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表面上与三阿哥疏远了些,额娘便也与荣妃商议过,暂且淡了去。”赫舍里笑着看他,“不过,听夏槐说,大阿哥倒是与八阿哥亲近许多?,连惠妃都拉下脸与良嫔交好了,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胤礽凤眸微挑,浅笑道:“年后大哥流年不利,若遭了难,以八弟和良嫔的性子,怕是不会管他。”
今年年根儿?,康熙以政务繁忙为由,没来景仁宫内贴春条和窗花。
赫舍里反倒松了口气,打发儿?子回毓庆宫布置“小?家”,自个儿?则带着夏槐、季明德他们忙忙碌碌,欢欢喜喜地将院子装点?出年味儿?来。
就连院中的银杏树,也被她特?意寻了条红色夹被包起来。
树枝上挂满了景仁宫宫人们新一年的祈愿愿景,底下坠着长长的红缎。风一吹,满树火色迎风飘摆。
赫舍里坐在南窗下看着,心中也便跟着欢喜起来。
年节如常过去,阿哥们便要择定吉日,搬进府邸内了。
这些贝勒府的选址都是康熙一早看好了,叫内务府统一修建的。贝勒不比郡王和亲王,级别不高,府邸也有规格要求。但即便如此,也比毓庆宫大出不少去。
四、五、七三个兄弟便盛情邀请胤礽:“二哥若是喜欢,日日过去贝勒府,住在正殿都成!”
胤礽被逗笑了,给几个弟弟一人丢了一只刚烤熟的栗子。
“孤能不能随意出宫,你们还不知道吗?你们迁府那日,孤能尽力?争取到出宫的机会,便满足了!”
对于这一点?,兄弟几个心中都有些怨气。
二哥这么这么好,忠孝两全?,身?负大才,只拘束在小?小?的紫禁城中,实在是太委屈他了。汗阿玛自个儿?一年到头都要往外跑呢,怎么到了二哥身?上,要求这般严苛?
这话谁也不会说出口,彼此心照不宣看一眼。
五阿哥便挠着头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求玛嬷。这么点?小?事,汗阿玛总会给皇玛嬷面子的。”
胤礽笑道:“又打算给玛嬷一哭二闹三绝食了?绝食一个时辰,就偷偷跑来毓庆宫大吃大喝。”
五阿哥面红耳赤,去捂他的嘴:“二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就别再?提了!”
兄弟们顿时笑成一团。
四阿哥原本想提醒几句,笑起来又觉着他那些话扫兴。总归他们都在二哥身?边,不会叫他有事的。
二月初八、初九,是钦天监算过的大吉之日。
胤礽终于卸下一身?的繁琐差事,轻轻松松去了弟弟们的新府邸转一圈。他连三阿哥的郡王府都一道去了,只是不能多?停,留下早就让内务府打造好的特?制书柜,便离去了。
余下几个兄弟聚在一处,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喜事庆祝到宫门?将要落锁之前,胤礽才将将赶回了毓庆宫内。
没过几日,皇后娘娘与皇太子都病倒了。
宫中不知何时起了流言,说这是有人意图不轨,对中宫与东宫施用了厌胜之术。
第69章 虚情(加更)
年轻的时候,康熙曾经也向赫舍里夸下海口,说“朕用人不疑,也绝不以?人废言,定?要成为?比肩秦皇汉武的一代天骄”。而今数十年过去?,他再拉不动五石的弓,心跳也变得时缓时急,还险些因为疟疾丧了命。
于?是,曾经那些豪言壮语便如同沙上作画;
轻轻一抹,尽数消去?。
夜晚的紫禁城隐藏着许多女人的哀愁,也掩盖了康熙不愿被人窥见?的那份惧意。
养心殿内,只剩下两?盏挑杆灯亮着。
掌印太?监周锐才带着人从索尔和的宅邸里?头搜查回来,正跪地向康熙禀告。
“万岁爷,索尔和老宅外的槐树底下俱是新土,奴才便从里?头挖出这个。”他将两?张黄符纸呈上去?,又道,“民间有?说法:鬼木为?槐,槐树底下埋了生者的生辰八字,便能做棺魇镇生者,轻则体?弱多病,重则……”
周公公不敢再说下去?。
康熙垂眸,瞧向两?张黄符上用朱砂所写?的字。
那是舒舒与保成的生辰八字。
帝王怒骂一声“混账”,将炕桌上的茶壶茶具挥手都扫落在地。殿内传出一阵“丁零当啷”的瓷器碎裂声。
梁九功守在抱厦底下,心都跟着紧了紧。
半晌,康熙缓过盛怒的气劲,睁开双目问:“你可知,为?何要将此?物埋在索尔和老宅?”
