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吹玉一不留神,饭碗里就堆起小山似的菜,几乎要把凤曲的脸都挡住。
小二这时才送上酒来:“客官,您要的桑落酒。”
凤曲一迭声地感谢,刚倒满酒,柳吹玉幽幽开口说:“我也要喝。”
凤曲:“?”
两人对视一阵,凤曲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又听到柳吹玉重复一遍:“我也要喝。”
“……”
给这么小的孩子喝酒实在不好,但这种缺德事倾五岳也没少干,凤曲看他的师弟师妹们还是活得很好,个个都比他聪明机灵。
凤曲本意是想摆出老师的架子,直言批评一顿,当然也不可能给柳吹玉酒喝。
可那张小脸一板,他突然又幻视了十一年后的商吹玉。
商吹玉从来不会短他的酒喝。
他要吃要喝要睡要打架,商吹玉都是二话不说极为顺从,难道时势不同,他竟然就要苛待年幼的吹玉吗?!
如此为师不尊、如此欺负幼弱,怎么对得起今后对他倾囊相助、毫无保留的吹玉呢!
凤曲说服了自己,也无视了柳吹玉年仅五岁的事实。
他把还未动过的酒杯一把推了过去,目光坚定正直,炯炯有神:“喝!”
柳吹玉:“……”
他有种喝完就要被老师拉去拜把子的错觉。
但言已至此,柳吹玉也不会推三阻四。一旁小二看着这对“兄弟”瞪圆了眼睛,但来不及制止,柳吹玉已经捧起小小的酒杯,学着娘亲喝酒时的模样,一仰头,一杯桑落酒尽数入肚。
他放下杯子,咂咂嘴:“喝了。”
凤曲问:“怎么样?”
柳吹玉回忆一阵,把酒杯递还过来,却不知如何评价:“嗯……”
凤曲噗地笑了,一把按在他的头顶揉搓一阵。
他的笑脸总是让人如沐春风,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那种异样的真诚和热情。这是柳吹玉随母辗转,颠沛流离几年来都不曾见过的人。
既不像娘亲那样,笑里总带着无奈和苦涩,甚至会和眼泪一起出现,明明伤心极了,还极为勉强地对他微笑;更不像其他的外人,冷笑、嘲笑、假笑,亦或者心思叵测、令人反胃的谄笑。
柳吹玉怔怔看着他,忽然生出一些想要学习的想法。
学他离群索居却从容自在,学他笑对众生,每一次都那么坦然。
缓缓地,柳吹玉也挤出一抹笑来。
从下耷的嘴角开始尝试上扬,从审视的目光转向感谢和依赖。柳吹玉竭尽所能效仿着眼前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却在唇弯定型的刹那,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凤曲一惊,离座把他揽进怀里:“怎么了?不好喝吗?酒坏!什么破酒,我们以后都不喝酒了!”
柳吹玉埋在他的衣襟,和先前默默的啜泣截然不同,他今天仿佛要抽干所有力气放肆大哭似的,缩在凤曲怀中藏好了脸,便肆无忌惮地嚎啕起来。
凤曲连声呵哄,听他哭得嗓子发哑,幸好大堂里并无其他客人,不至于打扰别人。
直到柳吹玉哭没了音儿,小二默默递了一张干净的巾帕过来。
凤曲把小孩一把搂了起来,对小二轻轻嘘一声,接过帕子,悄悄带着柳吹玉上了二楼。
房门一关,柳吹玉终于抬起头来,眼圈红肿,别过脸去不肯见人。
凤曲就把帕子塞进他的手里,自己背过身去:“我叫小二把饭菜端到房里吃。”
柳吹玉攥着帕子,几乎快把它抠出一个洞。
总算在凤曲出门之前,柳吹玉开口说:“娘是被我害死的。”
凤曲脚步一顿:“什么?”
