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人已经近乎衰竭,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商别意无比庆幸自己没有留在瑶城,否则这样苟延残喘的模样落到父母眼中,他不敢想象凤仪山庄又会陷入何等的慌乱。
而且,要他以如此丑陋的样子和亲人道别的话,实在是比死亡本身更为可怕的事。
房门传来了响声,和其他人小心翼翼的动作不同,这次的客人粗枝大叶,脚步响亮。
商别意瞑目休整片刻,再睁眼时,镜中的倒影依然是平日那副运筹帷幄的神情。
莫怜远单手端着药,放在了商别意的床头。
床上的人即使病重,仍旧将仪容整理得一丝不苟,这种表面功夫正是莫怜远最厌烦的,但想到对方是凤仪山庄的大公子,莫怜远嗤笑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这些有点年份的门派宗族,都是差不多的自命清高。
莫怜远的理想,就是把这种可怜虫的骄傲尽数击溃,让他们不得不承认,所谓千百年的传承不过如此,一群贱商酸儒、臭道秃驴,一概没什么本事。
“没病糊涂吧,还认得人么?”莫怜远负手立着,居高临下投来了怜悯的目光。
商别意状若未觉,客气地一笑:“竟然惊动了莫前辈亲自探望,别意受宠若惊。”
“油嘴滑舌的那套就收起来吧,对我是没用的。”莫怜远指了指药,“先把药喝了,别死在我的地盘,省得凤仪山庄发疯了攀扯上来,叫人后悔了行这善事。”
商别意低眼微笑,端起药,干脆利落地喝了下去。
莫怜远掌中盘着一条珊瑚手串,见他这样,哼道:“我家的浑小子喝药就爱扭捏,一会儿怕苦,一会儿怕烫,我还当你们年轻人都这样没用呢。”
他说起儿子时,话里倒是颇显柔情。
商别意喝完了药,用手帕擦净唇边的水渍。片刻调好呼吸,商别意道:“莫少主和别意毕竟还差了将近十岁。不过前辈过来,就只是为了探病吗?”
莫怜远冷笑说:“看来你果然没几日活头了,这种寒暄不是你以前最喜欢、最擅长的吗?现在已经没力气伪装了?”
商别意薄唇轻抿,似乎被他戳中了痛处,良久才苦笑着叹息出声:
“还是瞒不过前辈的眼睛。”
二人年岁上虽有差距,十步宗和凤仪山庄却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门派,面上台下的交锋都有不少。
莫怜远上下打量一会儿:“凤仪山庄保管的‘白虎’,就是传到你身上了?”
商别意阖目道:“陛下对您真是信任有加。”
“我瞧你也活不长了,何必还死守着‘白虎’不放?你们山庄既然投诚天子,当年就该直接把‘白虎’双手奉上,也免了现如今被那姓曲的穷追猛打。”
“人算岂有天算,小子愚钝,总有棋差一着的时候。”商别意笑叹说,“不过,‘白虎’非死不能离身,在我之后该由何人继承,的确是个难题。”
“你早该生个孩子。”
“以别意这副残躯,实在不敢耽误良家女儿。”
“那就让你弟弟给你生一个。哦,他倒还小,不如就传给他。”
商别意仍是笑笑。
商家兄弟不睦,几乎是瑶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只要有心打听,都知道他们两人同父异母,势同水火,别说互相扶持,商吹玉现在没有落井下石,都是心存仁厚,记挂着凤曲的叮咛。
莫怜远当然也很清楚:“……就算你弟弟不管你的死活,难道‘天权’也不帮你想想法子?”
商别意的面色冷了下来:“阿鹿有他的打算。”
“哦,他的打算?就是同十方会那群阴沟里的耗子勾结吗?”莫怜远也不遮掩,严肃道,“谢天朗糊涂,你们年轻人可不能犯傻。康老八现在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你让他和朝廷拼命,他当然浑身是胆。可是你们呢?
