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 by池崖
池崖  发于:2024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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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戎前几日约玄鹄吃饭,本想请玄鹄喝甲鱼汤, 已在西街的瓦市间买好了甲鱼,不料玄鹄突然有事,这饭就没吃成。
之后又过了些时日, 他俩虽然如愿在春风如意楼开怀畅饮,但却没喝甲鱼汤。
于是这买好的甲鱼便剩下来。
再后来,就在前几天,厉戎家中走水, 意外叫这只被暂时养在厨房的小甲鱼逃出水盆,误打误撞爬到他的脸上, 把他给吵醒了,让他在大火中捡回一条命。
经此事后,厉戎是真打心底觉着这玩意有灵性了,他不敢再吃,转而去西街给它买了漂亮的小盒子,并为它取名“三十文钱”,打算小心养着。
然而就是这样可爱的一只小王八,刚刚就因为章云礼忽然扑过来,害得厉戎差点没抓住它。
尤其是在听见章云礼让他帮忙做主的事后,厉戎眉头拧得像花卷,把牙齿咬的咯吱响,若非看在章云礼是吏部侍郎儿子的份上,真想立刻就下马踹章云礼一脚。
但鉴于章云礼他爹还在世,厉戎忍了又忍,最终也只能对章云礼低声道:“……小公子,主要你说的这个事儿吧,它不归我管。”
章云礼却不听,他见在厉戎之后,又有当官的在结伴往这边走,顿时不再理会厉戎,伸手继续拦别人去了。
结果可想而知,章云礼一连拦住好几个,却都从他们口中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即这事不归他们管。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逐渐西沉,月亮升起来。愿意站在章云礼这边的人越来越少,章云礼似乎有点急了,他使劲抓住葛宁的衣袖,不放葛宁走。
“我不管,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你们都是我的见证,我今日就要带他进宫去,我要圣上判他终身不能再科考。”
越说越激愤,反观葛宁却一言不发,由着章云礼拖他走。
场面一时间更乱了,书生们见状,有些直接就冲上去和章云礼抢人,剩下的则开始互扔书本,大家互相骂的也越来越粗鄙,不再执着于引经据典,之乎者也的体面了。
夜晚的风有点凉。裴怀恩原本想说话,可当他抬起头,看见那些在他头顶乱飞的书本,他对当前形势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就又把嘴闭上了。
算了,不说了,横竖站哪边都是错,如果不当心说错了话,惹得大家也朝他扔书本,那可如何是好。
这么想着,裴怀恩看准时机,又悄悄退回到了李熙的身边,偏头对李熙说:“……你怎么看。”
李熙面上的笑意愈冷,只道:“章云礼和葛宁是一伙的,他们在做戏。”
只不知他们主仆二人为何要如此。
毕竟若说是因心怀正义,想借此把事情闹大,让他这个皇帝也看清近几年科举中的龌龊事,那……那明明还有比今天这场闹剧更好的办法。
比如由章云礼做主,带先前那些受了委屈的考生告到衙门去,利用自己吏部侍郎之子的身份,使这件事上达天听。这样一来,章云礼自己甚至还能落个好名声,而不是像此刻这般,以身入局,让自己成为众人眼中愚蠢蛮横的笑柄。
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李熙能想到的,裴怀恩自然也全想到了。一片混乱中,裴怀恩没什么表情的看着面前人群,皱眉自言自语道:“或许旁人不知,但我曾与这个章云礼一同在阁老面前吃过茶,我知他才高八斗,是个心思玲珑,很会随机应变的,就算真被别人换了会试卷,也不可能当街做出这种事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让自己今年也变得白考了。”
再说就算章云礼为图保险,真的请了代笔,那他岂不是更得夹着尾巴做人,生怕旁人看出他的小动作么,怎么还敢如此时这般,非得抓葛宁告御状?
