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因为本来就是充满精力的年纪,也可能是因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骨子里就爱种地,他俩种田种得不亦乐乎。
比起每天上午必须要读书、练字,还得被厚厚的衣服和腰带捆着,像是人偶一样被摆布着学习枯燥乏味的礼节,种田无疑有趣多了。
王兄安排他们学三天歇一天,今天他们可以尽情地在田里!
快到了,站在田垄上,他们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兴地叫嚷起来:
“老将军!”
“杨爷爷!”
作老农打扮的杨老将军听见呼唤声,从田地里抬起头来,看向他们,笑眯起眼睛,微微弓腰:“二王子安,三王子安。”
杨老将军卸下了沉重的铠甲,换上了农装,看上去不像是驰骋沙场的将军,像是个在地里扎根五十年的老农民,非常惬意。
离开洛城时,他主动与太子说想要随行。
澹台莲州怜悯他年老,吃了半辈子的苦,并不想带他过来。让他留在王都,给他求一份养老的官职,譬如左师这一类的闲官,颐养天年。
杨老将军坚持要跟他走:“带上我吧,太子,您看王宫的马厩里养的那些马儿。虽然被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一个个的,养得膘肥体壮,早已失了彪性,未必是好事。
“我的好多老伙计返乡,早已没了认识的亲人,许多又回来找我了。您救出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扎根在您身边了。
“我知您宅心仁厚,施恩不图回报。但老朽此身唯有报答于您,将来方能够无愧而死。”
被太子带来洛城以后。
澹台莲州首先将他们一帮人聚集起来,说要设立农兵。
澹台莲州道:“就是平时除了基本操练,闲时种地,自给自足,若是遇上战事,再拿起武器,应对敌人或者妖魔。”
杨老将军听了,立即笑起来:“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做的吗?种地我可是好手。”
澹台莲州也笑:“是以才想让您来负责这件事。”
对种田这件事,杨老将军格外有信心。
他们碎月城能守住那么多年,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善于种田,能把仅有那么几块田地利用好,种出足够所有人吃的粮食,并且调配合理,能在喂了所有人嘴巴的同时,存得住粮。
不然,就算妖魔没杀死他们,他们也早就饿死了。
包括这次太子出发,路上的粮食,都是他们的建在王都边上的军营田地里种出来攒下来的。
不光够路上的嚼用,还有存余。
可见杨老将军多么会种田,又多么会精打细算。
还有另一个任务。
澹台莲州说:“不过,我觉得杨老将军你们不用操练,只需要专心种田就好。有一件事,我想拜托给您。我想改良粮种,好不好吃倒是其次,您看看能不能找到产出最多的粮种。
“若是能成,将来几百年、几千年后,人们在吃你发现的粮种时,都会在心中感谢您吧。”
杨老将军闻言,霎时间打了个激灵,竟比让他上阵杀敌更加地热血澎湃,他一口答应了下来:“必不负太子所托!”
最近,他都与他觉得最会种地的几个老弟兄们每天勤勤恳恳地种地,这事儿急不来,只能慢慢来。
他们集思广益,还四处找有哪些能吃的野菜,都种种看。
以他的经验来说,很多野菜在经过人工栽培以后,拣选几代长得好的,都能养成可以在地里种的,且种得越来越好。
两位小王子花了半日干完活儿,累得汗流浃背,饿得前胸贴后背,午饭一人吃了三大碗。
把周围的老兵看得吃饭都觉得更香了。
吃完饭,又跑到地里去。
阿辛拿出木片,和一支毛笔,用唾沫湿润一下,蘸取已经研磨好的墨汁,在木片上继续绘制起地里的作物,画好以后,还要在木片的另一面用小字写上这种作物的外形特征、生长习性、如何烹制,等等等等。
前阵子砍树造房,边角料的木头剩了不少,劈成木头,正好作为他的画板。
这是他在地里帮了一段时间的忙以后主动提出来的建议,立即得到了王兄的夸赞。
写一片并不容易,到现在,他已经统共攒了十张木片。
有天,王兄还陪他一起画来着,画了半天。
他把自己的画展示给王兄看,王兄默默地把自己的木片藏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干过,擦一把额头的冷汗,道:“你画得真好。”
阿尚偷偷跟他说偷看到了王兄的画,歪七扭八,画得……实在是不怎么样。
无所不能的王兄竟然也有不会的东西!
