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曲懵懵地想了一阵:“我从不正山过来?”
“不正山?那一块儿在宣州和明城之间,你是去那儿游猎的吗?”
“我去……抓蛇妖?”
一群人嗡嗡议论一会儿,那妇人果然热心,把他拉到路边:“蛇妖?宣州什么时候闹蛇妖了?你是不是被什么说书先生糊弄了?”
老者道:“就是个没睡醒的伢子,你理他作甚!”
凤曲连忙解释:“是‘摇光’大人叫我们去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到明城来,按理说他们是不放行的。”
然而下一刻,更加让他无法理解的事出现了。
当“摇光”二字出口,人们的表情变得更为茫然。
老者捋着胡须,上下扫视着他:“编谎都编不圆,宣州‘摇光’已经空悬五年之久,是谁冒充‘摇光’哄你骗你?连这都不清楚,难道你是第一次下山的小屁孩吗?”
凤曲骇然一惊——空悬五年,“摇光”就是“摇光”,整个大虞都知道宣州“摇光”的威名,怎么可能在明城还有人不知道“摇光”?
阿珉出言点拨:「问问年号。」
凤曲忙问:“那个,请问如今的年号是……?”
路人面面相觑,妇人好心道:“正是明德年间,三十一年。”
明德三十一年?!
饶是凤曲这样不问世事的海外人也知道,这是先帝在位的年号,距离新帝登基还有足足九年。
难怪他们不知道“摇光”,现任“摇光”是在新帝登基祭祖之后才上位。
此时的他,本该也才六岁而已。
但凤曲低眼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双脚,都和此前无异。
若非所有人都一本正经,毫无戏色,凤曲都怀疑自己是被人捉弄。
“怎么会是明德年呢……”凤曲喃喃说着,正举头不知去处,却听见街尾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有人高声喊着“走水了”,立即引开了所有围观凤曲的路人。
人们都向街尾的方向看去,只见浓烈的黑烟冲天而起,几乎弥布了一角天空。
凤曲心下一震,身边妇人锁起双眉,忧心忡忡:“这么严重,还能留下活口吗?”
“哎呀,坏了啊,好多人都住西坊,这一出事可怎么办呐!”
凤曲想也不想,拔腿就朝那个方向奔去。
且不论此地是迷阵还是噩梦,总不能见死不救。
阿珉静静地没有阻拦,凤曲知道,他也默许了自己的决定。
一路赶过去,途中免不得和逃奔出来的居民偶遇。
有人拉他一把,劝他抓紧逃跑,也有人咬着牙兜头一盆冷水,比凤曲还先一步扎进火里。
凤曲脚下生风,跑得比常人快上数倍,越跑越轻,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真是光溜溜一条人,除了衣物,连剑也不在身上。
不过现在没时间考虑那些了,凤曲看着那一烧便连上一排房屋的火势,四周哭嚎不绝、惊呼不断,拥挤的人群里高声呼喊亲人友朋的也不在少数。
县衙的火政官倒是到场了,可惜西坊素日都是穷人拥堵的角落,从其他城池混入的黑户更是不计其数。
此时一座小小瘪瘪的宅子里,登记在册的是一家六口,可从里救人,竟如掏蚁窝似的,一股脑涌出十几个伤患,个个还都叫嚷着“里边还有”。
火政官一个脑袋两个大,看着烧了一排的大火,浓烟挡住了视线,所有人都在往外跑。
在他喘着气命令部下抓紧救火的时候,余光一扫,竟瞥见一个玄青的小影逆着人潮往火海里冲。火政官看得愣了,叫来副官:“我们有人轮值还来救火?”