“你有父母,有几百人的庄子,但凡天子发难……你也不想‘暮钟湖案’在瑶城再来一回吧。至于‘天权’,他的父亲、他的群玉台、他的世子之位,他的软肋可比你还要多,莫非真能翻了天去?”
商别意回以沉默。
莫怜远其实不是一个合格的说客,只是这件事实在隐秘,他也只好亲自上阵。说着说着他就把话题撂到这里,让商别意自己琢磨。
但莫怜远又是出了名的性急,停了几息,莫怜远道:
“我就直说了。那姓倾的小子我瞧过,是有几分本事,‘天权’和康老八多半是想靠他来个大的——但他那三脚猫的水平,曲相和、我、甚至有栖川野那个扶桑小孩,随便一个就能拦住他,更不提‘鸦’那边至少能提出一个一刃瑕、一个五十弦,只靠倾凤曲,你们什么都干不了!”
商别意的嘴唇颤了颤,无可奈何的心情化为一声笑叹:“……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可阿鹿总不听劝。”
莫怜远说:“所以你们吵架了?这几日他都不来看你。”
商别意摇摇头:“他毕竟是位世子,早年被我巴结惯了,总以为我必须顺他的心意。可是,就如您所说的那样,我没有‘瑶城侯世子’这样煊赫的地位,我还要为家中老小考虑。暮钟湖案,绝不能在凤仪山庄重演。”
莫怜远的眼睛便亮了。
他专门收容几人,为的就是这件事。“直符”秦鹿冥顽不灵,那不打紧,他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但“白虎”商别意、“螣蛇”倾凤曲,一个城府深沉、一个武功绝伦,如果能拔去二者,秦鹿纵有天大的气运也不能翻盘。
比起曲相和喊打喊杀的毛病,能商量的,莫怜远才没心思打架。
“把‘白虎’交给天子吧,我会请旨,给你风光大葬,你们凤仪山庄也能获益良多。”
“……请容我再斟酌几日。”商别意略有动容,但还是没有立刻应下。
莫怜远急了:“你还要和谁商量不成?左右你和‘天权’也离心了,你弟弟更是对你冷漠成那副德行。除非,你要找倾凤曲?”
商别意眼神躲闪,似乎被他说中了心事,露出些许羞赧的意思。
莫怜远心念一转,想到什么,抚掌大笑:“那当然好!最好你也劝劝他,那荒岛上有什么享福的,干脆投奔天子,反正他功夫又好,还有‘螣蛇’,叫天子赐个官做绝对不难!”
更好的是,让他一个人引荐了两个子蛊,占尽功劳。
彼时曲相和竹篮打水,不知会气成什么样,想想就身心舒爽。
莫怜远脸上都乐开花了,心中美滋滋的,丝毫不曾留意商别意掩面咳嗽时唇弯嘲讽的冷笑:
“凤曲和我是患难之交,若能为他奔个好前程,当然是好。只可惜,他现在因为老祖之死对紫衣侯恨之入骨,绝不可能投奔天子了。”
莫怜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真是蠢笨,回头我去找他!”
商别意含笑安慰:“由他去罢,毕竟还年轻呢。不过前辈这般卖力游说,看来天子是下了大手笔的。别意冒昧猜一猜……前辈不缺钱财、不缺武功,又不稀得入朝——是为了矿山么?那座象征着玉城势力分割的矿山。”
莫怜远的表情凝了一瞬。
“前辈不用忌惮别意,您放心,凤仪山庄一介贱商,绝不过问其他。相反,倘若由您接手老祖留下的部分矿山,甚至是接管整座玉城,凤仪山庄一定鼎力相助,只求宗主开放关口,允准通商。”
莫怜远哼道:“这通马屁,你对曲相和也拍过吧?”
