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
哦,想起来了,他今天是来招安章云礼这傻子的。
无言以对啊,实在无言以对了。裴怀恩默默扭头,心说他活了这么久,好像还从没对谁这么无言以对过。
但是甭管再怎么无言以对,李熙交代给他的活儿他得干。裴怀恩仰天长叹,只觉着他今日才算是真的认识了章云礼,从前全看走眼了。
嗯,可能天才脾气都挺怪的吧。
这么想着,裴怀恩合眼深吸一口气,终于回归正题。
面对章云礼的疑问,裴怀恩没有立刻应,而是在斟酌片刻后,方才好脾气地回答他,说:“是啊,章兄,我要在此先恭喜你,贺你沉冤昭雪。”
闻言,章云礼脸色立刻就很不好了。
“什么?皇上查出是怎么回事了?那他还罚我吗?”章云礼紧张之余,冲上来一把扯住裴怀恩衣袖,唉声叹气地恳求道,“容兄,容兄,看在咱俩平时关系还不错的份上,你快去和皇帝求求情,让他继续罚我,就……就按照科举舞弊的罪过罚,千万不要怜惜我的功劳,那只是顺手!那是我在听葛宁提起这几年有考生受害后,顺手帮他做的!”
裴怀恩整个人都麻了,一寸寸的将自个衣袖从章云礼手里抽出,很不理解地问他,“章兄,但我实在不懂,你为何会对入朝做官这件事,如此避之不及呢。”
章云礼听了,就伸手挠他那鸡窝一样的头发,理直气壮的撇着嘴道:“可我为什么要去做官啊,做官要早起,起得比鸡还早,要一直干到六十岁才致仕,我起不来啊。”
顿了顿,又伸手指着墙壁说:“再者我又不是没事干,我每天这么忙,哪有空去听他们的奉承话?我……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背诗写诗,谋略兵法呀。”
裴怀恩便顺着章云礼的手指转头,然后……沉默得比刚刚更久了一点。
“这是什么?你每天就在忙这些?”裴怀恩满脸茫然,数次尝试看清章云礼在墙上写的字,但都失败了。
结果不料他这边话音刚落,章云礼听见他问,便以为他也对此感兴趣,顿时就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拉着裴怀恩一块蹲下了,絮絮叨叨地给裴怀恩讲:
“容兄,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能听懂我的话,不怪我喜欢跟你玩。”
章云礼一边说着,一边带着裴怀恩从左往右指,向配怀恩兴冲冲介绍他这些天的“丰功伟绩”。
“你瞧,这些就是我最喜欢的算术。”
“那便是算到一半的圆周率,这边是鸡兔同笼,还有那个,那个是高商定理。”
裴怀恩:“……”
裴怀恩:“啊……啊?”
没再理会裴怀恩的震惊,章云礼却是越说越起劲,索性又拿石头在墙上画起来。
“喏,容兄,让我来给你出道题,假如我把鸡和兔子养在一个笼子里,它们总共有三十只头,八十八只脚,你能得出我其实养了多少只鸡,多少只兔子吗?”
话落,裴怀恩忽然觉得麻木这个词太狭隘,有点不足以描述他如今迷茫又怔愣的状态。
好在这章云礼见状也不急,开始耐着性子给裴怀恩讲解题方法,赶上裴怀恩也聪明,两个人一来一回的,没一会功夫,便在墙上一起推算出了题目中鸡和兔子的具体数量。
片刻后,等裴怀恩终于依着章云礼的教导解完了题,章云礼扭头看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有点狂热了。
“容兄,容兄,你真是我的知音,从没有人愿意听我讲这些,就连葛宁也听不懂,我实在好寂寞。”
说着就要上手,带裴怀恩一起再算圆周率,把裴怀恩吓得连连后退,一点话茬都不敢接了。
“……等一等,等一等!”裴怀恩风光了半辈子,头一次被别人逼得连滚带爬往后退,只觉得无比偏头痛,“章兄,可我今日来此,并非是为了听你讲题呀!”
“章兄,你可知道皇上对你设计此事很震怒,还以为你是对他有意见,才不肯入朝为官,所以皇上和我说,他说今日就想要你一个态度,还说只要你点个头,就恕你无罪,对外只说你是为了肃清考场,方才和葛宁一起做的局,可你若一味推脱,他就要将你也杀了,根本不会按照律例去判你!”