周锐垂首,低声答:“奴才也只是推测,老成精的槐树,或许……效果要更为?优越一些。”
康熙闻言不住冷笑?:“好啊,好一个胤禔,朕的皇长子!惠妃是个蠢的,无论如何想不出如此?阴毒的招数,必然是大阿哥。当日,他能眼都不眨地砍下噶尔丹项上人头,朕便知道他是个心狠手毒之人!”
帝王站起身,负手来回在暖阁内走动。
“你即刻带人去?大贝勒府,搜查府中证物。一经发现厌胜之术相关的物件,便派禁军把守府邸各个出口,不许胤禔踏出一步。”
周锐心头一颤,连忙磕头应是,退出养心殿内。
外头的夜风还带着几分?春寒,周锐不自觉紧了紧衣裳,心中猜想,这宫里?头怕是要变天了。
康熙送走了采捕衙门的掌印太?监,躺在龙床上越发心慌。
他索性坐起身来,喊一声梁九功,自个儿穿了朝靴道:“朕不放心,先?去?景仁宫瞧瞧皇后?。”
梁九功心叹万岁爷早干什么去?了。
他也不敢劝,只得应一声,备了步辇摆驾东六宫。
景仁宫这病倒也不全是瞎装的。有?梁太?医在旁看着,提前小半月就开始给赫舍里?用药,便能叫她?身子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瞧起来脸色蜡黄,脉象微弱,像是病得厉害。
康熙夜半前来,赫舍里?已?经睡下了。
他眼神示意夏槐不要惊动,只轻手轻脚进去?,立在床边撩起帐幔仔细瞧了瞧,见?人虽然憔悴得紧,却能好好睡着,心中陡然放松,又退了出去?。
康熙问了夏槐几句话,景仁门很快又关阖上了。
赫舍里?背身对着外头,闭目养神。听见?夏槐进来,问:“皇上走了?”
“走了。”夏槐顿了顿,“娘娘,皇上好似又往毓庆宫去?了……”
床帐内传来一声近乎轻蔑的笑?:“玄烨这个人总是这般,临近失去?才会幡然悔悟……”
可他付出了十年寿命,想要挽回悲剧,如今不也还是变成这幅局面吗?足见?都是虚的。
赫舍里?叹了口气,又道:“你且放心吧,过不了两?日,知道本宫与保成无碍,他又该防贼似的防着了。”
她?无意再多说,摆了摆手,夏槐便将帐子都放下,吹灭了最后?一盏壁灯。
殿内彻底暗下来。
无人再去?理会那个披星戴月、忽然深情起来,奔波于?紫禁城各处的帝王。
帝王已?经寻到了毓庆宫。
前星门外的值房,守夜的小太?监被御前行走喊醒,睁眼瞧见?那一身明黄龙袍,什么瞌睡都吓跑了,兜头跪在地上。
康熙等着奴才们叫门,又问:“太?子如何了?”
小太?监弱弱道:“回皇上的话,太?医说太?子爷是长年累月的忙着,一时风邪侵体?,高热惊厥,喝了几服药下去?,总是白日里?退热,晚上就烧起来。这会儿,太?医和御药房的人都在里?头忙呢。”
康熙闻言蹙紧了眉头。
看来,那符咒主要是冲着保成来的。胤禔竟想借着魇镇,害死他最疼爱的嫡子!
