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下,沿途偶遇过不少考生,人人见到凤曲,都是喜不自禁、一阵后怕。
抵达百里酒庄时,天色已是蒙蒙亮,众考生清点一番人数,还有些许在山里失散,只能祈祷他们平安无事。回来的人们,也是疲惫不堪,各自洗漱之后便匆匆休息。
再等凤曲睡醒,就是华子邈擂鼓一样的砸门。
商吹玉黑着脸开门,小少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不见商吹玉的臭脸,兀自飞扑到床边,一头埋进凤曲的怀里:“小凤——!你没事吧?那蟒蛇有没有对你怎么样?我太没用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你打我吧,小凤,我看着你被掳走,真是吓疯了!”
凤曲被他撞得胸口发疼,闻言失笑:“我没事,不过快要被你撞出事了。”
曹瑜跟在后边,满是歉意地分别对商吹玉和凤曲一礼:“子邈太冲动了。子邈,还不赶紧道歉?”
华子邈泪眼汪汪地抬起头:“对不起。你疼吗?不会是我撞到伤口了吧?”
“都说我没受伤啦。”
“那就好!雪昭也真是的,都不过来看看小凤。”
曹瑜在旁解释:“雪昭多半是昨晚受了寒,今天起来浑身发热,是我劝他别下床的。”
凤曲点头:“他都病了,还是好好休息比较好。”
几人对谈之间,凤曲和商吹玉都简单整理了着装,洗漱完毕,下到一楼和众考生交流情报。
穆青娥和五十弦也都坐在大堂,见他们下来,五十弦挥手招呼:“boss!快来快来,就等你们起床呢!”
她看上去颇为紧张,时不时瞟一眼身边的穆青娥。
而穆青娥独自呷茶,看不出什么情绪。
其他人见到凤曲,更是热情洋溢:“倾少侠,你们休息好了?要不要吃点什么?来,我们刚要了一坛陈绍,倾少侠一起喝点暖暖身呗。”
虽说之前的大伙也很热情,但当时看向他的视线绝没有那么炙热。
凤曲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摆手:“我酒量不好,容易误事,诸位随意吧。”
“哎哟,倾少侠怎么耳根子都红了?不会是刚到海内,还没喝过酒吧?”
“不不不,我是真的不喝,大家别在意我……”
众人哄堂大笑,其中一人道:“昨晚倾少侠可是让我们这些野路子开了眼了!不然怎么说是名门子弟呢,这四大门派,果然有它的道理嘛!”
“正是正是,倾少侠当时好生威风,一个人大杀四方,我们想搭把手都怕反而添乱。”
“是哪个混账说且去岛不如照剑阁的?依我说,剑祖再世也不过如此啦!”
“诶诶,倾少侠能不能指导指导,那唰唰两剑是怎么使的?这就是传说中的‘醉欲眠’吗?杀得太快,根本看不清啊。”
凤曲被他们说得面红耳赤,整个人都快找条地缝钻进去。
曹瑜看出他的为难,急忙解围:“好了,凤曲少侠累了一宿,睡醒还要被你们这帮混球调笑盘问,别欺负他脾气好了。”
又有人道:“倾少侠真有意思,昨晚拔/出剑来那杀气腾腾的,哪看得出平日是这么害羞的个性。”
一语既出,周围立刻响起附和之声。
凤曲的脸色却唰然一白。
是啊,昨晚使剑的又不是他,他凭什么享受这些夸奖呢?
还是穆青娥一语叫停了众人:“他有病,别说了。”
考生的议论戛然而止:“……哦哦。”
人们就把注意转移到曹瑜一队:“你们队里的小昭呢?”
曹瑜照旧回答:“昨晚受寒发了热,让他继续休息了。”
“小昭也发热?这身体底子可不行啊。他们十步宗的也有人发热,还有逍遥门的、折刀山的……”
众人正谈笑着,凤曲却觉得不对。
他忽然发现,商吹玉从今天转醒就没怎么开口,甚至没有和他说话,就连刚才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商吹玉都没有出面表态。
凤曲不禁看向身边的商吹玉,却见他的耳根红得滴血,就连脖子也泛着轻微的红,神态更是疲惫,一副强打精神的样子。
直到被凤曲注意,商吹玉才努力撑开眼皮:“……老师?”
