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宁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明明平时胆子很小,笨嘴拙舌,可当他一旦认真起来, 他又会全神贯注, 身周一切都不能再影响他分毫。
此刻便是如此, 葛宁渐入佳境, 转守为攻, 不待陈大人再发问, 便当先言道:
“再者大人, 您方才对学生诸多问,学生对您也有一问——请问您是如何看待庶民百姓的, 是否只将他们当做供养自身的牛马?”
言罢再朝李熙拱手,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看着陈大人。
“古人云,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料想皇上都不会如您这般轻蔑庶民, 您如何就敢?您如今即为官,便该是将天下万民与圣上万岁连接起来的一架桥。您实在不该害怕庶民看到他们身边的苦, 而是该想法子替他们去解了这苦,您去解万民苦,便是分圣上忧, 您心中难道不知?”
这下陈大人说不出话了,他抬头看李熙,却见李熙依旧未发一言,便只得不甘心地坐回去。
却是于翰林思忖许久, 忽然又插话道:“那么孩子,依你看来, 这学堂究竟该如何办,你是真觉着那些……能听懂你对他们的谆谆教导么?”
葛宁听了,便朝于翰林再拜。
葛宁对待于翰林的态度,比他对待陈大人要恭敬得多,言辞也更温和,闻言便垂首答道:
“回大人,学生以为他们大多都听不懂,但这不要紧。”
于翰林便问他:“为何?”
葛宁便道:“大人,正如您方才所言,这世间有天姿者甚少,因此我们办在乡间的学堂不必精,但却要足够多,最好能使每家每户都上得起学。”
“另外我们也不能奢望去给一个大字不识的白丁讲诸子百家,讲上兵伐谋,我们只需要教他识字明理,令他能读懂最简单的书便好。如此一来,待他日后长大成家,有了子孙,他的子孙就会比他懂更多,而他也会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多懂些事。”
于翰林听罢又想了想,说:“你这么说倒也对,原是老夫太过冒进,也太心急了。”
葛宁见于翰林赞同他,眼里顿时带上点笑,颔首道:“大人说的是,学生正是这样想的,学生以为读书并非高人一等,而只是一种明白世间道理的手段。”
顿了顿,声音反倒比方才更轻些,听起来不再那么的咄咄逼人了。
“更何况若一人善读书,那他在识字时便可展露天赋,他会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他的爹娘因为读过书,也会知道他适合做什么,他们自然便会往这条路上走。”葛宁很谦卑地垂眼道,“至于那些头脑差些,天赋生在其他地方的,读书不是他们的出路,他们自会有他们自己的天地。”
话音刚落,裴怀恩终于忍不住,也跟着起身道:“正是如此,以晚生看,这学堂不止要办,而且不光男人要读书,最好连女人也去读。”
李熙:“……”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那边话音落下,除了李熙面无表情地看过去,其他人也纷纷转过头去看他。
只不过比起其他人面上的震惊,李熙的脸色很黑。
倒不是因为听裴怀恩提出办女学才黑,而是因为气裴怀恩明明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明明也能站起来和于翰林辩两句,却非得按兵不动,害他担惊受怕地听葛宁同于翰林说了这么老半天,心里别提多着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裴怀恩起身太早,他便会错失葛宁这小子。李熙坐在上首暗暗想,这样一琢磨,他似乎又没那么生气了。
只可惜底下的人没有读心术,他们瞧见李熙脸色不好,便以为李熙不喜欢办女学,顿时都噤若寒蝉,以为裴怀恩说错了话。
只有刚从葛宁那里吃过亏的陈大人又跳起来,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供他发泄的话题,狐假虎威道:“荒谬,简直是越说越荒谬,适才他说要去乡间办学堂便罢,你竟还敢提女学?你可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现在让她们去读书,她们日后定会翻你的天!”
