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邵晏宁与李熙之间的亲戚关系,李熙听后沉默很久,整整有半个多月没再主动开口提这事,也不许旁人再提,但脸色却总阴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再后来,直到有一天,就连裴怀恩都怀疑李熙最终会被说动,下旨训斥邵晏宁的时候,李熙却忽然又变脸,喜笑颜开的在朝堂上和大臣们说,辽东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让他们别再瞎操心。
面对和先帝当年大差不差的裁军谏言,李熙左思右想,居然只悄悄给邵晏宁写了两封信,对邵晏宁有话直说。
第一封是问邵晏宁为何突然练兵,邵晏宁解释是为了除匪患。
辽东那边多山地,常常闹匪寇,秋收时更是猖獗,邵晏宁为了剿匪,才先斩后奏组建起队伍,把活儿先干完了。
邵晏宁还说,向李熙请示汇报的文书已经在路上,他剿匪后腾出手来,第一时间就都补全了,让李熙不要相信外面的流言。
果不其然,邵晏宁请罪的文书比邵晏宁的回信还早到,算算日子,正好能和邵晏宁在回信中提到的匪患时间对上。
其实说实在的,这事闹得挺巧的,毕竟如果不是李熙先写信给邵晏宁,邵晏宁又回信,兄弟俩就这么一来一回的,阴差阳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提前全说明白了——
若单单只看邵晏宁事后找补的那份请罪文书,那说法就有很多了。比如本来是偷偷练兵,不料消息泄露到京都,邵晏宁因为怕李熙起疑心,才会补文书。
至于这第二封信,李熙再三斟酌,问邵晏宁能不能给邵家军改个名。
李熙在信中对邵晏宁说,阿兄,随便你叫什么镇东,长胜都好,就是别再叫邵家军了,朕捞你捞累了,耳朵都被念叨的起茧子,你如果不改名,朕就一道圣旨把你调回京,让你陪朕一块上朝听唠叨。
李熙这第二封信写得有深意,短短几句话,就把当下情况全跟邵晏宁说了,直言自己想要达成的主要目的就两条。
其一是告诉邵晏宁,东边离京都不算近,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邵家军的名号又太响,甚至在邵晏宁这几年的用心经营下,已隐隐有超过当年邵毅轩当家时的声势,这于礼不合。
也是因此,李熙希望邵晏宁能赶紧给邵家军改个名,让那些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进京的士兵们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兵,是在为谁镇守辽东。
其二是和邵晏宁吐苦水,表明自己对邵晏宁没怀疑,之所以会写信询问,全是被朝上那些老臣们逼的。
话又说回来,李熙写给邵晏宁的那第二封信,裴怀恩也看过。
但是或许李熙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了。裴怀恩心想,其实从信的内容上看,李熙对邵晏宁的态度很强硬,还说邵晏宁如果不听他的,他就会想法子把邵晏宁从辽东弄回来,不许邵晏宁再带兵——这和承乾帝当年要卸邵毅轩的兵权有什么区别?
可除了态度强硬外,李熙的语气又很软,而且三句中有两句,是在和邵晏宁怀念自己从前在漠北的快活日子,或者在跟邵晏宁抱怨京都太憋闷,不比漠北随意有趣,就连做了皇帝,也要被无数的规矩条框束缚着。
明明是李熙自己也把那些大臣们的劝谏听进去了,认为邵晏宁有时做得太过,想顺势重编邵家军,收一收辽东那边的军心,可是这信写到最后,读着却让人莫名有了一种,李熙是在替邵晏宁做考虑,唯恐邵晏宁鲁莽吃亏,才让邵晏宁暂避锋芒的意思了。
结果可想而知,书信寄出去,大家都没想到居然还能这样做。李熙这种颠倒黑白,仿佛事事都在替别人着想的狡猾法子,从前连裴怀恩都常常上当,更别提那个头脑简单的邵晏宁了。
估计是太感动,邵晏宁的第二封回信比第一封还要长,足足有五页纸,其中不仅满口答应给邵家军改名,还向李熙沉痛万分的承认了错误,惭愧自己从前对李熙的偏见与怠慢。
赔罪那几行的字迹有点花,想是写着写着就掉了眼泪。随回信一同被送来的,还有两袋子李熙幼时最爱吃的小酸枣。
