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凤曲同样蹲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百年以后,我们当然都会死了。”
“还在说这种蠢话,你根本不知道你招惹了多大的麻烦!”
“可是青娥也不知道我的事吧?”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知道你的所有——”
话音骤停,穆青娥回过神,喃喃地念叨:“你的事……你以前的事……?”
凤曲眉眼弯弯,继续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你不知道我的过去,我也不知道你的过去,怎么能断言谁拖累了谁呢?”
穆青娥目光闪烁,良久,她开口问:“你曾经是什么人?”
凤曲禁不住乐:“不是瞒你。但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的过去?”
“九岁之前的记忆都没有了,连父母的名字长相都毫无印象。”
“………你,”穆青娥抽了一口冷气,问,“你就不好奇吗?”
怎么能有人对过去的事这么释怀?
如此诡异的失忆,是个人都难免会在意的吧?
“为什么要好奇?”凤曲道,“该忘记的时候忘记了,该想起的时候就自然会想起。”
穆青娥错愕无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找回声音:“那,商吹玉这是什么意思?”
“我相信吹玉没有恶意,他是真心想把这些还给你。”凤曲顿了顿,笑眯眯地道,“因为你们都很善良,不忍心看到别人难过。”
穆青娥:“……”
手握一大堆商吹玉寻衅滋事、扰乱治安、在瑶城飞扬跋扈的负面传闻,穆青娥最终不舍得让这些事脏了凤曲的耳朵。
是何等单纯,才会觉得一个青/楼话事人是善良的人。
“如果这是商吹玉的圈套怎么办?”穆青娥仍旧有些不放心。
凤曲微笑:“是我愿者上钩,出事了都赖我。”
……好吧。
反正凤曲都已经咬钩了,她不上钩也不行吧。
穆青娥自暴自弃地抱回箱子:“出事了就赖你。”
她转身将箱子放到桌上,却听凤曲在她身后问:“青娥姑娘,如果我的过去会拖累你们怎么办?”
“……”穆青娥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出事了全赖你。”
她没有转回头,凤曲的笑声毫不掩饰钻进她的耳廓。
他的笑声就和他的为人一样,清澈得令人不忍挑刺,可做出的事又总是令人侧目。
“真是有病。”
穆青娥喃喃自语,她只觉得无论凤曲,还有突发善心的商吹玉,根本都是病入膏肓。
居然在这样荒唐的世道里尝试相信“善良”。
甚至还传染了她。
“青娥姑娘?”凤曲关切的话声犹在耳畔,穆青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她只说了一半,紧接着便低下头,半晌没有言语。
凤曲心中了然:“如果有朝一日,到了青娥姑娘认为可以对我如实相告的时候,我也一定会洗耳恭听。”
穆青娥怔怔地抬脸看他。
少年眼含天光,笑容亲切柔和。
他干净得好像不谙世事,又好像本就不在意这些琐事。
穆青娥无声地动了动唇,终于道:“谢了。”
收回箱子后,穆青娥的情绪清晰可见地转晴。
她的脸上挂着笑容,三件宝贝被塞进了随身行李的最深处。
凤曲百无聊赖,决定先在客房里补足昨晚拖欠的睡眠。
阿珉逼迫他打坐休整,但也只坐了一炷香的时间,凤曲便一头歪倒,沉沉睡去。
这一觉径自睡到午后,任凭窗外人声嘈杂,也不影响凤曲在被窝里酣眠如常。
直到窗外楼下,稀疏的人语传了进来:“你可听说了凤仪山庄那副阵仗?”
“不是都传疯了吗?商晤都气成那样了,要不是他大儿子在,那妓娘养的东西早该丧了命咯。”
“商庄主也是造孽,就这么两个儿子,一个体弱,一个不孝……”
凤曲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窜起,伏在窗口往下看。
刚才议论的是几个乞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说起话却是中气十足,足够让话音都传进凤曲的耳朵。
凤曲叫住他们:“请问——凤仪山庄出了什么事?”
几人面面相觑,摆手:“能有什么?无事、无事。”
今天是商吹玉回家的日子,昨晚父子俩闹得这么难看,怎么可能无事发生。
凤曲只能迂回问道:“那我要从哪里打听凤仪山庄?”
