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仙君的be美学by寒菽
寒菽  发于:2024年08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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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婶在一旁提醒她:“大丫。”
大丫鼓起勇气,说:“我想、我想学认字。我能不能学认字?就教我一百个字,行不行?”
澹台莲州错愕,面对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说:“自然可以。钱你也拿着。想学认字不用拿钱换。”
张婶搂了搂她,说:“你想学字,问我不就好了,我会几个字,就教你几个字。”
大丫连声说“谢谢”,平时多么伶牙俐齿的一个小姑娘,一时间高兴得只会说“谢谢”,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说。
澹台莲州被感染,眼角眉梢都因笑意而舒展开,他坐下来,问:“我还有别的事情想问问你。”
大丫现在是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太子,说:“您尽管问,我知道的都告诉您。”
澹台莲州问:“你可知道你家是怎么沦为奴籍的吗?”
大丫才憋着一股劲儿想要好好在太子面前表现一下,可这第一个问题就把她给难倒了,她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她不过十二岁,自生下来起就是奴籍,但是,从没想过为什么。
她是,她的父亲是,她的母亲是,她的爷爷是,她的外公也是,尽管她跟良民看上去没有区别,没有缺胳膊少腿,但她好像天生就是奴隶,就活该过苦日子。
大丫说:“我不知道。”
她因为没能答上太子的问题而非常内疚。
问:“您能容我去问问我爹吗?我爹也在军营做工。”
澹台莲州说:“哦?你爹也在军营,那直接把他叫来,我问他吧。”
澹台莲州等了一会儿。
大丫她爹匆匆赶来了,他看上去不像是才三十几岁的人,身体还算强壮,但是脸老得不像话。
他比他的女儿没胆子多了,双腿一直在打颤,一直佝偻背部,头低得深深的,一到澹台莲州的面前,第一件事也是下跪。
澹台莲州看他抖个不停,简直下一刻就要摔倒在地了,说:“他是干活儿干累了吧,搬张椅子来给他坐。”
大丫她爹诚惶诚恐,一开始连话都说不大清,越是说不清就越害怕,怕惹恼了太子,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但是澹台莲州语气和蔼不说,温声细语地安抚他,终于能跟他正常交流了,询问他们是怎么落入奴籍的。
大丫她爹倒是记得自家的旧事,但因为他说得并不清楚,所以澹台莲州不得不问了好多遍。
终于大概整理明白了。
差不多是这样的:
这齐姓人家的男人祖籍在昭国沂城,在他太爷爷那一辈,当时还是良民,不算穷,也不算富有,以种地为生,原本有两亩田地,勉强可以度日。
有一年,王上说要打仗,点了他的太爷爷去当兵。
不去的话要被杀头,所以他只好应召入伍。
但是士兵的武器、铠甲都得自己准备,要是不准备也要被杀头,他只好卖了地,拿换来的钱去买了武器和铠甲,去军营报到。
一仗打了两年,士兵们在打完一仗以后还得去抢战利品,要是慢一步,就一点东西都拿不到了,因为军队给的钱和粮食都不够。
也有人为了钱,会故意杀害普通人。
他的太爷爷是个老实人,每次都拿不到太多东西,也不愿意为了抢夺财物而杀害无辜的人,所以一直穷得两袖空空。
最糟糕的是,当时在任的那位昭王不是个会打仗的,军队节节败退,有一天,太爷爷听说,敌国已经打到了他的故乡沂城,于是连夜逃出了军营,想要回去救自己的妻儿,然而才到半路就被抓了回去。
太爷爷被鞭笞了十下,没死,另外剥夺了他的良籍,打入奴籍,充当炮灰。太爷爷侥幸没死,活了下来,战争结束以后,被流放到洛城做苦工。
澹台莲州听完,沉默良久。
这洛城与昭国的奴隶有多少是这样沦为奴籍的呢?
