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搭上了小花和秀姐的脉门,从看似平稳健康的脉象中,窥见了一丝异样。
于是她重蹈覆辙,和上次一样,不由自主地摸向了其他人的脉门,一个、两个、三个……最终,她的心里又升起了那个已经被否决过无数次的想法。
——瘟疫。
“医者治人难治世,权者治世不治人。青娥,千万不要如你父母那样,过刚易折啊……”
“蛇妖已经抓到了,他自己都招供了,这么多人亲眼看到他操纵成千上万的蛇,你还要抵赖什么?”
“说什么瘟疫瘟疫,我看你就是想趁机兜售药材,发人命财,真恶毒啊!”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所陈何冤?”
“——穆青娥,你妖言惑众,还有脸说自己冤枉?来人,即日起剥去她的通关文牒,五年之内不许再入宣州地界!”
穆青娥缓缓闭上了眼。
静默中,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小花和她紧紧相握的小手。
“我也想像姐姐和胡大夫这样!胡大夫不在村里时,我就可以给大家治病了!”
只有小孩才会说那种话。
只有小孩才不知道,这世道的沉疴痼疾,根本不是一介游医可以根治。
她自己都还岌岌可危,又怎么敢再插手别人的算计?
“我也不知道秦鹿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脑中却又响起凤曲的声音,“我只是对他说了一句,我要做改写悲剧的人。”
“世上可怜人这样多,你要管到猴年马月去?”
“——我就管到猴年马月去!”
少年的话音振聋发聩,那双清澈的、赤诚的、勇敢的眼睛,是她迈出脚步后的第一份收获。
她也是为了改写悲剧,才选择跟去且去岛,才选择和凤曲同行。
她也曾经心火如汤,她也曾经义愤填膺。
她也想要除尽人间不平事,管到猴年马月、管到沧海桑田,管到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前人说,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②。
穆青娥睁开了眼。
五十弦第一次被穆青娥主动握住了手,接着,便听到她宁可自己没有听到的一句:
“宣州在闹瘟疫,但地方官府不想被外人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瘟疫,也不会真的救治这些病人……小花母女,也染上了。”
五十弦吓得双脚一软:“什么?!”
“我要根除这场瘟疫,我要救秀姐和小花。”
五十弦颤颤巍巍,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定了定神:“要怎么做?”
穆青娥道:“我需要一个病患,一个刚刚染上瘟疫的,还来不及被官府收容的病患。”
五十弦:“……”
五十弦:“大人,我长得很像小白鼠吗?”
那支险些刺中小野的箭,正是从埋伏之地射发而出。
随着小野的动作,四面轰然响起杀气凛凛的吆喝,刀光剑影、流箭如星。四面八方游来无数野蛇,小野周身杀气腾腾,抬臂含叶,笛声迸发。
一时间,人与蛇或砍或咬,战成一团。
凤曲大惊,正犹豫要不要拔剑帮助小野,又听见混乱中一声急切的呼唤:“老师——”
商吹玉卸下弓箭,飞身向他奔来。
同时凤曲身后也传来秦鹿的呼喊:“小凤儿!”
二人一者埋伏前方上峰,一者紧缀蛇穴之后,还有左右数十考生,呈出四面夹攻之势。
人群中有人大喝:“蛇妖,还不束手就擒!”
接着便是长鞭急抖,如蝎尾一般横扫而来。
小野的叶笛一声长啸,在嘈杂之中依然是穿透人心的清越。
长及膝盖的辫子垂在脑后,随他转身一抛,群蛇腾跃而起,如浪击黑礁、雷掣长空,以一种前赴后继、奋不顾身的架势潮涌而来,和众人缠斗不休。
似乎是注意到商吹玉和秦鹿的动静,小野从腰间抽出一把真正的长笛,却不吹响,而是当空一抖——抖开一把尖锐体薄的剑来。
另一只手将凤曲一拉,不等凤曲回应商吹玉和秦鹿二人,他便拽着凤曲,一头钻入汹涌的蛇潮。
借着无数蛇尸的遮掩,凤曲一脚踩空,随小野一道滑下山坡。
沿途还有诸多潜伏的考生,却还不及冒头,就被小野一剑刺穿,痛叫着退避三尺。
一路血色弥眼、蛇吟震天,凤曲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以及商吹玉怒不可遏的警告:“孽畜!放开老师,留你一条全尸!”