他的目光实在灼热,耳力又异常灵敏,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江湖人。
几个乞丐犹豫一阵,支吾道:“……那是凤仪山庄,我们怎么敢说。你要实在好奇,就去观天楼问问吧。”
凤曲恍然大悟。
凤仪山庄在瑶城一家独大,能够压它一头的当然只可能是朝廷。
而瑶城的“朝廷”,可不就是瑶城侯,以及朝廷直辖的观天楼?
他立即诚心诚意向他们一礼:“多谢告知。”
乞丐受宠若惊,也急忙回他一礼:“别客气、别客气。”
凤曲又问:“可是,观天楼该怎么走?”
他的笑容纯稚又澄澈,问得诚心诚意。
乞丐们相视一眼,随后仔仔细细给他指了一番路。
凤曲听了几遍,一边默背,一边点头如啄米:“谢谢!”
大概是怕自己记得不够清楚,凤曲还拿毛笔在手心记了几次转弯的方向。
最后落得满手墨痕,还不忘满口道谢。
乞丐看得于心不忍,问:“少侠,你不是大虞人吧?”
大虞就不可能有这么淳朴的江湖人。
“我在域外长大,怎么了吗?”
“那你干嘛对凤仪山庄这么在意?是有朋友在凤仪山庄?”
凤曲想了想,乖乖点头。
一旁另一个乞丐叹了一声:“若说在凤仪山庄做事,能跟着大儿子就是最好的。差一点,给庄主办事也能凑合。但要是落到小儿子手里——”
凤曲问:“他不好吗?”
“你是外地人,你不知道,据说他家小儿子对仆人,那是轻则打骂,重则断手断脚、剥皮抽筋……”
身边人叫住他:“好了好了,别说了。”
前者急忙止声:“噢哟,不说了不说了。总之,少侠你要是还有疑虑,就去观天楼问,别再为难我们。”
断手断脚、剥皮抽筋。
凤曲听得呆若木鸡,但很快回过神,连声谢过他们。
商吹玉那双手长得跟冻玉似的,抚琴倒是很有本领,可要把人剥皮抽筋……
阿珉冷不丁问:「你在想什么?」
凤曲:“我在想,吹玉他手还怪巧的。”
「……」
“你又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阿珉说,「只是想,如果当时有你这样的队友,兴许商吹玉也不至于和我同归于尽。」
凤仪山庄,自先祖商瑶开山立派,素以琴行世、但因商闻名。
瑶城临港,但地势奇峻,山庄依瑶城而设,居于汪洋与峰峦的怀抱之中。
山峰含翠点黛、远衔碧空,但在青秀之间,山庄汇聚七城十三叠之金粉,天下珠宝云集此间。
金银如叶、珠珞胜雪,远远望去,仿佛山中黄金屋,烨然若神宫。
酒香浓醇、乐声飘渺,清风穿掠林间山野,一驾隆重的车轿停于山庄之前。
马夫下车递上名帖,山庄守门人即刻长礼:
“恭迎‘天权’大人,庄主已等候多时。”
这里的奢华不逊于群玉台,但秦鹿并不觉得冒犯。
群玉台建造在后,假如他愿意,当然可以命令凤仪山庄为自己造出更华美的建筑。
所以巧了,他就是不愿意。
宾客仰首,只见黑白双骏引动车驾,辘辘车声仿佛迎合着山庄奏乐,走得缓慢而从容。
玉石作轮骨、丝绸为窗纱,这驾客人显然出身不凡。
一把折扇从车内探出,慢条斯理撩开一条缝隙,雪似的白光一掠而过。
酒客感慨:“是‘天权’大人。”
旁人问:“这怎么看出是天权?”
“黑白双骏那是御赐的名骏。七城十三叠,也只有‘天权’大人有此一对。”
众人大悟,看向车驾的目光更加惊艳。
“‘天权’大人亲临,真是给足了凤仪山庄的面子。不过这次设宴,我记得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大事。”了解山庄的酒客低语,“二公子离家出走好些时日,庄主亲去城中才把他请了回来。这次啊,是为二公子接风洗尘呢。”
“……嘶,可这二公子无才无德,听说还做过许多错事。这回私自出走,庄主不罚也罢,还要设宴接风?对他是否太过宽仁了些?”