他算了算时间,应当是上上上位昭王所做的。
澹台莲州与黎东先生讲了这个故事。
黎东先生道:“是以昭文王才改了军制,使得昭国一时中兴。如今已没有这么残忍了。
“您若想赦免他们的奴籍,直接赦了便是。”
澹台莲州摇了摇头:“我可以直接这样做。赦免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甚至成千上万人。
“但这些人莫名其妙地做了奴隶,又毫无理由地被赦免,他们没有立锥之地,要他们去做什么呢?还是得先教会他们该做什么,让他们有事可做。”
而且,让这些人被流放、入奴籍的是他的祖辈,要是他直接反驳,便是一种不孝违逆的行为。
他知自己做每一件事都得有章程、有理由,而不是直接下令。
黎东先生问:“太子觉得怎样?”
澹台莲州以一种宁静而坚定的声音:“我看,还得继续改。”

天暗下来,同屋的学生累了一天,打算歇下了。
荆玉山反而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更换了一件干净的熏过香的文士长衫,提了灯笼出门去。
同学问:“你去哪儿?”
荆玉山道:“我去见黎东先生,请教一些学问。这不是白天没空吗?”
他是两年前投入黎东先生门下的弟子之一。
他们这群给太子当差的小吏都是。
当年太子被抓,生死未卜,黎东先生说要去营救太子,若有人想跟他去,则一起去,若不想,他赠一份路费,资以返乡。
留下来的人不足三分之一,荆玉山就是其中的一个。
但是他自觉与别人不大一样,他并非仰慕黎东先生的才华,也非对昭国有多少情怀。
他觉得自己只是无处可去而已。
昭国是他为剩不多的选择中最好的那个。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他出生于乡野间,母亲是个妓女,生父不详。在他三岁时,母亲把他卖给了一个荆姓商人,换了三斤小麦,于是他的小名就叫“三斤”。
商人发现他聪慧异于常人,为了培养他,教他念书写字,从此他有了自己的名字:荆玉山。
他跟着商人养父周游了列国,他问养父:“您是哪国人?”
养父道:“我是商人,我没有国家。利益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荆玉山长到十六岁,饱读书策,养父对他说:“士农工商,商人最贱。你的才能不应该做一个小商人,离开这里,去向国君献策,说不定能求到一官半职,将来飞黄腾达。”
他带着养父给的路费踏上了游学求官之路,九年间,辗转于各个国家,从庆国出发,一路南下,都没有求职成功。
庆国当时正值国君交接之际,几位王子勾心斗角,时局波诡云谲。
无论是老庆王还是新庆王都没有空接见他这个无名之辈,但是当时还是王子的贺朔收了他做门客,他住了三个月,在游廊上见过对方一面,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被打发了。
两年后,他没能再见到贺朔,于是去了幽国碰运气,在幽国更惨,他花光了钱买礼物送给幽王近身的侍者,结果人只收钱不办事。
之后他又去了两个小国,觉得对于小国来说,自己怎么着都应该能得到一个不错的官职了吧?结果没有。不过倒是混了一阵子的饭吃。
在这个乱世,已经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他等了太久,甚至觉得自己不可能再有机会。
再然后,他听说了昭国大胜幽国的战事,还有昭国太子的各种奇特传闻,以及归隐许久的黎东先生为这位昭太子执鞭牵马。
怀抱着好奇,他来到了昭国,拜入黎东先生的门下,成了黎东先生的学生,也顺理成章地变相做了太子的门客。
当时太子还不是太子,只是王长子。
又不是直接成了澹台莲州的门客。
他以为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见到本人,正如在庆国一样,但他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学会了等待。
他的目标很低,只是希望能够在年内在澹台莲州面前露个脸。
没想到很快就等到了这个机会,就在他来到裴珩的院子里住下的第三天,澹台莲州上门拜访。
那天天气晴朗,他与一群学生一起捧着竹简去晒,驱驱虫子,正从走廊经过,却见一个青衣负剑的男子身影潇洒步入。
起初,荆玉山还以为那是个行走天涯的剑客,黎东先生在江湖草野的朋友。可是,看相貌,委实太白净秀美了。
他问:“您是?”
男子答:“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的语气太过淡然而无所谓,衣着不华贵,也没有呼奴唤婢,荆玉山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澹台?王族之姓?