秦鹿虽不做声,也追得极其的近,甚至好几次都险险碰到凤曲的衣摆,却都被小野一剑挥开。
少年的眼睛同样通红一片,转头怒斥:“不许,碰他!”
“混账——”商吹玉一步急刹,勾指搭箭,“秦鹿滚开!”
箭头瞄向了小野和凤曲二人,可是他们粘得太近,商吹玉咬牙凝视许久,还是放下弓箭,再次急追而去。
秦鹿则含指吹哨,两名影卫在前猛地杀出,意图拦截。
他们的功夫远比寻常考生要好,又都严阵以待,小野攥着凤曲的手也紧了三分。
但还不等影卫彻底拦下,小野紧身的黑衣突然耸动起来,从肩颈处滑过一条异常的鼓动。
紧随其后,一条通体雪白的细蛇自他袖口窜出,细鳞如甲,须臾缠上了影卫之一,殷红的蛇信堪堪在影卫的耳翼一舔,影卫来不及提刀砍杀,它已纵身跃上另一个影卫。
而先前的影卫浑身骤僵,如一座石雕一般砰地倒地。
一切只发生在两息之间,影卫的刀锋都没伤到白蛇半点,就被它轻易撂倒。
不过减速的瞬间,商吹玉和秦鹿也真正追了上来,秦鹿不知从哪拿了一把折扇,扇骨由精铁铸造,同小野的笛剑缠斗三两回合,拖慢了他的步调。
后方商吹玉纵身当空,拉弓搭箭:“让开!”
凤曲人都快晕了,这局势实在是翻天覆地,他现在甚至分不清孰敌孰友。
“等等等等,怎么就要死要活……”
话音未落,商吹玉的脚踝竟被一条不知何时盘在树干的蛇探尾一勾。箭矢刹那之间失了准头,秦鹿的折扇也被笛剑一击刺偏,眼睁睁看着小野把凤曲的双手一剪,几个腾挪,钻进茫茫林海。
秦鹿暗啧一声,看向刚刚挣开黑蛇的商吹玉:“要你何用?”
商吹玉怒火中烧,恨恨剜他一眼。但比起吵架,商吹玉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此一言不发,便把秦鹿抛在身后,提弓纵跃,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
“小、小野——停一下,停一下!”凤曲被他颠得头晕,只差当场呕吐出来。
小野见状一呆,回头看了一眼,并无追兵,当真松开双臂,连忙把凤曲放回地上。
他手忙脚乱在身上找了一阵,却只从里衣里翻出一个坚硬如铁的馍馍,但也赶紧递过来:“主人,吃?”
凤曲摆手:“不吃不吃,我只是想歇一会儿,我不吃。”
小野乖乖收了回去,恍然大悟:“水。”
但他环顾四周,一时没有找到水源,眼睛登时红了:“水?水?我去找水,主人喝。”
凤曲吓得拉住他,安抚道:“没事,我也不口渴,让我缓一缓就好。”
小野眨巴着眼睛,点头:“好。”
“其实我们为什么要跑呢?刚才那两个人是我的朋友,他们只是想带我回去,你这么跑,他们肯定急坏了。”
“朋友?”
“嗯……你知道盟主大比吗?他们都是我的同伴。”
“主人,有了,朋友?”
凤曲愣了一下:“怎么了?我不应该有朋友吗?不对,我也不是你主人呀。”
但就这一句问话,小野的鼻尖跟着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跑得太急,嘴唇都被风吹得裂开,这会儿渗着鲜血,从衣襟里爬出的白蛇探出蛇信一卷,就把那点血迹卷走了。
凤曲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是该先哄他别哭,还是该震惊这条蛇的灵性。
小野道:“以前没有。”
他想用脏兮兮的双手擦眼,被凤曲拉住,勉强找了自己稍微干净些的衣摆擦擦小野的眼圈:“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人都是要交朋友的,你对你主人记忆那么深刻,说不定他也把你视作朋友。”
小野乖乖任他擦着,抽了一下鼻子:“朋友,比我,重要吗?”
凤曲失笑:“如果我不担心你,当时就甩开你了呀。”
小野闻言果然开心起来:“我很重要!”