“你怎么了?”凤曲有些担心,下意识摸向商吹玉的左手。
商吹玉微微一颤,正想抽离,却慢了半拍,被凤曲捉个正着。
一入手,凤曲便跟着一抖,错愕地看向商吹玉:“你发烧了!”
“不……”商吹玉急忙挣扎,别开脸道,“我没事,老师,别管我。”
凤曲哪里顾他,连忙去拉另一边的穆青娥:“青娥,你快看看吹玉。吹玉他——”
穆青娥循声看了过来,被凤曲强拉着探手搭脉。
瞬息之间,穆青娥几乎从长凳上弹了起来,脸色阴沉一片。
所有人都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怎么了?”
“刚才说有哪些人在发热?他们都在哪些房间?”穆青娥沉着脸问,“立刻带我过去。”
不等众人行动,,一楼的大门被人推开,负责考生衣食起居的道童端了一柄拂尘,身后随着五六个黑袍加身的观天楼门生。
道童仰面对众人行一记道礼:“弟子奉‘摇光’大人之命,前来收治病患。”
“病患?什么病患?只是发热,你们也管吗?”
道童面色不变,肃穆道:“……是遭了诅咒的病患。”
话音落下,黑袍人齐齐动作起来。他们每一个都是武功出众的高手,考生尚处错愕之中,不及反应,只有当黑袍人的手伸向商吹玉时,凤曲本能地抬腕一挡。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出了手,但随他动作,周围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挡住黑袍人的去路:“怎么说得这么不明不白?什么诅咒?什么病患?”
“蛇妖的诅咒,将死的病患。”
华子邈面色一变,厉声叫骂:“胡说!雪昭只是受了风寒,你这臭道士居然咒他要死,我跟你没完!”
道童不理他的反抗,黑袍人轻易掀开挡路的人们,或上楼、或抓人,精准无误地从各个房间搜出病中的考生。
商吹玉被凤曲护在身后,两名黑袍人过来抢人,但都被凤曲和五十弦分别拦下。
凤曲想起昨晚花游笑说过的话,表情越发难看:“不把话说清楚,谁都不许碰我的人。”
道童对他虽有几分欣赏,但犹豫许久,还是咬唇不语:“难道你想要你的同伴也被诅咒吗,商吹玉?”
商吹玉浑身一震,虽然有气无力,但竟然真的抬起手:“老师……”
凤曲止住他的话头:“你别说话!”接着瞪向道童,“你们观天楼和宣州府衙到底隐瞒了多少?我昨晚已经和蛇……”
三楼蓦地飞出一把折扇,直袭道童面门。
道童眉心微锁,拂尘倒提一扑,堪堪挥开折扇,抬眼看向三楼掷扇的人:“秦……娘子。”
秦鹿推门而出,倚着阑干。
这一举动,既震住了在场的黑袍人,也叫停了凤曲没有说完的话。
秦鹿居高临下,轻斥:“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道童的面色晴晦不定,半晌,默默叹息一声,朝他一礼:“秦娘子,贫道也是奉命办事,倘若是你,应该可以理解才对。”
秦鹿静静看了一会儿:“你们有什么根据断定他们被诅咒了?”
道童答:“如果发现是误会,当然会送回来。我们也不希望考生平白无故地折损,这毕竟都是人命。”
秦鹿轻轻一笑:“……都是人命?”
接着他便慢条斯理地道:“如果我们不肯交出同伴,你们就不会提供任何药材。即使他们真的只是风寒,也要在这里活活熬死,是不是?”
道童沉默片刻:“是。”
“既然如此,就不用讲什么情理。规矩之下,哪有什么人命。”秦鹿道,“夫君,你也别叫商吹玉为难了,就算只是伤风,要是好端端传给了你,他不得肠子都悔青了?”