“不,凤仪山庄的生意求稳求远,无论一刃瑕还是五十弦,这两人都难堪重任,根本镇不住那群亡命之徒。但十步宗上下对令郎的敬重,别意都看在眼里,即便在您百年之后,想必少主也会是一代誉满天下的宗主。只有您拿到玉城的全部,别意才能安心让山庄通商玉城。”
“……听这意思,”莫怜远静了一会儿,“你是想对付曲相和啊?”
商别意笑说:“凤曲对他深恶痛绝,我不能坐视朋友难过。而于大局,‘鸦’习惯了他们自己的买卖,根本不和山庄往来,我们比任何人都希望十步宗得势。”
莫怜远双目微狭,锐利的目光仿佛巡猎的鹰隼,要将商别意看穿一般定在了他的面庞。
而商别意只回以无可挑剔的笑容。
许久,微风拂过庭院低垂的青萝,一片老叶脱离了藤蔓,循风飘飞,悄然越过了红砖玄瓦的墙。
做客十步宗的几天里,莫饮剑几乎每日都会来找凤曲。
有时是带了后厨新出的菜式,有时是卖弄从仓库里翻出的武器,有时则是没什么事做,就来缠着凤曲聊天——然后被商吹玉横眉冷眼地轰走。
今天也不例外。
凤曲刚从商别意的院子折返,身后陡然压来了一股重量。
少年的体温透过衣衫传递而来,双臂环住了凤曲的肩膀,莫饮剑后抱着他,笑嘻嘻地喊:“夫人!等你好久了,今晚空出来吧,我们出去玩!”
凤曲被他压得腰背一弯,不远处立即响起商吹玉的呵斥:“离老师远些!”
莫饮剑当然不理,趴在凤曲肩上扮了个鬼脸,一支箭顷刻掠过他脸侧飘逸的鬓发,精准扎进了莫饮剑和凤曲身后的树干。
商吹玉从拱门之后露出了脸,阴沉道:“找死。”
凤曲:“……”
精度,大有进益。
气量,有待提高。
莫饮剑也被那支箭吓得不轻,半晌摸了摸脸,终于回神,破口大骂道:“你疯啦!伤到夫人怎么办?商吹玉你要拼命是不是,好,我跟你拼命!!”
说罢,束天剑唰地出鞘,莫饮剑擎剑飞身而去。
商吹玉也不退让,撤步跃上墙头,眯眼搭弓,高高在上地俯瞰。
一道过来的阿绫:“你们每天都这么热闹?”
凤曲:“饭后消食。”
“那还挺能吃的。”
“嗯,他俩长身体呢。”
连他都要放弃和这两人讲道理了。
这厢莫饮剑和商吹玉杀得轰轰烈烈,凤曲领着阿绫步进院中。果不其然,秦鹿正倚躺在银杏树下品茶,折扇缓摇,瞑目小憩,悠哉得仿佛看不见眼前的战场。
阿绫问:“你有照常喝药吗?”
秦鹿慢悠悠答:“喝了,药效弱了。”
“看来得换个药方。”
“那你下去仔细想想,明天再来禀报。”
阿绫:“……”
阿绫扭头问:“这人一直都这么欠吗?”
凤曲:“抱歉,他还在长脑子。”
他早就放弃跟秦鹿讲道理了。
阿绫板着脸扫视一圈,看着院子里奇形怪状的少弱病残,发出一声叹息:“穆青娥走的时候一定很开心。”
凤曲:“哈哈。”
看吧,现在他不开心了。
商别意和莫怜远会聊些什么?
凤曲心里实在忐忑。
他至今还未想通商别意的算计,秦鹿看上去也老神在在,毫不担心。还有阿绫煎给秦鹿的药,每次追问,秦鹿都用“补药”的幌子遮掩。
可以前没有阿绫时,也没见秦鹿喝什么补药。
莫饮剑从后方杀了出来,分神道:“夫人,我话没说完呢!今晚特别热闹,我娘要去四宜楼抚琴,还有好多人放孔明灯,我们一起去看吧!”
凤曲愣问:“为什么放灯?”