虽然大部分事实是凤曲根本没反应过来,不过关心小野的心情也不是假的。
这会儿静下心来,凤曲算是理解了——眼前这孩子,恐怕就是官府和百姓口中作恶多端的蛇妖。
可是小野虽然说话吞吞吐吐,有些词不达意,精神和智力却没什么异常的样子,也能和他交流,这么看,又不像是真正的蛇妖。
“……小野,你为什么能控制这些蛇啊?”
小野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是你天生就会吗?”
“不知道。”
“那你认识的人里,只有你一个人会吗?”
“嗯……”小野摆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只有我。”
凤曲心下一凉,这么问下去,真的越听越像蛇妖了。
不过小野紧跟着说:“要保护姐姐,还有主人,我必须会。”
凤曲问:“你还有姐姐?”
小野点头。
“她也会控制蛇吗?”
小野摇头。
凤曲也跟着思考起来。
即使小野真是蛇妖,他也不像是会害人的妖精,刚才一路过来,小野都没有滥杀无辜,只是以挡开其他人为目的,好像只是为了把自己带走。
说不定一切都是误会,毕竟连花游笑那样赶尸的人都有,小野会赶蛇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凤曲越想越合理,转过脸想劝小野送自己回去,却见他双手捧着那个硬邦邦的馍馍,正大口咬下。
牙齿“咯”地一响,小野委屈地松开嘴,盯着馍馍表面的牙印发呆,似乎不能理解馍馍怎么会变得这么硬。
太好了,是普通人的牙齿,也是普通人的咬合力。
凤曲笑着拿走馍馍,拍了拍小野的发顶:“别吃这个了,对牙齿和肠胃都不好。你和我一起回城里吧,我们把话说明白,大家就知道不是你的问题,我请你吃热乎乎的饭菜。”
小野懵懂地看他:“热乎乎?”
“热乎乎就是……”
后半句话没能出口,凤曲脚下一软,被某个冰冷的东西抓住一拽。
馍馍掉在了地上,小野瞳孔刚缩,群蛇来不及齐聚,就被一排排缓慢僵硬的尸骸截住。
——蛇海与尸山,犹如两军对垒。
而一路滑下的凤曲,又一次有幸和无数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尸体谋面。
仿佛复刻了撞鬼的那晚,一具冰尸还背着他连蹦带窜,不知疲惫地朝山下跑去。
凤曲:“……”
凤曲:“阿珉……阿珉……阿珉……”
悲号三声,杳无回音。
直到山坡见底,一道人影从树梢上悬空倒挂,乱发飘开,露出含笑的一对桃花眼:
“哟哟哟,看小爷我捡到哪个笨蛋啦?”
凤曲:“………”
连救他都不忘了吓他一下,除花游笑外,还能是谁?
花游笑噗嗤一乐,手中银铃摇晃,挥开尸群。
他远远看见了飞奔而来的小野,对凤曲轻声一嘘:“准备好,要跑路咯?”
看着花游笑那张痞里痞气的笑脸,凤曲实在有很多问题。
但这些问题都在紧随而来的奔跑中被颠得烟消云散,四下蛇群如浪,都被众尸层层拍开,花游笑抓他的手劲儿奇大,俄而拉起凤曲,连蹦带窜地在树梢上一挂。
在一瞬的失重感后,二人荡向了厚厚的林叶,很快就消失在小野的视野里。
下坠中凤曲快要压不住尖叫,但花游笑先他一步落地,而后把他后领一扯。
凤曲借力在某棵树上一蹬,才算有惊无险地落在平地,踩得一地落叶嘎吱作响。
花游笑眯眼张望,笑说:“好,甩掉了!”
凤曲的心脏跳得厉害,平息了一会儿呼吸,才抬头瞪他一眼:“你偷了铃铛,还好意思吓人?”
花游笑眨眨眼睛,又惊又笑:“天,我拿回自己的东西,居然成了‘偷’了?”
“所以之前招鬼吓唬人的也是你?”
既然已被戳破,花游笑也不打机锋,坦然道:“是我啊,好玩吗?”
凤曲怒气顿生,竖起手指就想指着他的鼻尖开骂。
但忌惮着深山老林,不知还藏着多少花游笑的尸体,又见对方一副自信满满、游刃有余的笑脸,凤曲咬咬牙,放下手:“我几时得罪你了,非要追着我吓?”