但是,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们对王兄的崇拜坍塌,相反,觉得王兄亲切了起来。
阿辛画得很开心,他跟王兄说:“画画是父王教我的。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母妃都不怎么喜欢我画画,她私下跟我说,沉迷绘画是玩物丧志。”
母妃希望他能做太子,一心一意地监督他好好念书,晏相也管得紧,所有人都生怕他跟父王一样成为一个庸君。
他从不敢表露自己的兴趣,哪怕是在父王的面前。但其实以前在王宫中,他偶尔能获得快乐的时候就是画画的时候。
如今可好,每天他都有的画。
二王子阿辛坐在树下画画,那么,三王子阿尚在做什么呢?
他背着一个小布兜,手上拿着小凿子、小锤子,正低着头,四处找石头。
三王子阿尚对画画不感兴趣,他压根坐不住在那儿画画。
他在宫里的时候好像没有二哥这种陶冶情操的爱好,他每天就是吃喝玩乐,因此被养得圆润可爱,父王还叫他“小猪宝”。更小的时候,母妃曾经把他抱在膝上,给他看首饰盒里的金银珠宝,他很喜欢那些亮闪闪的宝石,求母妃给他。
他有个自己的小宝箱,用来放这些宝石。
后来,他发现他不是喜欢宝石。他是喜欢石头。
母妃让他出去玩,一个不留神,他就会蹲到地上,去找找看有没有他没见过的石头,把石头藏在袖子里,偷偷带回去,装进他的小宝箱里。
有一些石头价值千金,有一些石头一文不值,但在小孩阿尚的眼里看来,它们都一样,都是他的宝贝。
母妃总是说他乖,其实他是可以在屋子里,玩石头玩一整天都不腻。
这些石头是硬是软,是什么颜色,互相划刻会怎样,用火烧会怎样,用锤子锤会怎样,他都兴致盎然。
老兵们忙累了,停下来,看看二王子,再看看三王子,感慨:不愧是太子的弟弟,都不是普通小孩。
阿尚像是一只小野猪,埋着头,仔细地观察地面,在草丛里、田野里四处拱来拱去。
找得太认真,忽然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把他给撞翻成四脚朝天。
阿尚:“哎哟!”
“哈哈哈哈!”
爽朗明亮的笑声飘落下来。
阿尚看到他的兄长澹台莲州正满面笑容地在他面前,阿尚笑起来:“王兄!”
他快活得像一只狂摇尾巴的小狗崽。
澹台莲州伸手把他扶起来,给他拍拍身上的灰。
还躬身下来,与他平视,问:“呀,你的小布兜兜又装满了,又找到了什么宝贝石头,等下来给王兄讲讲好不好?”
阿尚看见澹台莲州身后跟了个人,问:“王兄,这是谁?”
澹台莲州将这人引荐给种田组,介绍说:“这是韩阳羽韩兄,他懂得施展一些仙法,我想,或许能用在种田上。”
但是没人赶他走。
士兵们除了操练,每天还要去附近的村落巡查,询问是否有妖魔作祟,假如有,他们会齐心合力把妖魔斩杀,将尸体运回来。
平日里没人陪他,他彻底闲了下来。
他愧于面对澹台莲州,还是打算告辞离开。在顺利地见到澹台莲州以后,却被问:“韩兄可有地方去?”
韩阳羽犹豫了下,撒谎地点了下头。
澹台莲州又问:“去哪儿?”
韩阳羽说:“……回昆仑。”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回昆仑?怎么回?
他倒是想回,但昆仑还会要他吗?
他剑魂已毁,倘若想弥补恢复,肯定得用上灵丹宝药,但怎么可能会为他使用呢?当年他为了进内门,与几位师兄师姐勾心斗角,早已不复情谊。因曾身在其中,他十分清楚不可能得到昆仑中人的帮助。
在那些人的眼里,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就算千辛万苦地爬到昆仑山脚下,也不可能被放进门吧。
澹台莲州提议道:“韩兄请不要觉得我说话伤人,以韩兄现在受伤的状态,还犯着错,昆仑怕是不会收你吧?