凤曲一僵,咬牙道:“可是——”
“代我转告‘摇光’,要带走我们的人,可以,但他的一切诊治,我只放心穆青娥亲自来做。”
众人都面面相觑,一时无法理解,足以和“摇光”平等对谈的人,该是何等身份。
但道童竟然没有斥责他的态度,而是挣扎一阵,点头:“贫道会尽力斡旋。”
秦鹿却道:“不是‘斡旋’,是必须。”
他的唇边含笑,依然是娇滴滴的女声,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否则,能不能从这儿带走人,你们大可以试试看。”
“……”
最终,道童退了半步,对秦鹿深深躬身:“贫道明白了,就按秦娘子的意思办。”
凤曲仍有几分不甘,但商吹玉已经掩住口鼻,刻意和他拉开距离。
抢在凤曲说话之前,商吹玉压低声线道:“老师,我没事的。”
穆青娥也道:“我会照看好他。”
似乎是为了让凤曲死心,穆青娥迟疑片刻,还是凑近过来,耳语说:“……的确感染了。”
凤曲彻底懵了。
仿佛五雷轰顶,他再也说不出任何逞强的话来。
“为什么会是……”
穆青娥摇了摇头。
五十弦更是从一开始就黑了脸色,不知在想什么。
凤曲缓缓看向商吹玉,后者尽力对他一笑:“真的没事。”
自从登陆海内,哪怕见到好几次死人,可那终究都不是和他感情深厚的人。
如果是死得轰轰烈烈,一刀毙命,凤曲自忖还能寻仇;可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诅咒之下,连罪魁祸首是谁都不知道,如果救不了吹玉,还找不到仇家,那他又该如何是好?
凤曲浑身颤抖着,即使理智明白必须送走吹玉,感情却仍然煎熬不已。
尤其是花游笑说过的话犹在耳畔,凤曲死死抓着商吹玉的袖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松手。
直到穆青娥叹息着,亲自掰开他的手指:“相信我。”
凤曲喃喃说:“可是……”
她抬起眼睛,无比坚定地说:“相信我会改写宣州的命运,商吹玉不会出一点事。”
青娥会一直跟着吹玉。
吹玉不会成为崖底的冤魂之一。
哪怕说着不信花游笑的一面之词,他却已经深深怀疑起观天楼和宣州府衙。
原来面对重要的抉择之时,人就是会这么多疑不安。
凤曲闭了闭眼:“拜托了。”
等到众人散去,被带走同伴的队伍心急如焚,没有分散的队伍暗自庆幸。
凤曲失魂落魄地跟着人群上楼,华子邈嚎啕大哭,曹瑜一面安慰华子邈,一面担心地打量凤曲。
凤曲回到三楼,曹瑜把他交到秦鹿手上,虽然担忧,但他现在也需要时间思考明雪昭的安危,只得和秦鹿嘱咐几句,便都匆促返回了客房。
秦鹿揉着眉心,看凤曲和五十弦都坐在桌边垂头丧气、魂不守舍,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线索都如乱麻,连他一时半刻也无法捋清。
但总不能坐以待毙。
五十弦豁然起身:“我要出去找一个人,晚饭不用等我了。”
秦鹿也摘下蒙眼的白布:“我去一趟府衙。”
凤曲懵懵地抬起脑袋,看着两人一个翻窗,一个下楼,各奔东西。
唯独他被丢在房里,手足无措。
「去观天楼。」
凤曲微怔,眼睛却渐渐变得坚定。
对,去观天楼。
他们这样遮遮掩掩,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与其等一个噩耗,总是要动起来才行。
找观天楼、找小野、找花游笑。
一一找过去,他不相信这么多被诅咒的人里,不能有一个生还的幸运儿。
最坏的情况,胡缨也说过,遇到难题可以去做交易,就算是一根手指、一颗眼珠,倘若真能救下商吹玉的性命,都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条件。
“好,我们现在就去。”
傍晚的观天楼矗立在一片夕色之中,肃穆庄重,形如浴血。
凤曲赶至观天楼外,就被左右两名道人以拂尘拦下:“福生无量天尊。不知少侠何事到访?”
