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娥正停在其中一间牢前,不知为何,在那儿久久站立。
“小穆……”五十弦刚刚出声,便听到穆青娥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五十弦姐姐也来了?!”
五十弦浑身一僵,对方还在呼唤:“五十弦姐姐和青娥姐姐,也是听老爷们吩咐,过来隔断的吗?他们说,只要过去十天,就可以进城找爹爹了!我们一起等吧?”
伴随着秀姐熟悉的咳嗽声,五十弦走近过去。
看到了穆青娥惨白的面孔,和牢房内,喜笑颜开的小花。
传闻中正闹蛇妖的“不正山”是一大片山群。
群峰参差、积翠堆蓝,层峦叠嶂之间,是如海如渊的巍峨苍山。
而那也是上百名考生今晚的目标。
他们当中最大的刚过四十岁,最小的约才十二三岁,有男有女、有长有幼,凤曲虽然不善交际,但凭借着且去岛首徒的身份,和无论何时都真诚无比的笑容,很快带着全队都被众人接纳。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海内的江湖——
用剑的、用枪的、用刀的、用弓箭的;
流浪的、出身名门的、来自商贾之家的、读书落第投奔江湖的;
活泼健谈的、暴躁易怒的、谦虚恭谨的、自信张扬的……
众生百态呈至眼前,都化成推杯换盏间声色各异的“久仰大名”。
甚至是凤曲头一次知道,四派之外还有这么多的宗门派别。
就连无门无派、无根无源的游侠,也可以选择在十方会下登记名姓,每遇艰难仍可彼此提携。
“譬如我和雪昭,就是在十方会发了请求才会有缘结为同队。”曹瑜笑着倒酒,“我们也不认为自己真能夺魁,我和雪昭只是凑个热闹,子邈也是刚出山,长长见识,只当是交个好友而已。”
凤曲听他说着,对那个“十方会”更是赞叹:“能想出‘十方会’这种地方, 第一个提出的人一定是个心怀天下之人。”
“不错,十方会和丐帮相似,是集各方人士的地方。但十方会还会提供打工的机会,或者邻近村镇是否正遭遇什么祸事,偶尔也给游者浪人一些情报……”曹瑜道,“它现在的执掌正是八门行者,前执掌也是他的旧友。不过,我还听说十方会的背后恐怕有朝廷权贵的支持,只是那位权贵现下还没有露出私欲,依然给了十方会相当大的自由。”
又听到“八门行者”这个称号,凤曲问:“‘八门行者’到底是谁呀?他是哪门哪派,又是哪里人呢?”
明雪昭忍俊不禁:“看来你是真的不晓海内诸事。”
华子邈也在边上笑得捶桌,兴奋道:“小凤知道的比我还少,你们以后就不能只笑话我了!”
不过明雪昭对凤曲的耐心,远比对华子邈要好多了。
不等华子邈笑完,他一手拎走华子邈,对凤曲解释:“‘八门行者’也是居无定所的浪人,很少在人前露面。但传说他的功夫相当厉害,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普天之下,或许只有令师和紫衣侯能做他的对手。”
凤曲问:“‘摇光’也不行吗?”
明雪昭答:“‘摇光’毕竟年轻,实战不足,未必能和八门行者那样地位的前辈较量。”
周围人也都纷纷点头,无一反驳。
毕竟刀剑无眼,真到搏命的关头,实战经验关乎着一刹那的应变能力。
一念之差,也就胜负难料了。
一桌人正聊着天,又见百里酒庄久闭的大门忽然大开,夜风钻了进来,吹人发寒。
商吹玉本能地持弓往凤曲跟前一挡,在场都如临大敌,门外站着的却只是白天和他们说过话的小童。
小童没有介怀他们的防备,反而投来赞许的目光:“很警惕嘛。喏,收拾一下,时辰到了。”
凤曲扫了一眼周围,其余已经参加过一次或两次行动的考生果然神情一松,收拾起武器和防具。
曹瑜一行人虽然比他们早到一两天,但今晚也是初次参与,同样观察着四周,暗示凤曲和他们一起稍安勿躁。
倒是另一支队伍有人主动招呼:“明少侠、商公子,你们都是用弓箭的吧?咱们多留一会儿,等下走另一条路。”
商吹玉和明雪昭看了过去,明雪昭问:“是要单独埋伏吗?”
