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 by池崖
池崖  发于:2024年08月31日

关灯
护眼

待裴怀恩坐下后,又有三两考生陆续站起,但其言辞主张,多半都是对裴怀恩方才提议的补充或细化,并不能想出比裴怀恩更好的法子来。
须臾一个时辰过去,李熙将在场众人的提议凑在一起听了又听,心中对此已有了些打算,正要开口制止他们,换一道题来答,却听一名自入殿后便缩在角落,始终一言未发,身穿素色长袍的考生忽然说:“诸位想的都是些好主意,在如何安置伤兵这件事情上,我不如诸位,自愧弗如,也不敢与你们争。”
话说到这顿了顿,再轻飘飘的起身,对李熙温声拜道:
“禀皇上,区区不才,但似乎已经替您想到了一个省钱的好法子,可以令容兄方才所言之策,立刻就能实施。”

第192章 文道
只见此刻起身的这个人气质清冷, 腰间亦不着什么坠饰宝玉,通体只有一身压了暗纹的浅色素衣,眉间带几分隐隐约约的凉薄, 和李熙说话时也没笑, 但所有礼数都做周全了。
这人在一众殿试考生中排名并不靠前, 大约只有中等偏上。李熙记他不深, 这时骤然听见他开口, 是在愣住片刻后才想起来, 认出他是明州褚县县令之子, 名为文道。
然而,虽说儿子记不清, 老子却记得请。李熙稍作沉吟,便想起这位闻小公子的爹,也就是那位被朝廷一贬再贬, 大名鼎鼎的文柏闻县令,似乎已有连续两次未能通过为官者的考课了。
据说是为人太刚直, 实在不懂变通,凡是与他共事过的, 无论是好官还是坏官,通通都会被他气的头疼,就连其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也曾说, 想来文柏此身是个好人,却难以做好官,所以大家都盼着他能赶快被贬黜回家,莫在这需要迎来送往的官场把性命蹉跎了。
有关那个文柏闻县令的光辉事迹, 李熙先前也从旁人口中听了些,知道那就是块死倔的石头, 确实不大适合混官场,还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就把这文县令从南边调回来,让他帮着弄点平时只需跟皇帝汇报的杂活儿就行了,再不济,就算让他去陪杨思贤编书,都比让他继续做地方官更安全——对他文柏自己而言更安全。
由于文柏软硬不吃,性子又臭又硬的名声传太远,李熙原本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未料今日见着文道,却觉完全不同。
听说脸还是文柏年轻时的那张脸,整天也不笑,就跟已经坐化成仙了,不沾人间烟火似的,但说话行礼却都很规矩,也知道何时何地该给谁递台阶,不惹谁难堪。
乍然看清这个文道,李熙心里很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惊喜,连忙道:“你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
文道听了,就转头看了一眼裴怀恩,正巧和裴怀恩同样满怀兴味的目光对上。
要说这文道生得也好,若把裴怀恩出门在外的这张假脸,比作春日的潺潺流水,温和儒雅,令人一见便心向往之,那么这文道便是永远不能被俗世炊烟化掉的冰,看谁都凉飕飕的,几乎能与裴怀恩的本来面目相媲美,只不过是一仙一妖,截然不同的两种好看罢了。
在场其他考生似乎也这么想,等李熙那边话音一落,他们又纷纷转头看文道,听文道说:“皇上,您可还记得衙门里那些胥役?”