“你?你没得罪我啊。”花游笑说,“只是吓你最好玩嘛,那个小姑娘也不错,你俩真有意思。”
凤曲:“……”
半晌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回应:“您过誉了。”
花游笑看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更是乐不可支:“不过我这样英雄救美,你第一句话竟然不是感谢,而是质问我。凤曲老爷,这可让我有些寒心。”
“……不要乱用成语,我多少还是能听懂一些。”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文盲呢。”
“………”
花游笑撕破了那层不算高明的伪装之后,说起话来着实是不留余地,越发气人。
凤曲忍耐片刻,另起话题:“你不是考生吧?为什么会在这时候上山?”
花游笑一耸眉梢,席地而坐,接着仰头对凤曲微笑:“这片山头又没被观天楼包场,小爷我凭什么不能进呢?”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想问‘摇光’和我的事嘛。”花游笑笑眯眯地对他招一招手,“来,坐,谁也找不着我们,现在就慢慢聊咯。”
他这态度实在有几分古怪,凤曲半信半疑,但身处山中,除了仰仗花游笑,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孤身一人走出山区。
斟酌数息,凤曲心下一横,撩衣盘腿坐了下来:“你要聊什么?”
“就从我们上山的目的聊起吧,坦白说,我的确是有求于老爷。”
脸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花游笑本人却坐得端正了些。
他摸出自己的银铃,挥退了周围待命的尸体,发觉凤曲明显因此放松些许后,花游笑眯了眯眼,忍俊不禁:“看到老爷这种反应,我真的会很有成就感。”
凤曲:“……”
凤曲:“我会感到不适。”
“好吧,言归正传。”花游笑啪地打了一记响指,笑问,“刚才和你一起的是谁?我看你的同伴追得那么着急,肯定不是朋友吧?”
凤曲惊讶于他从这么早就看到了众人的争执,而小野和商吹玉他们似乎都没有察觉。
包括他也一门心思琢磨着小野的身份,对于花游笑的潜伏毫无预感。
但面上总不能露怯,凤曲定了定神,道:“我是偶然遇上他的。比起那个,你到底为什么上山?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一个人跑掉?‘摇光’到处找你,又是什么原因?”
“这么多问题,要我先答哪个?”
“每个都要。”
花游笑摆出一副既无奈又宠溺的表情,凤曲别开眼,实在不想和这个虚假的家伙飙戏。
花游笑便开口作答:“我找上你们就是为了拿回铃铛,有机会拿走,当然就跑路了。不过我也遵守诺言,让你们见到了‘摇光’,是不是?”
凤曲回忆起微茫当时凛冽的杀气,他无比确信,寻常考生一定不会像他们这样,一进令仙县就遭遇这么严肃的埋伏——那不是考核,微茫在一开始是真的想置他们于死地。
事后胡缨也没有明说,但毫无疑问,那些让人险些不能招架的杀机,都是奔着花游笑而来。
假如他们不是“考生”这一身份,或者和花游笑当真有什么牵扯,微茫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而花游笑明显也是知道微茫在追杀他的。
那晚提前脱离他们的举动,既可以解释为花游笑准备坐视他们送死,也可以理解成他不忍心拖累他们,也没打算拉着他们陪葬。
……但看花游笑这副性格,凤曲觉得前者的可能性远比后者要大。
花游笑问:“你偷偷摸摸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凤曲道,“你继续说。”
“好吧,谁让我确实很好奇你手里的情报呢。”花游笑摇摇脑袋,从实招来,“想必你已经从观天楼的口中知道‘诅咒’一说了,实话讲,我从来对官府没什么信任,也不相信把受到诅咒的人交给官府就能被妥善安置。
“当他们四处搜捕疑似遭到诅咒的人,我就察觉到有些不对。那些人没有一个回家,后来赶去官府问话的,也几乎都被一起带走了。宣州南还隔得远,大家只是道听途说,但宣州北的百姓还能一无所知吗?总会有一些试图往明城或者宣州南逃跑的。
“扯得远了。总之,那些人最终也没能带回什么消息,据说从北向南的城关都被严密封锁,寻常百姓一筹莫展,但你看,这不就是‘江湖人’出动的时候吗?”