而且另一方面,若葛宁方才所言是真,那章云礼从前的才名便是虚假,是葛宁在私下提前为他打好的稿子,可在此之后,所有殿试题目却是保密的,目前除了李熙之外,就连杨思贤和裴怀恩也对此了解的不多,只隐隐知道相比起诗词,李熙今年会改考策问。
又可是,其他考生却都不知啊——他们还以为今年的殿试依旧考诗词。
那么在殿试题目如此不可预测的情况下,章云礼颇负盛名,就算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他今年既然已经决定了来科考,花钱请的代笔就不会太差,到时若真替他得了会试前几名,多半会让他在殿试时露馅,从而受到处罚。
换句话说,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章家人哪会那么傻,如果章云礼真是个不学无术,欺世盗名的纨绔,他们便不会冒着风险送章云礼来科举。
如此,既然章云礼和葛宁都在撒谎,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即今日这场书生间的混战,全是由他主仆二人一同策划。或许这其中有着为从前那几名受害考生伸张正义的目的,但绝不止于此。
可是除了这个表面上的目的外,李熙左思右想,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章云礼宁可挨骂,也要用这种笨法子来引起他注意的理由了。
正在心里狐疑着,前方没留神被丢过来一本书,正好砸在李熙身上,把李熙砸的往后退了几步,满脸错愕。
这下裴怀恩可不乐意了,他瞬间黑了脸,弯腰捡起地上的书,而且还故意捡了本最厚的,反手就往前砸回去,只把几名书生砸的摔成一团,扶着腰哎呦哎呦的叫唤。
其中有一个被砸的也是官家子,嗓门立刻就大起来了,挣扎着起身喊:“我干你娘!是哪个不长眼的在砸我!你可知我爹是谁!?”
裴怀恩更不高兴了,弯腰继续捡,只不过捡的不再是书,而是有棱角的石头。
裴怀恩手劲大,真闹起来会把人砸死,李熙及时地走过去按住他,肩膀又挨一下。
厉戎和几名被章云礼拦下的官员见乱成这样,纷纷跑过去劝架,其中有个吏部的为了尽快息事宁人,连忙提议说:“小公子,别打了,你不是想告御状吗?我们都陪你去,都陪你去,我们给你作证。”
章云礼闻言把下巴一抬,眼皮都要翻到天上去,嘴角却反常的挂上点笑。
“好吧,好吧,大家不要再打了,都跟我进宫去!”章云礼朝身后一挥手,高声嚷嚷道,“这次谁也不能将我拦下来,就算是我爹也不行,我要见皇帝!”
葛宁见章云礼这么说,也适时地对站在他那边的书生们摇头,声音很小的劝道:“别……别打了,就让他去见,我葛宁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不怕查,只管让他们这些当官的查去吧。”
话音落下,又有胆小的官员插话道:“就是,就是,在这里闹成何体统,小公子你有胆,你拦着我们不让走,可我们也管不了这些,我们都不是管这个的呀,你这样会连累我们陪你一起挨罚的呀……”
章云礼脚下不停,听罢只骂骂咧咧地道:“呸呸呸,你们是真不中用,你们连个人都不敢抓,你们——你们真没用,你们都是身有官职的人,帮我抓个书生有什么难?还用分清楚这事到底该归谁管吗?”
“……”
眼看着大家都要往皇宫的方向走,混在人群中的李熙终于忍不下去了,他攥紧拳头,倏地高声道:“够了,不必去宫里,你们就站在这儿说,我能管这事。”
简直是荒谬!且不问章云礼和葛宁这样做的全部目的是什么,单单只说他今晚从这场闹剧里听出来的那些腌臜买卖,今儿这事就没完!
更何况!
他刚刚还!
被人用书砸到了头!
说罢,起初大伙还没什么反应,甚至有几名没见过皇帝的官家子听见了,纷纷好奇的回头看,想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口气。
结果慢慢的,随着回头看的人越来越多,厉戎眼睛最好,离着老远就看清是李熙,继而脸色骤变,噗通一声就跪了。
“……皇、皇上。”
厉戎说:“您是何时在这儿的?”