柳吹玉颤抖着声音,小声道:
“……是我害死了娘。”
柳姬曾是凤仪山庄治下天香楼的一员。
她的相貌谈吐、琴艺歌喉无不绝佳,年少时美名远扬,也曾是天香楼的一代花魁,出了名的风华绝代。
然而某天柳姬受召去山庄献艺之后,回来便遍体鳞伤,醉得一塌糊涂。
整日昏昏沉沉,形神憔悴,熬了一两个月,天香楼请人来看,却诊出柳姬竟然有了身孕。
这对风头正盛的柳姬而言,无疑是毁灭般的打击。
但在众人尽力劝她放弃腹中孩儿的时候,柳姬又在某个清晨收拾了细软包袱,只身遁入人海,再无音讯。
两年后,明城令和县多了一对柳家母子。
可世道并未因为家里多一张嘴而宽待柳姬。
柳吹玉生得俊俏漂亮,哪怕是个儿子,落在西坊也时常惹人垂涎。柳姬自己更是貌美非常,为了不引注意,更为了不让儿子因为母亲沦妓而低人一等,她只能割坏自己的脸,用昔日抚琴的纤纤玉手为人浣衣。
即便如此,孤儿寡母仍然受尽磋磨。
柳吹玉把一切看在眼中,心疼不已,又无能为力。
而后,他听邻里提起哪家的孩子中了童生。
都说要是能读书识字,一举中第,那才是光宗耀祖,足可颠覆一个家庭的命运。
他就对柳姬请求:“娘,我能不能也去读书?”
柳吹玉不会忘记柳姬那一刻从错愕到悲哀,再到自责和痛苦的神情。
那晚柳姬避开他,独自一人哭了很久。
次日,柳姬出了一趟门。
她唯一的琴不见了,她却对他说,马上就能找到教他读书识字的老师。
第一天,老师没有来;
第二天,老师没有来;
半个月过去,那点钱还是不够找一个愿意教他几年的老师。
倒是那家当铺派人过来传信,和柳姬道:“有位贵客认出了你的琴,原来你就是……”
他那双被横肉挤成一丝缝的眼睛一转,狡猾自私的商人竟然露出一些怜悯:“你们母子太不容易,可你生的是个儿子,母凭子贵也不失为一条路啊。”
柳姬摇头,她从未想过“母凭子贵”的可能。
对方却跟着摇头:“糊涂啊糊涂。你是清高,保全了你的面子,可你一身的病,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你儿子到时候一个人流落街头,不会读书,又不会功夫,你要他如何自保?莫非……和你年轻时一样,去做那人尽可夫的生意?”
柳姬浑身一震,久久没有再答。
夜半,家门被人拍响。不速之客拉着臭脸,一眼就瞧见了被柳姬护在身后的柳吹玉。
“那就是小公子?”来人立刻换了笑脸,“小公子,小的给您请安。您认个脸熟,明儿一早,小的赶车过来接您回山。”
柳吹玉瑟缩着满是不解,却被柳姬推了出去。
来人长着一张瘦脸,猴子成精似的,笑起来极尽阿谀,柳吹玉打心眼里不喜欢。
猴子脸笑说:“看来小公子还怕生。不碍事,今后有的是时间熟络。”
他抬起头,脸上堆笑,眼睛却是一片森冷:“……彼时,我也来送夫人上路。”
柳姬低头不语,唯有搂着柳吹玉的双手隐隐发抖。
门再被人关上,直到第二天天亮,都没有人再打扰他们母子。
后来,他就被猴子脸抱上了车,娘却没有一道。
猴子脸说,柳姬坐另外的车。
马车即将出城的时候,守卫逐个检查通关文书,此时长街末端窜起了烟雾,路人高呼:“走水了!”
柳吹玉扒着窗户往外偷看,这一看,心血凉了大半。
猴子脸一把拉上窗户,明明是一副笑脸,柳吹玉却像被逼到绝路一般,怕得连呼吸都要忘了。
猴子脸道:“别看了,小公子,我们要回家了。”
“可是,火……”
“那里太脏了,只有火烧得干净。您放心,今日过后,再也不会有人指摘您的出身,您就是凤仪山庄的二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城的这些腌臜东西,绝不能再脏了您的眼。”
车外有人询问:“那把琴要不要赎回来?”
猴子脸说:“反而让人发现了我们在留意那玩意儿,倒给那脏货长脸了。”
“那就随它在那儿?”