裴怀恩听得忍俊不禁,没忍住笑出声。
裴怀恩了解李熙,知道李熙这会为什么会生气,因此他不怕,他只是觉得现在这场面挺有趣。
就说眼下这位正和他大呼小叫的陈大人。这位大人从前见着他,明明每次都吓得揩汗。
唉,真是世风日下,现在什么狗都敢当在他面前叫,若换在从前,他早就一鞭子把这人劈成两半,然后丢出去了。若是……若是在从前,他的团团今夜一定能饱腹,一定又能吃到最新鲜的人肉。
想是这么想,但此一时彼一时。考虑到这是在殿试,裴怀恩只得面上不显,回答陈大人的语气也还是挺不错的,但比葛宁又多了点古里古怪的阴阳怪气。
“陈大人,你说唯女子与小人最难养,只不知,若现在有位君子当着你的面,恶声辱骂你的母亲,你又该当如何呢。”裴怀恩朝陈大人拱手行礼,继而变着花样的嘲笑道,“大人从前读过那么多的书,怎么现如今,竟连一句好话都记不住,偏偏就只记住这句孔圣人的随口戏言呢。”
话音落,在场接连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想是没料到裴怀恩竟能用他这张如此温和儒雅的脸,张嘴就问候别人妈。
李熙直接就被裴怀恩逗笑了,但又不敢笑得太过,只得假装咳嗽,惹得福顺匆忙走过来帮李熙顺气,一下一下拍李熙的背。
然而事情到这还不算完,因为裴怀恩与旁人不同,裴怀恩在过去三十来年的生命中,有一半时间是在被迫做“女子”,甚至是比寻常女子更卑贱的存在。
而他从前能在别处得来的,那点为数不多的善意,也大多都是出自女子手。
裴怀恩还记得,在他名声还没变得那么臭的时候,李熙的母亲也曾和他说过话,教他唱过几句边塞的小曲儿。
记着那时候的淑妃还很年轻,脸颊还红润,也愿意将他当成个半大孩子看,时常会同他聊些宫墙外面的人和事,只是后来他行差踏错,一双手渐渐沾满了血,淑妃便不着痕迹地疏远了他,不再同他说话了。
可是尽管如此,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裴怀恩却仍然记得宫墙里那些面目模糊的女人,记着她们曾经给过他的许多帮助。也是因此,他现在或许不懂文道与葛宁口中的庶民之苦,却能隐隐读懂天下女子苦,知道这世间的男子受压迫,尚且可以勤学明志,而这世间的女子受压迫,却是真真正正的永无尽头。
不信就瞧他与卫琳琅。
想他裴怀恩从前作恶多端,一身残疾,如今不过是在李熙的安排下改名换姓,便依旧可光明正大的站在此处。
而那卫琳琅统兵数万,身上还有镇守岭南的大功绩,却也不过只是人们口中一凶悍成性,年长未嫁的老姑娘。未受教化的女人们嫌她太粗鲁,为她不能成家生子感到唏嘘,身旁的男人们畏惧她敬重她,却又不敢真的接近她,他们肯定她的功绩和见识,却从未真的认可过她,反而都认为只要时机成熟,她便可被更合适的人取而代之。
其实有时候,裴怀恩也不知道自己是男还是女,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阉了,他那时候吃不饱,个子长得也矮。
宫里管得严,每隔几年就要割芽,那很痛。
所以在很多时候,裴怀恩想做男人,想要权力,但恰恰是男人和权力带给他伤害。
裴怀恩不想做女子,却阴差阳错的比旁人更懂女子处境。
裴怀恩见过很多可爱的女子,认为只要给她们机会,她们就是和男子一样的人,也能做到男子正在做的事。
换言之,裴怀恩其实很讨厌男人,现在除去李熙之外,其他男子甚至近不得他的身。
可他这提议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吓得连杨思贤也睁大了眼,久久没有言语。
陈大人就更不必说了,这老头可不能容忍自己刚在葛宁身上栽一回,这时又在裴怀恩身上载一回,因此对裴怀恩表现得十分强硬。
“好好好,你说要办女学,那本官问你,这天下女子读书有什么用?”陈大人吹胡子瞪眼地对裴怀恩说,“她们生来便该在后宅,她们每日操持家事,清算账目,孕育子嗣,究竟有哪桩哪件需要她们学兵法,读四书?”
裴怀恩则反问他,“这位大人,请问你娘给你挑媳妇的时候,怎么没让她一定不识字?口口声声说女子不该读书,那怎么就连在楼子里,咱们男子都愿意为一个会写两句小诗的行首付出更多钱?”