花游笑撩起一丝头发把玩,面露寒色:“我说丐帮集会,也不是骗你们的。是真的有这么一次集会,也是真的想给官府施压,因为……丐帮里也有很多兄弟出现了那种症状。”
凤曲微怔:“连丐帮也……?”
“我们的弟兄走街串巷,染上诅咒也不是什么怪事。可官府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病了的弟兄看似是被接走收治,但你说,那收治的地方得有多大,才能容下这么多的百姓和一群花子呢?大家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都胆战心惊,派了个弟弟偷偷跟上官兵,看他们把花子都带去了哪里。”
他一边说着,拳头却慢慢地紧了:
“……带去悬崖边上,一个个推下去。连一把火、一抔土都不浪费,命贱的东西,反正没有户籍,多一个少一个就跟耗子一样没什么差别,死前能派专人处理一下,已经让人感动极了。”
凤曲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多荒谬哟,人走之前,大伙还怕他们被收治后太冷,有人把心善的小姐老爷送的棉被都给那几个病着的裹上。想着哪怕是花子,要去跟这么多人同吃同住,至少体面点吧……呵,可惜这体面,只有崖底殊途同归的死人才能欣赏了。”
说罢,花游笑指指自己,轻佻地一笑:“老爷别看我长相英俊、武功超群,其实我性格也很体贴呢。各方兄弟平时互相照拂,既然好不容易把话带到我的耳边,那我可不能不管呀。”
他说得那么轻易,凤曲却感到无比的沉重,好半天都无法找回声音。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瑶城河里的浮尸、宣州崖底的冤魂。
官府不明事理,江湖斩草除根,人人都把人命说得那么轻飘飘的,抬手生,翻手死,究竟是文明的兴盛,还是人心的恶堕?
凤曲心里传来怦怦的鼓噪,压了好一阵,才颤声询问:“那你亲自过来,是想逼官府给个说法吗?”
“说法?人都没了,我才不要那东西。从十天前,大家就开始躲避官府,抵死不愿交出兄弟。但那该死的诅咒到底怎么驱除,一群花子有什么办法。原本想向八门行者求助,可是发去的信件杳无回音,只有答非所问的一句‘集会’。不过,我多少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一步险棋,而我非走不可。”
花游笑道:“我来这里,还没时间跟官府算账。我要找到破解诅咒的法子,保下现在的兄弟,那才是重中之重。”
凤曲问:“把你这个赶尸人也一起叫来的‘集会’……就是让你们故意引起‘摇光’注意?”
“啊——”花游笑笑得意味深长,“丐帮集会看上去不是很像要和官府叫板吗?她急着在令仙抓人,一心以为我是来寻衅滋事,自然想不到我会藏在不正山上,和这么多的考生共处吧?”
凤曲:“你这人真是……”
花游笑微笑着点头:“真是聪明绝顶。”
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花游笑说的这个思路,的确有他的道理。
而且藏在深山之中,既有地形优势,又有考生掩护,对花游笑而言实在再方便不过了。
那位首先提出这个建议的“八门行者”更是深不可测,希望今后不要成为对手才好。
但唯一的问题就是——
在山上要怎么找到破解诅咒的办法?
花游笑猜出他的心思,即答:“不管是什么诅咒,只要杀掉蛇妖就好了吧?”
凤曲:“……”
难怪他刚才第一句就问小野的身份,说不定早就有所猜测。
花游笑果然问:“所以那个和你走得很近的孩子,就是他们口中的蛇妖?”
凤曲不愿回答,却也不能不答。
半晌,他开口道:“我不能让你动他。”
“为什么?能有什么比考试更重要?你们的考试不也是杀掉他就可以了吗?”
“……明明你自己也不完全相信那是‘诅咒’吧。”
花游笑噗地笑出声来,一边捧腹,一边对凤曲抱拳行礼:“聪明聪明,老爷真是洞察人心。”
凤曲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句话。
他只是莫名觉得,花游笑整日与尸同行,却说不定比常人更尊重生与死的界限。
或者,正是因为他足够了解死者,才有可能敬畏生命,慎对自己的力量。
凤曲低眼,呼吸渐渐沉重,而后,他也缓缓攥紧了拳:“我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就对官府横加指责。有关此事,我会去查证,但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我能找到破解诅咒的办法,一定会转告给你。”
花游笑当即大笑,笑声之后,便问:“那我要用什么来交换?”
“……交换?”