“反正不会有人去赎了。”
凤曲一直拍着柳吹玉的脊背,直到小二端菜送水,柳吹玉才推开了他,自己躲到一边擦泪。
凤曲心头一时思绪万千,懊悔自己不曾多看两眼,如果救出吹玉的时候,能顺手把柳姬捞出来该有多好。
柳吹玉说:“我不读书了。”
凤曲这才变脸:“那可不行,不读书是肯定不行的。”
连且去岛超然世外都得念书认字,凤曲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的文化。
九岁时刚登岛就被发现他能认字、能读剑谱,当即被全岛视作奇才——虽然这种程度到了海内略显不足,尤其和穆青娥、秦鹿之流偕行,凤曲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文盲。
但是,不读书是要被倾五岳揍屁股的。
他既然要做老师,那也绝不能不教柳吹玉读书。
凤曲下定决心,就拉出柳吹玉的手,在掌心写写画画:“今晚就要教你几个大字。比如我的名字,凤、曲。龙凤的凤,唱曲的曲,‘凤曲’本身也是一个酒名,你要记住了。”
柳吹玉问:“你为什么拿酒名当名字?”
“这你就要问我师父了。”
“那是不是‘桑落’也能当名字?”
“从理论上来说不是不行……”凤曲一瞪眼睛,“你可不许给自己改名叫什么‘桑落’,你有你娘取的名字,又好听又好记,不要随便改动长辈留的名字。”
被他拆穿心事,柳吹玉只好乖乖认了。
凤曲便接着在他手里写下“桑落”、“吹玉”、“宴行”等等,柳吹玉说着不肯读书,却是个极为聪明的学生,看了一眼就记得大半,蘸水在桌上照样学样,写得竟然很是端正。
凤曲站在一旁看他书写,柳吹玉越写越精神,把寥寥的几个字写了好几十遍。
直到写出最漂亮的一次“凤曲”,他仰起头来,凤曲自是不吝夸赞:“写得真好,比我写的好看多了!”
柳吹玉便低下头去,耳朵红了一片,却越发认真地练字去了。
翌日,凤曲随小二指路出了客栈。
他要去书画铺里求一份差事,他的画技其实一般,但小二听说他还能写字,便一口答应下来,说最不济也能帮他谋个抄书的活计。
能读书、能干活,人又长得漂亮,且还嘴甜不怕生。
小二怎么看都不信这公子哥还能把自己饿死了。
不出所料,书画铺老板虽然眼界颇高,但实在是缺人,凤曲刚刚画上两笔,就发现他眉头皱得很深,却始终没说什么狠话。
凤曲厚着脸皮继续,却听见书画铺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一对孩童模样的客人走了进来,都着一袭黑袍,看得人无端不适。
老板本来看是两个孩子,并不打算招呼。
但他们看上去像是姐弟,其中的姐姐忽然摸了一锭银子出来,开口说:“要一幅画。”
她的口音别扭极了,比凤曲且去岛的口音还要奇怪。
凤曲听着却有些熟悉,不禁偷偷打量了几眼。
老板看到银锭,自是放过凤曲,连忙迎了过去:“有有有,什么画都有,客人要什么画?”
姐姐道:“竹子。”
“画竹子的是吗?我这就找几幅给您过目。”
恰好凤曲在此试笔,画的就是他最擅长的箭竹。
老板翻出好几幅竹子图给两个客人欣赏,可这对姐弟都皱着眉,弟弟说:“只要竹子,不要云。”
姐姐也说:“不要鸟。”
“不要山。”
“不要水。”
老板:“……”
这要求其实也不严苛,但他手头的现货还真找不出符合要求的。
等他半路经过凤曲,凤曲低头还在仔细绘画,老板眼睛一亮,问道:“您看看,这位画的竹子怎么样?”
凤曲:“?”
两人当真凑近了看,不过凤曲估计他俩没什么欣赏水平,只是看了一会儿,没有云、没有鸟也没有山水,只有光秃秃几根竹子。
姐姐就把银锭一拍:“好。”
凤曲:“???”
老板也和凤曲差不多看法。
但收钱要紧,他喜笑颜开收了钱,对凤曲使个眼色,意为之后分红。
凤曲来不及高兴自己的第一笔收入,又听姐姐对弟弟使唤道:“小野,把画带上。”
于是就从弟弟袖中滑出一条白蛇,众人大骇,弟弟却放蛇灵巧地将画布一卷。
凤曲眼睛瞪直了,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弟弟——有栖川野。
有栖川野没有看他,而姐姐继续说:“你主人一定会喜欢这幅画,大人说过,他也喜欢画竹子。”
说罢,姐姐的目光飘向了身后,定在凤曲身上。
“这个画师以后还会画别的竹子吗?”
