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莲州听了以后却兴致勃勃地问:“可能给我演示一番?”
韩阳羽羞耻地一一演示了一遍,澹台莲州看完,直说:“不错,真不错。你真有地方可以去吗?要么开春以后也别走了吧,留在我这儿,包吃包住,还给发工钱。”
韩阳羽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想想办法恢复灵力,虽然我现在灵脉已废,但我还想继续向天问道。”
“修道者果然都是一个心思。”澹台莲州略表遗憾,但没有给他泼冷水,甚至很有同感地说:“我懂,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每次就是这样想着,才坚持苦练剑术,可惜,一直不能入道。”
韩阳羽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的怀念的神情,近来心上的怪异之感再次浮现了出来,总觉得很熟悉。
澹台莲州对他笑了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比我好,起码你还有灵根,若是有办法补好,是不是就能重新修炼了?虽然不知韩兄是遇见了什么坏事,才不小心损毁了灵根。但祝你能得偿所愿,能早日回复。”
澹台莲州对他越是友善——即使这是出于他救了士兵才获得的友善——韩阳羽想到自己之前在嶙山置时的所作所为,就越是羞愧。
他完全无法开口坦白说自己其实当时不想为了一个凡人跟魔将拼个你死我活,所以装成没看见,对昭太子被抓走一事袖手旁观。而后又因不想被责罚,所以欺瞒了昆仑。
假如澹台莲州知道的话,一定二话不说赶走他吧?
还有军营里对他多加照顾的士兵们,也会对他怒目而视吧?
澹台莲州为了感谢他,还赠送了一壶珍贵的高粱酒。
韩阳羽带着酒回去,要转赠给士兵们喝。
那个同他关系算是最好的士兵张氏说:“倒是赶巧了,来,分我一杯,我送给我兄弟喝。”
韩阳羽奇怪地问:“哪个兄弟?也没见你跟谁很要好啊,就一杯你还要送过去。”
对方淡然地说:“哦,我兄弟死了。
“之前我们结伴一起去救太子,他被妖魔杀了。”
韩阳羽愣住。
小兵还在继续说:“我跟他从小一块儿长大。刚好今儿是他的生日,等会儿我想对天祭拜他一下,给他敬一杯酒,让他在地下尝尝我送他的酒。”
半晌,韩阳羽才觉得自己重新能够呼吸,他说:“你们一群凡人,怎么敢跑到妖魔的地盘上去救人呢?”
大家说:“要是只有我们自己去,那是不敢地,这不是大伙在一起吗?”
“是啊,而且还有杨老将军带着我。”
“哈哈,我是荒城的,我跟着太子呢。”
“为了太子就不怕。”
韩阳羽语塞半天,又道:“要是当初辖管昭国的仙人没有玩忽职守,一开始就把魔将赶跑,将太子救下来,你的兄弟就不会死了……”
小兵直视着他,目光澄澈:“我不指望仙人来救我,我们在碎月城那么多年,仙人都没来救我们,只有太子来了。
“我信太子,不信仙人。
“我兄弟死得不冤,我跟他出发之前就说定了,无论我们之间谁死了都有可能。
“死了就死了,没关系。
“黎东先生把他的名字刻在了长功碑上,以后,想必有一天,我的名字也会被刻在上面。我觉得值得。”
一时间,韩阳羽竟然为其锋芒所慑,居然心生怯意。
他居然被一个小兵给看得惭愧起来了。
灵根被废一年多以来的不服气、不理解,在这一时刻尽数消无了。
他现在心甘情愿被处罚了。
他以为他顶多是傲慢自大,何至于被罚得这么重。
可在昆仑,有谁把凡人放在眼里吗?他以为这些人都卑如草芥,都无条件地仰望着仙人,祈求着仙人的怜悯。
其实他压根没有认真地低下头来,仔细去看过。
直到现在自己摔了下来,才终于看清楚了凡人们。
自这天起。
韩阳羽抱着偷偷赎罪的心态,勤勤恳恳地为建设军营而干活儿,他打算干到春天就离开,如此就不用再面对自己的错误了。
但是,在九月末的一日。
韩阳羽正在林子里监工,一声清越的鸟鸣自天落下,飘荡在秋意盎然的山峦林壑之间。
听上去有点耳熟。
他抬起头,看见一只青色长尾的神鸟飞过,被吓了一跳。
旁人笑话他:“你不是仙人吗?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的?居然还会被吓到。”
“我原还以为仙人都是像天上的那位一样呢,没想到还会有跟老韩这样的。哈哈哈。”
韩阳羽脸色糟糕。
他是被吓到的,但不是因为没见过,正是因为见过所以才会被吓到了啊。
青鸟紫云车全昆仑上下只有一个人有。
正是仙君岑云谏。
韩阳羽直想找个地方赶紧躲起来,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仙君怎么可能是特意为他而来的。
别人问他:“你怎么了?”