“因为——”
“啊呀,”秦鹿终于睁开了眼,慢条斯理地开口,“夫君,今夜是七夕,妾身也想去瞧。”
凤曲不期然和他对上眼神,那双横波潋滟的眼眸仿佛金乌坠湖,折射着灿烂夺目的金光。
尤是对视的刹那,秦鹿的眼睛深若秋潭,让他不觉恍惚了一瞬。
秦鹿意识到他的变化,微微别开眼神,重又闭上了眸:“夫君不喜热闹的话,就在这里陪我赏月也好。”
一支箭穿风而来,刺入了秦鹿身边的银杏树。
弓弦颤抖着好似老鸦嘶鸣,商吹玉冷冰冰道:“你也离老师远点。”
阿绫:“他好忙啊。”
莫饮剑被秦鹿抢了邀请的先机,当即丢下商吹玉,气急败坏地砍向了秦鹿。秦鹿身形一闪,飘坐到屋檐智商,裙裾飞扬,却换回男声:“要是真砍死了本座,你坐小孩那桌。”
“……”
“小凤儿坐宗亲那桌~”
凤曲:“?”
莫饮剑一剑刺去,大叫道:“混蛋!全都知道你身份了还装女人骗夫人,看我劈了你!”
秦鹿笑呵呵地颔首:“是啊,是谁最早装姑娘骗人啊,好问题,究竟是谁呢?”
凤曲:“……”
商吹玉挽起袖子,从院里提起了莫饮剑之前搬来的刀:“老师,我会处理干净。”
凤曲:“………”
他一手拉住商吹玉,又弹出一粒石头击开了束天剑:“大家,一起去过七夕吧!”
濯缨阁建于连秋湖上,折廊九曲、雕栏玉砌。
焚轮的燃烬化作最后一丝晚霞,沿着湖水蜿蜒成波。仿佛金缕衣上缠绵的纹案,丝丝缕缕,撩人心魄。
七夕时节,千里县的百姓大多会聚于濯缨阁外、四宜楼下。
一是赏月观景,颇有雅趣;二则孔夫人历年佳节都会抚琴楼上,此地最能听闻仙乐,但见玉兔东升,风云渺渺,叫人不能不心神向往。
莫饮剑往年都会陪在母亲左右,以防刺客。但今年他要陪着凤曲,四宜楼就只剩一干贵妇婢女同孔夫人作伴。
乐声飞出花窗,惊开了闭月的夜云。
喧嚣的人潮顷刻归寂,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孔夫人的琴音。
凤曲在人海中微微抬首,望向岌岌的四宜楼顶。商吹玉在旁倾听,目露赞叹,持弓的手指忍不住摩挲起来。
凤曲看就知道,他是技痒了。
自从踏上这趟旅程,商吹玉几乎还没能静心弹琴。
阿绫道:“虽在玉城,可千里县的繁华,连幽州也自愧弗如。”
空中徐徐升起了天灯。
一盏盏明火飘摇入空,承载着放灯人虔诚的祈愿。
莫饮剑不知从哪儿也提来了两盏未燃的天灯,将其中一只塞到凤曲手中:“夫人也来许愿吧!”
商吹玉眉头轻拧,却见秦鹿一搓指,一名影卫无声地潜过人群,双手奉上五盏金丝编织,惊艳不凡的天灯。
商吹玉也挑出一盏雪底竹纹的灯来:“老师放这只。”
这几人的手笔都太阔绰,周围人都不自觉地望了过来。
莫饮剑难得低调出行,藏了半张脸面,被两人一气就想拔剑。
凤曲急忙压住他那一眼就能表明身份的束天剑,清了清嗓:“我不放灯。”
他放不了这么多!