比起瑶城那晚,或许是因为现在尚处白天,宣州的观天楼看上去并不那么阴森诡谲,但被它高大的倒影笼罩着,依然有一种呼吸不畅的压迫感。
「准备好了?」
阿珉清冷的询问在颅内响起,凤曲没有作答,只是轻轻颔首。
“在下有事求见胡缨胡大人,还请二位道长通传。”
道人相视一眼,一阵风过,拂尘上的须毛摇曳如絮。二人之一向凤曲一礼,转身上山通报。
凤曲分神观察,发现此地和瑶城的观天楼大为不同。
相较而言,宣州观天楼守卫远不如瑶城森严,虽然高高在上,却没有那种将人拒之门外的冷意。换言之,瑶城的观天楼更像是紧闭大门,不愿接待外客,而宣州就要开放得多。
但还不等凤曲得出结论,方才上山的道长去而复返。
这一程山路,他往返几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神情更是平静自若,一滴汗也没出,在山间如履平地,仿佛缩地成寸、一步千里。
“少侠,这边请。”
二人分拂柳枝,露出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长梯。
阶上老苔斑驳、怪石嶙峋,却留着鲜明的足印指明前路。
凤曲定了定神,举步上山:“多谢。”
和大多数人以为的“七星”直辖不同,各地观天楼通常会有两名掌事。
如秦鹿和微茫这样活跃在众人视野里的,往往只是对外的象征,而真正统辖观天楼内部事宜的,是荣守心、胡缨这样的守楼人。
守楼人和“七星”的关系则是因人而异。
既有像秦鹿和荣守心那样相互制衡、同床异梦的,也有胡缨和微茫这样同心合意、心有灵犀的。
凤曲拾级而上,只见观天楼足有三人高的大门向他敞开,胡缨手持扫帚,正安闲自得地扫地。
周围没有其他侍从和道人,她听见凤曲脚步,缓缓转过眼来:“来了。”
接着又含笑低头:“我有很多话想问你,进来吧,倾少侠。”
她似乎一直都在等他。
凤曲沉默地在门外立了片刻,等到胡缨放下扫帚,拍拍掌心。
随后,她解下了一身黑袍,露出内里火红的骑射胡服。胡缨虽然嘴上和秦鹿以平辈相交,但实际年龄应该要比他们年长一轮,看上去约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当时对阵,凤曲也感觉出她的刀风相当老练。
不是那种单纯对刀法的熟练,而是对战斗的经验使然,若非不合时宜,胡缨其实当得起一句“前辈”。
凤曲走了进去,握剑的手紧了又紧。
胡缨走回上位落座,跷起散漫的二郎腿。
她一边偏头整理指甲,一边开门见山地问:“你想求我什么事?”
“我的同伴也被诅咒了,我想救他。”
胡缨低眼默了一会儿:“你只为这件事来?”
当然不是。
他还想问花游笑所言是不是事实,他还想问“蛇妖”和“诅咒”的真相如何,他还想问假如一切都是谎言,观天楼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胡缨没有等到凤曲的回答,自顾自叹息一声。
和瑶城观天楼一样,这里九层之高,每一层都分别矗立着三清六御的九皇神像。
凤曲看着这些或面相慈悲、或端庄肃严的神明,忽然悲从中来,心里涌起无数的怒火和委屈。
如果这漫天神佛当真关心人间疾苦,那宣州这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们,是被遗忘了,还是被放弃了呢?
如果神佛不救,人就听天由命,坐地等死吗?
凤曲便问:“这些真的是杀死蛇妖就能解决的‘诅咒’吗?”
胡缨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深沉而带着审视的意味,接着落在凤曲那把白布包裹的剑上。
半晌,胡缨再度起身,拿起座边尚未归鞘的长刀:
“既然你问了,那就用两样东西选择其一来做交换。
“第一,是你的一颗眼珠;第二,你来赢我一场,就用你手里的剑。”
这几乎是没有悬念的抉择。
凤曲拔/出了那把剑,眼神寂定,清亮如一泓天星。
他微微抿唇,丹田处涌起浑厚的内力,渐渐充盈四肢。
仿佛无形之中,有另一股力量执起他的双手,擎剑孑立,目光炯炯。
阿珉的话音适时响起:
「退。」
如果说凤曲给人的观感是如一缕和煦的春风,那他拔剑之时,周身气息就会化作雨雪,纷纷扬扬、冰冷刺骨。
观天楼内九方灯明,拖长了少年的尾影,那把剑终在胡缨的注视之下露出全貌。
金光濯濯,华丽灿然。