康熙沉着脸,挥退开门的小太?监,甩开袍角大步流星穿过惇本殿,到了毓庆宫正殿。
东暖阁里?头,胤礽正被李格格扶着,喝一口漏半口的往进灌汤药。
一屋子人都没料到康熙会深更半夜过来,怔了一瞬后?,小豆子和冬柏几个连忙都跪在地上。李格格喂完勺中的药,也想起身行礼,康熙摆手道:“免了,太?子靠着你,莫要惊动他。”
她?只好又僵硬地坐直了身子。
胤礽这回倒是真的病了。
前头有?康熙觉着琐碎的朝中小事?,全都丢来给他处置;后?头又有?几个不省心的兄弟后?妃,搅天搅地的,要将他从太?子的位置上扯下去?。除过前朝后?宫,他还要读书明理,骑射强身,为?弟妹们周全婚事?与出路……
这样高压的日子,他从出阁之后?,日复一日过了七年之久。
而今终于?病倒了,他能借机将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身体?便如山崩之势,高热不休。这阵势瞧着吓人,却是人的身子在自行调理,好好喘息休憩。
康熙坐在一边,从李格格手中接过汤药碗,一勺一勺慢慢喂给儿子,又伸手要了帕子给擦干净嘴角,这才抬眸看向御医。
“太?医,这样喝一半能见?效吗?朕瞧着保成的脸色苍白,人也瘦了些。”
太?医连忙跪地:“请皇上放心,太?子的药都是煎了双份的,入腹剂量足矣。反复发热,应当还是气弱所致。需得好好休养一阵,少思少虑才是。”
康熙沉默片刻,反省了自身一瞬,便将罪责都推到了大阿哥身上。
他最后?再瞧一眼胤礽,起身点着李格格道:“好好照看太?子。你阿玛三征噶尔丹有?功,朕会择机升他的官,亦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早知,保成有?意叫这李氏为?侧福晋。
那便如了他的愿吧。
宫中父子情深,宫外却是鸦飞雀乱,声名狼藉。
大贝勒府就在西城的前半壁街上。
这会儿是寅时一刻,天上明月高悬,稀星二三点。周锐带着人从贝勒府出来,手中捧着一纸还未写?完的符咒。他无视身后?的鬼哭狼嚎,以?及大阿哥的破口大骂,只挥了挥手,命禁军将整个府邸死死围守,连一只蝇虫也不许放出去?。
卯时二刻,天才蒙蒙亮,康熙便从龙床上起身,喊了一声:“梁九功!”
梁九功推门从明间进来,手上捧着今日大朝会要穿的朝服朝冠,一面服侍着康熙穿衣,一面道:“万岁爷,周锐回来了。”
“如何?”
“大贝勒府已?被禁军围困。”
“那便是胤禔果真施用了厌胜之术,意图谋害太?子与皇后?了。”
康熙冷笑?一声,扬起下巴叫梁九功帮着他系好朝服冠,吩咐道:“朕先?不见?他了,当务之急,是派人把索尔和家门前的槐树……不,连同他的老宅一道,都给朕拆了!其余的,等太?子和皇后?病愈之后?再议。”
梁九功帮着帝王归置好冠服,退后?两?步,垂首暗示:“万岁,您怕是还得见?一见?周公公。”
康熙挑眉看他,示意别卖关子。
梁九功只好硬着头皮道:“周公公在大贝勒府中,寻到了一张没写?完的符咒,上头的半幅生辰八字,瞧着像是——”
“……万岁爷您的。”
梁九功说完,缩了缩脖子,等着万岁爷发火。
然而康熙并没有。他沉默片刻,似是没料到胤禔竟敢对他下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古井无?波道?:“符咒呢?拿来朕瞧瞧。”
梁九功去外间召了周锐进来,双手奉上。
黄符纸还是新的,字的颜色比朱砂还要鲜红,上头写到一半的生辰八字果然与帝王的吻合。康熙冷冷盯着那?上头的字迹。若说先前两张还是鬼画符,看不出何人?所写,这张符纸上可就一眼能瞧出是大阿哥的字了。
他将那?符纸凑近灯台,迅速燃烧成了灰烬。
“此?物?……在大贝勒府中何处寻到?”
