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都二十年过去了!
四十几岁的人了,再哭成这样不合适吧。
晏相给昭王递手绢,劝道:“王上,别哭了,还是赶紧去看看太子吧。”
昭王涕泗横流:“孤……孤不忍心看啊。”他泪眼迷蒙地抬起头,问:“王后呢?王后回来了吗?孤要见王后。孤先见王后。”
恰好这时王后向他步近,昭王一眼看过去,发现王后眼角也红红的,瞬间自行脑补了一堆王后故作坚强的戏码,才刚止住的眼泪又绷不住了。
一等王后走近,昭王就虎目含泪地问:“太子……太子可还好?”
王后沉静地道:“太子并无性命之虞,王上莫哭了。”
说完,领着昭王去马车上。
昭王边走边哭,泪洒了一地。
上车的时候,还因为哭得没有力气,差点跌了一跤,身形踉跄。
一只手伸过来扶了他一把:“父王。”
昭王的视线已被眼泪完全模糊,揩了一把,才看清扶他的人正是他的乖儿莲州。
这是人是鬼?!
昭王吓得哭声瞬间噎了回去,屏住呼吸,傻愣愣地望住澹台莲州,然后打了个嗝。
模样太滑稽了。
澹台莲州憋着笑,竖起食指点在唇上:“嘘……莫被人发现了。”
昭王抓着他的手臂捏来捏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你没事?”
澹台莲州说:“没事。刺客没有刺杀成功。”
昭王心有余悸地说:“孤就说嘛,你在仙山上学的剑术,武艺高强,无人能敌,怎么会被一个小小刺客给杀了。那、那外面怎么到处传你病重,说你死了的都有!”
他恼火地说:“这些人都诅咒你,孤要让他们不许再乌鸦嘴了。”
澹台莲州赶紧拦住昭王:“是儿臣自己让人传的假消息。”
他解释说:“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此事事出蹊跷,儿臣不认为是幽国所为,想要弄清楚背后真正的主使者是谁,是以才设下了这一局。
“让人觉得我死了,那么害我的人想来一定会露出马脚。”
昭王听得一愣一愣,连连点头:“你说的是。”
他还抓着澹台莲州,问:“真没事啊?身上没有伤?”
王后道:“受了点小伤,手掌上被割了一道伤口。旁的没有,我检查过了。”
昭王在这半日之内经历了大悲与大喜,一下子还转变不过来,魂魄被抽空了似的,只怔怔地看着澹台莲州,跟个木头人似的,忽地转头对王后说:“公主,你拧孤一下。”
王后直想跟他翻个白眼,用手指捏住他的胳膊肉,狠狠地拧了一下。
昭王疼得“嗷”叫一声!
车外的百姓们听见,哭得更惨了,心想:王上竟悲伤至此,一定是凶多吉少啊!凶多吉少!
昭王疼得泪汪汪:“真的不是在做梦,我儿莲州活着回来了。
“昭国有救了!!”
澹台莲州:“……”
他摊上这么个废物父王他能怎么办?
昭太子回国全程没有露脸,一进王宫以后更是闭门不出,不见人影,更不待客。
他病重之事传遍了昭国,乃至天下各国。
百姓们听说了很多不幸的消息。
听说王上悲恸到卧病不起,是以,王后与晏相不得不重新担当起处理国事的责任。
裴相一夜白了半边头,吃不下饭,消瘦如柴。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印证着太子病危的最坏可能。
大家这时才发现,尽管太子回来才两年多时间,却已经成了昭国的顶梁柱。
纵观昭国建国以来数百年的历史,从未出过这样一位才华横溢且品德高尚的君王,他飞快地照亮了阴霾中的昭国,给大家看到了光明,然而,就要这样消失了吗?
王上以为太子祈福为由,免除了今年全国上下所有农民三成赋税。
说太子好话的百姓便愈发地多了。
人们还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
那些告老还乡的老兵们在听说昭太子病危之事时,一个个都哭得泪流不止,还买香烛祭品等等为他向上天祈福。根本不需要任何命令。
当旁人不解地问起来时,他们都能滔滔不绝地说出昭太子的恩德。
一时间,全国上下,那些敬仰昭太子的百姓们期盼他能转危为安,而自发地设坛祭天等等,祈祷他可以好起来。
至于说昭太子污蔑周王轻薄他!