副官挥开烟,巴巴地看:“不、不知道啊……”
就他们愣神的功夫,那个青衣人已经钻进其中一座宅里,从场外随便捞的一条湿布瞬间就被蒸干。
凤曲掩住口鼻,在完全不可见的烟雾中摸墙前进,很快就摸到墙角一个呻/吟着的老人。
他把人往背上一扛,连纵带攀,双掌被滚烫的墙壁烫出泡来,但却比任何人都快地送出一条人命。
接着凤曲如法炮制,一溜儿捡出了三四个居民。
火政官可算看清了他,大叫道:“你不是衙卒啊!”
凤曲本想装聋,但几个衙卒领命上前把他一拽,火政官急得跳脚:“你、你,你好大的胆子,烧死你可没后悔药吃!出去出去,快些出去——”
话音未落,身后副官蓦然惨叫一声:“大人,有个小孩跑进去了!”
就在衙卒都盯着凤曲的时候,一个身着灰衣的小孩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溜烟儿便冲了进去。
刚被救出人群里有人急呼:“是小柳家的孩子!”
火政官一拍脑门,本就满头大汗,这会儿一急,他热得只差没把乌纱帽一齐摘了。
副官还在边上追问:“大人,怎么办呐大人?”
“问问问,有功夫问不知道救人吗!小孩你还不救?!救人呐!!”
几个负责维护秩序的衙卒也被分进火场,凤曲瞄了一眼,正想开口,火政官便看出他在做什么算计。
可现在实在是人手急缺,更不提那个小孩不过四五岁的光景,瘦弱不堪,如果不抓紧捞出人来,只怕他一进火海就能窒息而死。
“大人……”
“拿着!”火政官把一只溅筒强塞过来,嘴上道,“你……是其他部门派过来帮忙的吧?替我谢谢你们上峰,快去快去!”
凤曲接住那只满当当的溅筒,当即应声,便把口鼻一掩,冲了回去。
那个柳家的孩子看着瘦小,跑进的却是火势最盛的一家。
凤曲眼睛剧痛,根本看不清内里的布置,只觉得四周全都火烧火燎,不管擦到哪里都是一片炙热。
他只得闭上眼睛,全靠听力摸索。
可听到最多的都是熊熊的燃烧、轰轰的倾塌,还有挥之不去的哭叫,却没有一丝来自小孩。
比起其他人,凤曲胜在轻功,但极缺经验。
他捣鼓好一阵溅筒,也不见水流出来,只得一头闷地往里直冲。
一直绕了好几个弯,撞了好几次壁,凤曲都感到喉咙阵阵发苦,干得惊人,连他都已濒临极限。
却是柳暗花明,一拐撞上了一处紧闭的房门。
房内木梁坍塌,这门看着薄弱,却出奇地坚固。
凤曲福至心灵,一脚踹碎了木门,门锁坠下,露出房间里一道消瘦娇小的人影。
他被一根房梁压在下边,黑乎乎的小手正伸向另一处废墟。
这里火势不比外边,可木梁均倒,稍有不慎,就会被活活压死——而以一个小孩子的力量,光是跑到这里就已筋疲力尽,更不提挣脱压制、逃出生天。
凤曲咬牙奔了进去,他倒是能推开那根木头,可是那根木头恰好支撑着另一处房梁,而凤曲唯一能够落脚的地方,就是另一根房梁倒塌后坠落的方向。
「先等等……」
阿珉话未说完,凤曲已经不假思索动手搬动压着小孩的木头。
小孩早在看见他时,沙哑的呻/吟便断断续续,他似乎已经没了意识,只是求救的本能让他合不上眼。
凤曲用余光瞥着环境,事实上,以他的轻功,当然不至于以命换命——但要说全身而退,凤曲也知道,即将力竭的自己多半不能做到。
但受一点伤换一条人命,就已经是血赚了。
凤曲一举将木头推开,伸臂把小孩锢进怀里,松动的房梁果然急坠而下,凤曲闪步过去,只剩左肩滞后,适时地卸力一倾。
身后彻底坍塌,激起弥眼的尘烟,连大火都被压得弱了几分。
凤曲背上小孩,溅筒终于滋出一股水来。
一路逃出火宅,还未踏出门去,却见外围聚起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那行人驱散了所有围观的居民,压着火政官,问:“柳家的孩子救出来了吗?”