那人笑着一拍手:“正是正是,明少侠好聪明!我们此前已经上山几次,和那蛇妖打过照面的兄弟也有,白天黑夜都尝试过,发现他晚上的视力要弱不少。为了这次行动,大家都筹算过了,甚至提前备好了机关,一支队伍把蛇妖引近过去,另一支等他跌进坑中,放箭把他射杀就好。”
明雪昭当即了然:“既是如此,雪昭当然全力配合。”
商吹玉听罢暂不做声,而是微微皱眉,一脸的不情愿。
凤曲知道,商吹玉是不放心和自己分开。
那天捉鬼时一不小心险些失散,事后他就看到商吹玉后背衣衫都湿了个透,全是吓出的冷汗——商吹玉大概已经不能接受和他们分头行动了。
可是听上去其他考生早就思路清晰,难怪几人初到酒庄,听小童说着如此危急的形势,考生们却还优哉游哉,丝毫没有急色。
虽然有些滥竽充数之嫌,但人家有了完备的计划,似乎也没有不予配合的道理。
尚未等他开口,明雪昭问:“商公子怎么打算?”
商吹玉即答:“我要陪老师。”
“理解理解。不过说到老师,商公子的老师是指……倾少侠吗?”明雪昭怔了片刻,笑说,“你们看上去年岁相仿,我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呢。”
他把视线转向凤曲,虽是闲聊的语气,凤曲却莫名听出几分揶揄。
明雪昭自然是没有恶意的,但周围人应声看过来的目光,就不一定全是好意了。
他们这一队人很难不引人注目,若能融入集体、或者尽快结束了当前局面继续前进还好,可要是始终僵持,继续和大家共处,再露出些特立独行的意思……只怕出了事故,他们就会沦为众矢之的。
“吹玉啊,你还是放心去吧~”似是看出了凤曲不易开口的隐忧,秦鹿笑盈盈偎在凤曲身侧,慢声说,“你在这里,会打扰我和你老师的。”
凤曲应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被秦鹿紧紧抱着的胳膊动弹不得,他也只好挤出一抹假笑:“我也在想,我们还不熟悉地形,是不是听从大家的安排比较好?”
先前来找他们的壮汉跟着解释:“主要那山里林叶茂密,弓箭手除非提前找好地方埋伏,否则发挥不了什么身手。也不要你们分开多久,至多一个晚上,倾少侠自己都这么厉害,能出什么事呢?”
“是啊,商公子不妨再考虑一下?我们的人更熟悉地势,肯定能帮你找到最好的埋伏点。”
“现在弓箭手其实还不够多,要是因为少了一个人,不能今晚就把蛇妖射杀,那边的陷阱被他发现,说不定就都白费了。”
“再想想吧商公子,我们也是奔着同一个目标不是?”
众人嗡嗡的劝说响成一片,商吹玉的面上渐渐浮出不耐之色。
凤曲扫了一眼持弓的人们,的确如他们所说,算上明雪昭,也不过十来个人。旁人未必知道商吹玉的厉害,但凤曲清楚,商吹玉绝对是弓箭手里数一数二的水准,少了他的助力,只这些人,还真不一定能拿下蛇妖。
凤曲先声叫住眼见着就要发怒的商吹玉:“吹玉,你就和他们去吧。”
“可是——”
凤曲清了清嗓,贴近了耳语:“说不定可以套些情报呢?我们一直都是单独行动,其实很缺情报的啊。”
商吹玉一怔,果然有些挣扎:“非去不可吗?万一老师这边发生危险,我怕……”
“不用担心,我也没有差到那种地步吧?再不济,还有阿露陪我。”
“就凭他?”商吹玉不屑极了。
秦鹿轻声一嗤:“小凤儿都说有我陪他了,我还能让他出事不成?”