周锐答:“奴才去时,贝勒正睡着,寝室内的案几上就摆着这符纸,另外,还有一墨蝶的……人?血,怕是贝勒自己的。”
康熙冷笑:“他竟心急至此?,要用?自个儿的血来魇镇帝王。”
养心殿内静了片刻,康熙便有了主意。他吩咐道?:“朕去上朝,周锐,你加派人?手去拆了索尔和?的老宅,再亲自走一趟大贝勒府,将胤禔这个谋逆之?徒给朕压入宫中。”
“梁九功,你去延禧宫叫惠妃过来,等候问话?。”
帝王阴沉着脸负手离去,一切等他下朝归来,便都有了分晓。
一个多时辰后,胤禔被采捕衙门和?禁军的人?押送入宫。直到迈进养心门,他都觉着是奴才们构陷了他,等面见?皇父,陈情之?后,定能还他清白。
他穿过抱厦,迈入养心殿明间时,康熙已经坐在宝座上,面前则跪着惠妃。
胤禔自小就见?过无?数次额娘惹怒汗阿玛的场面,已然习惯了。说实话?,他的额娘没有宜妃的绝色美貌,也不如荣妃会说话?处事,更比不上皇后那?般的出身和?头脑,她唯一仰仗的,不过就是他这个皇长子。
胤禔颇为厌烦地看了惠妃一眼,跪地恭敬向康熙行礼请安。
康熙没叫起,看着他问:“大阿哥,朕好端端坐在这里,你心里一定很失望吧?”
胤禔一头雾水,勉强扯出一张笑脸:“皇父这话?儿臣有些听不明白。如果是为了先前的事,儿臣可以对天发誓,从未与董鄂费扬古通过书信,还请皇父明察!”
康熙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你敢说从未想过拉拢费扬古,娶了他家的女儿,执掌西北军权吗?”
胤禔惊出一身冷汗,吓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康熙将这份沉默当成全盘默认。
嗤笑着继续道?:“拉拢重臣,图谋军权已是大逆不道?,朕只降了你的郡王爵位,便是念在还有一份父子之?情从宽处置。可你呢!你竟趁机想要施用?厌胜之?术,谋取朕的性命,可谓蛇口?蜂针,十恶不赦!”
胤禔被这一连串的罪名打懵,怔了小半晌,才不顾体?面地膝行至康熙面前。
“汗阿玛,儿子从不敢有此?等谋逆之?心啊!若是为了采捕衙门带走的那?道?符纸,汗阿玛可真是错怪了。儿子只是听说皇额娘病重,二弟更是生死边缘上,便想着用?自个儿的血为汗阿玛写一道?长寿符,以求您平安康泰……”
“平安康泰。”康熙冷笑着,“若非你在索尔和?老宅用?了厌胜之?术,皇后和?太子怎么会病!还有脸说平安康泰?”
左右那?符纸已经被康熙烧了,他也根本不想听大阿哥做出解释。
“你德不配位,连这贝勒爵位朕也要一并夺去……”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将惠妃母子俩都劈得怔在原地。
大阿哥不知想到了什么,哭得真情实感?,又往康熙身边膝行着,抱住了他的大腿道?:“阿玛,阿玛怎么能这般对待儿子。从小阿玛就教育,保清的意思是戍卫大清,阿玛如今已经不需要儿子了吗?”