酒客们纷纷摇头,不再多言。
毕竟关乎商家二公子的往事,万一说偏了立场,可不会被商晤轻易放过。
另一边,秦鹿的车驾也已停在巍巍高楼之前。
车夫躬身请礼,众人眼见折扇翘开车帘,而后便是一道修长身影款款走出。
车后尾随的仆僮立刻推上一辆同样用材考究、装饰精致的四轮推车。
秦鹿缓缓坐上,戴了一顶严严实实的幕篱,替他挡住了无数探究的目光。
“进去吧。”
秦鹿懒洋洋道,斜支下颔,露出瘦削的手腕。
手腕上悬着一圈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普通玉镯,镯身则隐约可见些许金色。
灿灿的金色,绘成了一株竹。
“……醒了?”
守在床前的是商吹玉,他冷着眉眼,说出的问话也一样冷冰冰。
不等病人回应,商吹玉从仆人捧着的盥洗盆里拎出毛巾,随意地拧了一下水,接着便往对方脸上一覆。
虚弱的叹息声从毛巾下传出,商别意撑着一身病骨,艰难地拿走毛巾。
他的眼眸湿润,但含着灿烂的光明,嘴唇也始终勾着:“吹玉,你愿意回家了?”
商吹玉不答,只是冷冷地看他。
商别意道:“回家就好,外面总不太平。你刚送回山庄的小丫头,我也帮你安排妥当了,就在你的书房做些闲活。这是你自己找的人,出入书房,你总该放心了?”
他的态度相当温柔,一点也不愧对光风霁月商公子的美名。
但商吹玉的神情依旧没有和缓,开口:“那不是我的人。起身吧。”
如果不是商晤逼迫,他才不会贴身伺候商别意。
全都是为了向酒客们做出他俩兄友弟恭的假象罢了,明明嫡母也正忧心着他趁机结果了商别意的性命。
商别意伸出手,商吹玉却不动。
兄弟二人僵持片刻,商别意又是一叹,商吹玉败下阵来,搀住了他瘦骨伶仃的手腕。
“谢谢你,吹玉。”商别意的脸上立刻现出喜意。
一名仆人从外入内,行礼道:“大公子、二公子,‘天权’大人到了,庄主吩咐奴婢来问,大公子可有力气招待?”
“阿鹿来了,我当然要亲自接待。”商别意笑吟吟说着,又看向商吹玉,“上次你和阿鹿吵完,其实他也很是后悔……”
商吹玉打断他的美言:“秦鹿不是瑶城的主考官吗?怎么还不把信物直接给你?”
商别意脸色微变:“阿鹿并非徇私枉法之人,即便是你我,也要认真考试才对。”
“装得真像。”商吹玉冷笑,“连我都快信了。”
商别意扭过脸,不再回答他的挑衅。
“走吧,兄长。”商吹玉拿过外衫,披在商别意的肩膀,“别让你的‘阿鹿’久等才是。”
但还未等他们走出房间,辘辘车声已然逼近。
面前的房门刚刚打开,坐在推车上的秦鹿立刻盛开笑脸:“别意,我新送你的熏香怎么样?”
“不怎么样。”开门的却是商吹玉,一脸讥讽的笑容,“驱虫的话另说。”
秦鹿的笑颜骤然垮下:“看到你真烦。”
商吹玉道:“共勉。”
商别意这才推开商吹玉的肩膀,露出无奈的笑容:“你们别吵架啊。”
秦鹿笑说:“既然别意说了,我就不和某人一般计较了。”
先帝在位时,商晤就带领凤仪山庄从凤凰峡迁至海内。
后来返回瑶城,嫡公子商别意也自然而然和瑶城侯的独子秦鹿成为竹马之交。
两人自幼一齐长大,商别意又是人尽皆知的好脾气,秦鹿当然和他格外亲密。
与之相应,对兄长不敬不爱的商吹玉则是秦鹿百年一遇的宿敌。
秦鹿一边说着,一边将幕篱脱下,露出那张绝艳面庞。
但比他的五官更加惹人侧目的,是他脱下幕篱后,终于显现在众人眼前的一头雪发。
秦鹿的肤色苍白莹透,青紫色的血管都能依稀窥见。
而一头白发如同雪瀑,甚至不仅是头发,包括眉宇、眼睫,他的一切体发皆是纯白如雪的颜色。
除此之外,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同样异于常人。
那是一双浅金色的瞳眸。
如同薄暮时的残晖,又似敷抹了一层浅淡的蜜糖。
见到秦鹿真容的一刻,商别意脸上浮现出一丝难过:“常神医还是没有找到法子吗?”