顿了顿,再转头看一眼墙上那个圆,偏头疼更重了。
“……章兄,依我看,如果你只是因为不想每天早起,并非瞧不上皇帝,你就干脆点个头,答应入朝吧,没准皇上惜才,可以特许你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也说不定啊!”
章云礼听后却更犯了难,一张脸全皱起来了。
“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凭什么不按长澹律例来判我?他……他草菅人命,他滥杀无辜,他这个昏君。”眨眼间,章云礼已经愁得盘腿坐在地上,一下下扯头发,“唉,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实在不能入朝啊,毕竟我入朝也是死,我、我早就犯了死罪了,等我入朝见多了人,只会更容易被发现啊。”
裴怀恩听了,敏锐抓住章云礼话里的小破绽,连忙问:“章兄何出此言啊?”
一阵诡异的沉默。
良久,想是自觉走到了绝路,横竖都是个死,章云礼忽然一拳砸到地上,起身从旁边的干草堆里翻出两本书,凑过去用很小的声音对裴怀恩说:
“唉,也罢,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
章云礼目光坚定如托孤,依依不舍的把书本交到裴怀恩手上,郑重其事地对他道:
“容兄,你我高山流水遇知音,今日我便把自己全部的秘密都告诉你,其实、其实我除了算术之外,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爱好。”
裴怀恩依言低头,目光落在章云礼交给他的那两本书上,没忍住嘴角一抽。
“……章云礼,这就是你口中微不足道的小爱好?你说你平时算个圆周率还不够,怎么还私习天文啊?”裴怀恩面上无甚表情,心中波涛汹涌。
却见章云礼神情严肃,低头很认真地拍了拍他的手,对他一字一顿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官我是不会去做的,那太耽误我做研究了。不过容兄,你今日来看我,又算对我的题,便是我的有缘人,你……你可否帮我一个忙?我已将此生成果尽数记在这里了,我每日都随身带着,等我死后,你与葛宁同心协力,将它替我传下去吧,这是我全部的遗志。”
裴怀恩:“……”
哈哈,好想逃,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迫不及待想逃跑的感觉了。果然人才和天才还是差了点,有章云礼对比着,他往后可再不敢吹他那点狗屁的过目不忘了。
隔天夜里, 李熙在寝殿看章云礼写的书,脸皮笑得有些僵。
对于章云礼不想来当官,李熙想过一万种可能, 唯独没有想到,章云礼居然是因为不想起早上朝, 还有嫌六十岁致仕太晚了。
哦, 当然了, 或许还要再加上一条——怕被皇帝发现他私习天文。
长澹不许民间私习天文, 违者要被处斩。李熙把裴怀恩带给他的两本书随意翻了翻, 发现看不懂,便把它们又放回了桌上。
章云礼写在墙上的那些东西威力太大, 裴怀恩这会满脑子都是算不尽的圆周率,还有点头疼,正在李熙身边沉默不语地喝茶。
李熙见状就调侃他, 说:“去了一趟诏狱,回来就变哑巴了。若被章云礼知道你转头就把书本交给了我, 指不定多气愤。”
裴怀恩对此不置可否,只道:“我与你是穿一条裤子的, 和他又不是。”
李熙无奈笑笑。
私习天文是重罪,章云礼在欺君,裴怀恩既然敢拿东西给他看, 便是猜着他不会真处置章云礼,至少不会计较章云礼此次的欺君。
只是……只是这么好用一个人,当真要放过吗?
李熙这样想着,只觉得也有些头疼了。他小猫似的伏在桌沿, 想了又想,转头对裴怀恩说:“裴怀恩, 我从前还不觉得,但经章云礼这么一提醒,我也觉得咱长澹的上朝时间太早了。”
裴怀恩就哄他,说:“阿熙,你差不多就得了,这事历朝历代都这样。”
李熙又闷头想了想,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臂弯,看着委屈巴巴的。
“唉,他嫌六十岁致仕晚,但我得干到死。”李熙瓮声瓮气的和裴怀恩抱怨,“我都还没喊累呢,他凭什么喊?”
裴怀恩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啧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瞧你干得挺高兴的,一点也不觉得累。”裴怀恩一语中的,笑吟吟地打趣他,“你是舍不得放章云礼回家吧?”