韩阳羽强作镇定,指了指天边,问:“你们都知道天上的那位仙人是谁?”
答:“知道。是太子的仙人朋友。”
韩阳羽:“?!?!?!”
岑云谏还没落地,澹台莲州就被禀报了。
他带着两个弟弟一起走出屋子,在一片空地上迎接岑云谏降落下来。
两位小王子,阿辛与阿尚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惊讶得睁大眼睛,舍不得眨眼。
岑云谏见他还带着两个孩子,还是跟他相貌相似的孩子,愣了一下,才走上前去:“好久不见,你又清减了。”
俩孩子一左一右,仰着头,看看澹台莲州,又看看岑云谏。他们想到母妃跟他们说的一些关于太子哥哥的小八卦,心想:这位就是太子哥哥在仙山上的前夫了吧。
长得真俊,难怪太子哥哥回来以后,对旁的美人都瞧不上眼。
澹台莲州问:“有要紧事?你还亲自来了。”
岑云谏摇了下头:“无事。今天是你生日,前几年都没机会祝贺你,今年正好得空,就想来见你一面。
“我来送你礼物。祝贺你生日。”
澹台莲州笑起来:“是有这回事。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啊。也祝贺你。”
岑云谏的眼角眉梢舒缓了些许:“嗯。”
澹台莲州问:“我给自己准备了几桌宴席,要一起吃一顿吗?
“我请你喝一盏桂花酒怎样?”
不喝酒的岑云谏却未作犹豫地答应下来,道:“好。”
只在他们成亲的那日喝过一杯交杯酒。
士兵们不是第一次见岑云谏,加之要遵守纪律,无人探头来看,各司其职。
岑云谏方才在云上就看到了军营这还在建设中的全貌,这时还较为简陋,比不上昭国王宫奢华庞大,却像是一丛野草,正在茂盛地生长着。他们每个人都在尘埃之中,却很快乐。
他很少在人间见到这样快乐的人。
除了澹台莲州,跟他身边的人们。
澹台莲州混在其中,穿得跟士兵无甚区别,穿得褐色粗布衣裳。
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出混在士兵里的澹台莲州,忙了一日,还没洗漱,满身灰尘。
岑云谏还以为澹台莲州要带他去某个宫殿之类的地方吃生辰宴,结果只是把他带到一片空地上。
地上铺了一张半新不旧的席子,摆上矮几,就算他的座位了。
岑云谏:“……”
但看澹台莲州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座位,正在他旁边,他便默默地坐下来了。
澹台莲州的下首左手边坐的是他的两个弟弟,依序往下,是兰药,还有黎东先生、孟白乙、赵蛟、阿鸮、小飞等人,这些个人岑云谏都认识,记得名字。
夜幕落下,月明星稀之时,篝火被点燃,火焰向着天空蹿高,照亮周围。
篝火旁烤着鸡鸭鱼羊,香气飘散向四方。
士兵们以篝火为中心坐下,按照他们的队伍,几个人围坐一桌,并不混乱。
韩阳羽已经遥遥地眺望见了仙君的身影,心虚不已,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却被其他小士兵抓住,拖他一起去蹭吃蹭喝:“听说今天是太子生辰,他自掏腰包,宴请全军,难得能吃顿这么好的,我特意给你留了个位置!”