陈大人:“……”
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好歹是在承天殿,杨思贤有些看不下去,及时地出声道:“唉,这考生,你当文雅些。”
虽然在提醒,但没过多怪罪,裴怀恩闻言就称是,毫不掩饰唇畔笑意。
陈大人屡战屡败,眼见这个比上一个还能骂,而且甚至还没上一个讲礼貌,连道理都懒得同他讲,就能噎得他下不来台,不由得被迫回归初心,再次抓住办学很费钱这根救命稻草,悻悻地嘟囔道:“……哼,就算、就算你们能言善辩,净说这些歪理,就算你们能说服皇上,但这也要钱,那也要钱,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户部哪来那么多钱给你们……”
同一时刻,还不等陈大人把话说完,已在座位上沉默了很久的文道就忽然抬头,冷着脸但很客气地说:“……啊,如果一定要办学,这钱也能有。”
“今年先不要办学, 先减税,但是鼓励开荒。”
“想我长澹自建立起,便是以户数在收税, 百姓们常常为了少交税不分家, 这实在不好。”文道意简言赅地道, “我们或许可以先将赋税调低, 但规定男子过了弱冠便自成一户, 驱赶他们与双亲分家居住, 再鼓励他们开荒, 允许他们得到开垦过后的土地。”
“如此一来,只要在两条政令的颁布时间上稍作手脚, 朝廷往后便不愁收不到钱,百姓也不会觉得是我们加重了赋税,同时还能将大量的荒地利用起来, 使之变作良田。”
李熙:“……”
啊,这真是个算盘精!
文柏生了个好儿子, 改天得把他接回来养老。李熙很是开怀地想,就冲文柏生的这个好儿子, 文柏今年的考课一定要合格,否则都对不起文道替他收上来的这些钱。
……这可都是能充国库的钱,是能走明账的!
而且裴怀恩说得也很对, 他从前只想着要办学,却从没想过办女学,若能借此机会把女学也办起来,又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 这事还得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
台阶底下, 那户部的陈大人被怼得哑口无言,又见李熙脸色转好,似乎是认同了这几名考生提出的建议,不免有些不甘,虽然人已经坐回去,嘴却还不停。
“但就算如此、就算如此,本官还是觉着不妥。”陈大人的声音小了些,却坚持道,“你们说读书是为了明理,可百姓多半不会这样想,百姓会将此当作通天梯,届时莫说开荒,便是良田也无人耕……”
葛宁不太高兴地打断了他,说:“百姓如果不愿耕种,一定是耕种收益太少,活得不松快,这与他们读不读书有什么相干?大人您不去想怎样才能使百姓把日子过好,反将一切都归责于读书,这是否有些强词夺理了。”
陈大人还欲开口,裴怀恩微微偏头看向他,冰凉眼神将他看得一怔,下意识缩脖子。
不知怎么的,陈大人只觉得这个人的眼神太可怕,令他本能畏惧,忽然有点不敢再张嘴。
裴怀恩今日无意抢风头,他替葛宁震慑住了户部的陈大人后,便不再多言了。
接下来又有几名考生陆续站起来说话,凡是提议合理的,都被李熙命人认真记下了。
直到两个时辰之后,这道题也答完了,李熙便出声判成绩,毫不意外的点了葛宁作状元,文道是榜眼,裴怀恩当探花,其余考生也按方才表现划出等级来。
其实李熙知道裴怀恩后来是有意想让,已经不在意输赢,实际判裴怀恩与文道谁是第二都行,也都能服众,但李熙有私心,李熙就想让裴怀恩当探花,因为他觉得裴怀恩长得最好看。
色如春花,貌若好女,用这俩词儿来形容裴怀恩的本来面目,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李熙没敢把这话当在大伙儿面前说,因为怕裴怀恩不爱听,也怕旁人多想。
他现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不太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夸赞裴怀恩的脸。
李熙像是倦了,起身要走,底下的陈大人见状,连忙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嗳,皇上、皇上您怎么就起来了呢?不是要考三道题么?这才第二道,按理不该这么快点状……”
李熙闻言似笑非笑地瞧他,那神态很难形容,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原本是准备了三道不假,另有一道是有关律法的,也因为修律是大事,而且不像办学堂那样被很多大臣反对,李熙在今日殿试前,也曾提前与在座几位考官通过气,言辞间并未隐瞒自己在这方面的心意。
可是谁能想到,这位陈大人竟胆大包天,将此题目悄悄透漏给了自己的侄儿,还将他在修律这件事上的偏好与心意,也一并都说出去了呢?
