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by楚山咕
楚山咕  发于:2024年0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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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五岳的眼睛启开了一丝缝隙:“你想说什么?”
“高/祖曾经遍访奇人,偶然遇到了秦家的先辈。他很需要秦家的能力,能帮他把握天下的时机。然而秦家不是通灵的本事,至多也就看好一座城池。
“是去看北边的异族和流犯,还是看东南的扶桑,亦或者守好朝都……
“于是,陛下选择了瑶城。”
康戟问:“他想看剑祖和商瑶会不会暴走?还是看‘神恩’后来的去向,方便朝廷提前截获?”
秦鹿摇头:
“他只是想看两个朋友的安危。”
倾五岳的牙关紧了紧,四周的嘈杂都静了下去。
秦鹿继续说:“我们守在瑶城,所以未央前辈护送‘神恩’离岛的一路畅通无阻,凤仪山庄迁回瑶城的生意也很快兴隆,且去岛需要物资的时候,总能有爽快的渔民出现……”
“您说这是高/祖留下的机关,但是这样一个皇帝,真的会给故交留下毫无生机的机关吗?”
“………”
一阵狂风轰然扫过,阵阵惊叫炸开,人群如受惊的鸟群各自躲避。
就在接二连三的轰塌之后,众人的眼前忽而闪来了一道赤红的影。
叮叮当当的碎响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金铜色的耳挂摇曳,来人竟然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凤曲。
少年拖着一条伤臂,身上全是自己和别人的血,活脱脱一个血人。
如此的伤势,他还背负常自珍,怀中横抱重伤的穆青娥,以一己之力无声无息地逼近,甚至没有一丝轻喘。
放下二人,凤曲拔腿又要离开。
倾五岳却出声叫住了他:“凤曲,你要去哪?”
凤曲脚步微顿:“关停机关。”
“机关不可能停了。”
“那我就毁了机关。”
“……”
倾五岳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曲相和呢?”
凤曲转回头来,漆黑的眼里空洞洞的,没有一丝情绪:“我杀了他,像他杀死别人那样。”

断树残枝,飞砾蓬茅,但竹海的地动好歹是沉寂了须臾。
一刃瑕不确定这是危险告终,还是在酝酿更加残酷的屠戮。天色已然大亮,万里无云,红彤彤的烈日照得他一身湿汗,分不清是吓的或是热的。
“摇光”告诉他,她这一路都没见到他的同门,更没有见到曲相和。
一刃瑕由来冷峻的面色,生平第一次浮出了一丝惶然。
而且五十弦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就像师父和三更雪说的那样,五师妹永远地背叛了他们,连一个理由也不肯留下。
仅剩的右手不禁握紧了拳,骨节咯咯作响。
一刃瑕就这样纵高伏低,在无际的林海中极目寻找。
林中惊飞的鸟雀体型都不算大,忽高忽低,十分吃力的模样。
一刃瑕不认为它们能飞渡重洋。
迎面就有一只麻雀跌跌撞撞地飞来,啁啾啼鸣,哀转凄厉。它看上去还是幼年,翅膀已经被断枝划伤,血珠滴滴溅落,一下子撞上了一刃瑕的胸膛。
没来由地,一刃瑕抬手接住了它。
三更雪离开时,他正因为疼痛而濒临昏迷。
虽然感受到些许异常,但最终也没能撑起阻止三更雪的力气。
眼前这只伤雀好像成了弱小的弟妹们的化身,看到它的狼狈,一刃瑕的愧疚和自责又加深了许多。
师弟和师妹究竟在哪?是否平安?
师父现在又如何了?是不是赢下了倾凤曲?
五师妹,最有希望继承“鸦”的五师妹,到底为什么会背叛他们?
这些都不得而知。
一刃瑕只能在林海中穿梭,祈祷着下一刻就能柳暗花明,带着同门脱离险境。
似乎聆听了他的夙愿,天幕中浮荡出一弧雨后乍晴的虹光。
遥远的海浪声渐渐入耳,一刃瑕忽然福至心灵,转首看向了一处山坳。入山的狭隙被巨石封堵,但就在他看过去的刹那,那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哎呀,二师兄,你还好么!”
一刃瑕缁黑的眼眸骤然明亮,没有任何犹豫,他气沉丹田地喝道:“三师弟!”
彼端顿了顿,三更雪果然热情地回应:“大师兄?!快来快来,二师兄伤太重了,我一个人搬不动他,幸好你来了!”