“啊,你说头发?”秦鹿笑笑,“不碍事,我平时也不会以这副模样见人。”
商别意皱眉:“可这总是……”
话到嘴边,及时吞回了喉咙。
只能叹息一声,商别意问:“‘天枢’大人是否能有办法?”
两人对谈之间,又有一名小仆跌跌撞撞地赶来。
但他并非是为了商别意,而是茫然地张望一圈,立刻扑向了商吹玉:“二公子!不好了!”
这是商吹玉院里的小仆。
商吹玉的仆从都被他警告过,绝不许擅自进入山庄主院。
除非出了什么大事,他们也不敢轻易打扰商吹玉。
商吹玉皱眉问:“何事至于这样匆忙?”
“是、是映珠出事了。”小仆惶恐不已,立刻跪在地上,浑身颤抖道,“今日设宴,王掌事说欠缺人手,将映珠点了过去服侍宾客。然后、然后映珠……”
商吹玉想了一会儿“映珠”的身份,记起这就是凤曲救下的那名小婢,刚分配到他院里做些粗活。
小仆眼睛一闭,豁出去了一般大声道:“然后映珠被客人欺负,她一着急,把滚烫的热汤泼了客人一身。这会儿庄主震怒,下令要杖杀映珠!”
三人俱是一愣,商吹玉的脸色阴沉不堪,甩袖向宴请宾客的华庭走去。
商别意连步试图追去,但他体质寒弱,只能眼睁睁看着商吹玉走出庭院。
秦鹿则将幕篱戴回,想了想:“庄主这次还请了天越门?”
“天越门也算当地名门,自然是要请的。怎么了?”商别意急切地问,“吹玉他还和天越门发生了矛盾?”
秦鹿失笑:“让你这样担心,这可不好。等会儿回去我就下令封了天越门,如何?”
“阿鹿,我早前就与你说过,不要仗着观天楼……”
“是是是,我都记得呢。”秦鹿别过脸,“玩笑而已,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弟弟吧。”
商别意微拧着眉,看出他心情不愉,但也无计可施。
左右权衡,商别意只得先令人照看秦鹿,自己则在贴身仆从的搀扶下立刻赶往华庭。
秦鹿一人留在院中,幕篱遮掩了他的神色。
只能看见他瘦削修长的手指正摩挲手腕上的玉镯。
指尖盘桓打转,描摹着那抹金色竹纹的形状。
观天楼矗立在瑶城之西,奇峰之巅。
除了本身的崇高地位,它还扮演着瑶城与宣州的“界碑”。
凤曲一路循着手心上的笔记,又辅以殷勤的问路,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到了观天楼。
接着突破数十名守卫的盘问,他才进入了这处禁地。
夜幕降临。
凤曲抬脸仰望,或许是楼顶镂空,他能窥见银灿灿的月光倾泻如雨,充盈在整座观天楼内。
此处足有九层楼,每一层楼摆放着一座雕像。
身着道袍的守楼人向他一礼:“福生无量天尊。恭迎少侠。”
凤曲定了定神,向守楼人一礼。
他恭敬地回答:“晚辈求知凤仪山庄今日出了什么事,以及山庄庄主与两位公子之事。”
“原是本土人间之俗事。”守楼人微微点首,“福生无量天尊。后土娘娘降临此间,定为您点拨迷雾。”
原来如此。
道家、九楼、后土娘娘。
每一层楼的雕像,想必就是道教的三清六御。
而他此刻身处的第一层,便是六御之中“后土娘娘”的领域。
凤曲眨了眨眼,连忙道谢:“多谢后土娘娘。晚辈需要为娘娘做些什么呢?”
“很简单。”守楼人竖起一指,苍老的面庞满是笑意,“一根手指。”
凤曲:“……”
凤曲:“不劳娘娘劝退,晚辈这就滚蛋!”
一点点求知欲就要一根手指!
这不是黑店是什么!!
凤曲掉头回走,却见来路一片渺茫,方才还和自己相距只有几步的大门,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更离奇的是,连他脚下的路也被黑雾盘踞,四面八方俱是黑夜,彻底隔断他与外间的联络。
只有静静矗立的后土娘娘的雕像,和笑意浓浓的守楼人。
“少侠还是恪守基本的契约精神才好。”
黑店黑店黑店!!!
你们海内人全是奸商!!!大骗子!!!