康熙却压根儿不吃他这一套,抬腿将人?蹬开,翻倒在地上。
“是你,先不念父子兄弟之?情,休怪朕无?情。”
儿子被踹翻了,惠妃从一头雾水中拔出神来,惊叫着扑上去,将胤禔牢牢护在怀中,像个不顾一切要与鹰狼拼命的老母鸡。
“臣妾听明白了,皇上是疑心臣妾母子害了皇后娘娘与太子爷。可臣妾敢用?性命担保,保清这孩子从来没想过谋害他们!结识……结识朝臣,也只是因为他是皇长子,一心想要替皇上分忧,这才显得有些急功近利,本质却是好的呀。”
康熙只问一句话?:“索尔和?宅子里的魇镇符咒,你作何解释?”
惠妃脸色苍白,便是再蠢也明白自己和?儿子中计了。
她还奇怪前几日儿子进宫,说得了高人?指点,要给他汗阿玛献上最好的生辰贺礼呢。如今可好,“高人?”飘然离去不见?踪迹,只留下这个解不开的死局给他们母子。
惠妃抹了眼泪,最后看一眼胤禔,放开他冲着康熙深深叩首。
“臣妾自知无?才无?德,小肚鸡肠,一向被皇上批评说养育不好大阿哥。三十二年之?初,臣妾因为皇上屡次罚没大阿哥,还曾亲手缝制了一个娃娃,里头塞着皇后娘娘赏赐过的小物?件,当作出气的工具,时不时扎上几针。”
“皇上要治大阿哥的罪,倒不如怀疑怀疑臣妾,来得更真切一些。”
惠妃平淡的讲述着她这几年阴暗的心思和?小动作,康熙却将这些全都套在了自个儿身上。
三十二年,正值第二次亲征噶尔丹。
他的心跳开始变化,必须要服用?西洋药才会缓解;他在塞外患上了疟疾,幸得金鸡纳霜才能活命;就连与皇后的关系,也是这时候变得疏远微妙起来。
康熙的疑心在这一刻达到鼎盛。
于是,他将惠妃话?中对皇后的怨恨嫉妒,全都替换成了自己。
后宫宫闱间的嫉恨,此?时被帝王放大成了权力的争端与绞杀。他从宝座上站起来,俯身紧紧扣着惠妃的下巴:“毒妇——”
惠妃又哭又笑。
“当年你谋害皇后腹中子,朕便该要了你的性命。”他狠狠丢开惠妃,用?帕子擦干净手指又厌弃地丢在地上,“梁九功!”
“奴才在。”
“乌拉那?拉氏多年来苦心经营,对中宫虎视眈眈,今日既然疯了,也不配待在妃位。着降为官女子,就送去景祺阁的北荒院,与乌雅氏比邻而居,自生自灭吧。”
这二人?盛宠之?时,尚有恩怨未了。
康熙很乐于听到惠妃死于北荒院的消息。
帝王不再看向伏地哭哭笑笑的乌拉那?拉氏,转而望着胤禔,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问:“听你额娘的意思,这些谋逆之?事都是她一人?所为,当真如此?吗?”
大阿哥浑浑噩噩,听到这话?,就像忽然抱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毫不犹豫地磕着响头:“是,都是额娘一人?所为,儿子什么都不知道?。汗阿玛,儿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今日被拖累,倒不如没有这个额娘!”