总之事就是这么个事,反正从那以后,朝中所有人都意识到李熙很看重军队,是个一出事就要派兵过去碰一碰的性子,什么和亲啊联姻啊赔钱啊,通通都不在李熙的考虑范围之内。
也是因为李熙对他们下的死命令,即钱和粮要攒,但决不能再从军费上动手脚,否则便是将长澹变成一块任蛮族肆意掠夺的肥肉,武将们渐渐在朝中抬起了头,变得越发支持李熙。
今日也是如此,面对其他五部的嗷嗷待哺,户部先是涕泪横流的和李熙哭了会穷,后来见各处都省不下钱,不能节流,就只得想办法开源。
譬如再想办法多薅几个富户什么的,正所谓士农工商,商人既然逐利,正好可以给他们这些官老爷当“年猪”嘛。
尤其是那些从长澹境外迁来的异族商人,那薅起来真是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赶上朝中实在缺钱的时候,就可以随便给他们现编一个新的税款名目,或是逼着他们犯点儿错,然后再抄家。
整整一个时辰的早朝,有户部和稀泥,前后流程都和以往差不多。
前半个时辰大家互相职责,都觉得是对方花钱太多,自己这边没钱用。
后半个时辰大家众志成城,其乐融融的开始讨论该怎么赚钱,一起研究下个月该加谁家的税。
甚至有些更激进的,直接向李熙进言说,听闻某某地有个某某部落,矿石好像挺多的,问李熙要不要去抢……哦不,是派几个使臣去教化一番。
真是笑话,和大沧要和平,是因为大沧那地儿实在太冷,大沧人打仗又太猛,搞得他们双方每打一次都损失惨重。和南月要和平,则是因为南月那边地势奇险,南月人还玩蛊,两相比较之下,比起让他们花重金去打南月,还是悄默声守住南边那几座水草还算丰美的边陲小城,不让南月人打进来更划算。
至于其他那些连名字都绕口,地盘也没有很大的各种小国小部落,那还不是随便锤?说句不好听的,就算长澹和大沧正在打仗那两年,户部愁得每天都哭穷,却也没拦着承乾帝顺手把一个名叫赤阴的小国给扫平了呀。
大家还记着,那地方甚至前后被长澹和大沧扫了两遍,别提多倒霉了。
越说越激动,就在文臣们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让谁做使节,武将们则在争吵让谁去善后的时候,倏地,忽有一风尘仆仆,满身血污的驿使不顾阻拦,毫无规矩地闯进了承天殿,连滚带爬扑到了李熙脚下。
“报——报!!!”
这驿使长途奔袭,又身负重伤,想是只剩了半口气。他顾不得许多,在满朝文武不敢置信的震惊中,虚弱地向李熙禀报道:
“皇、皇上,南边……南边出事了,那南月王原本就没想和谈,他把我们给耍了,把所有戍守岭南的将士们都耍了!他假意请卫将军带兵去接手我们先前谈好的那几座城池,却、却在城中设伏!”
这驿使名叫丁牛, 原本是随卫家镇守岭南的士兵。
岭南那边出了事,丁牛奉命送信,一路跑死了好几匹马, 几乎不敢停歇。
早朝上人多, 起初丁牛刚闯进来时, 大家见他满身是血, 还以为他受了伤。
然而走近些看, 却见他身上血迹早已干涸, 像是在打斗中沾了别人的血, 自己并未受伤很重。
没有受伤,代表岭南还没沦陷, 他也不是在厮杀中幸存,而只是一名普通的传令兵。
大家因此稍稍放心。李熙朝福顺示意,让福顺为丁牛拿些水。
丁牛刚刚说的话太可怕了, 眼下大家一言不发,看似临危不乱, 实际是还没从丁牛带回来的噩耗中回过神。
但是很快的,他们就知道自己放心太早了, 因为丁牛接下来说的话,似乎比方才更可怕了,以致让他们完全忽略了丁牛今日擅闯承天殿, 使天子受到惊吓的罪过。
丁牛说,卫琳琅在此次的埋伏中受了伤,就像当初的卫怀安一样,已经昏迷多日。
先前南月战败, 答应让给长澹的土地,实际是几处关隘。
这些关隘是他们中原王朝与南方近几百年的争议之地, 其中百姓也多为混血,常常是谁打赢了就归谁,在过去的几百年间曾多次易手,导致双方都认为这块地是该归自己,并对其有着很深的执念。
换句话言之,由于各种历史原因,只要中原和南方还在对持,那么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是中原王朝还是南方君主,都会以在自己临死前抢到这块地为荣,也会以在自己掌权时丢掉这块地为耻。
也是因此,南月王才会在打输后,表面答应让出这块地,实际却拖着迟迟不肯交出。
李熙先前是虚张声势,以速战速决的法子狠狠敲了南月一大笔,让南月摸不清李熙的真正底牌,不敢贸然拒绝。
可后来淮王和老五逃到了那里,为南月王带去情报,也让南月王变得动摇。