韩阳羽犹豫起来,再看他们的座位挺靠后的,应当不会被发现,他才抱着侥幸心理落座。
韩阳羽回想着上次遇见仙君时的那一日——亦是他被逐出师门的日子,仙君似乎没有正眼看他,兴许压根就没记住他的长相吧。
他在人群之中,目光越过憧憧人影,看见被火光照得通身明亮的澹台莲州。
他愣怔走神。
只觉得身上脸上冷热交加,像是一忽儿被扔进油锅,一忽儿又置身冰窖。
疑似在仙山学过剑。
二十三岁。
还跟仙君有这样的交情。
昭太子曾经的某个身份瞬时明朗了,他怎么会这时才发现?
澹台莲州就是那个凡人。
那个昆仑仙门里唯一的凡人,舍身施展禁术救活仙君的凡人,仙君冒师门之大不韪非要与之成亲的凡人,而后又在仙君当上仙君之前,抛下一切,离开昆仑、消失无踪的凡人。
难怪……难怪……
他呆呆地想,心绪如乱缠的线。
韩阳羽苦笑两声,径自摇了摇头。
不,要是他早点知道这件事,怕是会更加愤愤不平,怨天尤人,以为仙君是徇私情所以重罚他。
现在他与澹台莲州相识,却不再会这样想了。
他要是没那么自私,试着去救了昭太子,就算没救成,也不至于被重罚。
他要是没那么傲慢,那么他或许会知道仙君身边的那个凡人的名字,就不会胆大包天到隐瞒下来。
可在昆仑,有几个人去认真地问过那个凡人的姓名呢?
没有吧。
身边的小兵见他神情古怪,一下子像是要哭,一下子又像是要笑,曲肘撞了撞他,问:“你怎么了?”
韩阳羽略带颓唐地往后一仰,眺望着天穹上的繁星,说:“没什么……
“他们都不知道凡人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澹台莲州脸上的笑容比火更明亮,似乎在笑着跟仙君说着什么。
但他离得远,自然听不见。
仙君一如既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出尘脱俗。
然而,然而……落在他眼中,总觉得有一丝说不上来的不一样,不像那个在昆仑时的仙君。
士兵们都抻着脖子在看澹台莲州,笑呵呵地说:“我们太子就是厉害,跟仙人都有交情,过生日还有仙人专门来祝贺。”
韩阳羽问:“你们就这么爱看太子啊?”
士兵晕陶陶地答之:“好看嘛。太子生得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女人都好看。”
也有人说:“我爱听太子说话,太子的声音也好听。”
旁边有人嘲笑:“你脸红什么啊?哈哈哈哈。”
这时,澹台莲州起身离开。
士兵们交头接耳地问:“怎么了?太子要去干吗?”
韩阳羽也看了一眼,但是是在看仙君,仙君还在。
不多时,澹台莲州抱着一把古琴回来了。
众人纷纷激动起来,鼓掌道:“哦!太子要弹琴与我们一起取乐!”
“安静,安静,别吵了,再吵我要听不见太子的琴声了。”
大家自发地安静下来,只剩下柴木燃烧的轻微破裂声。
澹台莲州抚琴而歌,他的声音如落珠敲玉,清灵悠扬,一句一句地唱着。
谁都没出声,听完第一遍以后,两个带着稚气的少年的声音跟着唱起来。
那是两位年幼的王子,他们在跟着兄长吟唱。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歌声。
也有人用乐器合奏,有的人没有乐器,就随节拍桌子、击碗,或是敲剑。总之,能发出声音就好。
众人的歌声汇聚在一起,飘扬在军营上空,仿佛要响彻天际。
韩阳羽傻了眼。
他听过士兵们唱歌,平时干活儿的时候大家也爱唱歌助兴,亦是这样士气高昂,现下的这歌声中却又有些别的。
有对太子的爱戴之情,有对伙伴的友谊之情,还有更多更多,他无法辨清的慷慨激昂的情绪。
在这快活喧闹的氛围之中,倒也不止他一个格格不入。
韩阳羽再次从人群缝隙中看过去,看见仙君还是冷冷的,他当然没有开口一起唱,连身形都没有摇晃一下,微微侧头,看着澹台莲州,也不知在想什么。
尽管如此,反正无人在意他。
也没人说他扫兴。
这时,不知是不是岑云谏发现了有一道奇怪的视线,忽然向他的方向看过来。
韩阳羽颈后寒毛直竖,赶紧低头弯腰,掩住自己的脸。
澹台莲州在自顾自地在享受快乐。
而这一切都跟岑云谏毫无关系,并不因为他而改变。他是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在与不在都一样。
大家唱完歌,唱得有点累了。
肉也烤好了,汤和饭也煮好了,送到每一张桌上,任大家大快朵颐。
而岑云谏的桌上只有一个酒壶和一个酒盏。