“只怕某人自己都是个祸端。”
“你在说你师娘‘红颜祸水’吗?夫君,你快管管他呀。”
“你再浪语,我——”
一出好戏都让周围人看了个全,凤曲叫苦不迭,一手按住商吹玉拔箭的手,另一只手则把秦鹿还要做声的嘴巴一捂:“别说啦!”
大家都在忍笑,已经快要岔气的华子邈还是被曹瑜捂着嘴,才没说出什么话来。
凤曲无可奈何地对两人各自抱拳:“先把蛇妖的事解决了,之后再吵,好不好?”
商吹玉气得面色发红,只恨不能用眼刀把秦鹿千刀万剐,但好歹是给了凤曲面子。
秦鹿则得意洋洋地摇着脑袋,放回幕篱面纱,双唇趁机在凤曲的掌心一触:“妾身都听夫君的~”
凤曲:“……”
……这考试考得,真折寿啊。
商吹玉一把拉回凤曲的手,用袖子擦了几遍,对秦鹿冷冷道:“你保证能照顾好老师?”
秦鹿长哼一声,往凤曲肩上一倒:“是夫君要保护好妾身呀——”
周遭人终于忍不住大笑:“倾少侠真是艳福不浅,好个能说会道的俏娘子!”
凤曲:“………”
阿珉还跟着冷笑,冷不丁地学舌一句:「好个能说会道的俏娘子。」
凤曲心中惨叫,更觉折寿。
不过闹腾归闹腾,眼见商吹玉让步去到了明雪昭等人的队伍,曹瑜和华子邈也先后保证会照顾凤曲。秦鹿懒洋洋磨蹭一会儿,还是抛去一句:“安心,有我在,不会教小凤儿吃半点苦头。”
二人虽然不睦,但对彼此的武功却很知深浅。
得了秦鹿的承诺,商吹玉才算稍稍放心,横眉冷眼看他一会儿,终于不再追究了。
虽然已经在考生口中听说过“不正山”的巍峨和雄峻,但真正走到山脚,凤曲越发体会到了自身的渺小和脆弱。
这样绵延不尽的百里群山,上顶苍月、下支厚土,嶙峋的山骨藏在浓荫之下,依旧能窥见它的崎岖坎坷,亦能想象若是迷失山中,恐怕十天半月都见不到方向。
两队人马在入山前简单话别,商吹玉眸中不掩忧色,但还是没有多说。
接着,秦鹿和凤曲二人便缀在百人左右的队伍后边,缓缓走进山里。
他们手持火把,脚步和马蹄传出千百里远,萧萧索索、窸窸窣窣,却如雄心勃勃的战鼓,召唤着一场胜负未明的决斗。
商吹玉不安地握紧了弓,明雪昭伴在身边,好心劝慰:“倾少侠的内功深不可测,那位娘子亦非等闲,真出了什么意外,曹瑜和子邈更不会冷眼旁观,你就放心吧,百十个人一齐上山,就算真出了事,也绝不会是倾少侠的。”
“……一条长虫,这么多人轮番上阵,居然也磨蹭到了今天吗?”
“这个嘛,就得问问其他前辈了。”
其他“前辈”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闻言苦笑着转回头来:“商公子有所不知,主要是那蛇妖能化人形,有时候说不定混在我们当中也难以区分。不过这次,我们都已熟悉彼此了,绝不会让那家伙再混进来。”
商吹玉蹙起眉头:“你们都这么笃定?难道他是真的能化成人形?”