剑面背光时隐约露出的一尾玄影,勾勒成一条精细的四趾蛟龙,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胡缨把刀一掂,审视之后,笑道:“荣守心是你杀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荣守心死后没有回报任何音信,他的旧敌也都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身为同僚,胡缨和他虽不亲近,但对那老儿的伎俩也有几分估计,知道荣守心精通蒙蔽人眼心智的阵法之术,又一心尽忠,若是一般人等,即使能杀了他,荣守心也一定会尽全力传出一点消息。
除非——
除非秦鹿亲自清理了痕迹,荣守心自己死前也对杀他之人失去敌意。
那么一看这把剑,胡缨心中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但那都是后话,她又不像荣守心那样,真的对所谓“主人”尽心尽力。
似乎是为了表示对晚辈的爱护,胡缨含笑微点下巴,示意阿珉先动。
阿珉也不推辞,执剑掠身而来。
他能感受到胡缨的内力之磅礴,眼力之毒辣,虽说锋芒不如微茫、杀气不如荣守心、诡异更不比花游笑,但胡缨有胡缨的风格,她的身法节奏犹如一篇完美无瑕的骈句,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对付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对手,阿珉毫不犹豫,上来便使出了“醉欲眠”。
“醉欲眠”之所以威名远扬,不仅在于它可怖的攻击性,更在于它的轻灵飘渺,使剑之人犹如醉徒,每一剑、每一步都落在常人无法预料的地方。
要熟悉这一套剑招,绝不是上来就学,而是要频繁对敌,先将那些刻板到近乎本能的对抗溶入骨血,再以和本能相抗的决心去扭转自己身体的意愿。
越是经验丰富之人,越能使出“醉欲眠”,也越能看破“醉欲眠”。
虚实掩映间,剑影错乱如一朵盛开的莲花。阿珉定神奔袭,耳边尽是刀剑相争的铿锵激鸣。
就在刀光剑影里,胡缨的笑脸始终如一。
她单手提刀,另一只手负在身后,今日只是切磋,不为杀敌,她知道阿珉也特意压制了力道和杀气。而当失去那份令人腿软的杀气,阿珉的剑招便在眼中越发清晰。
“传统武学中,任何人都会死守命门,你们‘醉欲眠’独辟蹊径,反攻那些不甚受到重视的位置。待到敌人一身无伤大雅,却疼痛难忍的剑伤,你们才考虑一击毙命,或者让他流血至死。”
胡缨一面防着,一面点评:
“归根结底,‘醉欲眠’就不是杀人的剑。你用它杀人,虽然新奇,剑走偏锋容易得手,但也到不了所向披靡、百战不殆。”
“与其说那些人是死于‘醉欲眠’,不如说是死于对‘醉欲眠’的恐惧,以及被你的杀气震慑,一时就失去了判断。想必荣守心就是这样,起初太轻视你,后来太惧怕你,情绪起伏,自己都已溃不成军,自然就被你轻易拿下。”
她的语气就和她的防卫一样游刃有余,阿珉咬牙不语,凤曲却感受到一丝惊悸正爬上两人心头。
胡缨不愧为身经百战的前辈,直到“醉欲眠”来至第十式,她的回应依旧天衣无缝、无懈可乘。
阿珉眼刀一厉,浑身气势陡转。
磅礴的杀气倾轧而下,他一瞬间快了剑招,加急步频。
胡缨却仍是那副笑面,尽管被他震得持刀的手腕都“咯”地一响,也只是笑盈盈说:“还不够。”
不掩杀气的阿珉或许可以打败现在的她,但如果胡缨也拿出同等的态度,胜负生死又是未明。
而胡缨并不打算以命相搏,所以当阿珉挥至第十一式,胡缨的刀光一闪,转腕让身留了一个空隙,阿珉果然追上,一剑逼至喉前。
与此同时,阿珉侧目一看,才发现呈现圆环状的三楼,不知何时钻出了一排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此刻,一张张弓全数绷紧,箭光冷厉,对准了他。
若是真的生死战场,恐怕不等他一剑下去,早就会万箭穿心。
胡缨抬颌轻笑,并指推开剑锋:“孺子可教,但你输了。”
阿珉胸中激荡,呼哧急喘。
凤曲和他一样愤愤不平,但从头到尾,胡缨也不曾说是单挑。人在江湖,遭人暗算也是常理之中,怪只能怪他们被胡缨带走太多的注意,竟然疏忽了那么明显的埋伏。
但,胡缨没有杀他的意思,这似乎又是万幸。
不仅没有对阿珉下手,胡缨还抬腕挥去了弓箭手,反而道:“我送你三句话,要不要听?”