老板忙说:“是是是,他是专画竹子的画师,您要是喜欢,还可以再来。”
可姐姐并未表态,相反,她像拂去尘埃似的拍了拍有栖川野的肩膀。
那张脸上几无表情,打量众人的视线如看死物。
“大人说过,给主人的见面礼,必须是顶级的孤品才行。”
有栖川野跟着转过身来。
袖中白蛇犹如飞箭刺来,凤曲本想躲开,却见老板愣在原地。他只得一咬牙,将两人先后拉开,这一耽误,毒牙便已嵌入他手腕的皮肤。
余光撞进了有栖川野冷冰冰的眼睛,和蛇一般毫无温度。
那一刻凤曲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的刹那,脑海里浮起了还在客栈等他的柳吹玉。
吹玉还在勤勤恳恳地练字。
吹玉还不知道,他的老师要失职了。
凤曲是被一阵拍打惊醒的。
两边脸都被拍得发红,刺痛下猛睁开眼,正对上花游笑焦急不已的脸。
见他转醒,花游笑面上一喜:“你醒了!”
凤曲忽又感到胳膊上被人抓得一痛,他下意识转过眼去,有栖川野正颤抖着抓他的手臂,两眼蓄满泪水,整个人都失去了朝气似的。
但他醒后,有栖川野便振作起来,哭得热泪滚滚,可惜说不出话,只有花游笑在旁追问: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痛不痛?你快活动一下,有没有断胳膊断腿的……”
凤曲被他吵得头昏脑涨,闭上眼糊里糊涂消化一阵,却始终走不出明城一梦。
那些相处莫非都是梦吗?
药铺里面冷心善的大爷、嘴碎热情的帮佣,还有吹玉母子——那对宁可牺牲自己都想要保护唯一至亲的母子,他曾做出的努力有没有帮到吹玉一些呢?
浑浑噩噩中,凤曲摇摇脑袋,嘴却不自觉地吐出一句:“吹玉……”
花游笑道:“别叫唤了,那贵公子可没跟着你来。说起来,他居然能放心你一个人进山?要是你俩一起,也不会被这小子……”
他一边说着,用余光扫了有栖川野一眼。
眼神中带些不屑和敌意,有栖川野垂首假装没有看见,只顾着关心凤曲的伤势。
凤曲缓缓清醒过来,听到花游笑的问话,总算摆脱了方才的梦魇。
他急忙环视四周,蛇群都已退却,笛子剑也回到了有栖川野的手里。倒是花游笑带来的一群尸体还如守卫一般,人山人海围在周围,凤曲看上一眼,又感觉心血上涌,头昏眼花。
四下林木深深,清风吹拂,三人却都是一身的污泥热汗。
“我……一直都在这儿吗?过了多久了?”
花游笑答:“快有半个晚上了,再过一阵天都亮了。你是掉进蛇洞里,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捞出来。所以你到底有没有摔断骨头?要是真断了手脚,我可要把你埋回地里了,没用的东西。”
凤曲:“……”
花游笑自是玩笑话,有栖川野却遽然厉了脸色,横笛将花游笑的手一挡。
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不许。走开。”
凤曲此刻头疼极了,他隐约察觉到刚才的际遇都是南柯一梦。
可现在回想,他又无法理解,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眼前水火不容的二人更是让他心情微妙,特别是有栖川野,那对在书画铺里邂逅的姐弟,凤曲几乎肯定了有栖川野就是其中的弟弟。但这究竟是一个寻常的噩梦,还是某些来自天外的预示?
凤曲摸不着头脑,但隐约感到,有栖川野恐怕真的和童年的他渊源颇深。
而吹玉……说不定也真的和他有过师徒缘分。
“我没事,多谢你了。”抢在两人动手之前,凤曲截断了这场无意义的争吵。
花游笑这才把银铃一收,摆出勉为其难的神态:“所以,你那些朋友可不像会放你一人进山的,我刚还看到你俩打得热火朝天,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说出来让小爷帮忙评评理?”
凤曲斜他一眼:“你就是想听乐子吧。”
花游笑厚颜大笑:“老爷懂我!”
凤曲心里确实有无数疑虑,但恐怕都不是花游笑能帮忙解决的。
犹豫再三,他还是将目光投向了安静的有栖川野。有栖川野坐在原地,眼圈红红,不被凤曲在意时,眼神中便流出些许落寞,凤曲看过来了,他又一脸的惊惧心虚。
凤曲观察片刻,问:“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和你姐姐的目的吗?”