莲州?除了公子莲州,王室还有第二个莲州吗?
这位是王子?!
荆玉山反应过来,他连忙想要作揖,却忘了手上抱着一堆书简,差点掉落。
澹台莲州伸手帮他接住:“小心。
“要送到哪儿去?我帮你吧?”
他曾面对小国国君与大国高官都侃侃而谈,毫无惊惶,却在这时局促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应对,因为他压根想不到像澹台莲州出身王室的人,会这样出现,又如此随性。
这等活计不当是澹台莲州会做的,可他的行为很自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荆玉山说:“不用,这是先生交代给学生的事情,怎能让王子您代劳?”
澹台莲州没有坚持要帮忙,转而问:“黎东先生呢?他在吗?我来见他。”
荆玉山将黎东先生的所在告知于他,澹台莲州说了声谢,便找过去了。
荆玉山看着太子的背影。
身边的其他几个学生这才喘出口气,说:“你可真厉害啊,居然那样安然自若地与王子对谈。”
“没想到莲州公子长这样,倒比传闻中的更加俊美,气度非凡,与常人不同。”
是很不同。
只是,不像一个喑哑叱咤、威震八纮的君王。
荆玉山想。
果然,在他拿出一篇足够震慑天下的国策,有所名气之前,昭王子也不会记住他的姓名。
但在当天下午,与澹台莲州会面之后的黎东先生就将他们一干学生逐一介绍了。
说上了一两句话,仅此而已。
再后来。
他随黎东先生前往荒城,虽没上阵杀敌,也帮着打理了军务,见识到了从未见过之局面。
鏖战过后,王子带他们回国,他与其他大夫一起为受伤的士兵们治病疗伤。
黎东先生让有空的人就去帮忙。
澹台莲州为一位士兵正骨,问:“谁有空,来帮我搭一把手。”
荆玉山正好在旁边。
完事后,澹台莲州擦了擦沾满血的手,抬头看他:“谢谢。”
思索了须臾,记起来了:“你是荆玉山,对吗?黎东先生的学生,在王都时曾见过一面。”
荆玉山:“是的,王子。”
澹台莲州又说了一遍:“谢谢。”
说罢,倒未对他留意太多,继续去做别的事了。
荆玉山看着澹台莲州的背影,看他跟士兵打招呼,也能说出对方的名字,一时间心情复杂。
他自认为没有出众的相貌,一定不是因为这张脸被人记住的。
即便他没有展示出自己的经世治国之才,仅仅作为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用处的普通人,也能被一位王子、将来的国君记住名字。
但是——
正因如此,他愈发肯定地认为:澹台莲州不适合做国君。
天下有那么多人。
澹台莲州哪能每一个都看得过来、记得过来呢?
天真。可笑。
心慈就会手软。
而来到洛城以后,澹台莲州所做的事就更加让他直皱眉头了。
荆玉山再看不下去,打算与黎东先生好好一谈。
黎东先生还没歇下,正在挑灯夜读,见到荆玉山,问:“这么晚过来,有何事要说?”
荆玉山道:“是为太子之事前来。”
黎东先生问:“太子之事?”
荆玉山危言耸听道:“如此下去,太子危矣,身亡或在明夕。”
黎东先生不怒反笑,放下手上的帛书,问:“此话怎讲?”
荆玉山说:“太子建设洛城,大肆宣张,涌入了大量外人,而太子依然平易近人,与民极近,难保不会有他国间人蒙混其中,意图谋害太子。
“如今天下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不可不防。”
在他看来,这支军队看似兵强马壮,牢不可破,是前所未有、不可战胜的军队,但其实弱点也非常明显。
那就是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是很强。
可也是个凡人,会生病,会受伤,会中毒,会劳累。
一旦杀了澹台莲州,这支队伍立时就散。
跟很多国家不同,其他国家,包括幽国和庆国,即使国君亡故,也可以换一个人来当国君,果然依然可以继续运转。
但昭国不过,假如澹台莲州死了,不但军队会溃散,民心也会崩坍,照他所见,不出两年就会亡国。
因为其他国家一定会趁其病,要其命。
澹台莲州的出现使昭国兴盛。
但也因为他的出现,使得预设他消失后的国家坍塌更惨烈。
所以,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澹台莲州。
黎东先生用一种说不上是热情、也不算冷淡、而是幽深忖度的目光望着他,问:“那依你之见如何?”