胥役者,顾名思义,便是衙门中的捕快杂役之流,民间也喊他们是皂卒,平日上差时,专门负责官衙内的站堂缉捕,拘提催差,征粮押解等事务,偶尔也被百姓们畏惧的称一声公差,实际却是贱籍,要是赶上哪天官老爷们气急了,还会被指着鼻子骂,直言他们是与娼妓奴隶无异。
胥役的社会地位很低,好人家的孩子不爱干,多是由当地官府从地痞流氓里招募。若没记错的话,按着他们长澹的规矩,这些人一旦做了胥役,日后不但不能与良家子通婚,其后代三辈之内也不能再科考,亦不可通过捐官入仕途,又因为他们每个月能拿到手的薪水少,所以大部分人手中都有点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灰色收入。
文道的办法,便是将这些地痞皂卒充分利用起来,让他们多多吐出从坊间百姓那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用以养伤兵。
“让各地官府建名册,从今以后,无论乡镇州县,凡是自愿帮忙照顾伤残士兵,及其家眷父母的衙役,出钱也好,出力也罢,皆可去官府录名,然后随机分得当地一户伤兵,最多可以让三个衙役养一户伤兵,若中途有人反悔不愿再养,或是照顾的不好,随时可在名册上除名。”
文道说到这里,略作思索,“之后,待分给他的那户伤兵及其父母双亲都寿终了,或是那户伤兵家中有儿孙长大,无须再由他养,那么经官府核实后,此衙役便可申请脱贱籍,入良籍,虽然他本身不能考科举,但其与良家子生下的子孙后代却可以考,如此一来,也算是给了他们盼头,令他们有了一个能迷途知返,平安过完下半辈子的机会了。”
语出,满座哗然,连李熙都没忍住坐直了点。
……搞什么东西,他刚没听错吧?李熙有些迷茫的摸着手里小铜炉,沉默且麻木地想: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文柏家婆娘偷人了?
不然怎么解释文道这性子?这……这也太会变通了,这简直就不像是文柏亲生的。
干,就离谱,这家伙脑袋到底怎么长的,居然能想到用胥役!
放眼长澹上下,各地衙门里都有胥役,而且还不少,如果能用一纸良籍,就把他们从老百姓那里捞的油水榨出来,简直是事半功倍。
李熙眼睛都亮了,立刻又问:“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但为何规定至多三人养一户?依朕看来,他们平日虽然薪水低,但却都不缺钱,用足足三人去养一户,是否有些浪费了?”
文道听了就摇头,语气依旧波澜不惊的,像碗掺了冰碴子的苦井水。
“皇上明鉴,我自小与父亲辗转很多地方,一路由北到南的遭到贬黜,看见那些衙役虽多半贪财,却也不是一个好心肠的都没有。”
“他们之中,有少数人就算身背贱籍,一生无望,却也不曾欺辱百姓,更没从百姓手里讨过钱,然而他们每个月能从衙门那里得到的薪水微薄,通常只够自己吃穿,连成家都很难,若再叫他们帮忙养伤兵,却是强人所难了。”
李熙听了,当即明白道:“你说这些都是想好好过日子,却碍于贱籍不能出头的人,更该给机会。”
文道没什么表情的点了点头。
“钱财于我虽粪土,却能使八尺男儿折腰。皇上,这些人手里没钱,却都有一身用不完的好力气,再说有三个人互相轮换着,也不耽误平常当差。有他们在,虽然比不过那些直接就能伸手给钱的,但伤兵家中的地不会荒,也就有了粮食。”
文道在提这些建议时,裴怀恩也在听,眼里带着比李熙还多的惊讶,听到此处便恍然大悟的“啊”了一生,以右拳砸到左掌掌心。
“这主意好妙,不仅不必找朝廷出钱,更不必从民间再收钱。”裴怀恩欣喜地说,“而且定死了一户至多只得三个人养,既能避免滥竽充数,也不会让好心人过得太辛苦。”
话落再看李熙,拱手拜道:“皇上,晚生甘拜下风,对于文小友说出的这个主意,实在很佩服。”
李熙对此也很高兴,他不敢在人前表现得太明显,但看着裴怀恩的眼神隐有挑衅,那意思仿佛是在说:瞧瞧,让你再自满,翻车了吧。
幸好裴怀恩如今已不是个会当面与人为难的,看向文道的目光也多赞赏。
殿内很快又热闹起来,考生们受裴怀恩与文道的启发,又陆续有人站起来帮着完善这些法子,都被李熙喊人认真地记了。
不多时,这道题算是彻底结了。李熙被今日这些很有想法的考生惊艳到,只觉头脑都变得清醒些,身上也暖融融的,出言让福顺收了他盖在膝上的毯子。
李熙招手说:“文道,你来前面坐,不要躲在那个犄角旮旯里,朕看不清你——对了,你父亲身体还好么?”