一刃瑕不疑有他,依言飞掠而去。
比起满怀希望的一刃瑕,两相欢却是绝望极了。
他听到一刃瑕的脚步,也看着三更雪的笑脸。
恐慌和震怒在胸腔中膨胀,天知道他有多想制止一刃瑕的来临,他有多想揭穿眼前这个三师弟的假面——
然而,他的愤怒都只变成无意义的呜咽。
他只能“啊啊”地叫着,举着仅存的左手,连一句求救的手语都无法打出。
不久前的弟子舍,在赵吉和张小五带着倾五岳逃跑之后,三更雪也很快露了面。他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战火已尽,只留六合清一肚子的怨火。
六合清用手语说明了先前种种,三更雪安抚道:“别生气了,师父追着倾凤曲去了竹海,同行的还有有栖川野。他们左右夹攻,倾凤曲没胜算的。”
六合清的心情才算好转:「可是倾五岳和江容都被他们抢走了。」
“江容没什么打紧,他的身体不适合‘神恩’寄宿,就算不受伤,也撑不了多久。”三更雪说,“不过这一趟还有意外之喜。你们也听说过吧?暮钟湖案的‘慕家’。”
三更雪是“鸦”的头脑,就算两相欢和他私下不睦,决策上也都多有仰赖。
更不提六合清和九万里这些小辈,他们对三更雪的计谋是近乎盲目的崇拜,听他提到“慕家”,六合清来了精神:「就是传说中最适合种蛊的体质?」
三更雪点了点头,并道:“他们最后的传人就在倾凤曲的队伍里。既然倾凤曲、秦鹿、商吹玉全都露了面,那个大小姐也没理由不在。我猜,她要么藏在后山那边,要么就在静思崖下。”
三更雪说,穆青娥是最适合养育“神恩”的躯体,即使丢了江容,能找到穆青娥作为代替,师父也会深为欣慰。
“而且倾凤曲重伤了二师兄,我们也得报复吧。”他道,“现在他们队伍里能打的人都在定风塔,倾凤曲也被师父引走,穆青娥那边,一定毫无防备。”
六合清最后的疑虑就是两相欢。
他受了重伤,再战不能,但贸然送回定风塔,又怕变成队伍的拖累。
三更雪笑着道:“那当然是交给我了。”
两相欢那会儿已经开始发热,脑子更是模糊。
他流了太多的血,又淋过暴雨,身体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冷。即使三更雪说要贴身照顾,两相欢其实也想婉拒。
他觉得自己活不了了,宁可三更雪跟着六合清一起。
“还是让六师妹或者大师兄保护你吧。”他说。
那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电光破空的瞬间,两相欢也说完了那句难得的好话。他看到六合清正在远去,而三更雪听到他的呢喃,缓慢转过了头。
逆着光,三更雪的脸上阴晴莫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带着轻笑,颇为惊异地询问:“二师兄,你居然不想我死吗?”
两相欢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张脸。
三更雪无疑长得很好看,是那种文质彬彬、俊秀清逸的好看。
他平日虽穿白衣,但材质纹绣都很考究,更像个世家公子。
锦绣衣衫、丝履珠冠,若不是总和他们一起行动,没有人会想到三更雪是个杀手出身。
而且三更雪很擅长利用自己的脸。
他总是笑得亲切温和,老人小孩女人都喜欢他,就连他们豢养的乌鸦都很亲近三更雪。
特别是在一帮阴鸷孤僻的杀手里,三更雪更是鹤立鸡群。哪怕知道这人一肚子坏水,大多数人也还是一意孤行地认定他是好人。
两相欢不觉得他是好人。
但至少认可他是师弟,是自己要保护的人之一。
此刻,那张脸虽然还是笑着,却好像脱去了平日的温柔和煦。
在风雨中,他甚至眼睁睁看着三更雪的唇角耷了下来。
“师兄,‘鸦’也会期盼别人活着吗?”
三更雪蹲在他的面前,冷漠地看着他刚刚止血的伤口,“好荣幸啊。如果十八年前来我家屠戮的杀手是你,你是不是会留下更多人的性命?”
两相欢愕然地睁大了眼:“你在说什么?”
