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毅文每次很认真地听,把老板娘说的那些闲谈都记下来,觉得自己明年离开这里,和杨悠乐一起住的时候能帮他找到一份工作。
姐姐和周钧南一定不干他这种活儿,但也得有人干,他没什么其他特长,只能做这些。
听完郑毅文的话,周钧南胃里翻滚的感觉渐渐熄灭,但另有一种细细密密的心疼蔓延开。
他说:“没必要这么早打工啊。”
说出口的一瞬间,周钧南又有些后悔。他不是郑毅文,他哪里能替他做决定,郑毅文所拥有的东西很少,周钧南说这句话其实是很傲慢的。郑毅文抽回手,两人隔着一道浅浅的栏杆说话,郑毅文说:“是我想去的。”
“对不起,正义……我刚才不应该这么说。”周钧南想了想又道,“除了做这个,镇上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吗?”
郑毅文说:“没了。还有一个是快递驿站对面冷饮店的老板想找个小工,但是天冷了没人吃冷饮,很快就倒闭了。”
周钧南说:“老板不卖些别的吗?”
郑毅文说:“他想开拓市场,但一直没想出来该卖什么,最后只能倒闭。”
周钧南忍不住笑了笑,小声说:“正义,你现在知道好多,你是不是在镇上交了不少朋友……”
“也没有。”郑毅文感觉周钧南在夸自己,声音里夹杂着藏不住的喜悦,“有时候我也不想和别人说话,但我把那种感觉压下去了。外婆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如果不知道说什么,那就对别人笑一笑,我以前笑得很少……”
郑毅文兀自说了半天,最后发现周钧南那边传来悠长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台灯……台灯是不是还没关呢?郑毅文跟着打了一个哈欠,也慢慢闭上眼睛。
周钧南一觉睡到六点半,天还黑着,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一个缺口,正等待着日光染红。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有点儿茫然,怎么是这面墙?方向不对呀……随即周钧南反应过来,郑毅文!
周钧南撑起手肘,看见郑毅文毛茸茸的脑袋就在隔壁,他睡得很沉,什么声音也没有,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动过。周钧南睡眼惺忪的,发现自己昨天连灯也没关。
昨天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周钧南居然回忆不起来,跟人聊天居然都能聊睡着……没品啊他。周钧南又躺回床上,闭起眼睛等了一会儿无法再睡,便干脆蹑手蹑脚地起床。
他洗漱完,拆开一个小蛋糕吃,接着披一件外套去到阳台——外面的天渐渐亮起来,那些落在草丛和树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太早了,周钧南没看见一个人。片刻后,阳台推拉门轻轻响起,周钧南只觉得肩膀一沉,郑毅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站他背后像是一个人形玩偶,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
“是我把你吵醒了吗?”周钧南没回头,有点儿好笑地问道。
“嗯……嗯,没有。”郑毅文睡得晕乎乎的,说着说着打起哈欠,“我自己醒了,我什么梦也没有做,好像眼睛一睁一闭就到今天了。”
周钧南说:“眼睛一睁一闭,每天这样重复,很快一年也就过去。”
郑毅文说:“那我再等半年,就可以跟你生活在一个城市了。”
“哦……”周钧南忽然想起什么来,“你这次来待几天?要去找杨悠乐吃饭吗?”
他居然把杨悠乐忘了个一干二净。大概是……昨天接到这姑娘电话,周钧南实在太激动了,光顾着去找郑毅文,没想起来要捎上她。
哪知道郑毅文拒绝得很干脆:“放完假就走了,不找她。”
“行。”周钧南笑起来,捏了捏郑毅文的肩膀,“那今天带你去……带你去博物馆或者游乐园吧。”
随便去哪儿都行。周钧南提出的建议,郑毅文都觉得好,都觉得特别完美。周钧南笑着说他是那种没有“主见”的人,不动脑子的旅游伙伴,一个巨大又粘人的人形挂件。
但可惜,博物馆没去成,大冷天的依然人满为患。周钧南和郑毅文站在门口看着黑色的长队,彼此都十分震撼。周钧南拉过路过的一小孩,问他怎么进的,小孩儿说是要提前预约。
“这么夸张。”周钧南呼出一口气,有些小小的尴尬,“我不知道……算了,我们去旁边的那个美术馆吧。”
“好。”郑毅文点点头。
美术馆相对来说冷清许多,也有个小型展览,不要门票。周钧南和郑毅文进去一看,是某个当地画家的书画展。画家的山水画居多,周钧南和郑毅文都缺乏艺术细菌,只喜欢研究山水画里面的小人儿。
“这里有一个。”周钧南兴奋地指了指,“看见了吗?小人儿站凉亭里。”
郑毅文把脸凑近,都快贴上玻璃,他说:“看见了——山顶上也有一个!”