大阿哥这话?说的急切又笃定。
乌拉那?拉氏的哭声和?笑声便慢慢止住了,仰起头来,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儿子一般,定定看着他的背影,继而大笑起来。
康熙终于怜悯地瞥了这个女人?一眼,再度开口?:“即便你不认这个额娘,你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一点点养大的。宫里有句话?叫母凭子贵,朕今日便要你知晓,无?论母凭子贵还是子凭母贵,总归是母子一体?,逃不开的。”
胤禔浑身一僵,寄希望于额娘站出来,再将罪责都担走。
可这一次,乌拉那?拉氏再没了动静。
康熙重新坐回宝座之?上,已经斟酌好了胤禔的去向:“你既这般在意权势富贵,朕便留你一命,叫你余生都圈禁贝子府中,看着保成是如何做到这权势富贵的最顶层。”
他是最懂得如何杀人?诛心的。
大阿哥听到这话?,久久瘫在原地不能回神。直到采捕衙门的奴才一左一右架着他要离去,大阿哥才忽然回头,哭问:“阿玛,儿子不是一向按您的期望做事吗?怎么忽然就都错了呢……”
是日,大阿哥被夺去贝勒爵位,携一家百十口?人?正式圈禁在了贝子府中。
而乌拉那?拉氏卸去妃位钗环,换了一身朴素的酱色旗装,也被老太监送去了景祺阁北荒院。那?地方只有一进的小院,已经被乌雅氏带着两个宫女占去了七年。去年大雨之?后,西大墙塌去一半,如今只用?两树断木堪堪挡着。
老太监推开破旧的木门,将乌拉那?拉氏搡着送进去,便笑道?:“皇上特意交代了,不准小主带任何奴婢进来,一应起居都得您自个儿动手打理,奴才不敢违抗圣谕,便请小主珍重吧。”
乌拉那?拉氏一言不发,等那?人?锁了门离去,这才抱着包裹往进走去。
玉烟和?画扇迎面刚出来,瞧见?乌拉那?拉氏俱是一怔,半晌,画扇才率先福了福身,却没唤一声“娘娘”。
——看这装扮,想来也不必尊称了。
玉烟没行礼,而是壮着胆子进屋去唤了乌雅氏:“小主,您看谁来了。”
乌雅氏正在给十四?阿哥缝制香包,闻言还当是胤禵来了。她笑着起身抬眸,见?是这么个老冤家,瞬间换上一副假笑的和?善面孔:“惠妃娘娘,怎么有空来这样的地方?”
乌拉那?拉氏不理她的嘲讽,进殿左右打量一番,发现这里面已经摆满了乌雅氏的东西,便退出去问:“哪里还有空屋?”
画扇心想,东侧两间房,被她跟玉烟一人?占用?一间。如今她二人?便该合住,空出一间给乌拉那?拉氏。
可玉烟上前拽了她一下,笑着道?:“西墙底下还有两间房,您若不嫌弃,自用?便是。”
西大墙塌了一半,其中一间房已经透风不能用?了。
另外一间,如今下起大雨也会漏水。
住在那?样满是霉菌的屋子里,也不保暖,怕是不用?等到冬日,就要被冻死了。
画扇原以为乌拉那?拉氏会拒绝,会吵嚷,甚至要甩玉烟一个耳光。然而她什么也没做,只淡淡点头,抱着包裹去了西侧的小屋内。
玉烟请示乌雅氏:“主子,她转性这般大,要不要奴婢去查查发生什么事?”
乌雅氏蹙眉看着西边,良久点头道?:“去吧,别惊动了十四?。”
没过几日。
入夜前,忽然下起了一场初春的暴雨。
玉烟撑着一柄破伞,从西墙坍塌的地方翻进来,一溜烟钻进了主屋内。画扇见?她淋得湿透了半身,连忙取了干帕子给递过去,玉烟则胡乱擦了擦,忙着跟乌雅氏将宫中的惊天大消息禀告一番。
听说乌拉那?拉氏是因为这样的大罪被贬过来,乌雅氏忽然心中一动。
“是皇上亲自发话?,叫她来景祺阁北荒院的?”
玉烟连忙点头:“是啊,奴婢还听说,皇上提到了主子,要她跟您为邻,自生自灭去。”
乌雅氏垂眸低语:“……皇上可真看得起我。”
“主子在说什么?”
乌雅氏自嘲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着,暴雨之?下西屋该漏了,你们去看看乌拉那?拉氏人?如何了?”
玉烟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擦着自个儿的头发道?:“奴婢方才回来瞧过了,土炕上都是水。乌拉那?拉氏瞧着像是发热了,裹着一床破被抖得厉害,也不知还清醒不清醒。”
竟这般脆弱,高热昏过去了?