凤曲正想答应,却品出一丝不对。
他们的态度并不客气,对火政官还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比起关心孩子的安危,更像是急于知道人的去处。
火政官急得哆嗦,连连摇头:“有人去救了,可是、可是都没音信……”
副官点头哈腰地帮腔:“我们不知道那是凤仪山庄要的人,这就再派人去、再派人去。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去找人!”
一群疲惫不堪的衙卒咬着牙装满溅筒,齐声说:“是!”
而凤曲带着小孩往墙角一缩,不知是浓烟掩护,还是衙卒们已经累到没精力分辨。
总之,衙卒匆匆经过了他们,没有任何人多心。
凤曲缓缓低眼,看向怀里昏迷的小孩。
他终于反应过来。
凤仪山庄,姓柳的孩子。
明德三十一年,商吹玉——亦或者说柳吹玉,似乎正好就是五岁。
凤曲身无分文,又不敢住进客栈引人注目。
几经犹豫,他只能先带着柳吹玉溜之大吉,借郊外河水擦干净身上,便去城边的花子堆里缩头缩脑。
幸亏花子里不乏他和柳吹玉这样蓬头垢面的人,大伙虽然认出他面生,但也隐约猜到是哪家落魄,多看两眼,就不追问了。甚至还有一两个好心的花子掰来两口馍馍,凤曲千恩万谢,对方道:“别饿着小孩。”
馍馍就都进了柳吹玉的肚子。
入夜,柳吹玉人是醒了,背上的烧伤却很吓人。
整个人开始发烧,意识不清,一迭声地喊娘。花子们的表情有些不对,凤曲只得解释二人本是兄弟,家道中落娘亲病逝,前来明城投奔亲戚。
就有花子给他指路:“东坊有家药铺,你去求一下,老主人心善,说不定能帮到你们。”
凤曲又是感激不已,连夜带人去了。
敲开门,竟然刚好是白天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老者。
不消凤曲开口,老者冷着脸说:“还不赶紧进来!”
之后又折腾了两天一夜,柳吹玉终于清醒。
二人在药铺里借宿,凤曲从穆青娥那儿学到一点煎药的要领,白天就帮老者煎药,甚至换来了一点盘缠。
“吹玉,你看,我挣到钱了!”
凤曲喜不自禁地给他展示,那一串的铜板,看着就赏心悦目。
此情此景有些眼熟,凤曲又想起自己还在瑶城时,也曾和商吹玉卖弄自己的“三两银子”。
不过当时的商吹玉确实有资格视金钱如粪土,可不像现在落难的柳吹玉,凤曲洋洋自得,就等他和先前一样两眼放光地赞美老师。
谁料柳吹玉自从清醒,便眼也不抬地缩在床上。
叫吃饭就吃饭,叫睡觉就睡觉,唯独不和凤曲多说一句,包括凤曲挣到钱的喜悦,柳吹玉也半点不给捧场。
凤曲有些蔫了:“吹玉,你有什么想要的呢?我挣了钱去给你买,好不好?”
柳吹玉还是不做声。
“或者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怄我救你太晚,害你背上还留了伤?”
“……”
“对不起,我是第一次救火,也不认识你家的路。我一定求大爷给你最好的药,咱们能不留疤,就不留疤。”
其实凤曲隐隐也能猜到,不留疤是不可能的。
假如救出柳吹玉的是凤仪山庄的人,他们说不定真能立刻救治,让他长出最好的皮肤。
可现在救出柳吹玉的是他,就和十一年后的商吹玉一样,那片焦痕已经无药可治了。
柳吹玉把头埋在膝盖里,时隔两天,总算闷闷地开了口:“……你是谁?”