“你的同伴里有神医弟子,有凤仪山庄的公子,那个蛇妖对所有人都杀伐果断,唯独对你青眼有加。凤曲老爷,我一早就觉得你是唯一能破局的人,但破局的代价绝不会小。我要是你,就直接杀了蛇妖,随便这诅咒破不破呢,反正考试结束,你大可拿了信物走人便是。”
凤曲听他说着,眼睛越瞪越大。
——他完全没有想过还能做这种事!
花游笑从他脸上看出了这份震惊,于是连花游笑也变得惊奇:“你居然是个真正的侠客?”
凤曲:“……”
凤曲:“我很不像吗?”
花游笑久久注视着他,又一次噗嗤大笑出来。
两人正笑着,忽然听见草叶婆娑的声音,远远地还有争吵的动静。人声略有耳熟,听上去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但还压抑着火气没有动手,凤曲被转移注意,从地上爬了起来,拨开长草去看。
只见深过腰际的草丛深处,两道白衣人影正轧草拂叶而来。
花游笑也跟着站起,放眼一看:“呀,是两个没用的公子哥。”
凤曲悚然一惊,转眼看他:“什么公子……”
花游笑耸耸肩膀,眉眼弯弯:“我说漏嘴了?‘天权’好像还不想被人发现身份,那我就继续帮你保密好了。”
“你——”
“嘘,”花游笑道,“我很烦他的,是为了你才一再忍耐。所以,就算是为了让我闭嘴,或者为了让我别对蛇妖动杀心,老爷可要好好帮我的忙啊。”
说罢,他一手拉起凤曲,对着尚未注意到他们的二人吹了一声口哨。
商吹玉立即看了过来,花游笑旋即长笑:“两个废物,连凤曲老爷这么醒目的宝贝也能弄丢,赶紧跪下给你们花爷爷磕头道谢,再备足了银子过来赎人吧?”
“老师——”商吹玉压根不予理睬,拔腿飞奔过来,秦鹿紧随其后,也似大松一口气。
花游笑也不是真心找他们讨钱,吹着口哨松开凤曲,商吹玉也奔至跟前,一把搡开花游笑,仔仔细细检查起凤曲全身。
秦鹿则端袖跟上,分出一丝耐心应付花游笑:“多谢。”
花游笑轻哼一声,不搭理他。
而商吹玉紧张兮兮地把凤曲看遍,仍然意犹未尽:“老师受伤没有?那混账对你怎么样?碰了你什么地方?我们回去好好沐浴……都是我没用,要是我再快一点,要是我没有把你交给别人,要是我再细致一点……”
凤曲被他折腾得晕头转向,急忙道:“我没事我没事,你们呢,你们受伤了吗?”
其实在场四人都很潦倒,只不过花游笑落魄惯了,也不是什么稀奇。
但商吹玉和秦鹿连夜奔波,浑身都是灰土残叶,看上去实在狼狈得异常。凤曲想,他自己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老师别多想了,你已经受惊过度,不用在意我们。”商吹玉一边说着,总算看向花游笑,“无论如何,今晚多谢你了。”
商吹玉鲜少对人说抱歉、谢谢一类的词句,他总是眼高于顶,既不同情,也不求助,连客气都很少见,忽然听他开口,连花游笑都有几分惊奇。
花游笑笑道:“好勉强的谢谢,不过还算入耳,我就笑纳了。今晚先就这样,凤曲老爷,记住我说的话,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就准备办事吧,我的耐心可不算多。”
叮铃铃的铃铛声又因花游笑的动作而作响,凤曲迟疑一会儿,“哎”地叫住了他:
“我不是因为怕你的威胁才去做的,你也不要想什么‘交换’不‘交换’。既然你嘴上总叫我们‘朋友’,就不要这么斤斤计较了。”
花游笑的背影一滞,慢慢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原来老爷是在帮我这个朋友。”
“……不是。”凤曲一板一眼地解释,“即使我不认识你,我也想救包括花子在内的所有人。如果找到办法的是你,你也不会只救丐帮的。”
花游笑默然片刻,缓慢卸下笑容,眸色发暗。
须臾,他又弯起眼眉:“老爷,你果然洞察人心。”
花游笑没有和他们一起下山,据他所说,“摇光”仍在山下四处寻找他的踪迹,贸然下山太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