开什么玩笑?
他们家太子的品德人尽皆知,美貌也天下无双,绝对是那周王道德败坏,觊觎太子!
在这人心忧忧的晦风惨雨之中,处于暴风眼的昭太子澹台莲州正在紫微宫休养身体。
刺杀是没成,但先前身体崩了、大病一场是真的。
黎东先生来拜访他时,问:“臣从赵蛟处听说太子在路上病了几日,险些回不来了。”
澹台莲州摸摸鼻子:“那也不至于吧。”
黎东先生看他左右,堆满了书,道:“太子请把这些书都给撤了吧,别看了。正好趁此机会,休息一段时间。慧极必伤,正是如此。您整日冥思不停,再不改改,只怕接下去还会生病。
“就是为了天下百姓,您也应该顾惜一下自己的身体啊!”
黎东先生怒目圆瞪,澹台莲州从未见他这样生气过,气势此消彼长之下,便弱了下来,无甚底气地道:“前些日子,我又遇见了仙君,他赠了我益气养神的丹药,应该、应该不会再病了……”
黎东先生气得头晕。
他想到师弟晏猗跟他抱怨昭王没心没肺没出息,不由得想,太子的父王要是能分个两三分的无忧无虑出来就好。
再这样下去,他都怕太子会英年早逝。
于是去跟王后商量。
王后做主,把紫微宫里的书都先收走了,不许他看,让他玩乐一下。
澹台莲州突然空了下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又不能奏乐取乐,会被人听见。
他只能坐在后院观水、练剑、吃饭、遛狼。
澹台莲州跟白狼说:“万事有得必有失嘛,我上辈子倒是过得清闲,无灾无病,可是寂寞。现在我身边有那么多人,不寂寞了,那么偶尔生几回病,也是应当付出的代价吧?
“不然的话,我这辈子也过得太幸福了。怎么可能所有好处都被我一个人都占了?”
本来以为白狼会一如往常地不搭理他,没料到这回竟然回应了他:「可以的。」
澹台莲州蒙了一下,没听懂:“什么可以的?”
白狼:「你应当过得幸福,不寂寞,好处都占全了也可以。」
澹台莲州哈哈笑起来,揉揉它的脑袋:“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只揉了一下,就被白狼躲开了。
白狼又劝他:「听他们的话,适当休息,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澹台莲州纳闷地说:“你要么不说话。一开口说话,就让我觉得你像个老人家,怎么老气横秋、暮气沉沉的?感觉不怎么可爱了。”
白狼对他翻了个白眼,走开,在他身边但又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躺下。
澹台莲州练剑。
白狼在一旁认真看,每次都是这样,像是看入迷了。
昭太子其实安然无恙一事只有个别人清楚。
很快,后宫里首先有了动静。
怕昭王演不好,干脆让他装病不出面,他也乐得偷懒,每日躲在自己的宫中沉迷作画。
连嫔妃都不见。
他幼时的乳母知道他生病的消息以后,进宫来探病。
昭王是个念旧情的人,虽然在他十三四岁的时候,乳母就离宫去养老了,但他还记得哺育之恩。
且有部分孝道在其中,不能不见。
于是装出生病的样子,见了乳母。
乳母关心了他几句以后,问:“王上以后打算如何?”
昭王:“如何什么?”
乳母:“王后所出的莲州公子若是亡故,王上总得另寻太子,继承昭国。您如今年岁不小,耽搁不起了,还是早日想好才是。是二王子还是三王子?
“我看,三王子更好,他的生母是昭国人,不是他国之人。”
昭王心烦地道:“以后再说吧!那两个孩子加一起都比不上莲州的一半好,莲州就是最适合当国君的王子。”
而在王后那边,也遇上了一个人。
一个商人,借行商的名义,想办法买通了王后手下的人,得以见了王后一面。
一见面便用地道的庆国口音说:“王后性命危矣。我倾慕王后,特来救您。”
王后闻言,佯作惊惶地问:“此话怎讲?”