花游笑耸耸眉宇:“真有故事?你俩难道还是旧识?”
不过他为人一向有眼色,知道什么事能玩笑,什么事不能多听。
花游笑笑着站起来,拍干净衣上草灰,挥一挥手,群尸陆续散开,他也背转身去:“人有三急,我突然想去方便一下,老爷,你可别又掉洞里。”
凤曲失笑:“承你吉言。”
可有栖川野直等到花游笑彻底不见,依然绞着双手不肯做声。
凤曲便颇有耐心地和他对坐,大有等不出答案就坐到天明的气势。
夜雾渐起,冷风悄拂。
不知等了多久,有栖川野呵出一团白气,脑袋深埋,看不清表情。
一声唯唯诺诺的“主人”却打破了沉默,有栖川野抱膝坐着,隐在发抖,双唇终于挤出一丝声音:“……我真的,没有下蛊。”
“所以,难道你都不知道宣州正处于什么形势吗?”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动手?”
“我想,保护主人。”
这个逻辑怪异得令人摸不着头脑,凤曲琢磨一会儿:“你想保护我,却反而伤害了我。”
有栖川野“呜”地一声,缩得更紧了。
“大人,要找,主人。要,集齐‘神恩’……”有栖川野小声说,“主人,是需要的。”
凤曲深深地皱起眉头:“神恩?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却让有栖川野也卡了壳。
他支支吾吾地思考着,许久才试探一般给出一个答案:“宝物?”
——不如不答。
但在“神恩”二字出口之际,阿珉仿佛突然复活:「神恩。」
凤曲听他口吻,似有察觉什么:“怎么了?”
「神恩……」阿珉道,「前世我听过这个词。」
“那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惜阿珉也不能给出更准确的回答:「只是听说。」
倒是凤曲一拍脑袋,忽然坐正身体:“神恩垂世,神威照古?”
这一句话,却让有栖川野猛地抬起了头。
——毫无疑问,他也听过这句话。
但凤曲听说这句话的地方,是在瑶城观天楼里。
那个被阿珉一剑刺死的荣守心濒死也要留下的“预言”,那时还只是让凤曲周身不适,今天看到有栖川野的反应,便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他们果然被卷进了某个阴谋。
从师父的蛊、到盟主大比,再到接二连三与观天楼的交锋。
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正推着他们,让他们不得不走向某个注定的结局。
就像……五十弦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剧情”似的。
“这句话是什么很重要的话吗?”凤曲问。
有栖川野动了动嘴唇,小声问:“主人,在哪听到?”他静了静,继续说,“……是神宫,入门立誓。”
大虞的观天楼,竟然渗透进有栖川神宫的教谕,光是猜测都让人悚然一惊。
凤曲甚至对那个飘渺的新帝都要充满怀疑,良久发不出声。
远有邪/教,近有诅咒。
一团乱麻搅得他极不自在,凤曲烦躁地踱起步来,逼迫自己暂时搁置所谓“神恩”,先问:“那么宣州的诅咒你是完全帮不上忙了。”
有栖川野浑身一颤,小心地点了点头。
“或者,你是什么时候到这边来的呢?有没有在其他地方听说这类症状?据说先是发热,和风寒类似,接着身体会长出红色的蛇纹一样的长条斑痕,再过十天半月左右,就会油尽灯枯……”
凤曲说着说着,见有栖川野一脸的懵懂迷茫,就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找错了人。
不过有栖川野竭力提供线索:“是进山里,就生病?”
凤曲想了片刻,记起的确在大部分叙述中,都说人是进山遇到蛇妖,然后发病。包括商吹玉等人,也是进山猎妖之后出了事。
凤曲点一点头:“你是指山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有栖川野就道:“……很多尸体。”
凤曲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花游笑每次出现都能轻易召出尸群,不正山的规模,远比他们在路上偶遇的那些要多。
而且花游笑装神弄鬼吓唬他们时,那些尸体近看却很明显年份各异、腐化不同,像是经年累月,或者从其他地方驱赶而来。但不正山的这些……竟然在这方面都出奇的一致。
似乎是同一时间齐齐死在这里。
仔细想来,这的确有些奇怪,让人很难不在意是什么事引起了如此大规模的死亡。
这些死亡又会不会和宣州百姓出现的怪症有关呢?