而三更雪一手卡住了他的下巴。
两相欢合不上嘴,也说不出话,他只能用惶恐而疑惑的眼睛注视三更雪,注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三更雪也不动作。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温热的涎水淌上三更雪的手指,他才蓦然回神,好像被烫到一样,嫌恶地抽回了手。
“三更雪,你到底发什么疯?我让你去找大师兄是为你着想,你就非得和我对着干吗?”
“我讨厌和蠢人说话。”
“你——”
三更雪轻轻地“嘘”了一声,将他一把扛上了肩头。
两相欢的伤口立即撕开,鲜血狂涌,疼痛袭来,他几乎要昏厥过去,只能无力地拍打三更雪的后背:“松开我,好疼!”
“是啊,好疼。”三更雪说,“那时我也是这样哭的。”
“……”
“二师兄,那个‘娈童’的传言不是假话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随便哦。不过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好了。”
两相欢疼得晕眩,失神间根本听不清三更雪的嘲笑。
可是三更雪的下一句话,他却奇异地听清了,而且为之冷汗淋漓。
“你的前主人,就是我的杀父仇人。”三更雪顿了顿,“而你弑主的那一晚,其实留了很多把柄。你后来对师父忠诚到盲目的地步,不惜为他成为一把无底线的凶器,是以为他保了你吗?
“——师兄,现在你还觉得是师父在保你吗?”
那一霎时,两相欢只感到浑身血脉逆流,惊恐和剧痛交加,他张口欲辩,却不等出声,就已活活吓晕了过去。
如果说这些谈话还只是恐吓,那之后的经历,于两相欢而言,就是彻底的炼狱。
把他刺激转醒的是一阵剧痛,鼻尖也嗅到了浓烈的血腥。
两相欢无意识地呻吟,却在同一个瞬间,猛地瞪大了眼睛——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失去了声音!
一颗圆滚滚的头颅跃然眼帘,两相欢大惊失色,无声地尖叫。
可是声带宛如撕裂了一般,除去刻骨的疼痛,他听不到一丝声音,也没有任何发声的感觉。
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何失声,两相欢很快就陷入更深的绝望。
——他看清了那颗头颅的脸。
深凹入眶的眼球、刻薄挺拔的鼻梁、紧抿不懈的薄唇……
正是他最崇拜、最仰慕的紫衣侯,曲相和。
“醒啦?”三更雪放下举起头颅的手,笑眯眯地用额头试他的体温,“好凉,是淋了雨,还是流了太多血呢。或者是被吓得太狠了?抱歉抱歉。”
两相欢迫切地想要质问,发不出声,他就用双手比划。
他们都习惯了和六合清交流,简单的手语不在话下。
但他没有料到,自己的行为反而提醒了三更雪。
三更雪从竹寂奴里抽出一根箭来,自言自语地说:“你还不知道吧?大师兄的左手被师父砍断了。”
说着,他拽住了两相欢的右手:“二师兄,你去陪陪他如何呢?”
两相欢拼命地摇头,可三更雪的表情没有一丝松动。
“陪六师妹做个哑巴,陪大师兄断一只手。也陪陪我,失去一个家。”
箭尖压上了两相欢的手腕,即将刺破皮肤,挑断他的手筋,“我只是把你们对别人做的事,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们。毕竟我也是‘鸦’嘛,对任何人残忍都可以谅解,对不对?”