阿珉咬紧牙关,却不多言,沉默地低下了头。
至少于江湖一道,胡缨的确是他的前辈。
胡缨便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你的杀气太重,如果遇上我这样有些经验的老头老太,一上场就会看出你的杀心——而你渐渐有了名气,他们也不会像荣守心那样轻视你,假如双方都严阵以待,以你现在的水平,还会陷入苦战。”
“第二,你的心态不行,我不否认你的内力、剑法不说登峰造极,但在当今世道的确不俗。不过,世上恶人多的是,不是每个都和我一样爱才惜才,穷尽下三滥手段的人不在少数,到了生死一发的时候,他们可不会计较是不是光明磊落。而你,一旦相持超过一刻钟不能拉开明显差距,就会急于以快取胜,此时,你的防守也会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胡缨神情接着一肃:“所以是第三,倾凤曲,你的经验太少了。可能因为且去岛上都是用剑,你根本不能习惯用剑以外的敌人,倘若我今天在楼上设下弓箭手埋伏,倘若我今天用的是鞭或者枪,你连一时半刻的上风都未必能占。”
这还是凤曲头一次听人教训阿珉。
阿珉的剑法绝对是一等一的,还在且去岛时,阿珉就能一招挥退江容,和师父都打得平分秋色。
但胡缨提出的这些理论又新奇得让人心颤,连他都忍不住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阿珉的心跳更急了。
须臾,他抱拳低首:“谢前辈提点。”
胡缨的目光再度落回他的剑上,神色莫名,忽然丢开了自己的刀。
她转过身,背负双手,轻声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杀了蛇妖,就能解除那些‘诅咒’。”胡缨一边说着,嗤声一笑,“倘若你打架的时候,脑子也有说话这么灵活就好了。”
这小子分明是担心一个问题就要“交易”一次,所以把自己全部的问题都融进了一个句子里。
这一句,就问了“蛇妖是不是真的蛇妖”、“诅咒是不是真的诅咒”,以及隐含的“要怎么做才能破除这些‘诅咒’”。
——只可惜,小聪明用错了方向,来问她这个真正束手无策的人。
“不过你输了,我就没必要理你了。你要不要换条路呢?”
凤曲重新主导了身体,急问:“换条路是指?”
胡缨扫他一眼,平静道:“就是刚才所说,用你的一颗眼珠来换。”
话音落下,凤曲几乎都感到眼眶一痛。
好在只是幻觉,他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还安然无恙地在他脸上。
若是平日,凤曲一定摇头摆手连连告退,可当他今天也想延续旧习时,听到胡缨再次开口:“你说的同伴是商吹玉吧?要救他,也不是不行。”
凤曲后退的脚步蓦然一顿:“……可以吗?”
胡缨惊奇地看向他:“你还真打算换?”
凤曲抿紧了嘴唇,一时辨不出胡缨的话有几分真假,但还是抬起头,认真地问:“真的能救下他的话,我——”
阿珉寒声制止:「你什么?」
凤曲的话音也跟着一顿,却迟迟没有收回前言,而是再度沉默下去。
胡缨倒是颇有兴致地追问:“你什么?你继续说呀。”
「别回应她,就这样离开。」
凤曲挣扎不已:“但吹玉还……”
「倾凤曲,你真想落个半瞎吗?!」
“你之前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说不定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命中注定就是要缺胳膊少腿,少一个眼睛,总比少一条人命好啊!”
「你荒谬!」
阿珉一声喝止,凤曲便感到脑内传来强烈的被侵入感。
阿珉从前都不会这么激烈地和他争夺主导权,他也从不会那么坚决地和阿珉对峙。
剧烈的头痛仿佛要把整颗脑袋割成两半,凤曲闷哼一声,抱头不语。
胡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目光越来越沉。
但在几息之后,少年重新站直身体,神色冷漠,对她只斜一眼,便打衫朝门外走去。
胡缨含笑问:“最后还是放弃交易了?或者说,你相信自己就能救他——可你有那个运吗?”
阿珉在走出门时,背影晃了一晃。
他抬手扶住门框,闭目静神,却没有回头。
直到踏上下山的台阶,胡缨才听到来自阿珉的答复:“我不靠运,也不信命。”
他的脚只走他的道路,他的剑也只听他的道心。
前世走错的每一步,他都要把腿拔回原地,重新走出自己的坦途。
二魂相持,终有一伤。
走出不过一二里,甚至还未走到山脚,阿珉的身体越晃越狠,最难受时,用剑在山石上一拄,刺耳的割划声穿进耳廓,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珉顿住不动,忽然从唇角边淌下一行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