凤曲正沉吟着,却听见林间穿过扑簌簌的扇动声。
一声鸦叫穿破了夜雾,玄色鸟翼扇出疾风,同时间,急促的脚步踏着残枝枯叶飞速逼近。
凤曲下意识握紧了剑,颅内阿珉也凝神等待。
有栖川野更是转瞬弓起身体,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但等林间影影绰绰的身影浮现,微微的气喘之后,来人大呼:“boss——找你半天!!”
凤曲一怔,当即松开了手。
五十弦不知在山里找了多久,靠着乌鸦引路才奔近过来。此刻拼尽为数不多的气力,飞扑着拉上凤曲,嘴唇翻动如飞:
“出大事了我跟你说!小穆不认‘诅咒’的说法,咬死了说是瘟疫。结果县衙矢口不认,非说她也一样染了疫病,这会儿被官府拿了,关进地宫,可是谁都不能探视。我就不该让小穆一个人去,该死,现在白毛哥已经去找县令要人,不知道能不能行,我俩也赶紧想想办法吧!”
前世的慕家灭门当晚,锦瑟换上她的衣装,把她推出了火海。
在那以后,慕家大小姐和大火一同消失,太平山上常神医,则新收了一个学徒。
当盟主大比的消息传进太平山里,常神医还收到了且去岛的一封来信。
他的故交倾五岳遭人夜袭,如今缠绵病榻,满门剑侠束手无策,只好请他出山。
常神医看罢,道:“青娥,随我去一趟且去岛吧。”
他的本意是让穆青娥见识一下当世名侠,将来下山也不至于眼界太浅。
可彼时的穆青娥满心满眼都是“盟主大比”四个字,她想起十年前的仇恨,想起遥远的清白和“真相”,师父只是看她两眼,就知道了穆青娥的抉择。
少年意气,总是恨不能一日颠覆山与海。
她以为天地之间,双足可以丈量;以为黑白之判,明眼就能分别。
“但是,我想面圣。”穆青娥说,“我想求得圣听,一雪慕家沉冤。师父,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了,只有皇上能证明慕家的清白。”
师父叹道:“糊涂!你真以为这世道没有人了,你一介女流,要如何在这江湖安身立命?”
“我有太平山的背景,还有师父传授的医术——”
“那些都不够你走到朝都!”
师徒二人对峙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常神医败下阵来。
他对穆青娥依依惜别、千叮万嘱:“如有万一,一定发信来且去岛找师父。”
身为挚友,他无法救下穆青娥的父母;
可身为师长,他总要保住穆青娥。
前世的穆青娥就这样做下决定,独自前去参加她的盟主大比。
途中随意集结的同伴历经幽州一考便分道扬镳,而她把第二站定在了宣州。
到第二考就形单影只的考生并不鲜见,穆青娥不过是其中一员。
直面“摇光”的巨斧,对穆青娥而言虽然危险,但她作为宣州急缺的医师,“摇光”不愿意也不可能对她下死手。几次三番的试探之后,确认了穆青娥的来历,“摇光”和胡缨便毫不犹豫接待了她。
依旧是“诅咒”的说法,依旧是“蛇妖”的谣言。
成十上百的百姓都呈现相同的病症,脉象却十分蹊跷——分明都是活人,五脏六腑却都虚弱得近乎死尸,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穆青娥初次离开师父独自看诊这样危在旦夕的病人,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但还是无法挽留一条条鲜活的人命。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清,究竟是学术不精,还是少了师父,心中不敢妄下论断。
可城中的风言风语从不等人。
穆青娥越是不知所措,就越像是为“蛇妖诅咒”一说加码。
穆青娥很快放弃了倔强。她不能用人命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很快,穆青娥就决定发信向师父求助。
即使不为了她,只为宣州城百姓的安危,师父也绝不会推拒。
而常神医只消半月,便风尘仆仆抵达了宣州城。
师徒二人一道深入地宫,十天十夜都在切脉问诊。
穆青娥的心中又忧又怕,担心师父为此赔上一生的名望,担心自己成为师父的拖累。
他们开出一服又一服的药方,或能缓解、或能拖延,可最长也只是延缓四五天。摸不清病源,自然不敢下什么猛药,两人心知,为今之计,只剩最受人不齿的那一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