前辈答:“这么多人亲眼共睹,当然没假。蛇妖不仅能化人形,还有灵智,能说人言,你要是误打误撞见到他,一定不要手软。”
听说蛇妖这么难缠,商吹玉顿时更担心了:“那老师他们……”
“其他人也会告诉他们的,你就放心吧。”前辈笑道,“倒是你,进山之后就别走神了。切记那蛇妖的长相——他通常是男人打扮,少年身量,比你略矮,约和倾少侠差不太多。长相我也没亲眼见过,但听人说,他皮肤惨白,脑后扎着一条长辫,额发深可覆眼。要是能看得再仔细些,他是用笛声引导野蛇的,不过要注意,他前几次吹的都是叶笛。”
商吹玉逐字记下,暗自发誓今晚就要除去蛇妖,以免夜长梦多,下次还要和老师分头行动。
反观凤曲这边,甫一入山,少了山外灯火的照明,只靠火把,周围景色立刻更显冷清。
秦鹿一边抱怨好冷,一边缩在凤曲身边,白布蒙眼,脚下却半点没有打滑。凤曲心猜,这家伙肯定在哪儿还藏了一双眼,不然就是有透物的本事,蒙了和没蒙一样。
百来个人的队伍,进山之后原本还都一道走着。
但随着渐入深山,夜雾浓厚,隐约中的脚步越响越少,只有身前曹瑜和华子邈的对话、以及秦鹿抱他胳膊的力道始终清晰。
“阿珉,你说这山里是不是真闹妖怪?雾气大得有点不对劲啊。”
「不清楚。」
“上次的尸鬼已经确定是花游笑的把戏了,这次再闹妖怪,你可不准又装死。”
「……」
阿珉许久不搭理他,久到凤曲都以为他不会吭声了,才听见阿珉不情不愿地嘴硬道:「只是没注意。」
好好好,这么没注意。
希望等他一命呜呼,俩魂一起沦为野鬼的时候,这厮还能这样嘴硬。
曹瑜本就是为了安抚凤曲,才一直和华子邈说话,这会儿说了半天,也有些口干舌燥,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华子邈倒是精神抖擞,一个人也能喋喋不休:“这山真的很大啊,我上次见这么大的山,还是咱们常山剑派的山呢。”
曹瑜说:“那不是常山剑派的山。是先有常山,再有常山剑派。”
“什么?我不信,我们常山剑派可是仅次于且去岛的剑派。”
“……全天下的剑派都这么说,而且你们门派一共才十个人。”
“他们真不要脸!我们人少怎么了?等我当上盟主,大家就上赶着来常山剑派了呀。小凤,你说,我们常山剑派是不是很厉害的?”
凤曲笑着回答:“虽然我不曾造访贵门,但看华少侠的确是……超出常人的精力充沛。”
华子邈开心极了,立刻又唠叨起常山剑派,从山水美景说到同门情谊,最后还介绍起门派始祖的生平事迹,说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直教在场无人忍心打断,都安安静静地听他说着。
忽然间,四下林中传来细微的动静。
凤曲率先感受到耳边异常的气流,华子邈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倒是曹瑜察觉到凤曲停步,扭头问:“怎么了?”
他们都被笼罩在深深的雾里,此刻回头长望,居然已经看不见其他火把了。
四人相望,神情都凝重起来。
曹瑜默默握紧了重剑:“难道其他考生也失散了?还是我们走错了路?”
凤曲也把住佩剑:“应该是都失散了,这雾起得太过蹊跷。”
“哼,装神弄鬼,我常山剑派华子邈华大侠才不害怕!”
华子邈一声喝断,豁然拔/出剑来。
锋利的剑光当空一划,一层薄雾被他削开,隐约透出四周高矗的、密集的林木。华子邈再向身旁一劈,就听到剑锋劈上树干,一抽一送,林叶簌簌地飘落,反而坠他一身。
抛却华子邈发出的动静,凤曲继续闭目聆听。
他们进山不到一个时辰,走散自是有概率的,但也不该散到无迹可寻的地步。
曹瑜也想到这一点,立即大呼:“有人吗?有人能听到吗——?!”