荆玉山道:“在我看来,太子一得远离平民,高坐明堂;二得派人前往幽、庆两国,行纵横之策,探清敌之虚实。”
黎东先生笑了:“你接下去是不是要说你正适合做后面这件事?”
荆玉山答:“是。”
黎东先生的眸底掠过一线精光,清高不屑地嗤道:“鬼蜮伎俩。
“我怎么知道你对太子是一片忠心?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历吗?荆玉山。你们每个人拜入我的门下时我就调查过了,你曾拜在庆王与幽王的门下求仕。但我没查到你是哪国人。难道其实你生于昭国,是个爱国之士吗?”
“我不是昭国人。”被戳穿来历没有让荆玉山惊惶,他认为理所当然,要是连这点手腕都没有,就不是黎东先生了。
接着,他毫无羞耻地说,“我对昭太子也没有任何忠心。
“我想助昭太子,不过是想从昭太子处攫取荣华富贵罢了。”

这话说得坦荡。
荆玉山在年幼游历诸国的经历中悟出属于他的人生道理,就他所见过的达官贵胄,总会道貌岸然地装得体容有度,他们以道德来伪装自己,装得好像十个有九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君子,实则永远在内心里不满足已经得到的权力和利益。
他不做这种虚伪的人,他承认自己就是热爱荣华富贵。
倘若人的一生是一块墨,每当你做一件事情就会研磨到一点墨,那么他想消耗自己的生命的墨汁用来书写一些会让世人惊叹的故事。
管他是欣赏,还是厌恶。
黎东先生笑了一声:“你倒是不以为耻。”
荆玉山堂堂正正地答:“人活一世,不过追逐衣食住行,我想要锦衣玉食、封官拜相,何错之有?”
黎东先生仍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见他一直没有退缩之色,才渐渐重新变得温和,成了那个和蔼的老爷爷。
荆玉山的提议他粗略一想,是同意后半截的,再仔细一想,便觉得怎么想也想不通,黎东先生问:“你为什么不去找太子,却来找我呢?是要让我转为进言吗?”
荆玉山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我没想与太子说。
“他秉君子圣人之道,心软得很。所以我才来找您。”
黎东先生闻言,又是一笑,脸色亦急转直下:“你既知你的谋策与太子不合,还谈什么效力?”
荆玉山寸步不让:“然则利益是相合的,我想要各国国君奉我为座上宾,而你们想要让太子安全无事。
“世上有善就有恶。我愿做这个不符合太子道德价值观的‘恶人’。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不然呢?难道照您所想,一位完美无瑕的圣人只靠良善真的能成为天下共主?我想,这种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又缓和下来,沉声说:“我知道您想打造一位圣人之君,您希望他不沾上一点阴秽,成为您理想中的君王。
“那就别告诉他,只由您与我来做。”
黎东先生沉默良久。
久到他桌案上的油灯里的油快烧尽了,他说:“待我加点灯油。”
说罢,他挑灭了灯芯。
荆玉山进屋时就熄了灯笼里的蜡烛,屋内一时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由初冬冷冷的月光照进来。
他重新点上灯。
荆玉山复又问:“先生以为如何?给我一辆车、一点路费和昭国说客的头衔即可。”
黎东先生叹了口气:“晚了。”
荆玉山皱眉:“怎么晚了?”
黎东先生的目光越过他,像是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投向他的身后,起身微微福身颔首,请安道:“太子殿下。”
荆玉山悚然一惊,寒毛直竖。
糟了,他都忘了太子的武艺高到来无影、去无踪的地步。
这位心善的太子会说什么?