商人说:“王后所生的太子病危,王后只生有此子,今后很难再与昭王有孩子。
“若昭王另立太子,又从未抚养在您膝下,并没有母子间的感情。
“您是庆国公主的出身,未必不会受到猜忌,届时你该如何自处?您虽嫁到昭国多年,但实际上还是个庆国人啊。”
倘若澹台莲州当真危在旦夕,这些挑拨怕是能够成功。
王后感慨道:“……你没回来之前,幽国攻打昭国。昭国就曾向庆国求援,若是你没回来,只怕庆国军队也会抵达。”
而她到时候会选做昭国的王后,还是庆国的公主。她没再深想下去。
即便清楚地知道这是个动乱昭国的阴谋,却依然会被触及内心深处的晦思。
那昭王呢?昭王肯定会立那两位嫔妃所出的王子中的一位来继承王位,总不可能让江山无主。
她心气太高,彼时任性,为孩子被送走一事而迁怒昭王。
三四年后,母亲在临终前给她写信,劝她要为自己的日后思量,泪言,不欲看她被送归。她想要重修旧好了,却见昭王有了新的妃子,盛怒而去。
王后将这事讲给澹台莲州听:“如今我再看以前的自己,只觉得幼稚可笑。一点情爱算什么?为了置气,我差点害了自己。
“对我们这些生于王室的人来说,繁衍子嗣是一种责任,也是保护。
“你的性子像我。我却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顺带敲打一下澹台莲州。
都二十二岁了,还没个对象。
澹台莲州一脸尴尬,瞄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父王。
父王脸上的尴尬也没比他少到哪儿去,道:“就是莲州没回来,无论哪个孩子继承了王位,都会尊你为太后,不敢逾矩。”
昭王不欲再在此问题上讨论下去,他拿出自己当国君的气势来,带点困扰,直愣愣地问:“那现在该怎办是好?
“是不是要打仗了?周王羞辱莲州,总得教训他吧?庆国这样阴险,是不是也得做点什么?”
澹台莲州道:“远交近攻。周国与昭国中间隔了好几个国家,即便我们师出有名,打起来也不容易。庆国更是,不但离得远,还地处北方,气候与昭国全不相同,难打,且此事没有放在明面上,名义也不够。”
最怕打仗的昭王却在这时踟蹰起来:“啊?那不打?”
澹台莲州给予肯定的答复,摇头道:“不打。”
澹台莲州不复昔日的潇洒无羁,时至今日,难免沉稳下来,字斟句酌地说:“传闻就让它只是传闻。由敌暗我明至敌明我暗已是收获,且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闪烁的烛火映在他的眸中:“明日便对外说我的病好了吧。”
待澹台莲州离开以后。
昭王与王后两夫妻难得地一起说了会儿话。
王后惆怅地道:“你说莲州是不是只喜欢男子?这可如何是好?若是男人可以生子就好了。”
昭王一语中的:“孤看他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不喜欢。”
王后瞪他一眼,昭王立时噤声。
澹台莲州用传音镜与岑云谏说话。
他们现在偶尔用传音镜聊几句,竟然比上辈子用得要多。
那时,澹台莲州自己都觉得浪费,这样好的法器,只能用来说一两句不咸不淡的慰问。
不然呢?拿他那点昆仑小弟子都瞧不上的剑技去请教仙君?还是说点情短情长的酸话?
后者他以前是有说过不少。
往事不堪回首。
最后一次用上,正是魔将用以通知他被抓的坏消息。
闲来没事,也可请教一下仙君关于治国的看法。
岑云谏依然不大赞同,认为他软弱。
澹台莲州很坦然地承认了:“是弱。如今的我、如今的昭国,都不算强大。弱有弱的活法。昭国又不是昆仑。”
没有占得天下五分灵脉,也没有一剑凌九州的仙君。——这一句澹台莲州并未说出来。
澹台莲州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将来迟早要打,却不会是现在。
岑云谏自然不干涉人间事务,他只是听着而已,并且感到新奇,人族如何治理国家与修真界一点也不相同,问:“那你接下去打算做什么?”