顿了顿,又心如死灰地闭眼道:“您……您可亲眼看见了啊,我就一过路的,我可两边都没帮,我不结党。”
话毕再睁眼,眼珠子骨碌碌看见站在李熙身边的裴怀恩,人已经麻了。
嚯,居然还有高手。
啊……这可真是,容老太爷真太谦虚了,他改天得给容家写信说好话。他现在算是悟了,他区区一个皇宫侍卫长,压根就做不了人家容祁的人脉。
容祁……按理来说,客观的讲,以后绝对是他的人脉。

第190章 人才
李熙真生气了, 索性喊了锦衣卫来——故意的,因为想弄清章云礼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现场哗啦啦跪了一片,章云礼到底刚弱冠, 忽然听见锦衣卫这三个字, 脸顿时白了。
诏狱是真能要人命的地方。事情发展和章云礼起初估计的不一样,章云礼没想到能在这碰见李熙, 又不知李熙实则早就看穿了他和葛宁的双簧, 有心想吓唬他, 一时只觉天都塌了。
章云礼身边, 葛宁也吓得够呛。这期间,葛宁数次欲言又止, 都被章云礼不着痕迹的制止。
不多时,李熙命锦衣卫把这伙人里该抓的抓了,该赶走的也全部赶走, 并对锦衣卫下了死命令,表示此次会试的成绩可以先按下不发, 殿试也可先延后,但一月之内, 他一定要揪出近几年科举舞弊的幕后主使,并且决不许在这个过程中闹出人命来,否则罚的就不是看守狱卒, 而是锦衣卫指挥使,及其下属两位指挥佥事。
结果果不其然,一个月后,锦衣卫幸不辱命, 竟真查出了些有趣儿的,牵连到了很多人。
因为记着前朝那桩礼部贪污案的血流成河, 李熙在拿到锦衣卫递给他的卷宗后,并未当场发作,而是忽然改口,又将此事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查,然后仔细比对双方最后的结案名单。
等刑部查过后,李熙还是不结案,他又改口请杨思贤回来帮忙,让翰林院的翰林们也插手此事,并暂时赋予他们调动厉戎手中半数皇城侍卫的权力,时限依旧有一个月,规矩与前两次相同。
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大家最后都被李熙折磨到精疲力尽,他们看出李熙是个不好糊弄的,纷纷缴械投降。
此后无论是想伸手救人的,还是想趁机拉人下马的,都不敢再妄动,因为他们都明白,他们分别归属于不同的势力,每个人身边的好友与仇敌也不尽相同,若此时一味徇私,定然会让李熙得到几份全然不同的审讯结果,使李熙起疑心。
那么若想在此案中生存下来,最好的办法,便是明哲保身,只低头做好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就行了。
另一方面,被抓入狱的犯人们也看出苗头,猜到负责审讯的人似乎不敢真把他们打死了,也不敢强行伪造他们的死亡,便渐渐放下心来。其中若有人受冤屈,只管熬着不认,如果实在觉着熬不住了,大不了就点头认错,等下次换人来时再翻供就行了。
当然了,这其中不乏有些意图浑水摸鱼的,一看李熙不想错杀,便故意反复改口供。但是实际上,李熙却会把前后口供矛盾的每个人单独从卷宗上圈出来,留到最后一次的三司会审,同时他自己也会来。
来了但不开口,就只是笑呵呵的看,至于这些人最后是放是杀,他不会给主审官任何暗示,但要求堂上的几名主审官都能彼此说服,证据确凿。
没有一个倒霉蛋能同时得罪三个部门,更何况李熙还把丑话说在了前头,直言此次审讯会记录在册,若日后真发现有哪里出了错,判对了的那个可对判错了的进行弹劾,而渎职者则反坐,且罪加一等。
更缺德一些的,李熙甚至直接清楚明白的跟他们说,就算他们三个都有私心,且一起判错了案,那么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等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要是被他查出来了,就一个都别想跑。
但如果在他还没查出来的时候,有人迷途知返,愿意向他告发点什么了,他也可大发慈悲,免告发者一死,对其睁只眼闭只眼,并赦其无罪,被告发者则诛九族。
如此一来,就算这些犯人里真有那么个万里挑一的烦人精,虽确实冤枉,却能使三司长官都对他动杀念,他们几个人在企图联手前,也要思考自己往后会否死于同僚的反水。
话又说回来,或许是因李熙这些歪主意总一个接一个往外蹦,每次都是等大家做完了上一步,再忽然说出下一步,再加上他手里有兵,闹得大家后来对他真一点脾气也没了。
反正等几个月过去后,这桩春闱舞弊的案子虽说审理慢,牵连广,却也以最大限度保全了无辜,并没把京中和朝堂上弄得怨声载道的,大家伙平时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只当眼里没有这回事。