凤曲举着药僵在原地,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我是……有人找给你的老师。”
柳吹玉静了片刻,似乎不肯相信,半晌抬起头来:“老师?”
凤曲也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若说是路人,他又太早喊出了“吹玉”的名字;若说是远亲,可他根本不知道柳吹玉有些什么亲戚。
于是只能自暴自弃地一点头:“嗯,我是你的老师。有我在,不会有人再伤到你了。”
凤曲还不是很能接受柳吹玉就是商吹玉这个事实。
就像柳吹玉也不是很接受他这个“老师”。
仿佛攻守逆转,曾经对他百依百顺、予取予求的商吹玉,现在连个眼神都不给他,对店主和帮佣都能挤出感谢的笑容,偏偏对他这个救命恩人冷脸以对。
凤曲彻底懵了。
他只得安慰自己,这是他欠商吹玉的债。
除了柳吹玉的伤,凤曲的左肩也伤得不轻。先前忙着照顾柳吹玉,疏忽了自己,不久前才被店主发现,凶巴巴训他半天,又亲自给他敷药。
一老一少一个怒斥一个赔笑,正招呼着,却听见房门悄悄地开了。
一丝缝外,露出半张几无表情的脸。
他看到凤曲左肩上狰狞的淤血,神色微变,旋即门外又传来帮佣的招呼:“小柳,你不是在找凤曲吗?找到没有?”
门“啪”地关上了,柳吹玉一言未发,只留凤曲眨巴着眼睛,和店主两两相视。
店主大爷吹一下胡子:“他还真是粘你。”
凤曲苦笑:“他都不稀得理我,嫌我烦都来不及吧。”
大爷道:“嫌你?”他冷冷一笑,“我不信你连这个都不懂。”
凤曲当然懂。
他心里可美坏了。
上完药,他回到和柳吹玉一起休息的房间。
柳吹玉缩在被窝里,只留一个背影对他,仿佛熟睡。
两人身上都是一股浓烈的药味,纠缠在一起,莫名让凤曲有些想笑。
他也不逗吹玉,自觉钻进了地铺的被窝。
原以为柳吹玉会巴不得忘掉今天的事,凤曲刚合上眼,却听见柳吹玉闷闷的话音:“是娘找了你吗?”
凤曲一怔,暂不做声。
柳吹玉问:“娘之前把琴当了,说我到了读书的年纪,要找个先生教我识字。她说的就是你吗?”
凤曲闭上眼睛,沉沉地呼一口气。
他当然不知道柳吹玉说的先生是谁,但听上去,柳吹玉的娘毫无疑问对这个孩子极其疼爱。
早前就有听说,柳吹玉的娘是瑶城一带小有名气的艺伎。可是母子二人竟然流落明城,住在偏远的西坊不说,只为教柳吹玉读书认字,都能让她舍了心爱的琴去换银两。
可见这对母子的生活相当拮据,恐怕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程度。
“……明明放我在那儿死了,你就不用教了。”
凤曲道:“说什么胡话,掌嘴。”
柳吹玉一顿,又气又笑:“我没有钱支付你后续的薪水,你还要当我的老师?”
“嗯。”凤曲说,“现在我要教你的第一堂课,是睡觉。”
“——睡醒之后,一切忧愁都会离你远去,我保证。”
次日,柳吹玉转醒后,照常缩去楼梯拐角处向下张望。
往日凤曲就会在一楼大堂帮忙抓药,偶尔去二楼煎药,总之就是两地辗转,他也习惯了躲在边上偷看。
但他在往来的人群里看见了店主,看见了帮佣,寻寻觅觅都找不见凤曲的衣影。
柳吹玉心中一紧,不自觉向下走了几步。
却看见一行人走进店里,执一张画像询问店主:“有没有见过画像上的小孩?”