李熙就点头,右手摸到脑后揉了揉,盖住不许裴怀恩再拍了。
“舍不得,实在太舍不得了,想他老爹五十几了还上朝,他也真敢睡。”李熙赌气地叹道,“哼,他想回家去,我就偏不许他回家,我还要对外奖赏他的功劳,让他过几年再来考。反正……反正只要他还能进考场,就算我不开口,自有他老爹替我催着他,他别想再偷懒。”
裴怀恩闻言笑的没声儿,只得继续安慰他,说:“但他不想入朝堂,你若强迫他来,他也是三心二意的,哪会真用心帮你呢。”
李熙很不甘心地默了一瞬。
“难道真没办法把他弄来吗?”半晌,李熙自顾自地嘟囔着,“早起又死不了人,裴怀恩,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呀。”
裴怀恩唇线紧抿,想起章云礼在大牢里那态度,本想劝李熙放弃,但看李熙如此执着,又不想惹他不高兴。
“要么……要么你这样,无论他日后在哪做官,你都破例允他去钦天监,让他可以随时借阅那里的书籍和记录。”
为了哄李熙开心,裴怀恩考虑片刻,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有点不地道,但还是试着向李熙提议道:“那章云礼不是喜爱天文么?他要学,你就破例让他学好了,只要他能点头,区区一点书籍记录又算什么呢?”
长澹的钦天监是世袭,内里记录多半绝密,从没外借过,裴怀恩不信以钦天监这么大的诱惑做鱼饵,换不来章云礼起早。
李熙恰好也这样想,听罢只点头道:“嗯,你真和我想一块去了,我方才还琢磨,他既喜爱天文,我就找人和他一起研究去,但外借记录不行,因为实在太容易泄密了,至多只能让他在钦天监内看,绝不能再带出。”
顿了顿,又道:
“至于……至于他那另一个爱好,他平日一个人算,不寂寞吗?我瞧着文道对此也挺精通的,正可以和他做个伴。”
裴怀恩眼睛弯弯,与李熙盖在后脑勺上那只手十指相扣,徐徐摩挲着李熙的手指根。
“好了,现在问题解决了,知道那章云礼不来做官,不是因为讨厌你。”裴怀恩把李熙往自己身边揽,笑着说,“你可高兴些了?”
李熙干巴巴的咂嘴,没抬头也没搭腔,手指扣着桌沿不肯动,心里还是有点不平衡。
虽说有本事的人都有点脾气,这可以理解。李熙不听裴怀恩说话,暗暗在心里自己劝自己,磨着牙恶狠狠地想:哼,到时那章云礼拿了钦天监的书,就得陪他日日起早了,这真是大快人心,谁也别想睡。
唉,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有些皇帝不上朝,赶上大雪天寅时起床,确实太折磨人。
尤其他现在几乎每晚都睡不够,脑袋总昏沉沉的,连和裴怀恩做那事都没兴致了。
越想越疲乏,没忍住拿眼角余光悄悄瞥裴怀恩,却见裴怀恩正含笑看他,半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哦,更累了,只看一眼就觉得累,毕竟这老王八蛋天赋异禀,每回折腾起来都没完没了的。
唉,明儿还得上朝呢,这事不能细想,越想越糟心,算算时辰,似乎又到了某人每天最胡搅蛮缠的时候。
另一边,裴怀恩看李熙脸色不善,便俯身过来问:“又冷了吗?”
李熙咬着嘴唇摇头,在心里思索该怎么说。
“……不冷,还有点热,另外你挡我光了。”
李熙很苦恼地叹息,小声说:“裴怀恩,我今夜感觉很好,一点都不冷,要么你就先回去,不必留宿了吧。”
说完连自己都想笑,又转过头自言自语,“唉,为什么还要做准备?真想让你明天就陪我上朝,你就知道睡不好的辛苦了,你哪还需要学怎么做官嘛。”
“……”
李熙说话的声音很轻,裴怀恩听清了他的话,没忍住又笑,不仅没识趣的告辞,还直接站起来,一把将李熙打横抱了,往龙床那边走。
中途路过老虎笼子的时候,被养得皮毛鲜亮的团团掀开眼皮,懒懒往他俩这边瞥了眼,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着有些不满。
“别多想,我这是在帮你治病呢,你别错怪好人。”裴怀恩低头说,神色很认真,“我手里其实有分寸,你现在觉得累,是因为你身上的病,可不是因为我,不信你就试试离开我,你若不和我睡,只会更难受。”
李熙脸色时青时白,还想再说话,已被裴怀恩欺身压到了床上。
芙蓉帐暖度春宵,李熙于裴怀恩而言,就像福顺家里那弟弟曾经染上的药瘾,真是一刻也离不了。
“现在所有事情都办完了,真想和你一直这样过下去,到白头。”裴怀恩看着李熙的眼睛说,“阿熙,若换在从前,这样的好日子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没在做梦吗?”