他再一次晕了过去。
再醒时,是比刚才的头颅还要瘆人的……被卸解了的师父。
三更雪埋首其间,任由那些内脏流了一地,为难地说:“到底哪里去了?养了几十年的‘六合’藏得果然很深。”
两相欢头痛欲裂,但不敢再惊动三更雪,只能压住惊慌,偷偷地向后缩去。
他的右手果然没了知觉,做不了手语,也不可能提笔写字告诉大家真相。但他至少要先离开这里。
阿珉留下的伤都不算什么了。
至少他能感受到阿珉并没有刻意要他性命,或许是因为五十弦求了情,或者是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
可三更雪留下的伤痛却是深刻的、永恒的,让两相欢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
就在他退走十来尺后,三更雪的背影越来越远,两相欢尝试着站起来,拖着伤躯逃走。
他还想去找六合清,三更雪居心叵测,一定是把六师妹引去了险地。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两相欢以为自己终于要逃脱的时候,百年一遇的地动来临了。
“……”
“师兄,在这么危险的时候自己乱跑,真的会死哦。
“还好我已经找到‘六合’了。我和六师妹承诺过要保护你的,我们现在走吧,师兄。”
一刃瑕看着狼狈至极的两个师弟,哀痛之情溢于言表。
三更雪将两相欢的所有伤势都推到了凤曲头上,一刃瑕对此也毫无怀疑,赤红着眼,无比痛惜地说:“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现在只担心六师妹……”三更雪叹息着摇头,“我……看到了师父的遗骸。恐怕是有栖川野回收了‘六合’,把师父弄得乱七八糟,偏逢地动,我只能就地掩埋了师父。可是师父出了事,倾凤曲和有栖川野竟然不在,只怕六师妹……”
一刃瑕濒临崩溃,他看着心急若焚,却说不出话的两相欢,心中更是一痛。
他用右手握住两相欢的左手,沉声道:“我一定会找回六师妹。我会带你们回家。”
三更雪喜极而泣:“没想到大师兄会来找我们,我已经没力气了,还以为会和二师兄一起死在地动下。太好了,幸好还有大师兄。”
一刃瑕无声地对他点了点头,三更雪靠近过来,和一刃瑕浅浅地拥抱一下。
一刃瑕不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但抱过之后,他的面色也好转些许,甚至蹲下来再抱了一下两相欢。
两相欢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衣服,焦急地想要说什么。
可一刃瑕一句都不了解,他以为是师弟对倾凤曲的怨恨、对师妹的担忧、对师父之殇的悲痛。
“走吧,”一刃瑕说,“我们回家。”
竹海中已是生离死别,但定风塔外仍挣扎着一线希望的生机。
凤曲绝不接受沉岛的结局。
他和阿珉一直都在为了改变命运而努力,临近关头,却说无可更改——他当然不能认可。
确定了曲相和的死讯,倾五岳紧闭的嘴终于开启:“……剑祖不曾说过有关停机关的地方,这些年也从来没有人问过。”
顿了顿,他继续说:“但如果是高/祖留下的生机,那应该是在且去岛最晚崩塌的地方吧。”
“那是哪里?”康戟问。
倾五岳阖目半晌,答:“剑祖陵。”
传说中,倾如故从未想过留下自己的尸骨,但修建岛屿的工匠还是坚持筑了一座恢宏的地下陵墓。
门生清明扫祭时大多只拜日月殿侧殿供奉的牌位,但他们都很清楚,逝去的剑祖就葬在日月殿下,不到十尺的地陵之中。
凤曲起身扶剑:“我这就去。”
商吹玉第一个跟了过来:“我也去。”
五十弦一怔,忙说:“我我我,还有我!”
邱榭出声打了个圆场:“别急别急,我们先说明白。现在紫衣侯已经死了,看凤曲的意思,有栖川也不会伤害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两手准备,先把伤者送去静思崖下的船上?万一岛沉了,大伙能走几个是几个。”
凤曲点头:“邱兄说得对,你们去送青娥。”
五十弦果然面露难色,但商吹玉还是没有犹豫:“他们人已经够多了。”
邱榭苦着脸说:“哪里多了?扬灵、子邈、云姑娘、穆姑娘、倾岛主、江少侠……其他人也有受了伤的,啊,还有秦娘子……世子的眼睛,真的无碍吗?”
秦鹿似笑非笑地答:“有碍无碍,也该我夫君来操心,你怕什么?”
康戟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杆烟叼着,刚刚点燃,吐了一大口烟雾:
“别吵吵了。秦鹿还有两个影卫也能用呢,我看你邱榭最精神,你背两个。”
邱榭:“那我选小吉和小五。”
苦中作乐,凤曲却实在笑不出来,只是配合着扯了扯唇。
康戟紧跟着说:“二公子,你也别为难你老师了。他在乎的人就这么几个,穆青娥已经出了事,要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他指定豁出命去救你。”
商吹玉张了张口,却听康戟道:“当然,也不能让凤曲一个人去。太危险了,作为干爹,我第一个不答应。”
秦鹿笑问:“是啊,那可怎么办?”