就这么着,直到李熙终于敲定结案,收起卷宗,落笔划下殿试日期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下意识松了口气,就差一块买鞭炮庆祝了。
结案当晚,不论是刑部,大理寺和锦衣卫,还是皇城侍卫队和曾经负责维持会试秩序的京军神机营,甚至是翰林院的老翰林们,大家全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在大夏天喜极而泣的过起了年,见面就互相恭喜对方今天终于可以早点休息了。
李熙对此也感到很疲惫,他回宫后就说自己要睡了,连平日在人前的深情样子也不想装,对同样是走过场来看他的慕容瑶视而不见,三两句话便打发回去。
而后天黑下来,裴怀恩轻车熟路的摸进宫里,怀里揣着葛宁和章云礼两个人的会试卷,也是李熙现如今唯一还没想明白的地方。
即葛宁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个相当有才华的人,对外交出了一份令人惊艳的答卷,署名与字迹都没错。
但与此同时,章云礼却明目张胆的往上交了张白卷,就像是为了圆他那天的谎,有意向世人表现得无才无德,想让大家都觉得他是因葛宁反水,自己又胸无点墨,方才会在一怒之下,往上交了张空白的卷子。
但是这完全没道理,除非是章云礼从一开始就不想当官,宁可因此背骂名,也要在事成之后,抽身离开。
……可章云礼为什么不想来做官?现在的朝廷各司其职,到底还有哪里让他觉得不满意?难道他还想让朝中变得连一丁点阴私之处都无吗?那怎么可能呢?毕竟有句老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没人能一丝错都不犯,更没人能连一点私心都没有。
再说章云礼如果真对现在的朝廷不满意,又费劲折腾出这些破事来干什么。说白了,章云礼现在既然敢折腾,又愿意托葛宁当官,那就说明他知道,现如今的朝廷一定能把这件事做好,差的只是他这个契机罢了。
不光李熙对此想不通,裴怀恩也想不通,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同把章云礼的试卷仔细研究了个底朝天,却也没看出任何蛛丝马迹来,不免有些挫败。
最后还是裴怀恩开了口,神色踌躇地小声建议道:“没准他就是单纯的不想做官,并非对你有意见。你……你干脆就按他递给你的台阶把他判了,让他这辈子都不能再科考就完了,左右他那个人脾气一向怪,就算哪天真做了官,也要出事的。”
李熙对此却不赞同,只坚持道:“那怎么行,到嘴的鸭子怎么能飞了,他这人有意思,就算脾气再怪也不会比你怪。再者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哪能一点成大事的志气都没有?啧啧,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朕当个傻子耍,虽然最后也没有真的耍到吧,但朕今天就把话撂这了,事到如今,既然他自己不想有志气,朕就帮他有志气。”
裴怀恩微微动了动唇,看着是有话想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也成吧。”裴怀恩放下手里的卷子,叹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单单只漏下一个章云礼不判么?”
李熙闻言垂眼,也顺手放下了葛宁的卷子,摸着鼻尖想了又想。
“这样,咱们先照常殿试。”李熙说话的速度很慢,边出声边琢磨,“夏天不是做决断的好时候,就让那章云礼再在大牢里待几天,吓唬他一下。”
“……”
裴怀恩听了,当即了然的点头道:“请人代考,按律会被取消此次考试的最终成绩,并且终身不能再科举,那葛宁既然愿意陪章云礼演好这出戏,就证明他也知内情,并且还能坦然接受你对章云礼这样的判决。”
李熙听罢就仰起脸,对着裴怀恩笑出两颗又白又亮的小尖牙。
“你说得很对,但众所周知,朕这回可是‘雷霆震怒’啊。”
话落,裴怀恩也摸着下巴笑了声,眼睛亮亮的,默契的伸出手和李熙击掌。
“啧,还是你有办法些,我刚刚怎么就没想到呢。”
裴怀恩对面,李熙一听裴怀恩这么说,立马就明白裴怀恩听懂他的意思了,面上笑得更欠儿了。
“还行还行,不过到时光骗章云礼判重刑还不够,那葛宁既然对章云礼忠心耿耿,说什么也不愿意叛主,更不愿把章云礼往后的打算对我们和盘托出,那……那就让章云礼去死好了,横竖朕是皇帝嘛,朕盛怒时的一句话,可抵律法三千。”
“……”
裴怀恩听得嘴角一抽,没忍住捏鼻梁。
“……好吧,好吧,好阿熙,我们点到为止,等过两天殿试结束了,我就替你去探监,顺便给章云礼送一碗漂漂亮亮的断头饭,之后再回来找你,跟你仔细对对葛宁这边的口供。”