偌大的展厅里只有他们站一幅画前面,最起码有五分钟,两人都在看小人儿。周钧南在左,郑毅文在他的右手边,今天周钧南也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但款式和郑毅文的不一样。两人的手垂落在身侧,眼睛还在看画,手碰到对方的时候却很自然地牵住,随后再分开。
这是郑毅文的第一次来看画——事实上,他的“第一次”一直在不断刷新。要过去很久,他的生命不再像是二十岁出头这么贫乏的时候,郑毅文才会庆幸地意识到,原来,他的那些“第一次”的回忆都和周钧南有关。
两人在冬天里看着看不懂的山水画,一连消磨好几个小时。走出美术馆,街对面有一家星巴克,那也是郑毅文第一次进到这种连锁咖啡店。他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价目表,有些震惊。
“饿吗?要不要来个三明治?”周钧南站在那边点东西,郑毅文维持着“震惊”的眼神看向橱柜里的东西,不知道说吃还是不吃。
最后还是周钧南做主,他说:“那来两个吧,刚好我也有点儿饿。你先去找个位置坐,正义。”
“好。”郑毅文去了二楼。
二楼的视野要好一些,能看见对面他和周钧南走出来的美术馆,前面的绿化地带做得相当漂亮。郑毅文坐着等待,发现星巴克里有许多人都带着笔记本电脑,像是在办公。身后卡座上坐着的好像是几个外国人,郑毅文好奇地回过头看一眼,一群人虽然是亚洲人长相,但嘴里叽里呱啦的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不过这么一回头,反而是坐在那群外国人中间的一个壮汉发现了他,大猫眼睛一亮,对着郑毅文友好地挥手,说:“郑毅文!小帅哥!”
郑毅文再次回过头:“……你好?”
大猫站起来,连带着那群叽里呱啦的外国人也都停下聊天,一起看过来。
“你怎么在这儿啊?”大猫跟他打招呼,“我没记错你名字吧?你还记得我吗?去年夏天——”
“记得。”郑毅文说,“你是乐队里的那个鼓手。”
大猫惊奇地说:“你好像比以前开朗许多,一个人吗?”
“我……”郑毅文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周钧南拿着东西上来,用肩膀撞了一下大猫,笑道:“大猫。”
“哎哟。”大猫吓得原地起跳,手拍在胸口上,“南南……哦对。”
大猫看看周钧南,再看看郑毅文,顿时明白了,说:“你俩约会呢?”
“对,我们在约会。”周钧南笑眯眯的。
郑毅文接过价格令他震惊好几次的三明治,认真品尝之前也点头,说:“嗯,在约会。”
大猫:“……”
怎么回事,他是开玩笑的,但他俩怎么好像是玩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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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猫:(警觉)有gay!
大猫干脆坐下来和他们聊天——
“你这上哪儿认识这么多韩国人啊。”周钧南往后面看了看,有点儿好笑,“你会说韩语吗?前几天宋时晨不是说要去自驾游,你没去?”
大猫豪爽道:“听不懂,就听个热闹,是我之前一个朋友的朋友们……宋时晨这家伙就知道玩儿,我资金告急,得去兼职赚生活费。”
“还在给狗洗澡?”
“洗,然后教大小朋友们打打鼓。”大猫双手交叉在空中示意,“嗯……那你们约会吧,我回了,拜。”
郑毅文的三明治吃到一半,见到大猫对他挥手,立刻把东西咽下去,对他说:“拜拜。”
“大猫打鼓很久了吗?”郑毅文回过头又问周钧南,他喝了一口咖啡,觉得好像比昨天的奶茶还要甜。
“挺久了。”周钧南说,“十年了。”
郑毅文说:“你会乐器吗?”