康戟吧嗒着嘴,又呼出一口烟。
接着,他把长戟一甩,仗在身后:“能怎么办?我去呗。”
“你们谁不是他倾凤曲的心头肉啊?也就我这老疙瘩,死了他也不心疼,他要是想不开,我还有力气踹他出去。”
康戟说着,对倾五岳点点下巴,“倾老头,放心吧。倾九洲拿命保下来的儿子,我不会给她去了地府还骂我的机会。”

第133章 剑祖陵(修错字)
倾五岳和康戟就是他们当中辈分最高的,倾五岳默许了,其他人便不好再说。
商吹玉倒有几分不忿,奈何现在伤患无数,无论是为大局,还是为了让凤曲安心,都不是让他任性的时候。
凤曲再看了江容、穆青娥、云镜生等一干伤者一眼,又对众多前来助阵的外友长长一礼。
以邱榭为首,大家都谦逊地让步避开,没有受他的礼。
邱榭搀他起身:“凤曲,还是那句话,我们都在幽州等你。”
凤曲苦笑:“但愿我能赴约。”
“君子一言九鼎,愚兄相信你不会食言。”邱榭顿了顿,“无论何时,明烛宫都会扫席以待。”
华子邈大声叫唤:“常山剑派也是!我等你啊小凤!!”
其余人也跟着喧哗,凤曲听得动容,一一谢别。踌躇间,他也看向了一路偕行的同伴:
穆青娥尚处昏眩,秦鹿并无多言。
商吹玉细眉拧蹙,道:“送完了人,我还会过来。”
……罢了。
最后感受到凤曲的目光,刚背上穆青娥的五十弦微微回首,一怔,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
——凤曲只带回了常自珍和穆青娥,那么有关六合清、有关罗衣秋,他们也不必多说了。
歉疚自然是有的。凤曲答应过她尽量不下死手。
但是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还是会毫不犹豫对六合清动手。而且这种程度根本不够释怀他的仇恨,直到现在,凤曲的心中依旧酝酿着对“鸦”的怨憎。
康戟烟杆里飘出的白烟如雾袅袅,渐而掩去了众人离去的背影。
感激、担忧、祈愿、惭愧……所有的感情都被压下,凤曲看向下一个目标,眼神缓缓凝定。
日月殿已经塌成了一片废墟,数根锈红的铁骨支棱高耸,穿透了剑祖像残余的身躯,仿佛万剑穿心。
在殿里焚香洒扫的光景犹在眼前,可那时的琅琅书声此刻都成为雷潮般的巨响。
这片养育了数代门生的土地宛如奄奄一息的义母,一条条伤疤触目惊心,凤曲泣不出泪,只是沉默地穷尽身法,奔向日月殿下。
剑祖陵虽在日月殿的地下,实际却比日月殿庞大许多。
它几乎占去了且去岛四分之一的位置,其形华丽、其势庄严。凤曲从残垣断壁中摸到了剑祖像底座的一个机括——他最初被当作继承人教导,许多接任岛主方知的秘密,倾五岳都不曾刻意瞒他。
徒手拍去累累的尘灰,凤曲嘴唇无声地一动:“冒犯了。”
指腹按上了机括核心。
下一刻,地动山摇的震撼再度传来,但和之前不同,这次的撼动非从地下而来,而是日月殿仅剩的几块青砖自行开合,轰隆隆地,扩出了一条通往地底的石道。
一老一少相视一眼,都想做先行的开路者。
不过凤曲更快一筹,没等嘴上客套,脚下已经迈了过去:“我来为前辈带路。”
康戟忍俊不禁,默认了。
他把烟杆子里的烟草一倒,掏出一枚夜明珠,照亮幽暗的道路。
“说起来,你们祖宗性情如何?会不会设下那些难挡的毒烟毒液毒箭?我也好在心里准备一番。”
“不如何。”凤曲道,“他到暮年,脾气格外怪异,想来也是‘神恩’所致。”
康戟哼哼两声:“‘神恩’本就凶恶,不能尤人。他种的还是‘六合’,和曲相和乃是一脉,你看曲相和现在什么德行?倒是你,见过这么多的前车之鉴,就没什么打算?”