光是岑云谏在问,澹台莲州如实回答,他不瞒着,也不反问岑云谏。
某种意义上,澹台莲州正是将岑云谏当成一个树洞、一个幽潭。
在国事这一方面,再没有比仙君大人更好的倾诉对象了。
岑云谏能理解他,且不感兴趣,守口如瓶。
有时还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给出一点不错的意见。
澹台莲州的语气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仿佛连灵魂都变得惬意起来,夹杂了几分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愉悦,说:“种田。”
岑云谏:“?”
词语像是珠玉一样从澹台莲州的口中蹦出来,每一个音调都点在欣悦上,他说:“种田、修路、打铁、坚筑城池。”
还有织布、制药,等等等等,他都想做。
比如尔虞我诈的国家之间的斗争。
他想要先耕好昭国的一亩三分田,让昭国的百姓先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再说。
数日后。
裴相撰了一篇诰文。
大致内容如下:
昭太子不幸在归国的路上受到病邪侵体,卧榻不起。他思念国家与百姓,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祖国,想要死在昭国的国土上。
回来以后,有幸得到百姓们真诚的祈福,这些祈福发挥了作用,奇迹发生了!大家的祈福驱散了病邪!
太子终于转危为安,从昏迷中醒来时,太子说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已经到了地府,忘记了一切,却听见背后有许多人在叫他,引导着他回到忘川河边。
他看见岸边停着一艘小船,那是昭国百姓们的意念为他搭建的,失忆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很亲切,他乘上这艘船就这样回到了人间。
太子衷心地感谢百姓们,若不是得到大家的相救,他怕是已经一命呜呼。
知道因为百姓才得以起死回生、恢复健康的太子感动流泪,决心要回报他的救命恩人们。他将会认真广泛地听取民意,好的就做,不好的就不做,希望能让百姓们都有恒产,上能赡养父母,下能养活妻儿,而他将为完成这个目标而至死不休。
文章传遍了昭国。
所有为澹台莲州祈福的百姓都与有荣焉,认为是他们的祈祷得到了上苍的回应。
像他们这样的微小的人居然也能发挥这样大的作用吗?
太子还向他们道谢呢!
这样地谦和,这样地诚挚。
黎东先生的文笔自不必说。
百姓们听了文章以后,既自豪,也感动,纷纷潸然泪下,为昭太子祈福的案板不但没有撤下,反而更固定了。
他们打算继续为昭太子祈祷日常平安。
毋庸置疑的是,昭太子好了,他们的日子才会跟着好起来。
至于周国国君窥探与幽国刺客刺杀的传闻是怎么一回事呢?
由扈从太子出行的赵小将军严正辟谣:假的!都是假的!这样腌臜的事怎么可能跟太子有关呢?都是谣传罢了!
然而对于朴实的百姓们来说,那些深奥的国家大事往往难以传播开来,反而是艳闻流传得飞快。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反而更有茶余饭后的嚼头哩。
而当病愈后的昭太子正式露面,王都的百姓们再一次地雀跃起来。
唯一让大家觉得可惜的是,昭太子病一好,又开始打包行李准备远行。
好在这次太子不是要去危险的别国,只是去昭国的另一座城池而已。
他要去的是昭国边境的一座城——洛城。亦是他册封太子时被赏赐的三座城池中的一座。
洛城原名不是“洛”,而是“落”。
落可不是什么好字,也意味着这座城的贫瘠和荒芜,更别提时常有妖魔侵扰。
绝大多数的百姓们不大清楚。
但是各国的国君与臣子们却明白,澹台莲州分到手的三座城都不是富庶的城池,这是好听的说法,说得难听点,那就是流放之地。
不受宠的王子才会被分到这样的土地。又不能说很不受宠,要是特别不受待见的话,决不能分到土地。
然而说昭王亏待他吧,却又一口气给了三座城。
委实让人摸不到头脑,不清楚昭太子莲州究竟是被看重,还是不被看重。
事实上,这三座城是澹台莲州自己挑的。
他点名要来的。
为的就是先找个地方,小范围地实验他的政策、种植与城防,假如可以的话,他还想要试试看能不能收回一部分妖魔占去的领土。
在一个风和日丽、万事皆宜的日子。
澹台莲州携亲卫军三千余人出发,前往洛城。
乘一匹金鞍白马,身着银鳞铠甲,眉宇朗俊,神采奕奕,不住地跟两旁的百姓挥手微笑。
落了他一身的花瓣。
澹台莲州在马上整理了一下仪容,队伍前进速度放慢了些许,他感叹:“劳得你们刚安稳下来,又要随我去别的地方。”
士兵们笑说:“这有什么?莲州公子去哪儿,我们就跟着去哪儿。”
有人说:“有马车追上来了。”
“是昭王的车。”
昭王让人快马加鞭来追澹台莲州,颠簸得冠发都有些散乱了。
澹台莲州问:“父王,有何要事?”