周钧南说:“我是吉他社的,会弹一点,但肯定没乐队里的人厉害。”
郑毅文说:“我会吹竖笛。”
周钧南一下子笑出声,阳光从他们身边的落地窗外洒进来,照在周钧南的眼睛里,他说:“我也会吹竖笛,小学吹小星星,每个人都要去音乐老师那儿检查,大冬天的我只能拼命练,站露台上练。”
“为什么不在屋里练?”郑毅文问。
“因为难听啊!”周钧南说,“我爸说他这辈子就没听过那么沉重的小星星。”
遇见大猫是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对于一个平常不摄入咖啡因的人来说,真正让郑毅文几乎彻夜无眠的是星巴克的那杯咖啡。
这天晚上,周钧南只好先和郑毅文一起玩手游玩到一点半。接着两人偷偷烧水吃螺蛳粉,郑毅文没吃的时候闻见那个味儿差点背过去,但吃了第一口又很快地和螺蛳粉坠入爱河。
三点,他们还醒着,已经开始无聊地抽扑克比大小,谁输了就亲谁一口,感觉亲人的和被亲的都赚了个底朝天,也不知道哪个聪明蛋发明的这种玩法。
一直熬到四点半,郑毅文在周钧南的催促下不断喝水,身体内的咖啡因总算是慢慢地失去功效,他睡在周钧南的床上,做起一个迷迷糊糊的梦。
好像是夏天——老家乡间的夜空繁星点点,周钧南家附近的那块空地灯火通明,人群聚集起来,乐队的人在表演,主唱最终变成了……周钧南。 郑毅文的呼吸在梦中变得急促,天空闪过一道更加耀眼的光芒,星星坠落了。
郑毅文的这一觉睡得不踏实,如果说前一晚什么梦也没做,那他这一晚就是……一直在做梦。周钧南的朋友都好耀眼,他记得宋时晨、冷冷和大猫,也记得鼓和贝斯的共舞,性感得一塌糊涂。醒来时,郑毅文觉得有些惆怅,他明白自己什么也不懂。
假期最后一天,也是郑毅文要离开的时刻,返程车票在晚上,他还有一些可以和周钧南相处的时间。郑毅文翻身下床去洗漱,这么短的时间,他已经喜欢上了这里,喜欢上了这个小小的宿舍。
外面是个阴天。郑毅文把阳台门拉开一点向外看,看见青白色的天空,再远处一点是铅灰色,仿佛要下雨,又或者要下雪。他走到周钧南的书桌前坐下,视线在一堆专业书上扫过,发现这里也有一本去年周钧南借给他的《金阁寺》——郑毅文悄悄地把这本书拿出来,想到自己读了半年,还是没有明白这本书到底在写什么。
是啊,到底在写什么?是不是写出来的东西,有时候注定不能被理解?他和作者相差得实在太远,上个世纪,另一个国家,受教育不同,经历的不同,更何况还有……战争。别说这本书,就算是周钧南,郑毅文又真的了解多少?
郑毅文随手一翻,某一页上写道——“金阁无处不在,而在现实里又无所寻觅”,又如——“池畔月影,时明时暗,有时候光明闪耀,迅疾扫过池水”。郑毅文把看不懂的书合上,书中的世界迅速在他眼前褪去,他又想起坠落的周钧南,坠落的星。
假期最后一天,是个冬季常见的阴天。郑毅文踩在床边最底部的一截栏杆,看见周钧南闭着眼睛还在沉睡,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周钧南额前略长的发拂到一边,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舒展的眉眼。郑毅文低声说:“周钧南,我觉得你最好看……人群里面只有你会发光,只有你像凤凰。”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会浴火重生呢?”周钧南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突然接话。
郑毅文吓一跳,往栏杆下一蹦。
周钧南打了个哈欠,声音里面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他笑着说:“我要是会飞就好了,我们到哪儿都能飞着去,不用堵车。”
郑毅文说:“用任意门更方便。”
周钧南乐得不行,说:“我靠,你说的好有道理,还是我眼界窄了。”
他赖了一会儿床,下来洗漱后搂着郑毅文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颊,说:“下次等我清醒时候再说你的甜言蜜语吧。”
郑毅文不明所以地“唔”一声,周钧南就把这个当做他的回应。
有点儿不开心。
因为今天郑毅文要走了,假期也要结束了。
……烦。
这感觉像是周日傍晚的黄昏综合征——你度过了非常快乐的假期,但散场曲已经在耳边响起,像个老剧院里的幽灵,如影随形。
……烦烦烦。
周钧南尽量不把心情展露出来,但还是察觉到郑毅文的兴致好像也不怎么高。今天,周钧南不打算带他去很远的地方,两人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市中心的商场吃饭。
“还看电影吗?”郑毅文问。
周钧南在看商城里导航牌,考虑一会儿后说:“不看了,去玩一次密室吧?”