店主正在抓药,缓声说:“你们挡到光了。”
“……问你有没有见过画像上这个小孩?这是凤仪山庄在找的人,你要是知道下落,赏银五十两!”
店主这才瞄了一眼。
柳吹玉心脏一揪,慌乱地向上跑去,木楼梯上叮叮咚咚一阵响,那行人问:“楼上什么动静?”
店主道:“养了猫。”接着说,“你们吓到客人了,走吧。”
那伙人并不相信,其中一人走近楼梯,狐疑地往上看。
柳吹玉捂住嘴,看见铜镜上自己吓得褪去所有血色的脸,他只觉绝望极了。
被人找到这里,一定是凤曲贪图五十两赏银卖了他的线索。
凤曲丢下他了,凤曲出卖他了,那个老师、那个先生,欺骗了他……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楼下很快传来推挤的声音。
帮佣说:“你们做什么,二楼闲人免进!”
那伙人却道:“我们只是上楼看看,不动你们东西。”
“说了不给进,不许上楼了!”
“你们藏着什么宝贝不给看呢?是不是瞒着什么事——”
柳吹玉心如死灰,连滚带爬地扒上窗户,向下一看,高得让人目眩。
他已无处可逃了。
这个半路掳走了他,又纵火烧死他娘的所谓家族,究竟要把他带回去做什么呢?
就在柳吹玉心中悲鸣的时候,却听见楼下传来更加激烈的动静。
那群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迟迟不曾上楼,柳吹玉不认为瘦小的帮佣和年迈的店主能拦住他们,反是此时从下传来的一声嘲笑:
“诶——好响的一个响头,我替大爷受了你们的赔礼,现在各位可以走啦!”
柳吹玉浑身一僵,又跑过去缩在楼梯的缝隙里看。
凤曲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常衣,可依然不掩江湖侠客落拓不羁的气质。那副眼眉不多不少,弯作嘲讽的形状,他一出现,四五个壮汉就倒了一片。
最早和帮佣斗嘴的瘦脸男人也被凤曲一手擒住,往地上一丢,脑袋砰地一声,狼狈之至。
瘦脸男人跳起来正想叫骂,又听见店外有人高呼:“官爷来了!”
凤仪山庄再有本领,也不好在瑶城之外堂而皇之地和官府叫板。
几人相视一眼,咬牙切齿地落下警告:“走着瞧!”
接着便匆匆离开药铺,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凤曲目送他们消失,又从药柜上抱起他刚带回来的一条长长的器物。
刚仰起头,就看见柳吹玉爬在楼梯口呆呆地看他。
“你……”
凤曲一笑:“你睡醒啦。”
他拆开包裹器物的白布,帮佣帮忙扶了一手,送近过来,展出它的全貌。
“我把你娘的宴行琴赎回来了!”凤曲道,“快来看看,音色有没有损伤?”
赎回宴行琴,花光了凤曲身上仅有的盘缠。
但和柳吹玉对上眼神的瞬间,他看见那双小心翼翼的眼睛,像一只淋过雨后受惊的小狗。湿漉漉的一片,直勾勾望着凤曲和琴,惊色与喜色交织,分不清哪个更胜一筹。
他软着双腿一步踏空,从楼梯上跌跌撞撞,却跌进凤曲敞开的怀抱。
凤曲道:“小心些呀。”
柳吹玉的脸埋在他的袖子上,凤曲很快就感到一片湿润的滚烫。
他弯下眉眼,在柳吹玉的发顶揉了一把。
一声低如蚊讷的“谢谢”和着眼泪,从这个皱巴巴的拥抱里挤了出来。
——嗯,值了。
但他们面临的问题还不只是没钱,今日一闹,显然引起了凤仪山庄的注意。
店主虽然有心想多留他们几天,但凤曲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主动向大爷告辞。
他倒是不担心大爷出卖他们,可大爷在明城毕竟有家有店,不比他和柳吹玉无牵无挂。
道别时,大爷沉默许久,一旁的帮佣递来一只鼓鼓的钱袋。
凤曲连忙推拒:“这个我不能收!”