李熙为此特意又派人去挑拨离间,想通过各种方法,让南月对淮王和老五产生怀疑,并将他们及时诛杀。
李熙原本让人在南月边境传流言,只说淮王和老五是在陪他唱双簧,而他面对南月的推脱迟迟不肯出兵,也不是因为缺粮草,而是就等着南月撕毁合约,主动打到岭南城下,如此一来,长澹便可师出有名,继续堂而皇之地往南打了,不然先前双方混战,长澹这边死了个顺娘娘,事后又问南月抢地盘,其实挺理亏的。
本来这是温水煮青蛙,都快做成了,那南月王听信谣言,已经写信来向李熙赔不是,还承诺会尽快交出城池。毕竟若以常理度之,表兄弟哪会有亲兄弟亲呢?那淮王与南月王不过是沾了些表亲,与李熙才是真的一家人。至于李恕,谁能保证他那手一定是被李熙斩断的。
结果谁也没想到,临了临了,南月那边却忽然反悔,又在城池交接时搞了这一出。
“那南月对我们的态度一直很好,自从确定交接日期后,该有的文书和程序一样都不缺,将军也没想到他们会在城中设伏,为免惊扰百姓,并没带大部队。”
丁牛说到这,气喘吁吁地低头喝了好大一口水,才勉强又发出声音。
“可是进城后,却发现城中空无一人,百姓也已全部被迁走。”
由于这块土地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含义,从前两军对阵时,双方都默认不会伤害此地的平民,反而会在得到该地后,尽可能给到当地百姓更多的好处,并将他们当做自己真正的子民看待。
因此在该地生活的百姓中,除去少部分长澹或南月的纯血外,大多数人其实是不太在意自己会被哪边统治的,也懒得再搬家。他们就像随风摇摆的草,谁给他们的好处多,他们便归顺谁,心甘情愿的给谁缴税,并不会奋起抵抗。
可就是这样一群毫无威胁的老百姓,南月在此次交接前,却将他们全迁走了。
不仅是把人迁走,还把能带的财物也全部带走了。卫琳琅率兵进城后,看到周围落满灰尘的房屋,当即便觉出不对劲,但城门已在她身后合上了。
南月对卫琳琅来了个瓮中捉鳖,亏得卫琳琅骁勇,带去的人也忠心。被困在埋伏圈中的长澹将士们奋力厮杀,拼死把卫琳琅送出城,一路送回岭南,好歹是让卫琳琅活着回去了。
只是主帅重伤,岭南一时军心大乱,李青芙及时出面稳住局势,派人往京都传消息,可她接连派了好几个回来,却都没动静。
渐渐的岭南也开始有流言,大家都说朝廷已经放弃了他们,就像当年邵家遇袭,事后也迟迟未能等来援兵。
南月人的兵器上都有毒,卫琳琅高烧不退,南月见状又来攻打,很快兵临城下,全靠李青芙率兵顽强抵抗,无论南月人在外面怎么骂,她都闭城不出。
说白了,李青芙在卫琳琅受伤后还能撑这么多天,全赖李熙没有像长澹前面那几个皇帝一样,因为害怕边将谋反,每次都在战争结束后便立刻裁兵,而是循序渐进,愿意继续花钱养着南边那些兵,才不至于让岭南在突遭变故后,城中无人可用。
“后来南月人见撬不开我们的门,便设计抓了长公主殿下,并把长公主绑到城墙底下,逼迫小殿下给他们开门,否则便要一片片削掉长公主身上的肉。”
“后来小殿下实在没办法,就一边费心与他们周旋,一边又派我回京传消息,希望能尽快得到皇上您的支援。可我走到一线天,才发现那里竟然早就被堵死,先前被派出去传消息的几名传令兵,也都被叛徒在那里杀死了。”
一线天是岭南往京中传递战报的最短路线,其中关口很窄,地势也险,平时只要多派些人守在那里,便可彻底阻绝京中和岭南的联络。但这事在长澹都没多少人知道,只有坐镇岭南的将领,以及经常走这条路的传令兵,还有几名长澹皇族知晓,并未大肆对外宣扬。
而且因为这条路并非岭南通往京城唯一的路,只是最短的路,从前长澹偶有内乱,长澹人自己打自己,也鲜少特意派人去堵这条路,因为知道对方会同时派人兵分几路,根本堵不完。
长澹只有在对外作战时,才会默认只走这条路,因为可以最大程度的节省时间。
可是现如今,长澹与南月对战,南月却知道想办法不声不响地堵死这条路,让岭南士兵在危急时自乱阵脚——这可想而知是谁的手笔。
……这该死的南月王,不中用的东西,堂堂一国之主,居然折腾到最后,还是甘心让两个外人拿到了兵权!难道他就不怕这二人是真在和敌人做戏吗?退一万步讲,就算这南月王也有点本事,已经在暗地里查清了淮王和老五的来历,知道他们是真的在逃亡,可他就不怕淮王和老五在回到长澹后,压根就不肯信守承诺,或是更倒霉一点的——其实连淮王和老五也被他李熙骗了,是他李熙计划撕咬南月的一环么?