李熙原本正使劲拢衣领,打算誓死捍卫自己今夜的睡眠质量,不料忽然听见裴怀恩这样说,本能就抬头,正好看见裴怀恩那只被他害到瞎掉的眼。
用宝石白玉雕刻的义眼不能细看,白日里离得远还好,一旦入了夜,映着床头昏暗的烛光,就总显得冰冷又死寂。
四目相对,李熙不着痕迹地愣住一下,下意识伸手摸。
结果手才抬起来,裴怀恩便趁机扯他衣领,把他身上的白金龙袍揉得皱巴巴松垮垮,嘴角还溢出点笑。
李熙:“……”
“过分了,太过分了,人不睡觉会死。”李熙手忙脚乱的躲避,皱眉说,“你从前可不扮可怜,你最讨厌在人前失态。”
裴怀恩听得哈哈笑,埋头往李熙胸前蹭,很随意地道:“你又不是别人,再说我这也算近墨者黑,我已想通了,如果只靠扮可怜就能做成事,何必还总臭着脸呢。”
李熙诧异极了,睁大眼说:“所以你现在是真放下了,不会再介意别人看到你的……”
裴怀恩摆摆手打断他,低头咬了他一口,很温柔的对他笑道:“那倒也不是,如果换成别人看到了,我还是会把他杀掉的。”
李熙:“……”
行吧,真是完全意料之中的回答。
说话间,李熙觉得没力气,索性摊开手脚,大咧咧的往床上一躺,不再给反应。
“裴怀恩,你不要强词夺理。”李熙权当自己没触觉,闭眼平平板板地说,“朕现在觉得朕很累,就是因为朕睡不好,才不是因为朕生病。”
话落,就听裴怀恩很坚定地反驳他,说:“不,真是因为你的病。”
李熙:“……”
算了,管他因为什么呢,他现在想睡觉,他已经折腾了这么多天,他好累。
不再理会裴怀恩的撩拨,李熙干脆翻身,用屁股对着裴怀恩,一副已经困到要死的死鱼样,任裴怀恩再如何逗他玩,他都不回答了。
又过了一会,想是觉得得不到回应没意思,裴怀恩也破天荒的安静下来,只从李熙背后一言不发地伸手搂着他,将脸埋在他的颈间。
相对无言。
良久,就在李熙真快睡着了,一只脚已踏进梦乡的时候,忽听裴怀恩撑起身来,贴着他的耳朵说:“……皇上,即使您现在已赢了赌约,您也想赶我走吗?”
赌约、赌约。
赌约……赌约!赌约!赌约!!!
李熙半梦半醒地掏耳朵,动作顿了顿,而后一下子醒过来,毫不犹豫掀掉他和周公的棋盘。
对哦,他已经赌赢了!按理该让裴怀恩帮他……
对对对,还是裴怀恩说得对,他最近觉得累,一定是因为他的病,才不是因为他睡得不够。
裴怀恩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李熙霍然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只是片刻后,还不待裴怀恩再开口, 李熙又心虚地打起退堂鼓。
裴怀恩不喜欢做这些, 李熙其实明白。
只因裴怀恩和李熙不同。对于裴怀恩来说, 受控制和在床榻间俯首称臣的感觉无法带给他欢愉, 只会让他冷汗津津, 陷入一场接一场可怕的噩梦。
那是漫长到仿佛永无尽头的, 名为过去的噩梦, 李熙从前听裴怀恩说起过,知道这是裴怀恩的心魔, 即便时至今日,裴怀恩还是会在偶尔回忆起它们时,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所以李熙舍不得裴怀恩再去做, 就算他也想要。
整整两年了。李熙想,自从裴怀恩和他在一起, 裴怀恩便很少在这件事情上主动取悦他,更别提费心照顾他的感受。
裴怀恩只会让他疼——虽然他爱疼, 万幸他爱疼,可他偶尔也想要怜惜,也想被珍而重之的捧在掌心。
但是……但是如果这怜惜, 是要让裴怀恩拿亲手撕开自己心头的伤口来换,那他就不要了。
李熙身侧,眼看着李熙面上几经变化,最后蔫蔫的垮下脸, 裴怀恩没再多言,而是直接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裴怀恩猜着李熙在想什么了, 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他很高兴。
不过是一愣神的功夫,须臾脚踝被握住,李熙惊讶低头,发觉裴怀恩已眉眼弯弯地挤到他身前。
李熙吓了一跳,乱飘的思绪回笼,伸手把裴怀恩往外推。
李熙说:“别……别这样,不过一戏言,我并没有当真。”
结结巴巴的,说得有点违心,说到一半脸先红了,就像正在唾弃自己前两天的情.色妄想。
毫不夸张的说,就因为这赌约,李熙前几日做梦,梦里的裴怀恩又柔软又妖冶,简直能把他的骨头看酥。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春.梦一旦真变成现实,李熙却懵懵懂懂地没了欢喜,反而只能从裴怀恩落在他脚背上的一连串亲吻里,品出许多令他感到窒息的苦涩。