大家向澹台莲州举起酒盏祝福他,快些慢些,聚在一起勉强显得整齐。
“太子,祝您生日快乐。”
“祝您年年如今日,长命百岁,身康体健。”
澹台莲州一一谢过,脸上挂着的笑容就一直没有松懈下来过,也没什么空去注意去招待岑云谏。
岑云谏也没去凑到他面前,默默地自斟自酌。
在这喧阗之中,他莫名地想起先前他与澹台莲州说定和离以后,他回到洞府,看到那一对忘了收起来的酒杯,不知为何,喝了一整晚的闷酒。
澹台莲州偶尔会瞥他一眼,见他酒壶倾斜至底,却倒不出酒液来,眼睛看着别人,反手将自己的酒壶递了过去。
岑云谏接过酒壶,小心地没有碰到澹台莲州的手指,不使得他们之间有一丁点的肌肤接触。
澹台莲州对人招招手,让人给他上酒。
就这样。
一壶接一壶,岑云谏喝酒,澹台莲州也在喝酒,不快不慢,喝酒到散席。
岑云谏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去找澹台莲州。
人太多了。
正遇见澹台莲州在跟两个弟弟说话。
一个说:“那个仙人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好闷啊,他会说话吗?”
另一个说:“他为什么是仙人啊,他看上去跟我们长得一样。”
澹台莲州道:“他是啊,他一剑可以劈开天、斩断山,你们是没有见过……别招惹他啊,不准跟他面前调皮,很危险的。”
岑云谏忍不住开口说:“我还不至于欺负小孩。”
澹台莲州转过头,笑了一笑:“不是说你会欺负小孩,是说你厉害。仙君。”
补充说:“祝你生辰快乐。”
岑云谏:“多谢。”
澹台莲州问:“宴席散了,你可是要离开了?”
并不赶他,只是觉得堂堂仙君,估计没空在这滞留太久。
岑云谏静默而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兴许是在夜中,瞳色比平时更深,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又像是汹涌的深海。
澹台莲州敛起笑意,眼底闪烁着几分迷惑。
奇怪,岑云谏这是怎么了?
感觉有点可怕。
莫非是还有事要与他说?
澹台莲州让两个弟弟回去休息,自己则引着岑云谏去了他下榻的屋子。
岑云谏一进门就坐了下来。
澹台莲州点起一盏灯,放在案上,他俩面对面的正中间。
烛光照亮岑云谏的脸。
澹台莲州细细看,脸一点都没红,耳朵没有,脖子更没有,除了有淡淡的酒气,还得靠近了才能闻出来,甚至都看不出来他喝了酒。
应该……应该不是喝醉了吧?
而且今晚喝得酒又不烈,为了让大家都能喝到几碗,也怕喝得太醉了,明天会有太多人醉得起不来身,所以还掺了水。
澹台莲州喝着都觉得淡嘴。
岑云谏坐得笔直。
蓦地抬起头,冷冷问:“还有酒吗?”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有。我去拿。”
没想到还得接着喝。
澹台莲州倒是不介意,迄今为止,也没人喝赢过他。
别看他现在喝得脸颊、嘴唇、耳朵都红得像是擦了胭脂,其实头脑还很清醒,还有暇余细细推敲一下,想:岑云谏这是怎么了?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
这家伙是个闷油瓶,澹台莲州比谁都清楚。
出于老相识的情分,还是关心两句吧。他问:“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吗?
“上回不是你听我唠叨了很多,这次换我听你说吧。”
岑云谏仍然是默不作声。
澹台莲州见他要去拿酒壶,抢先一步,夺走酒壶,给他倒酒。
岑云谏的手停在半空中,迟钝地收回来。
他掩手于袖中,抚了扶被澹台莲州的手指不小心擦碰到的地方,有种被灼伤的幻觉,灼伤至发烫。
奇怪了。
澹台莲州一点法力都没有啊。
如此想着,岑云谏又用一种纯粹的困惑的眼神看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忍俊不禁,问:“你到底怎么了啊?这么看着我。到底有什么事,你尽可以跟我说啊……”
柔和的烛火氤氲了澹台莲州的轮廓,在岑云谏看来,他的身上像是笼着一层雾一般的轻纱,他似笑非笑的一双星眸像是洇着仲夏夜潮湿燥热的梦,与他说:“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在凡间,你在天上,互不干扰,你总能信得过我吧?”