少倾,眼见李熙收章云礼入朝堂的心意已决,裴怀恩沉默一瞬,很无奈的对他道,“不过咱俩可先说好了,若那章云礼真是另有苦衷,我就帮你劝劝他,可如果他就只是简单的志不在此,不想入仕,你可别真跟他不高兴,更别因为觉得他不能为你所用,就把他给宰了。”

第191章 殿试
忙了三个多月, 李熙对外只说自己要斟酌,将所有早就已经定下了的处罚都挪到殿试后才执行,而原本四月便会举行的殿试, 也被顺其自然的延到了六月下旬。
转眼到了殿试的日子。这日天刚亮, 外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也算驱些暑气。
确定参加殿试的名单被重新验过, 最后只剩下区区五十余人, 和从前动辄上百人的规模相比, 已减少过半。
待到卯时一刻, 贡士们纷纷按顺序入了承天殿,见李熙身着朝服, 头戴皮弁冠,另外还多加了条暖膝的薄毯,以及一只雕了瑞兽的紫铜小手炉。
潮湿的下雨天会让李熙手脚冰凉, 精神疲惫。李熙神色恹恹地坐在上首,等贡士们都进来了, 便朝旁边点头,让福顺替他把殿试的规矩宣读了。
规则也很简单, 只得三条。
其一,取消前些年间殿试不黜落的“约定俗称”,以今日天黑前为限, 凡表现不佳者,一律不可立即入朝为官,而要与那些未能参加殿试的贡士们一样,退回去等待补缺的机会。
其二, 此次殿试共有三题,考生们可基于这些题目畅所欲言, 与此同时,陪同李熙出席的几名考官也可随意驳斥考生,至今日太阳落山前,只要是和殿试题目相关的一切言论,皇帝都会赦其无罪。
其三,也是此次考试最重要的一条,那便是——此次殿试,不考诗词对联,改考策问了。
李熙提前定下的这三条规矩,简直就像仨炮仗。福顺那边才刚宣读完,殿内所有考生就懵了。
原因无他,要知道他们长澹的殿试本就是优中选优,并非所有贡士都能参加的,得是在各地会试中排名相当靠前的贡士们才行。
换句话说,若依照惯例,这些贡士们一旦参加了殿试,就算在殿试中表现平平,前途也可无忧了。
然而现如今,李熙却忽然对他们说,今日排名靠后的,统统都得滚回去等补缺。
……而且还不考诗词!
这代表着什么?这代表好些人提前打过的底稿都不管用了呀!
还记着早些年间,有不少人会在殿试之前,花重金请京中有名的先生帮忙猜题,并且提前打稿子。
当然了,他们这样做并不能保证一定猜准题目,但古往今来,能作诗赋词的玩意也就那几样,就算一时猜错了,提前多准备些也总没坏处,而且还能大大增加自己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结果李熙今天却倏地改主意了,这无异于给了他们当头一棒,有许多人听罢,当场就垮了脸,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唉,罢了,心中不服有什么用?要说李熙这皇帝虽看着文弱,实际却不比先前那几位好说话,只因他重视人才是真,礼贤下士是真,但不要脸也是真,尤其是在彻底收回兵权后,他做事儿就更不怕挨骂了。
要是赶上哪天把他逼急了,他虽不滥杀,却能当廷骂得比所有人加在一起都难听,简直是把别人的脸皮都当毯子踩了。听闻有几回,他甚至把几个老翰林都给骂哭了。
更愁人的是,等他骂痛快了,以后你再帮他做事的时候,他该给你的钱和权,一分一毫都不会少。
也是因为这,长澹的文人们在李熙掌权后,总是一边嫌李熙有辱斯文,一边又挤破了脑袋也要入朝来,为自己在李熙手底下谋个一官半职,最好再做出点什么成绩来。毕竟依着李熙的脾气,若真碰见个好用的,他都敢直接喊史官在史书上给你另开一页,令你名垂千古。
所以还能怎么办呢?没招了,硬着头皮考吧。
就这么着,在场考生们迅速调整好情绪,接二连三的在底下坐了,屏息听见李熙向他们提问的第一道题,即如何安置那些战争过后,不能劳作的伤残士兵。
其实在此之前,长澹就已经对战后士兵的抚恤问题很看重,对下政策中不仅有袭职,赐金等,甚至还为此成立了专门的机构,负责帮助这些为国家南征北战之人赡养他们的父母与妻子——但那多半是对已经亡故了的。对于身体伤残者,上面则通常都只是简单的给他们发些钱,令其返乡修养罢了。
而且这些钱还会有一部分被贪掉,账目无从查起,其父母妻子无人照料不说,反而还要更加辛勤的劳作,费心养他们这些缺了手脚或耳目,已经不能再下田干重活的伤残之人。
可是这样不行啊,难道只要人没死,人命反而就不值钱了么?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大吃一惊,似乎没想到李熙一上来就挑这事问,面上纷纷变得沉重。
不多时,便有人站出来说:“皇上,愚以为,可将原本对待亡故士兵的政策范围适当放宽,使其也能包含那些重伤不能劳作的伤兵。”
继而另有人站出来驳斥他,皱眉说:“但人死为大,若留得命在仍可袭职,岂非对那些英灵子孙的不公?”