琴乐将尽,人声再度充斥耳边。
湖风如雾如织,静静平复着人群的躁动。一切的喧声笑语都随辉煌的天灯一齐升入碧空云间。
凤曲不知不觉被引到湖心桥上。四周漂聚着百姓随河放进的河灯,一片灯火穿过桥洞,好似浣洗一新,赴去渺茫的、崭新的将来。
莫饮剑和秦鹿各去放了一只天灯,商吹玉则陪在凤曲左右。
二人同在桥上,看着粼粼湖水,凤曲忽而有些出神:“这些灯会去海里吗?我快记不起且去岛连着的海了。”
商吹玉的眉间掠过一丝不忍:“老师……”
玉城并未临海,这些灯过了湖泊,游入河道,就会被下游的官兵捞起。
它们永远到不了海。
“没关系,这些灯好像并不在意终点是哪里。”
“……兄长在和莫宗主商量什么事吗?是有关您的事?”
“不知道呀。”
凤曲伏在桥边赏灯,风月静好,万象祥宁。
这里因为十步宗的矗立而满是幸福,此刻十步宗甚至胜过了无数的正道名门,作为魔教,它却毋庸置疑为千里县带来了一个美好的七夕。
凤曲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关闭的城门外却爆出了一声巨响,一支穿天箭飞窜云端,倏然炸开了重重焰火。如雷的马蹄在城外急奔,紧接着,几名守卫火急火燎地开启城关。
——有人夜里入城。
马蹄声震彻天际,黑红的十步宗宗旗在火光中猎猎飞扬。
为首者进城勒马,足下一蹬掠过重楼,仿佛一道云烟消没。凤曲定睛辨认,看见人潮冲开了几匹马,三道身影都已匆匆飞逝,只留了一人着急地回收马匹。
“那是……桑栩?”
商吹玉同样望见了为首的女人:“白不簪。”
凤曲蓦地僵住,回头和他默默相视。
白不簪、灯玄和桑拂连夜进城,直奔十步宗。无论怎么看,都像是遭遇了什么大事。
人群里穿出了莫饮剑的身影,他又在街边搜刮了不少小吃,叫侍从带着,这会儿正好献给凤曲。
凤曲忧心忡忡地问:“刚才那是白不簪他们吗?”
莫饮剑应声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可能是吧?跑这么快,火烧屁股似的。”
“是什么事让他们这么心急?”
“不知道啊,回去再问吧,你先尝尝这个。”
然而秦鹿也随后跟了过来。
比起莫饮剑,他的神色就凝重多了。一旁的影卫压低声线,目光逡巡着众人面色,但还是依照秦鹿的意思如实禀报:
“听说是……睦丰县的县令张嵘殁了。慕容麒——就是睦丰县内的一个铁匠,已经叫上了‘天玑’,要给紫衣侯下生死战书,请十步宗观战。”
第106章 惧如何
七夕夜里的盛景仿佛黄粱一梦,穿掠人群的须臾,风光远去,就像撕扯着太平的假面。
在奔跑中听到的欢笑都变得无比刺耳,凤曲只感到胸腔里怦怦直跳。
十步宗大门的守卫来不及问安,就见少主和几个客人一阵风似的卷了进去。
最末的桑栩欲哭无泪地缀着,被守卫拦了下来,忍不住问:“这是出什么事了,跑这么快?”
桑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瞪了他们一眼:“多嘴!看你们的门!”
接着也冲进宗内,只留几个守卫面面相觑。
灯玄走出拂衣楼时,迎面便是疾奔而来的凤曲。
一打眼,他就知道凤曲在着急什么。灯玄双掌相合,灰褐色的僧袍风尘仆仆,他用身体拦下了凤曲的去路,轻轻摇首:“阿弥陀佛,少侠先别进去了。”
莫饮剑和商吹玉等人这才跟了过来,气喘吁吁问:“我爹在和她们说什么呢?”