文道便在众考生羡慕的注视下向前,几步行到第一排,与裴怀恩并肩站着,又行礼拜道:“托皇上的福,家父一切安好,只是南地潮湿,家父一到下雨天就腿疼,已在吃药了。”
李熙听懂了文道话里的恳求,就说:“是了,你父亲年纪大了,不好再在外面了,朕改日会亲自指派个巡查去看他,负责他今年年底的考课。”
文道立即又拜,不卑不亢的,脸上还是没什么笑模样,仿佛对这种热热闹闹的场合不喜欢,但很懂得如何周旋。
另一边,站在文道身侧的裴怀恩也来了劲头,饶有兴致地支着颌,偏头往文道这边看。
裴怀恩年幼时不出宫,后来即便可以出宫,也从没出过京,有什么事都是喊手底下人帮着办,因此对文道口中的这些柴米油盐,日常琐事很上心,也很感兴趣。
文道方才说的那些,都是裴怀恩从前没有接触过的,裴怀恩感到很新鲜,心想原来寻常人家该吃的苦,竟是这样的。
没有权力争斗,没有朱门臭肉,不疼不痒,不上不下,死不了,但也很难活好,总得彼此帮衬着。
原来……原来大家都很苦,大家都有吃不完的苦。
半晌,一直等文道在考生队伍的前面坐下了,李熙才清清嗓子,又说出今日的第二道考题。
“诸位,你等方才所言,皆已记录。”李熙笑容飞扬,神采奕奕的继续问,“接下来,朕想问问你们对办学堂这事怎么看。”

第193章 帮忙
从前承乾帝还在时, 因为害怕文人们闹事,对办学堂不积极。李熙属意多办学堂,可这也要钱, 再加上朝中现在还有很多反对办学的声音, 闹得李熙也不敢太冒进。
李熙想找到和他想法一样的人, 毕竟他只有一双手, 做不到事必躬亲, 就算平日表现得再强硬, 假如颁布下去的诏令不得落实, 也是一纸空文。
文道方才答得好,李熙对他寄予厚望, 特意喊他上前坐,待说出问题后,便满含期待地看向文道。
谁知文道却不开口了。
文道似乎确如他自己所言, 不善与人辩驳,也对制定政策不感兴趣, 只爱在方案确定后,着手解决上面抛给他的种种难题, 确保一切能顺利进行。
换句话言之,文道似乎觉着这学堂办也成,不办也成, 实在与他无关。
真可惜,原本还盼着今天会有个能言善辩的,替他舌战群儒。李熙有些失望地想:亏他特意将那几个反对办学的大臣也带了来,想让他们在此多受熏陶。
结果……结果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当然了, 倒也不是连一个站起来答话的都没有。李熙这边话音落下,便有几人出声回答他, 只不过多半都被他带来那几个大臣厉声斥责,有理有据的驳回去。
臣子们不想办学的理由倒都很简单。
首先是觉着懂得多的人是非多,定不肯安贫乐道。
再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要花大量的精力和金钱教贱民读书,认为他们只要能掌握好耕种纺织的本事就行了,书本晦涩难懂,许多人终其一生钻研此道,都研究的一塌糊涂,又岂能要求寻常百姓也习得?
其中有个胆子最大的山羊胡,见李熙不阻拦,甚至直接言辞犀利的反问阶下一书生,声色俱厉道:“你别忘了,你现在之所以能站在此处,是因你家还算富有,因你能读书。但若以你所言,长澹日后遍地学堂,人人都想考功名,你觉得你还能争得过,你觉得你家儿孙能争得过?”
话落,很快便有另一位胡子更长些的考官附和这个山羊胡,笑吟吟的为其打圆场道:“是啊是啊,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对于一群乡野村夫,无知妇人而言,会读书实在没什么用,他们每日劳作已经很累,何必还让他们承受这辛苦,不妨就放他们呼呼大睡去。”
顿了顿,长胡子考官又很和蔼的抬手一指那考生,循循善诱道:
“再说若是人人都读书,人人都想做官拜相,那谁种地呢?你可知民间不比朝中,都说在其位,谋其事,民间三百六十行,真到了过日子的时候,唯有书生是百无一用的,你年纪还小,你想教他们明理,可总得让他们先活下去,你说是不是?”