还记着方才福顺当堂宣读殿试规则的时候,在这些惊慌失措的考生中,唯有一人是气定神闲的。
李熙想到这里,眼里突兀的漫出点笑,有意顺着陈大人的话头往下说:“哦,多亏爱卿提醒,是少了道题,想不到爱卿你虽然算不明白户部的钱,记性倒挺好的。”
陈大人面上一僵,还想再说话,却见李熙朝他摇了摇头,不再看他了。
“福顺,给方才未发一言的人分纸笔。”李熙摸了摸手里的小铜炉,转身笑眯眯地说,“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朕给他们出的这第三道题,便是要他们骂人。”
此言一出,福顺便隐约猜着了李熙的打算,但还是没忍住战战兢兢地问:“皇上,您想让他们骂、骂谁啊?”
李熙又转头往下看,这回他终于如愿以偿,看见陈大人那侄儿大惊失色的模样了。
“嗯……不如就让他们骂朕吧。”李熙好整以暇的笑了笑,心中很愉悦,“朕要他们这些方才没敢开口的,每个人都至少写出一点朕的错处来,并且言之有物。若是其中有骂不出或者不敢骂的,那就退回去等补缺,不必再另外报给朕了。”
说到这又眯眼,面上显出几分灵动的狡黠,就像他还没登基那会,心里琢磨着要捉弄别人的时候一样。
“不过么。”
李熙言到此处,居高临下地微微侧首,垂眼去看底下坐着那些神态各异的殿试考生,语带威胁地吩咐他们道:“诸位,如果你们今天还想留下,就放心大胆的写,朕先前承诺仍然算数,会恕你们无罪。”
“只是有一条,你们记着,你们日后就算入朝为官,也只是朕的臣子,朕不许你们插手朕的家务事,更不许你们提及朕的后妃与子嗣,你们既然想跟随朕,便要守朕的规矩,过会只写该写的东西便好了。”
“因为朕的家事不是国事,或许朕的祖宗们重礼数,会给你们这些文人几分薄面,但是朕不会给,朕是同边关风沙一起长大的,早就习惯了简简单单的过日子,不喜欢被人往自己身边塞女人,插耳目,希望你们都不要再学现如今朝中的那些老臣,妄图在这件事情上惹朕不痛快,知道么?”
当日申时,由于李熙临时起意,突然删掉了一道殿试题,他和裴怀恩都因此得以提前离开,没在承天殿继续守着了。
此刻时候尚早,按照先前和裴怀恩的约定,李熙和裴怀恩兵分两路,裴怀恩负责去大牢里探望章云礼,李熙则回了御书房,又命人将葛宁传来。
要说这葛宁也挺怪,中状元是多大的喜事,若换做旁人,早就大肆庆祝去了。
但葛宁没有。
葛宁依旧穿着粗布衣裳,就像是早料到李熙会喊他来,得了旨意,便急匆匆的赶来御书房。
葛宁向李熙求情,希望李熙能放了章云礼,明明先前无论李熙怎么问他,他都坚持不改供词,只一口咬定是章云礼仗势逼他代考,并求李熙为他主持公道,以眼还眼,判章云礼这辈子都不能再科考,也不能再入朝做官。
想来,应该是李熙拖了这么多天不放人,还隐隐有把章云礼同那些罪犯一起处置的意思,把葛宁真逼急了,令他再也守不住秘密。
毕竟算算日子,殿试之后,有些人就该问斩了。
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葛宁显得比李熙还急。他想着自己现在是状元,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学识和能力,说话理应比之前更有份量些,垂首犹豫再三,终于开始和李熙说起他和章云礼之间的约定。
原来这葛宁自从被章府收养后,便一直在做章云礼的伴读,自幼便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显露出了极高的天赋,甚至比章云礼还略胜一筹,只怪他平日不爱说话,才没人知道。
葛宁和章云礼玩得好,字迹也相仿,年少时葛宁常常替章云礼抄书做文章,骗过好多先生。后来有些文章被人传到章府外面去,大家伙儿见着署名,便都以为是章云礼写的,对章云礼大加夸赞。
就为着这个事,章云礼以前没少打趣葛宁,也没少催他去解释。
可葛宁不在意,他原本便很怕见人,更怕被别人品头论足,再说他知道就算没有他,靠章云礼自己也写的出,因此总是随口敷衍过去。
哪知当他敷衍的次数多了,渐渐的,章云礼便不敢再让他写,转而开始捏着鼻子自己做功课,就算心里其实烦死学这些之乎者也了,也没再让他代笔。
葛宁说,章云礼虽然读书好,可其实很讨厌读书,尤其讨厌学那些乏味的孔孟之道,规矩体统,还有诗词歌赋。