恐怖的先pass掉,周钧南和郑毅文最后选了一个冒险+解谜类的。结果两人都是笨蛋,求救对讲机每隔两分钟就要使用一次。
“好玩。”出来后,郑毅文觉得有些上瘾。
周钧南笑半天,说:“你不觉得我俩太菜了吗?”
郑毅文摇摇头,也笑着说:“不觉得。”
商场对于郑毅文来说,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他会经常找不到直达电梯,在手机上查到的饭店只有楼层,但有时候要足足逛上一圈才能找到在哪儿。商城里什么都有,周钧南还给他买了一条围巾。
他们在靠近商场的另一栋写字楼里找到一家很好吃的东南亚餐厅,芒果糯米饭很粘牙,郑毅文终于知道这道菜是什么味道。接着,两人路过一处叫做“天涯音乐工作室”的地方,听见里面传来声音,周钧南脚步顿时停住,说:“等等,这怎么有点儿像……”
“大猫。”郑毅文接道。
“欸?”大猫正在里面和人说话,回头又惊奇地发现了两人,“怎么回事,你们跟踪我是不是?”
“哪有!”周钧南笑起来,“凑巧啊凑巧。”
大猫旁边有个穿黑色毛衣的男人笑道:“大猫?你朋友?”
“哦,介绍下。”大猫说,“这是金阳,我朋友,也在这里兼职……这是周钧南,还有郑毅文,还在读书,学生仔。”
“哇——看起来跟我弟弟差不多大。”金阳看起来是个挺好相处的人,“你们好,要来学架子鼓吗?”
周钧南本来想说“不了没兴趣”,但余光却忽然察觉郑毅文正在盯着金阳手里的鼓棒看,话到嘴边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问:“有试听课吗?”
“有的有的。”大猫和金阳瞬间进入销售模式,“你打开大众点评,团两个就行。”
郑毅文看见周钧南点开手机,竟然真的要买,犹豫地说:“我们……”
“玩儿一下,没事。”周钧南对他笑笑。
很基础的课。
大猫和金阳争奇斗艳,都想要来教周钧南和郑毅文。
“不是——”周钧南哭笑不得,“你们冷静点,这么热情,像是这里不太正经啊!”
“正经的正经的。”金阳笑道,“我教你吧……你是……郑毅文?小文?”
周钧南本来想让大猫带郑毅文玩会儿,但金阳却抢先下手了。大猫在周钧南耳边说:“没事,我跟你说金阳特别老好人,可讨小孩儿喜欢了。哦对,他家有个弟弟,超级社恐,我感觉和郑毅文有点儿像。”
大猫把周钧南拉到隔壁,说:“不过我记得你是不是以前会打?其实……还是主要想让郑毅文试试吧。”
“我也不怎么会啊。”周钧南没否认,“我也就能认识一下军鼓和底鼓的位置在哪儿的水平。”
“来敲个给哥看看。”大猫坏笑。
周钧南乱敲一通,大猫笑得肩膀都在抖,等周钧南放松一点后见缝插针地问:“你和郑毅文昨天约会不过瘾,今天也要约?”
“嗯?”周钧南扬了扬眉头,“想套我话……没什么,晚上他就走了。”
“哦。”大猫摊摊手,“我还想着怎么骗你们续课。”
“滚蛋你。”周钧南笑骂。
续课是续不上了……周钧南也拿不准郑毅文是不是真的对架子鼓有兴趣,只不过周钧南的人生信条是“重在体验,想做就做”,带着郑毅文玩儿一圈也是好的。
两人告别大猫和金阳,周钧南把郑毅文送到高铁站。他们在检票口那儿又待一会儿,周钧南帮郑毅文正了正围巾,感叹道:“这还真的一次都没见你姐姐,你姐姐也什么消息都没有。”
郑毅文不敢抱他了,周围人太多,只是伸出手捏了捏周钧南的手指,对他说:“我们很快再见。”
“再见。”周钧南点点头,想了想又拽着郑毅文脖子上的围巾,让他弯下腰来,凑他耳边说,“宝贝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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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后天(9、10)休息
终于有一天,他也成了某个人的宝贝。
郑毅文在返程高铁上一直在想周钧南……他们还未分开时他就在想他,不,或许还要更早一些,当他们在一起时,郑毅文也会想他。高铁站的最后一眼,郑毅文没敢回头,他知道自己脸上挂着笑容,像是轻飘飘地走在如棉花糖般柔软的云朵上,直到面前的安检人员对他说:“转身!”