这下几名主张办学的考生都答不出了,他们像是心有不甘,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愤愤的拂袖坐下。
另外有些擅长看人眼色的贡生们,见状纷纷打起精神往上看,却见李熙神色如常,一副不会干涉他们辩论的模样,一时居然也有点拿不准是否该站起来,以及站起来之后该怎么说了。
任谁都知这殿试考的是心意,尤其是皇帝的心意,可眼下他们看不出皇帝是什么意思,当然也就不敢再说话。
至于裴怀恩……裴怀恩已经不想再答这道题。
无他,裴怀恩先前自信满满,随口就和李熙打了赌,以为自己必赢。
可是等真到了今天,当他真的站在这,当他真的看到这些踌躇满志的贡生们,就像看到当年的他自己——他忽然就觉得输赢没意义了。
因为凭着他和李熙的关系,他有话完全可以找李熙私下说,其实很没必要站在这和他们抢风头,争脸面。
更何况他今日已站起来说了一些话,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黜落,既然如此,还是先静心听听其他人怎么说,等实在没人能猜着李熙心思的时候,他再张嘴吧。
就这么着,裴怀恩等啊等,起初是和李熙一样,在等文道开口,后来见文道没有开口的意思,便将目光转向别处。
在李熙的位置可能看不清,但裴怀恩却看到,坐在他身后的葛宁眉头紧锁,似是数次想起身,但都没敢。
葛宁好像真的很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每次勉强他开口,都要让他憋成个大红脸,就像上次强迫他和章云礼在街上做戏一样,惹得他如芒在背,浑身都难受。
裴怀恩盯着葛宁看了会,觉得挺有意思,不免又想起葛宁那份惊才艳艳的会试卷,看热闹似的摸了摸下巴。
想做官,怕人怎么行?不妨就由他帮一把。
抱着这样的心思,裴怀恩把右手悄悄伸到桌下去,稍一抖腕,便有一颗铜珠从袖里落到掌心。
裴怀恩用铜珠打葛宁脚背,逼得葛宁猝不及防大喊一声,猛地站起来。
裴怀恩身旁,文道眼尖看出了裴怀恩的小动作,但他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甚至还很好心的替葛宁解围道:“皇上,他似乎有话说。”
被迫跳起来的葛宁本人:“……”
多损呐!
须臾,所有人都朝葛宁看过去,葛宁被打得脚背疼,本想实话实说,可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直说脚背疼吗?那怎么成?那是失仪,会被黜落的。
……但是到底为什么会脚背疼啊。葛宁冥思苦想,都想不通。
好吧,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张嘴了,反正在人前多说几句话又不会少块肉,现如今,他家小公子还蹲在大牢里等着他去救,他决不能因为这个事被除名。
这么一想,葛宁强迫自己稳定心神,抬头朝李熙行礼。
然而李熙又不是傻子,他虽然看不清裴怀恩在桌子底下偷偷做的小动作,但见葛宁如此模样,就知道葛宁不是自愿站起来的。
被人强逼着站起来有什么用?估计也没想好。李熙心里对葛宁不抱希望,目光略过葛宁,淡淡的扫了眼文道和裴怀恩,期待他俩能站起来说句人话。
随便哪个站起来都行,难道还要他出声点名吗?
正无言着,李熙不着痕迹地叹声气,心不在焉地朝葛宁抬手。
“你有什么话说。”李熙问,面上有些蔫,“有话就说,没有就坐下,朕可恕你无罪。”

但转念又一想,既是天意让他起身,他还有什么理由退缩?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葛宁的脸越来越红, 却依然僵硬的站着。
“这位大人, 学生以为……学生以为, 您所言不对。”葛宁朝长胡子考官拜道, 将头垂得低低的, 以致视线中只有他自己的鞋尖。
“您方才言, 读书于寻常百姓无用,只会使他们更辛苦, 学生以为不然。”
顿了顿,似是在思索:
“依学生所见,先人既造文字, 又将毕生所学汇于书本,便是要传承——”
话音未落, 便被方才那位态度还算和善的长胡子考官打断。
这考官姓于,也曾出身书香世家, 如今是个很有学问的翰林,平日言辞虽温和,收学生时却最看天资。
于翰林的眼睛长在头顶上, 总觉得穷乡僻壤出刁民,山野村夫不能教化,夏虫不可语冰,因此非常反对朝廷出钱在乡间办学堂, 认为那些人学不好,若强行教导, 只会亵渎曲解他的书本,变得更加得理不饶人。
于翰林认为葛宁现在的想法是大言不惭,是同他年轻时一样的少不更事。他见葛宁座位靠前,便猜到葛宁的会试成绩还不错,再加上平素鲜少有后辈敢这样驳斥他,就忽然起兴,要与葛宁痛快的辩上一辩。
“这位小友,传承二字何其重,有你们这些才华横溢的后辈便够了,于坊间白丁何干。”