章云礼另有爱好,可是章云礼的父亲日渐老迈,每天都盼章云礼去科考,想让章云礼入朝为官,早点帮衬家里。
章云礼对此简直愁的要死——他还有好多事想做,但家里又的确不能只靠章父一个人苦撑,这让他很为难。
要让家里有人帮忙,又不想牺牲自己,章云礼思来想去,便顺理成章的想到了葛宁,想让葛宁替他去科考。
毕竟葛宁是从章府出来的人,若一旦考中,其结果也就和他章云礼考中了差不多。
只是章父那边也得有交代,单单只劝葛宁也参加科举还不够,此事若不能从根源上一劳永逸,料想他老爹日后还是会时时催他,早晚都得把他逼到朝堂上,令他再也没功夫研究他自己喜欢的那些“歪门邪道”。
再加上这两年科举风气确实不佳,章云礼和葛宁都看不惯,于是才有了这么一出戏。
“……皇上恕罪,小公子志不在此,他原本也没有什么坏心思,更没真想害我。他找我在人前陪他闹这一通,不过是想替先前那些受迫害的考生讨公道,也为他自己求个自在。”
顶着李熙很是疑惑不解的目光,葛宁的脸涨成猪肝色,把头垂得低低的,用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是很理解的古怪语气,结结巴巴地对李熙解释道:
“小公子……小公子他不爱上朝,也不爱和那些整天长吁短叹的文人打交道,他……他就爱养鸡和数星星,还望皇上看在小公子为了替您肃清这股不正之风,这般用心良苦的份上,呃,放他、放他回家高高兴兴的养鸡去。”
“……”
李熙怀疑自己听错了, 眼里略过惊讶。
“啊……啊?养、养鸡?”李熙觉得挺不能理解的,怔怔道,“这算什么喜好, 葛宁, 你要不要先听听你自己正在说什么?你们就算想骗朕, 至少也该找个听起来靠谱的理由!”
葛宁面色复杂的握了握拳, 眉头紧皱着。
“其实、其实也养兔子。”葛宁都快被李熙问哭了, 声音越来越小, “……但皇上, 纵观历朝历代,养鸡都不犯法啊!”
同一时刻, 诏狱。
比起李熙的无言以对,裴怀恩这边显然更头大。
李熙先前为了吓唬章云礼,故意让锦衣卫把他抓进了诏狱, 想着就算不对他用刑,光那环境就能把他吓够呛。
结果谁能想到, 这章云礼居然还是个奇葩,他也就刚进来那两天被吓得睡不着, 后来发现这里边除了饭菜给得不及时,其他时候压根就没人乐意搭理他,连句话都不跟他说的, 顿时整个人都住舒服了,就跟在家一样。
三个月过去,等裴怀恩赶来看望他这天,他甚至还长胖了。
裴怀恩原本对章云礼的印象很不好, 认为他小小年纪就看人下菜碟,这边对几个老翰林笑脸相迎, 转头就鼻孔朝天,而且还小心眼儿,走在路上被旁人撞散了手里的书,就算那人已经诚惶诚恐地和他赔了礼,他也要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人家鼻子言语粗俗的骂上老半天。
裴怀恩原本想着,以章云礼这样的性子,合该在牢里住不了几天,就得跪地求饶。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章云礼不仅没求饶,还自己找着乐子了。
大约是在戌时左右,裴怀恩端着饭菜进牢房,却见章云礼正拿着块儿石头,聚精会神的在墙壁上写写画画,至于具体写的什么,裴怀恩也看不懂。
裴怀恩尝试和章云礼说话,章云礼全当听不见,只顾一门心思的看着墙壁,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凝神苦思。
站在裴怀恩身边的狱卒见状,见怪不怪的叹声气,转头看裴怀恩一副活见鬼似的表情,连忙对裴怀恩解释道:“容小公子,他这人就这样,整日神神叨叨的,可不关我们的事。”
裴怀恩手里拿着李熙早就写好的圣旨,这狱卒以为裴怀恩是被皇帝派来的,因此对他很恭敬,甚至有点狗腿。
“他进来后第三天就这样了,他是自己疯的,我们可没吓唬他。”这狱卒弓着腰朝裴怀恩拱手,满脸堆笑地说,“容小公子,您对此可都亲眼看见了啊,皇上那边儿,回头您得帮我们做个证。”
裴怀恩……
一时间,裴怀恩竟然想不出该说点什么了。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按理说,现在抱着他大腿涕泪横流的那个人,不该是章云礼么?