郑毅文转了个身,已经不能再看见周钧南。
他拿起背包,寻找自己应该要去哪个站台。
在不算熟练地踏上列车,任由身体和灵魂都在平原之间穿梭时,郑毅文才感觉到有一种更加奇妙的力量涌现出来了——他在接触这个世界,他在独立,他有时候还是害怕,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做到。
旅行途中的食物放在背包里,天黑后郑毅文把冷掉的便当拿出来吃掉。他不敢睡觉,一直盯着窗外,耳朵也在仔细听着站名。
到了市里有点儿晚,杨悠乐给他打电话:“你要么干脆在市里先住一晚,明天再回去。”
“……嗯。”郑毅文说,“我只要网上下订单,然后去前台吗?”
杨悠乐笑道:“对。你试试。”
郑毅文的确尝试了不少东西,他学东西很快,只要迈出第一步,后面的并不难。他在市里的酒店第一次一个人待了一晚,酒店房间很干净,但要说唯一的缺点是……隔音效果不怎么好。
以至于夜深人静时,郑毅文头一次听到现实生活中传来那些极其私密的声音。
郑毅文:“……”
当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郑毅文下意识地拉高被子盖住耳朵,决定什么也不去听,什么也不去想了。
翌日,郑毅文睡了个懒觉,独自一个人回到乡间的家。他完成了人生中的独自旅行,家的概念在他离开后被重新定义。那条田野之间的小路,那些沉默却又像是卫兵般的大树,还有……他和外婆的那栋房子。
“回来啦。”杨秀珍在厨房里放了一张凳子,郑毅文站在近乎白色的冷阳之下,外婆小小的身体则在阴影内。
郑毅文对她笑道:“回来了……我……外婆,我给你带了饼干。”
杨秀珍说:“饼干哪里都有!干什么大老远地带回来……”
话虽如此,但外婆仍然和郑毅文坐在一起吃了饼干。小老太太的眼珠似乎比往日更加浑浊,她干枯的手干了一辈子的活,她以前常说,女人只要为了一点甜,就能一直忍受。
吃完饭,郑毅文并没有和外婆相处太久。他有一些话想说,想说那些城市里热闹的商场,想说周钧南那座漂亮的大学,想说海底捞、周钧南给他买的围巾、试着打了架子鼓……他们还吃了芒果糯米饭,但如果外婆有机会也去试试的话,郑毅文觉得可能会因为太黏而把她的假牙弄掉。
可直到最后,郑毅文也并没有说太多。
短期旅行之后,郑毅文觉得自己对生活获得了更多的“掌控”,他又回到每天去快递驿站打工的简单生活。因为郑毅文完全不花钱,所以即使是这份时薪很低的零工,也让他一点点地攒了一些钱。有了存款,郑毅文便自己学着网购一些书回来看。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想起那本杨秀珍在盗版书摊上给他买的《100个未解之谜》,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被放在了哪里。
随后,这样平静的生活在新年的一月份持续了十二天。第十三天的清晨,郑毅文醒得格外早,拿起手机看看时间才凌晨四点多。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时间点醒来,但为了去镇上,他还是试着再睡一会儿。
冬夜还未过去,凌冽的冷空气像是刀子。郑毅文的房间没有开暖气,他在睡前使用了电热毯的定时,但睡到后来,他自己身体的温度已经令整个被窝都暖暖的。再睡一会儿吧。郑毅文自顾自地催眠。
应该是睡了一会儿,或者说,差一点。郑毅文觉得意识有些模糊,像是在下楼梯,却忽然一脚踩空,他整个人颤抖一瞬,胸腔里的心脏激烈地跳动。郑毅文的喉咙异常干涩,他吞了吞口水,终于决定离开温暖的床,开始他的新一天。
就这样,郑毅文照常洗漱、穿衣,等到一切都收拾好,他喊了一声:“外婆!”