昭王揭开马车帘子,道:“把这两个带上。”
澹台莲州一看,不是金银,也不是兵器,是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王弟。俩小孩在马车里,目光澄澈,像是系上锦带装在篮子里的小猫小狗,眼巴巴望着他,你一声我一声地唤:“王兄!王兄!”
昭王道:“孤思来想去,他俩放在孤身边,怕是有人会拿他们兴风作浪。
“再者,孤也教不来,要是他们跟孤学,多半……多半会废掉,绝学不成个好样子。
“还是送到你身边,由你来教导,能与你培养兄弟感情,也能成才呀!”
后来听闻,两位小王子的母妃其实不想让孩子跟着太子离开。
也许是信任不了接触不深的澹台莲州,也许是舍不得孩子去穷乡僻壤吃苦。
昭王说服了她们。
在这时,他竟然破天荒地说出一些听上去颇有道理的话来,问:在自己继位的二十余年间,许多国家离散消亡,能保持住十年的安稳已经很困难了。而他作为一个并不怎么英明的国君,是怎样维持住国家运转,没有崩坍的呢?
嫔妃止住啼哭。先答:因为有先王;再答,因为有王后;最后答:因为有晏相。
昭王都以摇头来否定。
他说:是也不是,因为昭国人心未散,之前国力虽衰弱,但众人面前还能拧作一股绳。
然后说:要是两位年幼的王子留在王都,他们是可以再享受一段时间的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可将来呢?
他们以后做不到国君,等他们成年成家以后,我会给他们分封领土。但是地位高却没有功勋,俸禄丰厚却没有劳绩,却拥有丰沃的土地和许多珍宝。
昭王叹了口气,说:你们看,正像他这样,要不是太子回来,昭国怕是已经亡了。
将来太子继位,彼此之间没有深厚的兄弟情谊,也没有任何的功绩,活一世还可以,可他们的子孙后人呢?
等他百年后,两位年幼的王子凭什么在昭国站得住脚?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正因为如此,想把两个孩子送到太子身边历练。要是真的爱孩子,就放开手吧。
再说了,他想归这样想,还不知道太子乐不乐意收下呢。
昭王思量。
两位年幼的王子是他为国家准备的替代品,当时没想到莲州还能回来。但毕竟是他的骨血,不能因为他决心将国家大统交予太子,就直接把两个小的孩子抛到一边全然不管了。
昭王自知不够聪慧,其实并非做国君的好材料,奈何几位哥哥都早死,这才稀里糊涂地轮上了他。
他只知道,家不能散,家人们要团结在一起,才能够让一族兴旺。
就算两个小的不能立功,只要不留在王都,而是放在太子身边,起码也不会遭人利用。
如此一来,国家还能够再继续稳定一阵子。
没有骑着马,高高在上地与自己的父亲说话的道理。
澹台莲州翻身下马,先简单行个礼:“父王。”
再去看了一眼两个崽子,他们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可怜委屈,反而期待极了,脸上写满孺慕之情,一见他走近,又此起彼伏地唤起来:“王兄!王兄!”
其实年岁说也不算太小,一个十岁,一个十一岁。
但看着长得都不成熟,还是小孩子模样,一身稚气。
昭王说:“衣食住行的费用也由孤来出,会按时折给你,一直到他们及冠,你看怎样?”
澹台莲州不作应答,转头去看,帘缝边上,两个孩子在那儿探头探脑地偷窥,鬼鬼祟祟,形迹好笑。
澹台莲州忍不住笑了一笑,揭开帘子,问:“路上艰苦,有蛇虫鼠蚁,要风餐露宿,可不是沐春郊游,你们俩真的要跟王兄一起去吗?”