凤曲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但没有做声。
他不信任康戟,康戟也不信他。
就像未央带走“六合”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它送到觉恩寺;而无论手段,十方会此前也保管着“太阴”。
包括皇室和有栖川神宫——大家似乎默认了,只有把“神恩”置在一群人的管辖之下,才能控制住这个祸患。
由“一群人”来筛出可堪重用的“某人”,便不顾“某人”是不是甘愿,就让他做了命定的宿主。
如商别意、如有栖川姐弟、如秦鹿……世道的一粒尘埃,就是压垮一个人的巨山。
他们彻底进入了甬道,外界的光亮渐被丢在身后。
此地以巨石垒成,高而敞阔。不过空气远比凤曲想象中更为流通,不是过于的滞腐,也没有太多腥臭。
意识到自己正对先祖的坟墓评头论足,再想起这一行不知钻了多少地道,最后还要来钻自家的祖坟,凤曲一时又想苦笑。
但挥去那些苦闷,比起未央陵墓的险恶、老祖地宫的玄秘,剑祖陵还真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和岔路。
凤曲一路警惕,但直到走出石壁庇护的甬道,都没有什么明枪暗箭,只是脚下的石板有了些异常。
石板笔直地通向前方,却在渐渐变窄,从二人同行、到一人独行、再到一个人也得谨慎踏步。
凤曲一路走去,发觉石板极处已经成了一道铁锁。
但环环相扣的铁链也越来越细,再到末尾,就甚至成了一缕丝线。
这不像一条正常的路。但除了这条路,四周就是黑沉沉的悬空。
康戟看得发笑:“荡秋千么?”
他作势就要踩着铁锁晃荡两下,一个不慎,烟杆当真让他晃了出去。康戟哀声一叫,余音回荡在空旷的深渊,烟杆坠而无声,一去不回,康戟似笑似哭的表情才终于一敛:
“这么深?你们的地下竟是大空,难怪塌得这么快。”
凤曲也没料到这副风景,神色微凝:“即使没有这一遭,且去岛也终会塌陷吗?”
高/祖是不是也是料到了这个结局,委婉地逼迫倾如故折返?
可惜他没想到,倾如故宁可拉着徒子徒孙葬身汪洋,都不情愿再回到海内故地。但这份决绝是出于怨愤还是不想连累旁人,凤曲也无法判断。
且去岛百年未有外敌,剑祖陵自然完好无损。
丝线作路,看似荒谬,不过对于且去岛传授的轻身功法正是对口。凤曲瞠了一会儿,便踏虚若实,丝路看着脆弱,实际却很柔韧,由他稳步行进,只是摇晃,毫无断开的迹象。
康戟目露赞许,脸色又猛地一变:“等等,那干爹呢?”
其实他的轻功要对付丝线一样不在话下。
凤曲懒得揭穿,一手从他怀里摸出了鱼竿——正是曾经钓起他的那根,接着几个连纵去到彼岸石台,康戟只管不动,凤曲一抛一提,钩子便穿过康戟的后襟。
抢在衣衫撕坠之前,凤曲又将一块碎石踢去,康戟在半空中点步借力,跃了过来,还不忘拍拍灰尘:“确是不错,大有进益。”
走过险奇的丝路,陵墓中终于出现了些许暗器的阻碍。
但对两个武功盖世的高手而言,这些障碍都约等于无。唯独怪奇的依然是悬空的石道,让他们越发坚信了且去岛的地下,接近四分之一……甚至更多,都是虚无的黑渊。
那是什么撑起了这座岛屿呢?
康戟举起夜明珠照明,映出无数斑驳生锈的铁骨。地上盘踞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在黄土泥沙的掩盖下,正是这些老朽的骨架支撑起且去岛。
康戟道:“就算这回幸免于难,你们也不能在这里待了,你明白吗?”
凤曲没有答话,心里格外酸楚。看到意料之外的东西,他纵想和阿珉说些什么,可这次却庆幸起阿珉不在。
若是阿珉看到这些景象,知道且去岛撑死了也只有百年寿数,不知是会对前世的遗憾稍有释怀,还是更加伤心起自己没能提前发现。
“听说前辈看过十方风景,遍知八门奇事,像这样的地方……只有且去岛一处吗?”
“旁人就算有心,也未必有这样的能力。就算有这样的能力,也未必能找到这样的宝地。就算找到这样的宝地,也未必能找到倾如故这样保全本地的高手。”康戟顿了一顿,“应须行和倾如故,确实都是彼此的贵人。有这孽缘,无怪你的爹娘宁犯天下之大忌,也要生下你了。”
“……我娘怀着我时,前辈也知情?”
“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么做你的干爹?”
康戟舒一口气,没了烟杆,他的嘴里相当无聊,能和凤曲闲聊解闷也很开心:“你娘的性子十分激烈要强,和你爹本来水火不容。可是你爹脾气太好,大家渐渐做了朋友,又是一晚,我们都喝醉了,而你爹生得实在……”康戟的面皮抽了抽,隐晦地道,“窈窕柔弱、国色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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