凤曲用火把挥开雾气,听着曹瑜的呼喊在山中回响。
其实按照计划,他们今晚是偷袭蛇妖,不能这样打草惊蛇。但如今人都走散了,也只好迫不得已。
然而他想了半天要怎么和人解释,耳边却依旧只有曹瑜的回音。
四人的面色更为严肃,曹瑜立即撕下几节布料打成死结,递给三人分别握住一段:“我们下山吧,至少我们几个绝不能再走散了。”
出师不利虽然可惜,但蛇妖随时都能杀,他们也不急于一时。
可凤曲刚刚拉住布料,不知从何钻来一股邪风,手里的火把一瞬萎靡下去,凤曲的剑当即出鞘:“什么人?!”
与此同时,他隐约听到了回应曹瑜的人声。
嘈杂的、混乱的、越来越近的……
“快跑!快跑啊——!!”
一阵阴冷的暗风从火把上吹了过来,凤曲看向熄灭的火把,只见两豆油绿的眼瞳飘浮空中。而在火把顶端,不知何时盘上了一条肥短的花蛇。
下一刻,蛇信如焰,倏地扑面刺来!
——蛇。
就像传说里的蛇患一样,那些深沉的雾气中,全部藏满了蛇。
五彩斑斓的蛇群早已把他们团团包围,树上、地上、岩石上,同时飘起了数不清的“异火”,都是一对对瘆人的蛇瞳。
距离数十尺远的地方,也终于传来其他考生的尖叫,以及刀剑无奈错砍到树身的闷响。
几人的火把都被蛇群用一样的手段扑灭——它们不惜用肉身压灭火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臭,而当众人陷入黑暗的瞬间,蛇便张开大嘴,露出毒牙,直奔他们的喉咙而来。
凤曲一剑刺开第一条蛇,退步便踩到了第二条,他下意识喊道:“阿露躲好!”
他是不指望秦鹿帮忙的,秦鹿无论是面对微茫,还是上山,都没有佩戴一把武器,说明他有底气自保,但那不代表秦鹿能给他分忧。
不过黑暗中,凤曲没有等来秦鹿的答应,还是感受到周围远比其他地方更加干净清爽,秦鹿的香风几乎把他笼罩在一片清静的区域内,仿佛在这股香内,蛇也不敢靠近。
「退。」
阿珉擎剑现身,横眸与振袖翻飞的秦鹿交换一记眼神。
秦鹿未带兵器,身法却依然利落得惊人。
和周围激鸣的刀剑不同,他负手站着,袖风却能刮倒大片虎视眈眈的毒蛇。见到阿珉的眼睛,秦鹿便知道凤曲又换了人,原本还把凤曲纳在庇护范围的袖子一翻,秦鹿懒懒地别过眼去:“自己动。”
两道黑影也正与蛇缠斗着,那是秦鹿贴身的影卫,同样武功高强。
阿珉一律不睬,兀自亮剑夺步——他的庇护区域就比秦鹿更广、更宽,四人所至都被他一剑扫空,无论是树梢垂吊的、地面匍匐的、山岩盘踞的,乃至当空飞刺的,一切危险都被斩落剑下。
杀得满身热汗的华子邈登时呆了:“小凤、小凤好生厉害!”
曹瑜也满脸错愕:“这就是……”
这就是且去岛首徒的实力吗?
那些斑斓柔韧,足以勒死一个成年男性的蛇身,到了阿珉跟前,形同枯枝败叶;
那些尖利银亮,深藏蛇毒的尖牙,甚至能被阿珉一剑削平;
而那些来自四面八方、令人应接不暇的偷袭,在绝对的力量之前,都沦为毫无意义的花招。
青衫白剑溅上蛇血,在夜雾中若隐若现。
四周的惊呼也平息下来,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阿珉的强大,忙不迭举着火把往这边涌来。
“小凤!你简直是神!!”华子邈尖叫着抱了上来,用手指擦去阿珉脸上沾染的蛇血,“天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剑法,这就是‘醉欲眠’吗?是且去岛的独门剑技吗?太强了啊!”
