈的应有的礼节,柳弈应该先自我介绍,然后再请教对方的身份。
不过很显然,对方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
“柳弈是吧?”
看起来老人也是个有话直说的性格,没做多余的寒暄,直接就开口说道:“上个月我们在那家专门卖外文书的书店见过,你还有印象吗?”
看到柳弈颔首,他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那时看你长得很年轻,以为是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新人,后来我回去了解了一下你的履历,才知道原来你竟然是法研所现在的病理科科主任。”
柳弈丝毫没有被看轻的不悦,只含笑点了点头。
“……虽然我已经不当法医很多年了,不过在系统里还认识点人。”
老人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坐在对面的年轻得过分、脸又好看得根本不像个法医的青年看。
“韩江你认识吧?我找他打听过你。”
韩江是隔壁明珠市的法医,按职称级别来说和柳弈是平级。
两人在夏天曾经一块儿工作过一段时间。
当时明珠市所属码头漂来一艘“幽灵船”,船上一共有三十多具来历不明的遗体,工作量和案情性质严重超出了一个地级市的法医团队能够承受的范围。
不得已,明珠市只得紧急摇人,把附近能抽调过去的法医都摇过去帮忙。
当时负责统筹协调的总负责人就是明珠市的韩江韩法医。
就柳弈和对方共事的那半个多月的感受来看,韩江很靠谱也很有领导能力,做事干脆利落,果决又有担当,人也没有架子,还给予了他充分的信任和帮助。
两人合作愉快,柳弈从明珠市回来,有人问起他那趟外勤的详情时,提到韩江,他的言语中也都是尊敬和赞赏。
“老韩说,你的业务水平很高,做事也非常细致。你们合作那次,船上有个死者生前感染了出血热,也是你发现的……诸如此类,他还说了很多,看得出来,他很欣赏你。”
老先生的表情很严肃,明明是夸奖人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是会议总结似的,一本正经到没有一丝丝恭维的意思。
但柳弈知道,老人大周末的特地在他单位等了他半天,可绝对不是冲着夸他来的。
果然,他顿了顿:
“听老韩的意思,你应该是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对吧,柳弈?”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突兀,柳弈一时间也拿不准该不该点头。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先问清楚情况:
“……您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我这个问题,从十八年前就在了,一直拖到现在也没能释怀!”
老人回了一个让柳弈大为意外的答案。
“……十八年前?”
柳弈心中升起了一个猜测:“十八年前的案子?”
“不错,你跟老韩说的一样,果然很聪明!”
老人点头,看面前这个后辈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满意,“正是你们最近在琢磨的那桩杀警抢枪案!”
接下来,老人跟柳弈讲了自己来找他的真正原因。
这位老先生名叫简一端,今年六十有九,曾经是鑫海市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的一名法医。
严格来说,现在的法研所的陈所长,还有隔壁明珠市的韩法医都是简一端的后辈,看到他还得喊一声“师兄”。
简老先生在岗位上兢兢业业工作了二十年,因为学历和课题等硬性条件的限制,一直没能怎么往上走。
在眼见着比他晚来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年轻人纷纷高升的时候,他一直仍然只是科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法医而已。
但简一端不在乎。
比起人人羡慕的管理层,他更喜欢当一个能接触到实务的一线法医,同时也很以自己的职业为荣。
也正是因为简一端的这种性格,当年他在科里是大家都公认的经验丰富、能力优秀,但凡其他人在勘察现场或是尸检解剖时碰到什么迷惑不解的地方,都会把简一端喊来看一眼,让他给个建议或是指点指点迷津什么的。
本来简一端以为自己会这样日复一日重复着这种又脏又累却让他很有成就感的职业,当法医当到退休。
然而十八年前,他却碰上了那桩杀警抢枪案。
“包永兴当年那个自缢,负责勘察现场和尸检的人都是我。”
明明已是多年前的旧案,简一端提起时仍宛如昨日,没有一点的生涩迟滞之感。
包永兴就是包卓鸿、包雁祥两兄弟的父亲,当年被认定为杀害了三个人的抢劫杀人犯。
因为丢失了十八年的□□式手枪重新出现的关系,最近不管是市局还是法研所都把这桩案子重新拎了出来,柳弈当然是翻过案件卷宗的,还认认真真地不止看过一遍。
根据卷宗里的记录,遇害的警官姓邓,当时正在附近执行别的任务。
他本来有个搭档,但那天他的搭档刚好身体不适,到附近药店买药去了。
落单的邓警官在路边等候搭档回来的时候,恰好碰到包永兴的货车经过。因为包永兴的小货车车型与他们的目标相符,于是邓警官截停了包永兴,准备进行临检。
事实上,邓警官那天要找的根本不是包永兴,然而包永兴的货车里藏了不合法的货物,本来就心虚得很,又被警察盘问了两句,当场就漏了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