灯玄道:“宗内要事,外人不便过问。”
这一句总算让凤曲停了脚步,莫饮剑看他一眼,撩衣道:“我进去看看。”
说罢便独自冲进了拂衣楼,楼外护卫虽然犹豫,但好歹不敢拦他。
凤曲这才感到掌心一阵钝痛,他的拳头握得太紧,以至于指甲甚至在掌肉上刻出了几道血痕。
灯玄向他行一记僧礼:“少侠且先清心凝神,不必焦急。”
此时却见群阶之下,又是一道白衣褐衫的身影浮现。两个婢女搀着虚弱的商别意,竟然走出了他的院落,正拾阶而上,朝拂衣楼缓缓走来。
凤曲下意识想去扶他,商别意微笑着拂袖婉拒。
他并没有和凤曲解释什么,也没有多给其他人半个眼神,就这样默默走进了拂衣楼中。
“莫宗主唯独准他进去?”商吹玉双眉微沉,有些不悦。
灯玄接过话头,对众人道:“诸位若是为了睦丰县的事来,小僧还算略知一二。”他先行走下楼梯,柔声说,“随小僧来。”
有关睦丰县的遭遇,凤曲的确着急。
慕容麒,那个护送老祖尸身回去的人偶为什么要突然对曲相和发难?被他联合的“天玑”又是什么立场?
现在召见了商别意的莫怜远,心里又在琢磨着什么?
除了相信灯玄,他还什么都看不明晰。
灯玄的住处在十步宗左偏院中的客房,甚至还有单独的小客厅。
几人走入其中,灯玄弯腰点一盏灯,持起掸子扫开桌椅的灰尘:“小僧外出几日,疏于清扫,诸位见笑了。”
凤曲压着急火,摇摇头:“大师不用客气,我只想请教……”
“睦丰县。”灯玄心知肚明地接过了他的话。
桑栩也没有进拂衣楼去,似乎是警惕他们,一路尾随过来。
灯玄倒不介意,淡笑着许他入内,径自道:“听说空山老祖和紫衣侯在睦丰县相斗。老祖事先留了一道阵法,可断‘鸦’的支援,使紫衣侯不得不孤军奋战。此阵是以十方会的两名小童为眼,活人献祭,残忍之余,却也厉害非常,以紫衣侯的武功,竟有五日不能脱阵。”
“……那两个小童呢?”
“自是死了。老祖在睦丰县声望颇高,百姓爱戴,大多愿意襄助。两名小童借着百姓的掩护隐下身去,后来紫衣侯大开杀戒,才逼得小童暴露。”
静了半晌,灯玄问:“看上去,倾少侠也曾在睦丰逗留?”
凤曲面色恍惚,久久没有回答。
灯玄的叙述还算平静,一旁的桑栩却忍不住发叹:“‘鸦’那帮人——为了找到阵眼,紫衣侯砍死了六七个客栈的伙计,两个小孩被逼得走投无路,自己冲了出来。一个给伙计挡刀,当场重伤,另一个拖着他跑,最后一起撞死在界碑上。”
凤曲的身体晃了一瞬,终于软坐在灯玄准备的座椅上。
冰冷坚硬的触感叫他回了意识,怔怔抬起头:“到底……死了多少人?”
“十来个吧……?”桑栩说,“紫衣侯走了,他徒弟还去清理。又逼死了几个居民,光是那座界碑,他非要给人推了,说外人的血弄脏了碑。最后是睦丰县的县令扑上去,也撞碑了……唉……明明长得一副狗官的脸,糊涂啊……”
堂内灯光昏暗,凤曲坐在一团黑漆漆的影中,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的存在。商吹玉略移脚步,守在凤曲身边,秦鹿和阿绫也随之沉默,许久没有发言。
灯玄没有等到凤曲的答案,但他的表现就是最好的答案。
年轻的僧人面上流露出一丝不忍,最后化为虔诚的合掌,慈悲地道:“阿弥陀佛,小僧已经决定为他们诵经百日,倾少侠倘若有意,也可来此堂中一道祈福。”
秦鹿问:“这么多天的事情,都没人去阻止吗?”