两个孩子张嘴正要回答,澹台莲州打断他们的话,板着脸说:“要是答应了!到时候你们叫苦想回王都,我也不会答应的。”
弟弟们仍回答:“去!”
澹台莲州灿然一笑,说:“好,那我带你们去。”
这时,他才向昭王承诺下来:“我会尽心教导,却不能保证一定成才。”
昭王嘟囔:“总比孤好。”
一胖一瘦两个孩子从车上下来,活蹦乱跳地小跑到澹台莲州的面前,问:“王兄,我们可以跟兰药一起坐小象车吗?”
澹台莲州说:“那你们不能乱动,听兰药的话,万一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
他们乖巧点头,得到哥哥的批准,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昭王站在一旁,看着澹台莲州挨个把弟弟举起来放到白象的身上,莫名地眼眶湿润了起来。
昭王退开,道:“莲州,一路顺风。”
澹台莲州骑上马。
停下来的冗长车队重新运转起来,走出一段路,他回过头。
昭王还站在路边,高举起手对他挥了挥。
“路上小心!”
他高喊,那张没怎么留下岁月痕迹的脸庞上竟然有了点父亲的模样。
澹台莲州与两个弟弟相处得不错。
二王子名辛,三王子名尚,几日下来,兄弟之间的亲密程度比起之前两年积累的都要更多,堪称是突飞猛进。
澹台莲州管他们叫“阿辛”和“阿尚”。
他原本就喜欢跟小孩子玩嘛。
可惜的是,回到昭国以后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将要打仗的路上,忙得脚不沾地,没什么悠闲的时间。
阿辛跟阿尚自小就被昭王放在一块儿玩,感情甚好,干什么都喜欢在一起。
他们很少离开过王宫,最远的也不过是在三月三跟着父王去王都的园林里逛一逛。
到了十岁上的年纪,他们愈发地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见了什么都好奇。
每日叽叽喳喳地问王兄问题。
和问父王和母妃不一样,王兄博学多识,不会一问就敷衍,不光能答上来,还时常附赠一个小故事。
王兄带他们去看密林丛树,看巉岩危石,看飞湍瀑流,看山雀飞鸟,看清河游鱼,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以前深居王宫中不曾得见的。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王兄还带他们去认识士兵们,他们认都认不过来,但是王兄好像谁都认识。
记性可太好了!
他们要是有王兄一半的记性,也不至于总是被夫子教训。
而且,王兄给他们讲文章都比夫子要更有意思。
譬如这日他们的队伍遇见了一个满载而归的渔夫,将他的一篮子鱼都买了下来,给士兵们加餐。
澹台莲州一见这鱼就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笑。
胖胖的阿尚最是馋嘴,行军的伙食很普通,他好些日子没吃到好的了,虽然没有抱怨,但听说今天能有鱼肉吃,还是不由得口舌生津,问:“王兄,这鱼叫什么?好吃吗?”
澹台莲州问:“可有背过《逍遥游》?”
阿辛抢答道:“背过!”说着还背了起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万里也……”
澹台莲州笑着听他背。
周围有士兵也在听,起初有人没听见,自这背书的男孩为中心,寂静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
他背完一段。
不知是士兵里的谁,忽然说:“乖乖,这个鲲这么大,一只就够我们所有人吃了吧?”
众人一阵哄笑。
又有人问:“主公,这是一种妖魔吗?”
澹台莲州指了指锅,说:“喏,鲲鱼就是锅里在炖的这种鱼。”
阿辛惊呆了:“但是,但是,这鱼只有巴掌大啊。”
澹台莲州握着阿辛和阿尚的手,让他们抬起手,张开手掌,像是把太阳握在掌心:“你看,这样子看,这太阳不是也只有掌心大吗?
“小若手掌的鲲鱼说不定也能幻化作几万里之大,遨游四海,有一番大作为。”
俩孩子似懂非懂。
有士兵用方言,作个求学好问的学生,说:“您是说我们像这样如看上去很小的鱼,也能幻想自己变得很厉害很厉害,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