然而他的聒噪还未结束,阿珉也没来得及把他挥开,靠近的众火把渐渐映亮了身边的峭壁。自上而下,一颗硕大的、双目圆睁的蛇头自始至终地悬挂在那儿,随着火光,瞳孔徐徐一转,定在了阿珉身上。
阿珉呼吸一顿——他居然没有感受到这条巨蟒的呼吸!
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巨蟒倏忽挣脱开如同封印的巨石,霎时间天崩地裂似的,卷起呼啸的夜风吹熄了所有火焰,世界堕入黑暗之前,阿珉听到了华子邈难以置信的惊呼:“我为什么动不了?!”
他猛一振臂,却发现自己的四肢也仿佛被上锁似的,竟然难动分毫。
呼吸也随之越发沉重,越发缓慢,阿珉脑中一派惊诧,却都敌不过一股席卷而上的睡意。
……那些溅在皮肤上的蛇血,竟然如此的无孔不入。
「阿珉!」凤曲的惊呼犹在耳畔,奈何两人都受制这副躯体,一痛俱痛、一死俱死。
阿珉犹然试图挣扎,可是浑噩之间,某颗尖锐的毒牙已经逼近他的脖颈。
旋即伤口剧痛,阿珉抑住痛呼,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发软。一道巨力在他腰间一扼,紧接着便是耳边烈风,那道力量裹带着他风驰电掣般窜了出去。
眼前蓦然一黑,万籁俱远。
唯独最后一丝清醒,捕捉到秦鹿再也没能压下的本音:“凤曲——?!”
睁开眼,四下昏暗,秦鹿和曹瑜等人都不见了踪影。
四肢仍然沉重不堪,凤曲尝试和阿珉对话,但抛出的呼唤都石沉大海,阿珉似乎比他更难接受这个处境,也不知是尚未清醒,还是不肯说话。
凤曲咬牙甩了甩脑袋,静心观察起自己身处的地方。
记忆里最后的片段,是他和阿珉的腰部被一股力量裹挟,但还没能看清罪魁祸首的长相。
现在回忆起来,那股力量实在巨大得惊人,根本不像人的手臂或者武器,而是某种更加柔韧的、冰冷的东西,就像是……
尽管不愿往那个方向去想,但凤曲抖了抖,还是忍不住怀疑:
那该不会是蛇尾巴吧?
难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条巨蟒“绑架”了?
周围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透不进一丝光。看上去,他正身处某个洞穴,四周堆放着干草垛,他原本躺着的地方,也浅浅凹了下去,看上去,是一个固定供给某人休息的卧榻。
甚至还贴心地在他后脑处塞了一个草枕。
凤曲活动手脚,发现除了战斗之后的疲惫和些许蛇毒残留带来的麻痹,他也没有被人再行束缚。
如果真是被蛇绑架,这条蛇好像也没打算立刻吃了他?
“阿珉,就算你再怎么装死,我们也得想办法出去啦。”
「……」
“没事啦,不要害羞了,稍微失误很正常的,我们还活着就不错了啊。”
「………」
凤曲一个人实在怕黑,正考虑说点什么坏话气一下阿珉,阿珉总算开了尊口:「先出去吧。」
“出去?”凤曲问,“我们还在山里吧?天亮了吗?”
阿珉道:「出去才知道。」
也是,说不定他不是被蛇抓了,而是秦鹿他们把他抢了回来,暂时安置在这儿呢?
凤曲越想越合理,站起身子,拍两下草灰:“那就走吧!”