很快又有个穿蓝杉的说:“皇上,或可赐其褒奖头衔,以慰其忠心。”
殿内台阶之上,被喊来帮忙掌眼的杨思贤就坐在李熙右手边,闻言微微摇头道:“虚名而已,蝇头小利罢了,不能慰人心,亦不能长久。”
这下大家都暂时安静下来了,开始冥思苦想。
裴怀恩便趁这时上前,扬声说:“皇上,阁老,晚生以为名要给,钱亦要给。”
“不妨就传旨下去,凡因作战英勇致伤残者,只要是身体条件允许,心里也愿意的,就准其调去军队后方的辎重营,或是后勤仓库,保其每月俸禄不变。而对于另外那些想还乡养老的,则可以给予他们日后见官不拜,不受拘押的特权,同时减免其家中赋税,令其父母妻子不必再日夜辛苦劳作,但与之相对的,其子孙却绝不可袭职,更不可与亡故士兵的子孙得同等对待。”
杨思贤闻言眼前一亮,等看清了是谁在说话之后,眼睛就更亮。
李熙对此倒表现得很平静,他知道裴怀恩平日最擅长什么,早就猜到裴怀恩会答此题,听罢便继续问:“若其中还有孤家寡人,无儿无女,亦无父母,伶仃漂泊者,返乡后又当如何?”
话落,考生们的目光便全扫过来,隐约猜着这道题的最大赢家,估摸也就是裴怀恩了,纷纷对他目露羡艳。
果不其然,裴怀恩在沉吟片刻后,便接着答道:“先前朝廷给伤兵的赐金被扣,多半是当地官员的过错,依晚生之见,日后不妨就在那些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中再加上一条,即对当地那些家中无亲可依,且因伤病再不能劳作之伤兵的妥善安置,并定期派人下去查问。”
毕竟即使是贪官,既然做了官,难免就想做到更大的官,那么凡事一旦与政绩挂钩,便成了他们对外不得不做的面子了,到时就算他们心里再不舍,也会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来,不好再让那些返乡的可怜人日子过得太辛苦。
“除此之外,先前帮忙照顾亡故士兵家眷的机构倒可以再扩充,在长澹各地多招人手,使其也能帮着照顾一下伤兵们的家里。毕竟这与袭职不同,是可以将亡故士兵与伤兵等同看待的,因为归根结底,不论是亡兵还是伤兵,其实都是百姓家中青壮劳力的损失,以及金钱的损失。”
李熙一听这话,当下就觉得这个法子好,但转念再一想,这么干好像又得要他好多的钱,不免有些踌躇。
倒不是舍不得那些钱,主要是他这阵子也正努力在攒钱。说白了,若要他长澹真达到国库充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程度,恐怕还得再等几年呢。
法子是个好法子,可惜得延后执行了。李熙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唏嘘的叹了声气,心道算了算了,人生在世,料想什么都急不得,能尽早想出个好对策就成了,剩下哪样不得慢慢来?
思及此,李熙抱紧了自己的小铜炉,振作精神道:“容卿好主意,朕记下了,只是此举所需花费甚多,朕会仔细考虑的。”
啧啧,你还真别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喊裴怀恩真名的感觉还不错,有点甜滋滋。
台阶底下,裴怀恩心中了然,他原本便知李熙手里没有多少钱,所以才会偷偷地在私下做生意,想帮李熙尽快赚到更多的钱——但这话却不方便在这说,所以裴怀恩便只是点头,淡淡的又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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