丁牛说到这里,已是精疲力竭了,他太累了,也太饿了,他这个人很机灵,在一线天及时发现了敌人的陷阱,然后靠着聪明的脑袋瓜逃出来。但与此同时,他这一路谁也不敢信,他避免走人很多的官路,一直在往山里钻,他吃不好也睡不好,即便到了宫门口也不敢松懈,更不敢和任何人说话,他就如一只惊弓之鸟,从一线天侥幸逃出后,既然无法回去给李青芙报信,便只好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他要把李青芙交给他的书信亲手送给李熙看,他的精力早消耗殆尽。
从始至终,李熙坐在龙椅上不动声色地听,他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拳头却已攥起来,将李青芙写给他的求援信揉皱成一团。
李熙命人为丁牛端来食物,让他不至于昏厥。
今日早朝不散,大家都沉默不言,头顶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郁厚重的乌云。
良久,李熙看丁牛大口吃完了饭,才问他:“好端端的,南月人怎么会忽然抓到李长乐?此次南月忽然翻脸,又能煽动叛徒去一线天堵人,本就疑点颇多,莫非是那李长乐在去了岭南后,实际并不安分,私下早就与南月那边暗通款曲了。”
顿了顿,李熙仔细回忆着丁牛方才对他说的,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眉间一瞬变得有些沉。
“小妹真是糊涂,朕适才左思右想,都想不通那李长乐为什么会被抓,别是她对朕积怨颇深,就算人已经到了岭南,也不肯悔改,又想联合老五骗小妹给他们开门吧?嗤……小妹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她遇见这种事,明明知道朕不会因为李长乐的死怪罪她,只管照常守城就是了,何必还要因为顾忌李长乐的安全,瞻前顾后之下,使我岭南将士牺牲更多?难道那边还能真把李长乐这个同谋杀了吗!她、她这简直就是……”
然而还不等李熙把话说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丁牛却忽然愤怒地睁大了眼,满脸通红地瞪着李熙,悲痛地流了泪。
“……皇上!您不能这样侮辱长公主!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小殿下也已尽力守城,并没有因为长公主的事情对南月让步,更不曾因她就让更多的岭南士兵无故牺牲!”