凤曲欲哭无泪,自知误入阵法之地,右手已经下意识摸上了剑。
「别动。」阿珉出声。
还好还好,阿珉居然还在。
凤曲的眼里顿时蓄满雾气:“阿珉……”
「观天楼的规矩就是进入后必须交易,但这里的确邪异。」
从未听说道教有如此残忍又强势的神明,如果是真正的道教徒,也不可能将楼中装潢设置得如此阴森。
然而发现了再多破绽也没用,进到别人的阵法之中,除非能够破开阵眼,否则他们只能是待宰的牛羊。
「你拖住他,我来找阵眼。」
“怎、怎么拖?”
「拿命拖。」
“……”
但在懊悔之间,凤曲忽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
九层楼的天尊雕像都剧烈地运动起来,它们的位置急剧变化着,与此同时,凤曲脚下的土地也开始寸寸龟裂。
凤曲不得不连剑带鞘一同拔出,拆开白色裹布,露出剑鞘原本华美精致的外表。
剑身弹出半寸,光华如月,浮出阿珉冷肃的眉眼。
若有外人在场,或许可以发现,平日被白布包裹的剑柄,此时恰好可以看清雕饰。
自剑柄处蜿蜒而下,盘踞着一尾玄影——赫然是一只四趾金龙。
凤曲终于等来期盼已久的救赎:「退。」
阿珉再次掌握了这具身体。
剑光寒凉,阿珉并指附上剑身,刃锋在他指腹切割出一条细小的伤口,一滴鲜红即刻渗出。
守楼人的神色却遽然一变:“等等。”
然而他开口已经太晚,阿珉的鲜血很快润泽剑身。
如有龙吟,阿珉手腕微抖,剑尖平递而出。
这是他来到海内后,第一次使出完整的剑招:
且去岛的传世剑谱之一——“醉欲眠”。
倾如故,照剑阁之末代阁主,且去岛之首代岛主。
单论生平,他不过是皇权下的昙花一现,擅自插手朝堂,帮助当时名不见经传的高/祖皇帝推翻前朝。
而后就被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甚至连累了整个照剑阁,甚至说他是照剑阁的第一罪人也不为过。
可倾如故只凭“醉欲眠”的十九剑式就能闻名天下,著有“剑祖”美誉。
在倾如故之后,习得“醉欲眠”真传的弟子寥寥无几,能够精通十九剑式的更是闻所未闻。
如果说,守楼人的变色起初不是由于“醉欲眠”。
那么在发现阿珉使出的是他未曾见过的“醉欲眠”之后,守楼人的脸色就已迅速归于惨白。
现今世上“醉欲眠”的登峰造极者,也不过八年前现身海内的倾五岳。
可倾五岳的招数他早已洞悉——
即使是倾五岳,八年前才刚刚突破至“醉欲眠”第十二式而已。
眼前的少年甚至还不到倾五岳的一半岁数,就使出了他从未见过的“醉欲眠”。
守楼人倒提拂尘,气沉不语,内力顷刻如汪洋澎湃。
观天楼内黑雾愈密,只有阿珉周围五步以内,残余他衣衫飘飘的青影。
他的步伐飘渺不定,好似行走云端,又如狂徒酒醉。
但阿珉的眼眸一派清明,方才淌遍剑身的一滴鲜血自剑尖飘然垂落。
紧接着,红影穿掠。
拂尘与剑锋绞在一起,雪白的麈尾散如飞花。
然而麈尾越散越快,却连一丝一缕都无法沾染阿珉飘摇如雾的身影。反是麈尾散却,掩饰之下的拂尘木柄即刻现出三寸利刃,寒光绽如冷火,守楼人的攻势也适时一变。
「他、他到底是什么人?」
凤曲帮不上忙,唯恐阿珉落在下风,只能心急如焚地旁观:「好奇怪,他的招式好眼熟,可是我们不可能来过这里……」
话音未落,守楼人的喉咙突然发出一阵模糊的干呕声。
阿珉矮身扫腿,堪堪避过守楼人迎面吐出的一团黑雾。
凤曲吓得乱叫:「那是什么?!我擦我擦我擦——阿珉,那是什么!!!」
他眼见着那团黑雾落到地上,立刻生出毛绒绒的肢足,与四下黑雾融在一起,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是蛊?!!