岑云谏依然嘴唇紧闭。
澹台莲州打量了他一会儿,说:“罢了,罢了,不说就不说吧。我好心想与你排忧解难,你倒不领情。
“也是了,我们成亲的时候,你就有许多事不跟我说,现在都分了,哪还会与我说。
“你是不是本来就信不过我啊?”
“不是。”岑云谏终于开口,“我没有信不过你。
“只是……有些事,与你说了也无用,徒惹你害怕烦恼。”
澹台莲州笑了:“你说都没说呢,怎么知道我会怎样?”
岑云谏沉默。
他往前倾斜身子,靠向澹台莲州的同时,烛火摇曳一下,落在他脸上的幽光跳动,冷不丁冒出一句:“莲州,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澹台莲州被吓到,心漏跳半拍:“啊?”
夜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之间长期以来维持着的虚假的摇摇欲坠的平衡似乎在这一句话之后要被打破了。
体面。体面。
说要好聚好散,要彼此都留存体面。
澹台莲州装没听见,低头倒酒。
听见岑云谏压着嗓子,低低地说:“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单方面说爱我,又单方面说不爱我了。”
像闷沉静谧的夏日,天边擦过一道雷。
澹台莲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岑云谏这是喝醉了。
因为几乎不喝酒,所以估计岑云谏都没意识到自己喝醉了。
澹台莲州想。
也许是因为光线太暗,澹台莲州有一种不真切之感。他甚至希望自己喝醉了。要是喝醉了,就可以忘掉他所见所闻的这荒唐一幕。
仙君在说什么啊?
他把手放在桌下,又摸了摸袖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总之,心里慌慌张张,表面看上去浑若无事地装成有事要做,企图能够躲过眼下这一令人尴尬的情景。
他想要将那摇摇欲坠、即将坍塌的体面给支撑回去。
一时间脑子转动飞快,在想如何委婉地提醒仙君喝醉了。
然而岑云谏实在醉得厉害,不依不饶地追问:“莲州,你拿我当什么?
“小时候就是这样,我不想理你,是你主动跟我说话,是你非要缠着我让我教你剑术。”
澹台莲州被这话语一句一句地紧迫着,一时间无暇思考,只得先回答当前的问题:“那是因为我看你是班上剑术最好的,而且别的小孩都有要好的同伴了,只有你孤零零的,我就想我们说不定可以搭伙嘛。”
岑云谏:“后来我去了内门,你说你会来找我,结果你一次都没有来过。”
澹台莲州:“那不是本来约好了,假如我入道了,我再去找你吗?谁知道我一直没入道,哪有脸去找你,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交朋友了。
“怎么还怪起我来了,一直到十五岁那年,你不是也没来找过我吗?”
岑云谏理所当然地说:“我不去找你,你就不来找我了吗?”
澹台莲州也被说得恼火起来,寸步不让地说:“仙君,仙君,你可真是高高在上啊。只能我去找你,不能你来找我是吧?”
岑云谏阴沉沉地说:“我就是在等着你入道然后与我同门,礼物我都备好很久了。谁知道你一直不能入道。最后不还是我先去找你的吗?”
澹台莲州想了想。
还真是。
他不敢去找岑云谏,还是有年一起入门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救世主”们聚会,他才莫名其妙跟岑云谏又搭上话。
对岑云谏还记得他的名字,他都觉得很诧异。
但是——
果然岑云谏这居高临下的语气还是让人大为火光,澹台莲州也没办法跟他好声好气地说话了:“对不起啊,我资质糟糕,没有仙骨,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入道,让你失望了。仙君。
“昆仑上下那么多人,有的是人有仙骨,你让别人入道陪你吧。”
岑云谏脱口而出地反诘道:“可我只想要你陪我!”