说话间,丁牛嘴里的馒头还没咽下去,他口齿不清,眼泪却止不住地越流越多,支支吾吾地掩面向李熙小声解释着。
“长公主她,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丁牛哽咽道,“她在被南月人抓住后,宁死也不肯屈服,为了能让小殿下安心御敌,已在两军阵前自戕了。”
第205章 阿姐
丁牛向李熙讲李长乐在岭南的这一年, 殿内一干人等,都仿佛随着丁牛的沙哑哭音,重新回到了一年前, 陪李长乐一起走完她生命中最后这段路。
李长乐起初去岭南, 是半推半就的无奈之举。
京都是李长乐的伤心地, 令她看似享尽尊荣, 却不得自由。
尤其是在晋王战死, 李熙登基后, 她表面上虽然没有被清算, 可就连她那位曾经野心勃勃的母妃,也劝她安分, 从此绝口不提复仇事。
惠妃是个很识时务的女人,既然一朝落败,为了活命, 便不想再争了。
惠妃教李长乐低头,还说李熙既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处置她, 便是要放过她。从今以后,只要她自己能想通, 她依然还是长澹最尊贵的长公主。
可李长乐不甘心,她四处奔走,费尽心机, 终于在裴怀恩和李熙反目成仇时,看到了破绽。
可这机会转瞬即逝,裴怀恩给了她希望,却又一次将她推入绝望, 她死了孩儿,急得深夜去见惠妃, 惠妃却只觉得那孩子死得好,不死也是祸根。
李长乐十分悲痛,她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几乎就要变成一个疯子了。李熙也在经此事后,变得比从前更厌恶她,再与她见面时,连皇姐也不屑于喊。
李青芙恰在此时回京来,说要带她走。
是啊,不走还能怎样,她在京都日渐式微,早已不复往日尊荣,连郑家对待她的态度也大不如前,总在暗地里为难她。
可岭南对她来说,比起京都来,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从京都到岭南,李长乐从小在京都娇养着长大,不能像李青芙那样骑马,就只好坐马车——她们因此在路上走了足足一个月之久。
直到快入冬时,李长乐终于跟随李青芙到了南方,却见此处毒虫遍地,士兵粗鲁,既没有漂亮舒适的行宫,也没有京都的好天气。
岭南太苦了,李长乐在见到李青芙为她收拾出来的房间时,心里顿时很后悔,觉得还不如留在京都浑噩度日算了。但她左思右想,见李青芙和卫琳琅都在这里生活的很好,心里又忽然感到些不服。
凭什么别人可以,唯独她不行?
尤其是李青芙这个小崽子,明明……明明从小到大,李青芙做什么都比不过她李长乐,怎么到了岭南后,李青芙却突然变得样样都行,自由的仿佛那些飞在山崖间的鹰?
就连那些粗鲁的士兵,那些士兵也有眼无珠,在见到她李长乐时,目光总会带着油腻腻的探寻和鄙夷,可在看见李青芙时,笑容却十分明朗。
这样的落差太大,甚至还不比在郑家,李长乐气得越发摆架子。
可天不遂人愿,李长乐很快就发现,岭南离京都实在太远了,在这里,她的长公主身份不过就是个摆设,她将架子摆得越大,别人就越不搭理她。
尤其是那个讨人厌的卫琳琅,更是没规矩,居然因为她指使李青芙替她做事,就不止一次的厉声呵斥她,让她别再给岭南添乱。
好在李青芙还是懂事的,对她一直很尊敬,整天阿姐长阿姐短的哄着她,问她要不要多出去走走,看一看岭南的风光。
李青芙不许卫琳琅朝她甩脸色,还很认真地告诉卫琳琅,自己阿姐原本不是这样的。
李青芙对卫琳琅说,从前李长乐在未出阁时,有着全京都女儿都羡艳的美丽容颜,是比花朵还娇媚,比水流还温柔的女子。
李青芙说李长乐教过她识字,带她放过风筝,教她剪断风筝的线,陪她一起仰头看风筝飞得越来越高,一直飞过深红色的宫墙。
但李青芙话里的这些事,李长乐都不记得,也不觉得岭南有什么好看。
李长乐被困在京中太久,眼前只有那一片小小的天,她或许真如李青芙所言,曾经也是个非常美好的女子,可她现在不是了,她被晋王和孩子的死耗尽心神,如今脑子里能想起来的,只有她从前年复一年的爱而不得与日夜蹉跎。
尤其是在她那孩儿死去后,这种痛苦甚至一度攀升到顶,令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幸好李青芙有足够多的耐心,每天都会在操练结束后,过来陪她说话,时间久了,李长乐也渐渐比刚离京时开朗一些了。
说句老实话,对于李青芙这个便宜小妹,李长乐其实感情不深,也说不出对她到底是个啥想法。
诚然,她们从前或许亲近过。李长乐想,但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她今年已经快四十岁,和李青芙相差太多,年纪甚至和李青芙的生母一样大。
更何况就算她对李青芙好过,但那又怎样?李青芙毕竟是他李家最小的女儿,对任何人都没威胁,上至父兄母亲,下至兄弟姊妹,有哪个对她不是和颜悦色的?难道就仅仅像李青芙自己说的,因为她李长乐也是女子,因为她李长乐教妹妹读过书,她们便是格外要好了么?
简直荒谬,那些书本上写的圣人言,就连她李长乐自己也做不到,李青芙这小丫头,又凭何能记这么多年?