杨秀珍的声音没有回答他。
郑毅文看见镜子里的他——眼睛里出现一丝茫然,眉头微微蹙起,这一刻,他像是在竖起耳朵听着什么,却一直没等来他想要的回应。
杨秀珍有时候也会睡懒觉,郑毅文不觉得“忍受”了一辈子的外婆不可以睡懒觉,但这样的话,他就要去镇上吃东西了,得先去确定一下。
于是,郑毅文什么也不知道,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杨秀珍的房间。
郑毅文没有去工作。快递驿站的老板娘在微信上也联系不上他,直到晚上,她才找到吴强,想问问他郑毅文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吴强的消息很简单,他说,他外婆走了。哦,走了啊。驿站老板娘顿时一阵唏嘘。
姜大勇和晓霞帮的忙——他们没有任何犹豫,姜大勇甚至有点儿庆幸自己提前从市里回来,姜宇被送到爷爷奶奶家,他和晓霞都愿意帮这个忙。
郑毅文一直抱着杨秀珍。他小时候杨秀珍还没有这么瘦,钻到外婆怀里的时候,外婆能一把抱起他转圈。还有外婆身上的味道,很好闻,郑毅文一直说不出那是什么。可现在,郑毅文抱着杨秀珍的时候却觉得她没有重量,仿佛他怀里的仅仅是一件轻飘飘的、打了补丁的旧衣裳。他低着头看她,怎么也想不通,外婆为何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陌生。
在医院,郑毅文拨通了杨小国的电话。他从来不主动打电话给舅舅,但这次他一定得打。杨小国和他老婆赶来得很迅速,杨悠乐因为还在外地,只能等考完期末最后一门课再回来。
杨小国见到杨秀珍,中年男人双腿一软,嘴唇颤抖着,刹那间跪倒在医院的地砖上。
“妈……妈……”杨小国喃喃地念了几声,郑毅文看见男人哭了。
郑毅文想,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
比如说,他知道外婆常年服药,他跟着杨秀珍去过镇上拿药,杨悠乐也帮她拿过。再比如说,夏天的时候,杨秀珍忽然想让郑毅文学着烧饭,她当时说,烧给你姐姐吃,但真实想法大概是怕郑毅文自己会饿肚子。人活着,再苦也就是饿肚子,只有吃东西才能真的活下去。
走得很快。大家都说。没有受苦,福气好才能这么快。
郑毅文坐在医院的长椅上,闻见这里的各种药物和消毒药水的复杂味道。他的听觉和嗅觉能力好似都被放大了,一点点的噪音就让郑毅文感到头痛。他觉得自己又站在镇上的那个药店,背对着拿药的杨秀珍,不忍心看她要吃什么,不忍心明白外婆真的要离开。
他不断地、不断地想象着这个普通的冬夜,杨秀珍和他在一起吃着寻常的晚饭。饭后郑毅文去洗碗,杨秀珍烧开水,往她红色的热水袋里灌满,然后塞到被窝里。杨秀珍吃了药,舒舒服服地睡进被窝,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但郑毅文会醒来。
杨小国负责打点一切,他是儿子,是一个成年人,郑毅文无论如何也无法决定杨秀珍死亡的一切。好在,杨小国和郑毅文之间自从上次发生冲突后再也没见过面,这次也无暇再互相争斗。
舅妈很多年未见,穿一件人造的貂毛大衣,短短的头发烫着卷儿。她是杨悠乐的继母,试图和郑毅文友好相处,也没有表现出小时候嫌弃郑毅文的样子。
杨悠乐考完试立刻赶过来,帮着她爸处理杨秀珍的事情。她和继母之间的气氛非常尴尬,两人几乎没有眼神交流,每天顶多说三句话。
“你怎么样?”杨悠乐最关心的还是郑毅文。
郑毅文摇了摇头,说:“我没事。”
这些天来,他还是照样地吃喝,照样地睡觉。郑毅文最不能理解的一件事情是——连杨小国都哭了,但他却没有掉一滴眼泪。他只是觉得胸口很闷,仿佛每一次呼吸之间,被他吸入肺部的不是空气,而是粘稠如同沥青般的未知物质。
所有人都很关心郑毅文。
郑毅文感激所有人。
而后,杨悠乐提到周钧南,迟疑地问郑毅文有没有告诉周钧南。郑毅文还是摇了摇头,他说:“周钧南在考试,考完了他得回家过年,他没必要知道。”
这是他们家里的事情,的确没必要告诉周钧南。
再往后,舅舅在医院里流露出来的脆弱似乎只是昙花一现。他带着老婆来到郑毅文和杨秀珍的家,舅舅打量着,直白地问郑毅文:“外婆的存折放在哪儿?密码多少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