澹台莲州嘴唇嚅动,他低声说:“……老天爷让我没有仙骨,这又不是我的错。”
真难堪。
澹台莲州不想跟他吵架。
说实话。
眼下,不愉快是一回事,仙君完美无瑕、犹如半神般的形象实在是崩坍。
两辈子,三十几年,澹台莲州都没见过岑云谏这样失态。
这算怎么回事呢?
他向岑云谏提和离的时候,没吵架。
后来他拔出心剑,没吵架。
一年多前,他俩正式分道扬镳,也没吵架。
有那么多可以适合吵起来的机会,却都闷了下来。
你祝我海阔天空,我祝你前途无量。
如今时过境迁,两年了。
竟然在这平常的时刻,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突然之间,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原来,仙君也没有他看上去的那样毫不在意。
澹台莲州想。
岑云谏继续在翻旧账。
“每天站在羽见山的杜鹃花丛里看我的不是你吗?”
“……”
“每次我回山,都要躲在我的必经之路上等我的不是你吗?”
“……”
“用可抵死愿的爱救活我的不是你吗?”
“……”
“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希望跟我成亲的,不也是你吗?”
“……”
这一连串的指责砸下来。
澹台莲州直觉得倒好像他成了一个负心人,辜负了仙君的一片爱意,他问:“我用什么眼神看你了?”
岑云谏被打断,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就是那种,小动物可怜巴巴地望着一个人,希望对方收养自己的眼神。”
澹台莲州低笑了一声:“原来我只是个小宠物啊,也没错就是了……”
又想了想。
再笑了一声。
零碎的笑声。
不大像笑,只是个短促的气音。
风一吹就盖过去了。
也不知是在笑谁。
岑云谏憋闷至极地说:“想成亲的是你,想和离的也是你。”
澹台莲州不欲跟他讨论两人和离究竟是谁对谁错更多,要是岑云谏这样认为,那就这样认为吧,他说:“那就当都只有我想吧。
“你既不想跟我成亲,也不想跟我和离,你只是太温柔了,从不拒绝我而已。
“仙君,既然只有我在爱你,你又为什么要生气呢?”
澹台莲州直直地望着他,像是将一根针钉进他的心尖一样,直白到刺痛:“因为我只是小小的凡人,我不配向你提和离是吗?”
岑云谏被魇住了似的,一刹冰凝,连呼吸都像是听不见了。
澹台莲州对他说:“你喝醉了,仙君。
“我非要问我的话——是,我是爱过你的。
“但我成不了仙,你也不可能做凡人。我们分别不是迟早的事吗?都算是我的错吧,是我自私,我只有百年,我不想再把自己奉献给你了。仙君。”
岑云谏闷声闷气地说:“别叫我‘仙君’。”
澹台莲州不言不语。
岑云谏长喟一声,澹台莲州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握紧,再松开,杯子已经被捏成齑粉,自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不要再叫我‘仙君’了,澹台莲州,别叫了。别人这么叫没关系,我只希望你别这么叫了。我都从没有在你面前自称过‘本座’,你就应该察觉到,不要再叫我‘仙君’了。”
澹台莲州嘀咕:“真喝醉了吗?仙君也会喝醉的吗?”
岑云谏加重了三分戾气:“都说了不要再这么叫了!”
澹台莲州闭嘴,从他这儿看过去,岑云谏背后的那团光照不到的阴暗仿似像是从他身上逸散出来的黑气,一丝一缕,克制不住。
岑云谏的眼神也很可怕,换作是昆仑的其他人,怕是早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了。
他很快意识到了,匀息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
凡人,凡人。
凡人真可怕。
凡人的身体是那样的弱小,让他连一点力气都不敢动,就怕不一小心会把澹台莲州给弄死了。
凡人的寿命是那样的短暂,至多只有百年,而且他查过了,人间的这些国的国君,能够活到五六十岁的都算是长寿,许多都只能活到三四十,甚至二十几岁就去世了。
澹台莲州还能活几年呢?
会不会他一个不留神,再去看,就发现已经死掉了。
明明弱得要死,还不需要他的帮忙。
这份源于对澹台莲州的凡人生命太过柔弱却无能为力的恼怒由来已久,他无计可施就罢了,仅有的一些手段,澹台莲州还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