但他话音未落,就感到耳边一股阴森森的邪风穿掠而过,草垛沙沙颤动,凤曲一僵,缓缓斜过眼去,便见一条肥硕的短蛇悠悠然从草垛里爬了出来。
浑然不在乎凤曲的视线,肥蛇穿过干草堆,很快消失不见。
此时凤曲才抬起眼睛,四周洞壁上的无数眼睛也和他对视,殷红的蛇信伴随嘶嘶暗鸣,凤曲退了半步,腿软万分。但在坐回地上之前,就见众蛇幽幽退散,仿佛意识到自己吓到凤曲,于是及时选择了离开似的。
三两息的功夫,群蛇缩回狭窄的穴道,亦或藏进洞外的长草,甚至钻进湿润的土壤——总之,都不在凤曲眼前招摇了。
凤曲怔怔看着眼前堪称奇观的景象:“这些蛇难道真的有灵智……?”
却听穴外响起了一阵隐约的声响,模模糊糊,竟然越听越显悠扬。
像是吹笛的动静,与风并起,高亢低回、缠绵如诉。比起丝竹管弦之盛,这道笛声清越孤单,但却化如原风,过野穿林,清新自然。
凤曲滞在原地,只听笛声越发近了,昏暗中聚起一抹朦胧的人影。
吹罢一段,少年身姿清瘦,拨花拂叶而来。
凤曲看见他手里一片碧叶,刚才的笛音就是吹叶而作。
而那双眼睛静静地凝望过来,忽然出声:“……主人,找到你了。”
而此时的秦鹿等人,已经彻底陷入混乱。
“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带回来!”
那声音虽然恢复了女声,暗藏的杀意和怒气却更胜以往,夹带着浑厚的内力,排山倒海似的,任何人听了都感到丹田震痛,久久无法反抗。
两名影卫齐声应下,都紧绷如弓弦,接到命令便匆匆扎进林海寻人。
这还是他们初次看到主子这样又惊又怒——想来也是,普天之下,就算皇帝也未必敢堂而皇之从秦鹿手上抢人。
可在混乱之中,凤曲就这样被巨蟒夹带奔逃,只一疏忽,人和大蛇都不见了身影。
华子邈在旁痛哭,一会儿功夫已经是涕泗横流:“小凤丢了!小凤被蛇妖抢走了,这山上真闹妖怪,怎么办,小凤要被吃了!”
“子邈,别说了!”曹瑜捂住他的嘴,皱眉偷看秦鹿一片阴云的表情,其他人也跟着围聚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
“丢了?倾少侠丢了?这是怎么回事?”
“就说那蛇妖不好招惹,它还能看出倾少侠是咱们之中功夫最好的呢!”
“可是、可是它当场吃了不就好了,怎么非要把人掳走?”
“那蛇妖的事谁知道呢……现在怎么办?我们快点下山求援吧?”
眼见秦鹿的面色愈发难看,曹瑜毫不怀疑,要是秦鹿手里有把刀剑,恐怕那些多嘴的人此刻已经一个不剩了。
尽管只是一瞬间的失态,但至少曹瑜和华子邈都听到了秦鹿的男声,及那两个神出鬼没的影卫,自然了解秦鹿的背景非同凡响——毕竟能和且去岛首徒同行,还敢和凤仪山庄二公子叫板,这位“阿露”显然不是凡人。
可连这么厉害的阿露都不敌蛇妖,恐怕倾凤曲当真是……凶多吉少。
“阿露姑娘,请先节哀,倾少侠功夫盖世,只是暂时被蛇妖掠走,兴许他还能反杀了蛇妖也不一定。”曹瑜沉下呼吸,搜肠刮肚地尝试安慰秦鹿,“依我拙见,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下山,或者,我们先和雪昭他们汇合,他们既然要埋伏蛇妖,说不定能一举两得,带回倾少侠。”
秦鹿挥退两名影卫,神色晦暗,闻言瞥他一眼,却没有答话。
曹瑜还想再劝,却见秦鹿身影如烟,骤然拔身飘出数尺之外,所有的喧嚣都刹那寂静,被这快若风电的速度一惊,众人面上只余惶恐和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