裴怀恩实在太精于此道了,无论是他柔软的嘴唇,还是灵巧舌头,甚至是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都仿佛正在迫不及待地向世人诉说着,他曾经到底遭受过怎样可怕的虐待。
这样……这样不对,哪怕只是让裴怀恩用唇舌,对他也是一场削骨剃肉似的凌迟——推搡间,李熙望着裴怀恩那张漂亮脸蛋儿,心瞬间就软了。
不能这样做,耳边有个声音在对李熙喊。
可是谁能想到,梦境外的裴怀恩不比梦境里柔软,就连对人伏低做小,态度也是极其强硬的。
裴怀恩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他不满李熙挣扎,就将李熙的双手高高吊在床头的柱子上,然后俯身沿李熙的小腿一路吻下去,直吻到不能更深。
只能给这么多了,这是裴怀恩能给出来的全部,李熙心知肚明。
身旁烛光昏暗暧昧,把这张细细长长的龙床映照成一只笼,李熙被布条勒住嘴巴,说不清拒绝的话,便只能费劲地垂眼往下看。
在层层叠叠的衣物掩埋下,李熙看到裴怀恩正伏在他双腿之间,冷白脸颊在动作时染上一层薄薄的姝色。
来不及了,裴怀恩攻势太猛。
这景色实在太放荡,李熙喉结滚动,在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极乐中仰起脸,奋力往前挺腰,让粘腻的汗珠沿着他日渐锋利的下巴线条滑落。
怎么……怎么会这么舒服的。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从抗拒到沉沦。李熙这下是真说不出话了,他只觉得自己脑袋里白茫茫落了雪,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而让他如此快活的裴怀恩此刻就像蛇,像豺狼,像妖精,像被锁住翅膀的金翅鸟,像被砍掉爪子的鹰,像这世上除人之外的一切野兽和鬼怪,只用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就把他磨得既渴望解脱,又忍不住奢求永不得解脱。
一念之间,让人分不清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因为实在太痛快,胸腔里的心跳声已经大到快把李熙的耳膜震穿了。李熙咬紧牙关,身下那团火熊熊燃烧,将裴怀恩的唇灼得更红。
从没人这么弄过他,李熙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他用力挣扎,大口喘息,周围的空气对他来说太稀薄了,他在身下大火真烧起来的一瞬间胡乱踢蹬,又在这火熄灭后的余韵中,用双腿紧紧缠住裴怀恩的颈,用腿间嫩肉蹭到裴怀恩的脸。
……好爽,和靠后面的感觉完全不同。李熙胸膛起伏着闭眼,齿间布条已经濡湿。
他们在漫漫长夜中做野兽,抛开一切人的廉耻,在这个过程中,裴怀恩没让李熙有机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到李熙浑身紧绷着释放。
裴怀恩才肯解开他,然后拥抱他,亲吻他滚烫的嘴唇和被水洗过一样的眼睛。
李熙从裴怀恩这些浅尝辄止的亲吻中,敏锐嗅到他自己的味道,他们十指交缠,在一阵难得的沉默中碰了碰额头。
借着身旁那点烛光,李熙灯下看美人,发现裴怀恩的脸色很白。
裴怀恩还是很害怕,李熙一时无言,只得更用力地抱紧他。
他们身上的衣裳都还在,李熙屈起赤.裸的右腿,半撑起上身靠在床头,任裴怀恩霸道挤在他的□□。
这是比第一次还难忘的一夜,李熙费了好大的劲才平复,叹气说:“……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的,我虽然一时兴起与你打赌,但等事到临头,却不想你真害怕。”
裴怀恩亲昵蹭他脸颊,没有立刻答他的话,过了半晌才忽然说:“愿赌服输,我想试一试,我刚刚可没和你扮可怜,我想和你过到老。”
说着便再抬头,双手捧住李熙的脸。
就是这张轮廓越发清晰的脸,这是曾救她出苦海的佛陀,使他一颗心不再孤寂无所依,他要和这张脸在一起,一生都做这张脸最忠诚的信徒。
其实裴怀恩是个挺好说话的人,只要有人哄他,爱他,安抚他的寂寞,宽慰他的恐惧,他便觉着为这个人做什么都值得。
苍生皆苦,裴怀恩是在苦海中随欲望漂泊的孤舟,李熙愿意做他的停靠处,这让他欣喜若狂。
热汗在唇舌的纠缠间被卷进喉咙里,李熙彻底没了困意,反客为主,压着裴怀恩的后脑勺去亲。
李熙说:“我认得你的眼神,那是人们在功德箱前才会有的眼神……你在拜什么?”