帮佣还没说话,大爷一竹杖敲他脚踝上,胡须一抖:“干你什么事,是给小柳那孩子的!”
凤曲的婉拒都被堵上,但考虑到两人一路的吃喝用度,犹豫片刻,凤曲还是接受了大爷的雪中送炭。
柳吹玉已经收拾好两人寥寥的行李——几件单衣、一把琴和两三个果腹的馒头。
他一个人抱不动琴,就先抱着其他小件的行李,蹑手蹑脚跟过来,贴着门缝偷看。正撞上凤曲从大爷手上接钱,恰好发现了他,凤曲招一招手:“吹玉,过来。”
柳吹玉乖乖进去了。
凤曲拉他一起,对着大爷砰地跪下。不等大爷再抽竹杖,凤曲先朝地上磕了一下:“这一个月来我给二位添麻烦了,药钱都还没还干净,又惹了凤仪山庄的人来,真是对不住。”
柳吹玉有样学样,也重重地一磕。
帮佣急忙把两人都扶起来:“这是做什么呀!相处这么久,大家不是都门儿清了吗?你俩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得很!”
“不管怎样,凤仪山庄说不定还会再找上门。两位不用费心帮我们拖延,如实指路就是。”凤曲握着柳吹玉的手,他当了一个月的“兄长”,倒像找回一些昔日在且去岛上当大师兄的感觉。
有关吹玉的身世经历,没有其他人做商量,凤曲一个人也思量许多。如今说起话来,都显得张弛有度,整个人气质沉稳下去,像一把宝剑入鞘,锐意尽敛,却更加让人安心。
大爷道:“看来你很有把握。”
凤曲微微点首:“我能把他捞出来,自然就能保他平安。不过……”
凤曲话音一顿,帮佣心领神会,低头问柳吹玉:“小柳,你是不是一个人带不动琴?我来帮你。”
柳吹玉用眼神询问凤曲,得了凤曲的同意,他才对帮佣点头:“谢谢。”
两人便出了厢房,往另一个房间收拾古筝而去。
凤曲接上前话:“不过,我不确定这样做是对是错。您认为他和我一起,能不能比住进凤仪山庄更好呢?”
大爷撑开眼皮,皱纹纵横的脸上常年不见笑,这会儿恨铁不成钢似的,抄起竹杖又往凤曲的脚踝一敲。
凤曲疼得龇牙咧嘴,连连赔笑,才听大爷道:“凤仪山庄是有名的皇商,远到盐铁、近说织造,他家攀上的是瑶城侯的关系,能得凤仪山庄的荫庇,富贵不愁都是谦虚的说法。”
凤曲跟着点头,面带憾色:“那我果然还是该把他送回山庄?”