乌雅氏默了片刻,咬牙道?:“院中不是还有一口?枯井吗?既然如今也不能吃水了,它?总该起点作用?才是。”
画扇还没明白过来,玉烟已经停了手中绞头发的动作:“主子确定?这样会不会惹恼了皇上?”
乌雅氏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若一直留着她,才真是要叫皇上恼恨,牵连了你我呢。”
一道?惊雷响起,紧跟着窗外亮起数缕闪电,恍如白昼。
画扇的脸比外头的天还要难看。
她还想开口?劝劝乌雅氏,却被她一个眼刀子逼回去:“你不愿帮忙,便回屋去,这儿用?不着你了。玉烟,我们走。”
外头暴雨如注。
画扇指甲紧紧扣着窗边的木隙,看着乌雅氏主仆忙碌于雨夜中,就这样淡然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丢进了枯井中。
阳春三月,天气暖和?起来,胤礽的病也终于见?好了。
康熙从大朝会上回来,张口?第一件事就是问:“梁九功,太子的病如何了?”
梁九功笑呵呵道?:“万岁爷安心,今日一早毓庆宫的小豆子便专程来过,说太子爷昨夜、前夜都未曾发热,至今晨身子已经大好了。太子爷还等着万岁有空闲的时候,过来给您请安呢。”
康熙听着这些话?高兴,摆摆手道?:“别叫他乱跑了。身子才好,不能见?风受累,朕晌午携舒舒一道?去毓庆宫探望便是。”
又道?:“许久没用?保成琢磨的那?些个新鲜吃食了,叫他好好备上一桌,也好一家人?庆祝庆祝。”
梁九功一一应下,顿了半晌,还是禀告:“万岁爷,景祺阁北荒院那?位……前夜走了。”
康熙面色未变:“北荒院住着两个罪妃,你说的是哪一个?”
“乌拉那?拉氏。”
“如何走的?”
“前儿个夜里投井自尽的。雨太大,一时无?人?察觉,等发现已经救不过来了。”
康熙点点头,道?:“如此?也好。也算全了皇家的体?面。”
他换好一身常服袍,坐在御案前开始批阅奏折,过去许久,忽然又开口?吩咐:“既是罪妃之?身,又已降为官女子,便不必入妃陵园了。将尸身从井里捞上来,交给贝子府处置便是。”
梁九功应一声,知晓这事儿便算是过去了。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康熙携赫舍里准时来到毓庆宫内。
今日人?多,便在惇本殿的明间里用?膳。
因着大阿哥母子倒台,胤礽又才病愈,一家人?这才难得有个和?谐热闹的时候。康熙不许儿子饮酒,自个儿花生米配着小酒,别提多怡然自得了。
胤礽今日气色好了许多,见?康熙已经微醺,起身以茶代酒,笑道?:“儿子还有一桩好消息告知阿玛和?额娘。”
赫舍里倒是未曾听闻:“哦?什么好事。”
“前儿个用?早膳时,李格格忽然觉着不适。儿子唤了太医来诊脉,这才发现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胤礽的笑容里满是欢喜,带着一丝羞涩,“儿子想抬了李氏做侧福晋,也好多派几个人?伺候,照看好腹中的孩子。”
康熙和?赫舍里对视一笑,哪里能不明白:这些话?都是打掩护,主要还是奔着替李氏求个侧福晋之?位的。
赫舍里帮腔:“李氏腹中有了头一个孙辈儿,可是天大的喜讯。皇上,何不来个双喜临门呢?”
帝王摆摆手笑道?:“行了。她阿玛有功,日常照看太子也算尽心,给个侧福晋之?位本也在朕的考量之?中。”
胤礽听到这话?,欢喜揖手:“儿子替李氏谢过阿玛,谢过额娘。”
一顿饭用?到最后,皆大欢喜。
康熙回宫前,还在思索着若李氏诞下了长孙,要不要接到养心殿内手把手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