裴怀恩便答他,说:“阿熙,我在拜我的欢喜佛,也在拜我自己的欲望。”
欢喜二字,一语双关,把李熙惹得笑出来,又说:“虽然很舒服,但是以后别再这么干了,否则你夜里做噩梦,倒霉的还是我。”
带点责怪的语气,嗓音有些哑,恰好化掉裴怀恩平日里最讨厌从别人嘴里听到的,高高在上的怜悯。
裴怀恩就问他,说:“那阿熙,你现在要睡吗?”
话落,不料却见李熙摇头,又无比热情地扑过来吻他。
“……睡不着,你把我的火勾起来了。”李熙抓着裴怀恩的手,带着他坦坦荡荡地往自己身后探,疲惫但欢愉地道,“你方才拜了佛,佛说给你回报,庆贺你中探花,保佑你前路一片光明……然后佛才能从你这双灵巧如蛇的手上,吃到一辈子蜜糖一样的甜蜜供奉。”
李熙自讨苦吃, 起了兴致后,非要和裴怀恩继续玩儿,结果哪是裴怀恩的对手。
折腾来折腾去, 最后到底还是被用了金球, 又很快在裴怀恩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段中丢盔卸甲。
事后裴怀恩哄了他好久, 才勉强把他哄好。
当然了, 李熙能被哄好的最重要原因, 是他这边刚想发怒, 就忽然想起明日是休沐, 不必起早上朝。
……于是李熙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又舒舒服服地缩回了被窝。
裴怀恩因此逃过一劫,他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看李熙不计较, 也没敢和李熙再拌嘴——比如出声说刚刚是李熙主动找他玩,而他再三犹豫。
说不得, 说了今夜没床睡。
极乐之后是更沉重的疲惫,李熙困得迷糊, 头脑混沌,放任裴怀恩钻进被窝,从身后抱着他。
想是旧疾发作, 李熙这会有点难受,明明已经累得很了,身上哪处都疼,却迟迟不能真入眠。
也是直到了这时, 李熙方才想起来,裴怀恩刚刚为何敢跟他信誓旦旦的说, 和他做这事是为了治病。
剧烈的情.事能驱散寒意,极致的疲倦能催人入睡。李熙想到这,很无奈地叹了声气,在心里默默计算起自己停药的日子。
真受不了,只盼赶紧痊愈吧,否则再这么拖下去,估计他日后不是因为睡不着觉被累死,就是被裴怀恩玩得精尽人亡。
还有啊。李熙皱着眉头闭目养神,只要一想到自己这身病是怎么得来的,就忍不住从裴怀恩的怀里往外钻,一点不念旧情,也再不见方才的亲热。
裴怀恩被李熙这种孩子举动逗得直笑,伸手摸李熙的额头。
“亏我刚刚那么卖力伺候你,你竟卸磨杀驴。”
虽然这么打趣着,但当他发觉李熙正低烧,心里还是很担忧。
“今日是怎么了,怎么睡不着?”裴怀恩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按理平时弄完就睡了,不会再觉得难受了。”
李熙闻言胡乱地摆摆手,很不讲理道:“走开,本来入夜那会都快睡着了,都怪你缠我,你……你这可恶的妖妃。”
越说声音越弱,因为知道就算裴怀恩不动他,真让他睡了,他这个时辰也会被痛醒,甚至比现在还难受。
是了,从前还没觉得,可经裴怀恩这么一提醒,李熙方才记起,原来当裴怀恩不在时,他通常都会彻夜不眠,或是只能在日落后勉强睡上一个时辰左右,全靠第二天晌午才能补会觉,闹得他时常精神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