桑栩撇嘴:“谁能阻止?官兵都打不过‘鸦’啊。”
商吹玉道:“十步宗不是和‘鸦’矛盾深重吗?这么好的机会,既能打压‘鸦’,又能掌握民心,竟然不管?”
桑栩面上一红,顿时哑了下去,好半天才结巴说:“可是、可是……那是紫衣侯诶。‘鸦’是没什么了不起,但紫衣侯……就算是天子来了也要礼让几分,我们、我们总不能比天子还逞强啊!”
“………”
凤曲的拳头攥得比在拂衣楼外还要紧。
他问:“阿枝和阿蕊,我是说那两个孩子……下葬了吗?”
灯玄垂目道:“没有人知道他们家乡在哪,如今慕容前辈做主,将他们留在义庄停灵。”
“幽州。”凤曲说,“阿枝说过,他来自幽州。”
阿绫悄悄闭上了眼。
幽州是十方会的所在,聚在那里的游侠,许多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听说十方会,便去幽州加入十方会,而后,籍贯也就成了幽州,背景就成了十方会。
但这些人千方百计为自己找到的家乡,最后仍要跨越千山万水,才能回到幽州故里。
灯玄没有过问凤曲和阿枝等人的渊源,也没有追问凤曲在睦丰县时的遭遇。几人静坐着无一开口,各怀心思,直到凤曲打破了沉默:
“桑栩,十步宗真的不敌曲相和吗?”
“……啊?”桑栩突遭点名,愣了一会儿,尴尬地挠了挠脸,“打是能打,可是,也没必要豁出命打吧?我们又不是那个县令,非得为睦丰县拼命?紫衣侯要是真生气了,那确实要命的啊……”
凤曲从他委婉的表态中听出了真相:“除非打到千里县来,十步宗都不会出手?”
“才不是这个说法!只是说,空山老祖和紫衣侯打架,我们不能随便插手的。”
“可那个县令对你们少主不是很殷勤么?”
“殷勤、殷勤怎么了,全玉城都殷勤,我们也不能每一个都……”
他自己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这个七夕忽然就过得极不痛快。凤曲知道自己不该埋怨十步宗,更不该迁怒桑栩,从头到尾最没用的、最罪孽深重的,分明是他这个落荒而逃的祸因。
早知会连累这么多的人,他就该跟曲相和拼了。
死了就死了,至少死的就他一个,也不用苟活得这么窝囊。
“那座界碑,”秦鹿开口,“最终还是倒了么?”
灯玄摇头:“没有。慕容用金书玉令保下了它,现在坊间已经有人议论起那块金书玉令的来历。”
说着,他的目光飘向秦鹿,桑栩也同样满腹狐疑:“难道是你?”
秦鹿的眼眸却微微一暗。
随后答:“若是本座知道此事,就亲自去了。”
桑栩唉声叹气地说:“这考试越来越乱,好像不少势力都在浑水摸鱼,估计少主不会再继续了。停在这里也好,你们也干脆打道回府,别操心了。”
这模样,和明城里那个张牙舞爪,无论如何也要和姐姐同行的少年判若两人,足可见他在睦丰县遭到了多大的打击。
亦或者,只是空山老祖身殒的消息,本就能击垮无数江湖人的信心。
凤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其中一员,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假思索地从喉咙里钻了出来:“我要去看曲相和。”
秦鹿和商吹玉同时看向了他。
桑栩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在明城就打过一刃瑕,万一紫衣侯找你麻烦怎么办?”
他虽然态度不好,但说的都是道理。
灯玄闻言也面露忧色:“少侠不妨再多考虑。”
就连阿绫都紧抿嘴唇,隐有不忍:“这是紫衣侯和十方会的战争,其实你不用太过在意。”
回应他们的却只有凤曲的沉默。
少年的眼神定在院外的天幕。
仿佛回到几天前的夜里,又感受到胸腔里烈火焚灼的稚嫩的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