他的心脏猛地突突跳起来,竟然不敢回头,去看太子是何脸色,作何反应。
一声自嘲的轻笑落在他的身后。
是澹台莲州在笑:“我不否认我是个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人。
“但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荆玉山转过身,没抬头,向太子作了一揖,脑子各种念头在飞快地转动,思考着该如何说服太子。
这真是最坏的情况。
这位太子看上去是全天下最好说话的,其实也是最不好说话的。
却听澹台莲州问:“你能做到七年内,不让其他国家攻打昭国吗?”
荆玉山没想到澹台莲州会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他脑子一热,斩钉截铁、胸有成竹地说:“能。”
澹台莲州:“那我可以给你一个官职。”
荆玉山仍觉得不真切,他终于抬起头,想要看一眼澹台莲州,于是对上了一双如月光般澄澈柔和的双眸。
澹台莲州对他招了招手:“荆先生,既然是为我效力,还请跟我说,我们出去说吧。”
大晚上。
而且凛冬将至。
屋外颇冷。
澹台莲州一言不发地前面走着,低垂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荆玉山亦不作声地跟在身后。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军营招工所修的粗房地窝附近。
澹台莲州停下脚步,他抬起头,睁大双眼,倒像是个困惑的孩子,任由白练般的月光浇洒在他头上、脸上、身上。
“为什么这世上万物生而不平等?
“为什么修士看不起凡人?
“为什么妖魔视凡人为牛羊?
“为什么凡人自己也不停地打仗,贵族看不起平民,平民看不起奴隶?
“我若是生而为奴隶又会怎样呢?”
荆玉山答:“那您就不会去想这些事了。”
澹台莲州看着他,对他笑了一笑:“你说得是。
“兴许这人就是得陇望蜀,三年前我刚回来,只想要昭国免于亡国之难。
“如今又想要昭国百姓人人居有屋、穿有衣、食有余粮。”
澹台莲州转身过去,正面朝向他,说:“我从不自诩是圣人。你们把我看得太好了,我也会愤怒,会沮丧,会嫉妒,会有杀意。
“也不用保护我,说什么不让我沾上阴秽,这算怎么?我是国君,应当由我来保护别人。
“要是为了昭国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而不得已必须造孽的话,那这份孽障就让我来承担吧。
“往后荆先生若是为了昭国但行一分孽,尽管告诉我,可予我半分。”
过了不知多久,明明被冷风吹了很久,手脚很冰,脸也冷,但荆玉山却莫名地觉得躯壳内的某处是滚烫的,他不知该说什么,深深向澹台莲州鞠了一躬:“是。
“事成之日,请太子许我相位。”
澹台莲州说:“嗯。七年之约。一言为定。”
为什么是七年呢?
荆玉山想。
太子是三年前回来的,加上七年,正好是十年。
那年太子应该是三十岁,而立之年,会发生什么其他的事吗?
他一路上带着这个疑问,回到屋舍。
同学问他:“你去哪儿了?好像看见是太子送你回来的?”
又酸溜溜地说:“你排场挺大。”
原本将睡未睡的人都一下子醒过来了:“太子?太子送你回来的?太子跟你说话了?”
其他睡着的人也被吵醒,一听到“太子”二字,瞬间瞌睡虫就飞了:“太子来了?”
荆玉山坐下来,脱鞋子,说:“我哪配啊?只是遇上太子夜里出来散步,是太子平易近人罢了。
“也没说几句话。
“你们若是想跟太子说话,直接与他说不就是了?太子温文有礼,一定不会生气,会跟你们说话的。”
众人纷纷失了勇气:“话是这样,但我一见到太子就紧张,心跳脸红。而且,太子那么忙,总觉得会耽搁他的时间。”
“我想着,假如要跟太子说话,总得言之有物才行,一直没想到要说什么。”
“荆玉山?荆玉山?”
荆玉山已经把被子一裹,装成睡着了去。
翌日一早。
黎东先生使人来与荆玉山说,马车、文书、盘缠都准备好了,还有士兵随行,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荆玉山答无不满。
荆玉山准备干完今天的工作,再去向黎东先生道谢。
在路上,遇见了二王子和三王子,俩孩子一脸着急,问:“你们谁见到我王兄了?”
“太子不见了?”