凭什么,凭什么。自从来到岭南后,这三个字便时常会出现在李长乐眼前,搅得她异常憋闷。
直到第二年入夏时,李长乐觉得自己肯定是被李青芙唠叨的烦了,终于在屋里待不住,开始屈尊降贵地跑出来看卫琳琅和李青芙练兵——但是必须得打伞,还要有座位。
岭南的将士们嫌她娇气,还是不喜欢她,可天意弄人,李长乐在校场旁边冷着脸坐了一个多月后,慢慢的,竟也不再那么讨厌岭南了。
岭南有毒虫,可也有好多她从前连见也没见过的小动物。
岭南多雨水,但水果甜美。
岭南没有冬暖夏凉,装饰精美的行宫,但头顶天空很大,不会再被宫墙四四方方的圈住。
岭南民风剽悍,不懂礼数,但有她曾经最爱的烈马和长弓,还有无数能在疆场上驰骋的马上英雄。
原来岭南并不坏,是她从前没有走出来认真看。
意识到这一点的李长乐,终于不再那么盛气凌人。她开始在李青芙的指导下学习骑马,学习拉弓,虽然她因为起步太晚,所有事都做不好,但她却无比高兴。
也是在这样辛苦却自由的锻炼中,李长乐醍醐灌顶,忽然明白自己从前所爱的,或许根本就不是晋王,而是那个她想要成为,却始终都无法成为的自己。
想通了这件事的李长乐,虽然还是每天都冷着脸,不爱和旁人说话,但也算自得其乐。
尤其是在她之前那驸马,郑瑀郑大才子自请到南边做地方官后,住的地方恰好就在李长乐邻城,和李长乐离得也不算远。李长乐每日听人谈天,说郑瑀把那个小小的地方治理得很好,百姓皆安居乐业,心中不免又有触动。
原来郑瑀那人也是真有些本事的,并不是只会讨好女人的废物。
原来……原来并不只有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才当得一声大丈夫。
在岭南住久了,李长乐也逐渐变得和李青芙一样,不想回京了,本来她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可是谁能想到,卫琳琅却忽然出了事。
卫琳琅是卫家唯一还活着的一个了,李青芙为此焦头烂额,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卫琳琅,生怕卫琳琅也像其他卫家人一样,腿一蹬就咽气。
可解毒总得有解药,李青芙找不出解药,每日又疲于应对岭南城下的南月大军,熬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李长乐也想帮忙,可是直到了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现在能帮李青芙和卫琳琅最大的忙,竟然只是不添乱。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在此时,有一名南月和长澹的混血找到李长乐,说自己手里有能救卫琳琅的解药,但因为他曾经在城中犯过事,是个正被通缉的逃犯,所以并不敢贸然去见李青芙,也怕李青芙不信,到时反而更耽误卫琳琅的伤情。
卫琳琅的情况实在太危急了,李长乐病急乱投医,轻信了他,答应只要他把解药交出来,等卫琳琅伤势好转,自己就会替他去向李青芙求情,免了他的死罪。
这混血听罢很开心,立刻就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了李长乐,请李长乐去和岭南的逃犯名录做比对,还让李长乐带他避开卫兵,跟他去拿药。
这混血说解药是他翻身的本钱,因此被藏得深,等李长乐拿到它后,大可先找大夫帮忙查验,再喂卫琳琅吃下,而且为了保险起见,他这次只能给一半。
眼见该人如此谨慎,李长乐不疑有他,就跟着去了。
结果再醒来时,便是在南月大军中,被南月人五花大绑着送来了阵前,变成逼迫李青芙放弃抵抗的筹码。
多可笑。李长乐心想,她这一生都可笑,她总会在即将得到自由时,又被自己不合时宜的愚蠢拽回泥潭。
长箭如雨落下,南月人用刀抵着她的颈,她奋力仰起脸来,看见李青芙从高高的城楼上探身,正满脸焦急地往她身上看。
目光对上,有那么一瞬间,李长乐忽然就有点想笑。
时至今日,她李长乐到底算什么,她想不清楚,她出现幻听,仿佛听见有很多长澹士兵在劝李青芙别犹豫,以免被南月人趁乱攻破城门。
可她不甘心啊,时隔一年,她又开始不甘心,她又忍不住地想到,凭什么呢?
明明她也是好心,明明她小时候样样都出挑,明明那李青芙从前连给她提鞋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