凤曲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正想提醒阿珉,却听见守楼人的一声痛呼。
他的嘴角渗出黑紫色的鲜血,就在凤曲惊慌失措之际,阿珉的剑刃已经破开道袍,稳稳扎进了守楼人的心口,黑色血迹随之晕染一片。
「阿珉小心,这周围还有蛊!」
但未等他说完,才发现刚才落在剑身的那一滴血,竟不知何时被阿珉甩飞出去。
犹如一支利箭,那滴血穿透了藏匿在黑雾中的后土娘娘的额心。
“……这次,没有不适。”阿珉说。
凤曲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他是说,这次动手,阿珉没有忽然失去意识。
换言之,之前和商吹玉共处时的意外,显然不是普通的巧合。
战局已定,在后土娘娘额心被破的一瞬间,一楼的黑雾已经开始退散。
失去黑雾的滋润,刚落地的蛊虫也很快萎靡不起,被阿珉一脚踩灭了生机。
守楼人尚存一口生气,他挣扎着睁开眼,目光定定:“主……人……”
凤曲以为他是在向“主人”求救,心里惴惴,担忧地打量四周,唯恐还有守楼人的同伴。
然而,顺着阿珉的目光,他发现守楼人的眼神竟是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
“主人……”守楼人继续呼唤,一声比一声更加低沉。
但他的目光近乎痴迷,分明被剑钉在地上,手指还在空中毫无逻辑地抓向阿珉。
「他在说什么啊?」凤曲顿觉恶寒,「阿珉,他在叫我们主人?」
阿珉皱了皱眉,攥住剑柄,作势想要拔出。
凤曲急忙阻止:「我们不能白来这一趟吧!至少问点什么?」
“……你问。”阿珉说罢,便将身体交还给了凤曲。
守楼人方才道袍拂尘,看着还很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气韵。
但现在凤曲见过他口吐蛊虫,实在不敢再把这人看作仙道,直接问:“你在叫谁主人?”
守楼人目中空空,良久:“您……是您。”
“你知道我的身份?”
“是的……主人,是您……”
凤曲彻底疑惑了。
他从未被人叫过“主人”,更别提这种和“蛊”沾边的,一看就不对劲的人。
“为什么说我是主人?还有人和你一样吗?”
凤曲顿了顿,沉吟着问:“难道连‘天权’也是你们的同党?”
“您的奴仆遍布大虞……主人。”守楼人喘息着,竭尽所能地传达着自己所知的一切,“‘天权’和我们无关,主人,我们只忠于您。”
也就是说,他们这样诡异的阵法和举动都不是因为“天权”。
“天权”是独立于这场意外的,和这家伙无关的未知角色。
凤曲皱了皱眉,继续问:“你们是扶桑人?且去岛岛主的蛊也是你们下的?要怎么解?”
守楼人的气力已不足够支撑他继续抓向凤曲。
他努力维持呼吸,回答:“不是。不是。属下……不知道……是什么蛊?”
看来是帮不上忙了。
凤曲叹息一声,回忆着自己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要事。
但他一时间想不出具体,倒是守楼人枯槁的双手再次伸了过来,回光返照似的,他急声喊:“主人!”
凤曲应声望去。
“神恩垂世,神威照古……唯神谕者,德、德被万物……”
他的眼眸迸射出近乎癫狂的热情,像一团烈火,将他残剩的生机都焚烧殆尽。
只剩下喑哑的话音仿佛跗骨之蛆,永恒地飘荡在观天楼里。
守楼人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四周残余的黑雾彻底散却。
世界为之瓦解一般,观天楼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凤曲双手拔出佩剑,眼见着守楼人的嘴唇翕动,接着,毛茸茸的肢足撬开他的唇齿,一只黝黑的蛊虫从守楼人的嘴里钻出。
凤曲一阵恶寒,抬起脚,在它落地时毫不留情地碾死了它。
一股刺鼻的臭味立刻弥漫开来。
此时的观天楼宽敞而明亮,堂内还悬着一块偌大的明镜。
——这是大虞朝朝廷下属的惯例,意为悬镜高堂,警醒官员需得明察秋毫。
依旧是九层楼,后土娘娘的雕像也依然停在远处。
凤曲举目望去,他的目力极好,可以看见娘娘的面貌端庄仁善,半点不见之前的阴森和肃杀。
“阵眼是这个人吗?还是雕像?”
「天真。」阿珉的语气丝毫没有轻松,「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