大家都着急起来。
于是问昨天最晚一个见到澹台莲州的荆玉山:“你可知太子最后去了哪里?”
荆玉愣怔,答:“太子去看了建造好的新房子,我在那里与他道别,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然后总算是找到了太子。
他自个儿施施然地从地窝里钻了出来,像是一只鼹鼠探出了头,问:“什么时辰了?”
大家没想到太子在这儿,一齐目瞪口呆地看着澹台莲州走出来。
想问又不敢问。
早上林间起了薄雾,冬日的天光冷冽,他拍拂掉身上的灰尘和草屑,再抬起头,看一眼众人,就像是猜透了他们所有人的心思。
澹台莲州襟怀坦然,为人解惑:“我昨天在这儿睡了一晚,睡得不错,这屋子造得挺好,可以住人。冬天住在这里,绝不会冻死人了。”
大丫跟她爹来了军营。
路上她爹还在跟她发愁:“屋子都快造好了,不知道之后还有没有活儿做,冬天快到了,到时候土地都冻硬,只怕更不好干活儿。
“那屋子可真好,住在里面,寒风都吹不进去。等攒了钱,以后我们也造一个。”
大丫说:“先把咱家屋顶上的漏洞补一补吧。”
等到了军营。
监管他们的小吏却让大家今天先别急着干活儿,而是把每个人都点了一遍,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在记什么?
大丫她爹后知后觉地怕起来:该不会是他乌鸦嘴了吧?做工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要给他们结账,让他们走人了。
小吏的笔刀停下,翻回竹简片的第一个,唤道:“齐大勇。”
大丫她爹站了出来,如遭雷击,沮丧地想:第一个就赶他走吗?
小吏说:“你第一个选房子,你想选哪个?”
大丫她爹没反应过来:“选什么?”
“哦,对。”
小吏朗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记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他对在场的所有来做工的男人们高声公布道:“太子交代了,这些屋子都是造来给洛城百姓过冬居住的。一屋住一户人,你们可以带你们的家人搬进来住。你们都干得很好,人人有份,但是挑选顺序按照劳动成果来排列。其中齐大勇每天干得活儿最多最好,所以由他第一个选房子。”

日轮渐起,月隐山翠。
士兵们已开始了一早的操练,巡视军营以及附近,迈开整齐的步伐,唱起雄浑的军歌,在这呵气成雾的冷天气,无疑是一种暖和身体的极佳方法。
这时,前面出现了两个孩子的身影。
正是二王子阿辛和三王子阿尚,两个人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拖着锄头,吭哧吭哧地跑过来,没什么端庄的样子,还穿着便于务农的粗布衣服,这段时间也被晒黑了不少,看上去与农家孩子差不多。
两人跑到近处,放慢脚步,停下来,急匆匆地打个招呼:“早安。”
带队的士兵命众人立正,大家齐刷刷站直,朝向两位王子,因为不方便鞠躬,就紧握手中的长槊,“咚咚咚”地敲在地上,回答:“早安。”
彼此行过礼,像两条交错的线,继续前往各自的方向。
终于,俩孩子来到他们的地头。
这儿有两块地是属于他们的。
王兄给的。
刚到洛城不久,澹台莲州就一边盖房子,一边开垦荒地。
来不及种谷米麦子,但种豆子和青菜还来得及,就播种了下去。他们在王兄的教导下,第一次学着种地,每天泥里来泥里去,忙得不亦乐乎。
之前他们崇拜王兄是因为王兄剑术好,又会行兵布阵,长得美,还待他们温柔亲切,事事都讲道理,但是他们没想到,王兄连种田都会!
当被小崽子们用亮闪闪的目光望着,澹台莲州自个儿心里想:能不会吗?在昆仑种了十几年啊!
又想:你们比我好,我小时候开始学种粮食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只能自己摸索。
原先,澹台莲州还担心了一下他们会不会吃不了苦,不想种地,就是到时候娇气犯了,那么坐在边上看看总是好的。
没想到弟弟们已经看了两天,早就跃跃欲试了,一被王兄问要不要给他们一块地来种,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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