刹那间,于翰林从座位上起身的动作,使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就连坐在龙椅上的李熙也倾身向前,聚精会神地听。
“老夫虽不知你姓甚名谁,但见你今日坐在这,便斗胆猜测,你一定不会是个在山野乡间长大的孩子,故而你大约不知。”
“你或许以为老夫天生便是如此,但在老夫像你这个年纪时,若说办学堂,老夫其实比你更着急,也真的孤身一人去过乡间。”
“还记得那是四十几年前,老夫也曾像你一样,为了昭庆皇帝的一道旨意,踌躇满志,满腔热血。可当老夫真的去到了那里,方才发觉什么是人各有志,什么是朽木不可雕——孩子啊,你以为那些乡野之人会乖乖听从你的教诲么?不,你想错了,他们压根就不愿听,也压根就不想再读书,他们是一群懒惰愚蠢的人,于他们而言,你每日教他们识一个字,还不如给他们发一只鸡来得更实在,他们之中出不了圣贤,任你如何呕心沥血,也是白费心机。”
在当朝的这些翰林中,于翰林年纪最大,学问仅仅只次于杨思贤,又是年轻时唯一一个真下过乡的人,因此在办学这件事情上,平日只要有他开口,其他人往往都不知该怎么驳。
今天也是同样。于翰林的这番话,令在场之人纷纷想起昭庆皇帝的那一纸诏书,那诏书令长澹停滞了近五年的时间,更曾数次掀起叛乱。
一阵寂静,葛宁也有好久没开口。
然而,就在大家认为葛宁也会被于翰林说服,并像前面几位考生那样悻悻坐下的时候,葛宁却只是沉默着把头垂得更低 ,但没有坐下。
“大人,您之所言,恕学生依旧不能苟同。”
接下来,面对于翰林的步步紧逼,葛宁脸红得快滴血,却是字字清晰,半步也不肯再退,想是忽然被于翰林踩到了痛处,就算恐惧人多,也非要与之争个高低。
“让大人失望了,学生并非出身名门,而是一个从小就没爹没娘的孤儿,在民间吃的是百家饭,直长到八岁那年,才有幸被现任吏部侍郎的章大人收养。”
于翰林闻言便道:“那章家也不是寻常人家,你既被他家收养,便不能再与那些庶民相比较。”
葛宁却很坚持地摇头道:“可大人您方才说,您说那些乡间百姓懒惰愚蠢,学生看到的却不是这样。”
“敢问大人,难道寒窗苦读是苦,耕种纺织便不是苦?你我平素为解书中圣贤意,深夜钻研是苦,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春耕秋收,面朝黄土也是苦。他们也是一群勤快可爱的人,他们不是吃不了苦,而是不明白为何要吃读书这种苦。”
于翰林来了兴味,白花花胡须在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辩论中颤动,“就算如你所言,他们也没有读书的天资,做不成你如今能做成的学问。”
葛宁这才抬起头,脸仍是红的。
“大人,但是学生以为,读书并非是为了做圣贤,而是为了明理。”
“诚然,古往今来,能真把书读出名堂的天才很少,大多是些庸庸之辈,可难道这些庸庸之辈便不配读书了么?他们要读书,他们读书是为了知对错,懂是非,辩善恶,他们之所以学不好,是因他们开蒙太晚,见得太少,正如学生初到章家时,那章家小公子已是熟读四书,而学生却尚不识字,只得比他更加勤奋的学习,才能勉强跟上。”
于翰林就说:“你现在与老夫说这些,是为了拿你自己做例子么?可你是否想过,你如此聪慧,可在短短数年便有此成绩,这是独属于你自己的造化,若换成旁人来,就算让他们和你有一样的老师,他们也未必能学成你这样。”
葛宁听罢就摇头,只恭敬道:“非也,大人实在谬赞,也实在曲解学生了。”
“在学生看来,读书虽辛苦,却能使人眼界开阔,头脑清楚,哪怕只是简单的识几个字,知些廉耻,也是很好的,而寻常百姓读书的意义便在这里,他们要读书,读书虽不能使他们人人都变得通透,却能使他们不蒙昧。”
“至于长澹而言——大人,您方才说学生天资好,可学生原本也不过一流民,若非有章家给的机缘,学生今日便不能站在这里,同您来往论道了。”
于翰林听到此处,微微变了颜色,正欲再开口,未料葛宁却破天荒的抢先一步,继续高声道:
“所以大人,其实学生的意思是,办在乡间的那些学堂,便也是朝廷给其他人的一次机缘,就如章家给学生的机缘一样。”
“大人您说古来圣贤少,可故步自封,十之选一,又怎么比得上于千千万万中择优而选一?请大人深思,若学生今日有幸入得大人青眼,大人若觉得学生资质尚可,料想民间就一定还有许多比学生资质好上百倍甚至千倍的人,大人若因一时气愤,放弃了他们,岂非是天大的罪过么。”
于翰林唇线紧抿,没再立刻答话,想是心里也觉得葛宁说得有道理,但又想起自己曾经对牛弹琴的辛苦。
“你口中的这种人,十年也未必出得一个,但办学却要大量的金钱,且收益甚微。”于翰林不敢再轻视葛宁,他负手而立,再三斟酌着说,“这不妥。”
葛宁不为所动,转身又朝李熙拜,“皇上,学生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
李熙……李熙还说什么了,李熙这会眼睛都冒绿光了,咋可能不让他讲?