大爷两眼圆瞪,又是一杖过来:
“蠢!动动你的脑子,凤仪山庄这么厉害,他又凭什么给外人分一杯羹呢?要不是有什么算计,何必千里迢迢追一个小孩?往坏处说,小柳家烧得最狠,现在让他落为孤儿,无依无靠,可这都一个月了,县衙还说不出起火的原因呢。”
凤曲一怔,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立即周身发寒:“您是说……”
他和柳吹玉都没有特意提起过吹玉的身世。
但凤仪山庄大张旗鼓地搜人,在找一个曾经在火灾现场露脸的小孩,这是令和县人尽皆知的消息。
今天大爷又亲眼见了画像,吹玉母亲曾是艺伎的事也非秘密,老人心里有了猜测也是理所应当。
大爷看他听懂大半,也就说到这里,摇摇头道:“你且去吧。你小子虽然笨了点,但功夫不错,估计吃不了大亏。小柳心思细腻、脑筋灵活,你们一道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凤曲再次向他深深地一礼。
这份恩情他是没齿难忘,这家药铺、一个店主、一个帮佣,以及一节竹杖,凤曲都记在心里,嘴上不言,但也暗自发誓要报答他们。
终于,帮佣也和柳吹玉收拾好全部包袱,来叫凤曲搬琴。
凤曲把琴往肩上一扛,挑了黄昏入夜,人迹渐少的时候,一手护着柳吹玉,二人便从后门溜出,混在出城的人群中,一径往大爷所指的邻县赶去。
有关未来,凤曲其实还没来得及谋划。
他心里惦记着宣州城和商吹玉的诅咒、不正山的蛇患、且去岛的师父,以及敌友未明的有栖川野。这些事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而柳吹玉尚是稚童,也对未来一无所知,他不可能把压力倾倒给一个孩子。
两人蹑进邻县,已近深夜。街上鲜红的酒幡猎猎鼓动,像一张血盆大口。
凤曲知道,这一口是冲他那点可怜的银子去的。
但再苦不能苦孩子,凤曲心一狠,决定去要一间厢房。
小二殷勤地招待二人,见他们风尘仆仆,但长相都极其出众,不禁多嘴问道:“两位是兄弟么?从哪儿来的?可辛苦了吧?”
凤曲照旧是且去岛的口音,说起话来,谁也听不出来历。
他咳嗽两声:“瑶城来的,要去朝都投亲。”
“啊呀,那这路还远呢,是得好好休息。”
凤曲不多说了,暗自计算吃喝住宿的开销。
大爷给的一笔钱刚够他们撑过四五天,也足够凤曲抓紧寻点短期的差事凑够路费。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朝都,但也不是这里,至少要再往北边走些,摆脱凤仪山庄的势力。
小二又问:“客官,要不要喝点小酒?”
凤曲回过神来,正想拒绝了,却见柳吹玉眼也不眨地看他。
凤曲笑问:“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你想喝酒?”
柳吹玉摇摇脑袋:“是好奇你喝不喝。”
“我喝,但不常喝。喝与不喝都一回事。”
“酒是什么滋味?娘也爱喝。”
凤曲哑了片刻,他也说不出酒是什么滋味。
但估计柳吹玉的娘爱喝酒,说不定还有些撑不住现实的压抑。一个未婚生子的姑娘,别说曾是艺伎,就算本是清白人家,带着孩子也会遭尽白眼、潦倒难堪。
可即便如此,他娘还是咬牙撑了过来,若非那场大火,这对母子应该不会骨肉分离。
凤曲道:“那就来一壶吧。你们这儿有什么酒?”
“哎哟,您来得正巧,咱们刚来了一批上好的桑落酒。您从瑶城过来,不知道有没有听过这北边的酒?要不要来一点,尝尝鲜?”
凤曲谨慎地问:“多少钱?”
小二笑说:“知道您路途遥远,手头多半紧着。不收多的,一壶三两,十文钱。”
凤曲登时有些肉痛,接着问:“你们店里招不招帮工呢?”
小二失笑:“您真会开玩笑。”
但看凤曲一脸真诚,好像真的捉襟见肘,小二顿了片刻,又说:“看您像是高门大户、书香门第的公子,不知会不会书画一类的?过两条街有家铺子刚有个书生赶考去了,现在四处搜罗画师,喊价不低,您要是有兴趣,可以明早过去看看?”
凤曲感动极了,当即豪气干云,拍了十文钱在桌上。
柳吹玉把他翻书似的变脸收进眼底,虽然还板着脸,眼睛深处却泛起些许笑意。
小二领了钱去,很快端来几碟小菜和米饭。
柳吹玉刚拿上筷子,凤曲已经食指大动,狼吞虎咽起来。他多看两眼,看凤曲双颊鼓鼓囊囊,眼睛亮得出奇,自己吃得飞快,还不忘给他碗里夹菜:“这个好吃,快吃快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