怎么着?这小子莫名其妙坐了回牢,就突然转性了?突然变得威武不屈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狱卒喊话他冷脸呵斥,圣旨在此他爱答不理。裴怀恩反复琢磨,觉着章云礼现在这样不是不能屈,而是简单纯粹的傻了。
……坏了,不会真被吓傻了吧。
当这个想法骤然出现在脑子里时,裴怀恩心情沉重,他出言赶狱卒退下去,一步一顿,满是谨慎地跨过了牢门,走到章云礼身边站定。
章云礼这会似乎正好画完了,转头见着裴怀恩,吓了一跳。
是真的跳。
章云礼目露惊恐,仿佛才看见裴怀恩这个人似的,先是往后跳开一大步,然后目光下移,后知后觉看着裴怀恩手里的圣旨和食盒,喉结上下滚动着,眼里渐渐溢出几分欣喜来。
“容兄,你来了。”章云礼高声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你要来,怎么都不提前和我知会一声呢?快坐快坐,殿试已经考完了吗?”
顿了顿,又伸手拍一下自己的头,眼睛亮亮的从上到下打量着裴怀恩,语气十分欣慰。
“唉呀,瞧我这脑子,你既然来看我,就肯定是全考完了,而且你也考上了嘛。容兄啊,敢问我家葛宁考上了没?考的第几名?”
裴怀恩:“……”
唉不是,这章云礼还记得他自己现在大牢里吗?
再说他早就来了,他都在牢门口揣着圣旨站小半个时辰了,他方才和章云礼说话,章云礼还回答他了——虽然只是嗯嗯啊啊的敷衍着回答,连头也没回。
……所以实际上,这章云礼刚刚压根就没注意到有他这个人是吧?
裴怀恩都快被气笑了,一边弯腰放下食盒,一边哭笑不得地回答着章云礼。
“考上了,考上了,你家葛宁是状元。”裴怀恩啼笑皆非,像是忽然又想起点什么,没忍住调侃道,“章兄,我原本还想着,依你平日的性子,会屈尊去求那些狱卒呢,未料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吃得香睡得好,恐怕都要把殿试这事忘记了。”
章云礼一听这话,就嫌弃的朝天翻白眼。
“容兄,你在说什么胡话呢?”章云礼震惊地睁大眼,皱眉道,“我好端端的去求那些狱卒干什么?我才不要和他们说话,他们都是些傻瓜,听不懂我说话,我才不要和他们白白浪费时间呢。”
裴怀恩:“……”
什、什么?难道这个章云礼,从前在同辈面前傲得和什么似的,其实不是因为觉得用不上,而是打心底觉得他们太笨,单纯瞧不上吗?
就……就挺离谱的。
话说回来,他今天来这到底是想干什么的来着,经章云礼这么一打岔,他好像忘了……
怀着无比难以描述的心情,裴怀恩下意识转头看墙壁,伸手摸了摸章云礼方才画的一个圈。
裴怀恩身边,章云礼原本正因为葛宁考中状元高兴着,哪知余光才瞥见裴怀恩的动作,眉毛立马就竖起来了。
“唉!唉!住手啊你!你给老子往后站!”章云礼转喜为怒,变脸如翻书,一把拍掉裴怀恩的手,厉声说,“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啊!我最讨厌别人弄坏弄乱我的东西了!你知不知道,假如你刚刚不小心擦掉了这一行,令我忘记此处思路,我今夜就会难受得睡不着觉!要真是那样,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裴怀恩:“……”
完了,全乱套了,彻底忘记要干什么了。
眼见这章云礼疯疯癫癫的,裴怀恩沉默好久。却是章云礼眼睛尖,又看见裴怀恩手里那圣旨,面上僵了僵,没忍住话锋一转,主动询问道:“……对了,容兄,你今日来看我,是不是皇上那边已经结案了?皇上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去?他怎么判我的,我是不是这辈子都不用再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