于是葛宁得了允许,便又继续肆无忌惮的说道:“学生以为昭庆皇帝的诏书没错,只可惜这办学本就不是一时之功,而是需要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努力,其花费甚至不比一场战争来得少,因此很容易就半途而废了。”
“可若以长远看,读书又怎会真的无用。若真无用,在场五十四名贡生何需读书,于大人何需读书,皇上您又何需读书?”
“而至于大人方才所言,天资出众者甚少,但有一二便可抵千军,皇上您难道要为了省这些钱,而使未来的栋梁老死田间?”
于翰林是个惜才的,听到葛宁这么说,已经有些被葛宁说服,若有所思的重新坐下。
反倒是方才那位坐在于翰林身边,留着山羊胡的陈大人,对葛宁所言嗤之以鼻,听罢便讥讽道:“你这晚生懂什么,你可知人各有命,若叫那些农夫都识了字,开了眼,他们便能看到自己身边的辛苦,到时他们若想为自己争权力,举反旗,你又当如何?你难道没有听过昭庆年间的起义军?”
葛宁一听这话,脖子顿时就梗得更直了,厉声说:“这有什么可怕,难道大人与我自幼读书,为的不是解万民之辛苦?再说他们读了书,就是懂得大是大非的,若非日子苦到过不下去,又怎会举反旗?换言之,若百姓真觉得苦,不读书也会反,若百姓不苦,读过书也安宁,大人如今这般害怕,难道是怕读书人更难镇压吗?”
一语罢,陈大人已被葛宁气得脸红——比葛宁脸还红。
“黄口小儿,一派胡言。”这陈大人不肯认输,色厉内荏地指着葛宁道,“照你这么说,若这世间人人都读书,人人都想封王拜相,大家伙儿从此有了盼头,便不会再脚踏实地的劳作了,到时遍地秀才,更有考到白发苍苍的举人和贡生,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葛宁也被怼出脾气了,反而不再脸红,言语间条理更清楚,抓着陈大人方才话里的漏洞道:
“大人此言差矣,学生方才便言道,读书并非是为了做官,而是为明理。”
“正如于大人方才所言,这世间有天资者,甚少,加之人各有志,料想多数人在科举这条路上,都不会傻得撞南墙。”
话至此顿住片刻,竟是从桌子后面绕了出来,向陈大人站立的方向走。
“学生以为,只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有天资者,即便多有蹉跎,也会得偿所愿,无天资者,饶是百倍努力,也多徒劳。”
“学生还以为,正如先前于大人所言,民间三百六十行,即便有不善读书者,也总会有更适合他们的行当。如果他们觉得做其他行当更好,读书只会让他们更痛苦,他们又怎会一直科举呢?陈大人于此实在多虑了,料想大人口中那白发举人,即便是有,也是少之又少的。”
陈大人鼻子都快被气歪,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也只能恨铁不成钢的对葛宁骂道:“你、你这晚生,你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古礼不下庶民,你却偏偏要教他们讲礼数,你自持天份高,以为自己就是前途无量,可你当心哪天冒出来个天份比你更高的,将你取而代之!”
葛宁却很不以为意地说道:“如果……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必对其倾囊相授,使之青出于蓝。”

第195章 女子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