“不瞒你说,我也在昆仑待过几年,上次仙君来为我的生日庆贺,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了。”
韩阳羽没有用拙劣的演技扮演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心里自有些活动,觑视澹台莲州,见其毫无畏怯之色,并不避讳地谈及在昆仑的过往。
反倒让他莫名地觉得心虚起来。
他何尝没有嘲笑嫉妒过岑云谏身边的那个凡人?
是以他只是点了下头,却绕开不提,以为会心照不宣地揭过去。也免去提到澹台莲州的黑历史,使之心情不快。
然而,澹台莲州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那你应当能够放心我教你一些修炼的功法吧?我因一直不能入道,而在昆仑的藏书阁看遍了我能看的书,尝试过诸多法门。我虽不能修炼,但各种稀奇古怪的修炼法子却知道很多。
“我愿意告诉韩兄,说不定能有法子派上用场。”
说罢,他好不亲切地看着韩阳羽,露出个一个招牌式的温柔和善的笑容。
韩阳羽立即心动了。
随之而来,也嗅到了危险的感觉。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韩阳羽试探地问:“太子可是有事要我效力?”
澹台莲州笑着说:“不是效力不效力,这是礼尚往来,互帮互助。”
韩阳羽不解:“我有什么可以帮助太子的?”
于是,澹台莲州就将他带到田里来,问:“韩兄可否展示一下施雨咒?浇灌一下这片土地?”
施雨咒必须附近本来就有水,又或是水汽很足的时候。不可能凭空变出雨来。澹台莲州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水缸。
这个法诀韩阳羽除了学的时候用过两回,之后就再也没用过了。
厉害的修士可以降下倾盆大雨,使大地洪涝,但他不行,他费劲地使出来,不过是毛毛细雨,而且只能够笼罩一块田地。
但他施展仙法,让原本万里无云的半空中出现了一朵低低的白云,降下雨来,还是让一众凡人见了都为之惊叹。
尤其是两个小孩在,在旁边一惊一乍,一唱一和。
“哇!二哥,这人原来真的是仙人!”
“居然不是骗人的。”
“他造出了一朵云,这朵云看上去像一团棉花。”
“原来仙人还会这个,我还以为他们只会打打杀杀。”
“真厉害啊。可以省好多事哦。”
“不过我们不是自己也能浇水吗?”
杨老将军看了一会儿,说:“够了。”
他再去看水缸,去跟澹台莲州汇报:“只用了一半不到的水。”
细小的水雾珠子弥散在空中还未散去,阳光被折射,映照出一条七色彩虹。
因为云离地面就不高,所以彩虹也不高。
小胖子三王子阿尚一见,可激动坏了,在澹台莲州身边绕来绕去,蹦蹦跳跳:“王兄!王兄!有彩虹!你快去摸摸看,能不能摸到?”
澹台莲州笑说:“我怕是摸不到,但我要是把阿尚举起来,阿尚应该能摸到。”
阿尚眼睛里像是掉了星星进去一样闪闪发亮,期待无比地看着澹台莲州,澹台莲州笑得停不下来,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他尝试了摸了一下彩虹的尾巴,满足地说:“我摸到了。”
稳重一些的二王子阿辛眼中流露出羡慕的光芒。
澹台莲州把他放下来,阿尚已经去拉阿辛,说:“二哥,二哥,你也去摸摸看,彩虹是冰冰凉凉的。”
澹台莲州已经朝阿辛伸出手,阿辛不好意思地握住哥哥的手,而阿尚则撒丫子跑了,脚底像抹了油。
澹台莲州冲着他颠儿颠儿的背影问:“你去哪儿啊?阿尚。”
阿尚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兰药姐姐,我要把彩虹分给她看!”
大人们轰然笑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欢乐融洽的气氛。
韩阳羽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没想到他这点微末小技也能有所作用,被这么多人夸赞。
他跟澹台莲州说:“太子,请让我先休息两日,外出一趟再回来行吗?”
澹台莲州问都不问就答应下来。
韩阳羽自个儿解释说:“在您这儿白吃白喝,还给我发工钱,人间的钱我也用不怎么上,我想拿去赠给之前救我的那位大娘。”
于是,韩阳羽又有了一个每天给田地施法浇水的工作,只需要浇一半,另一半则还是用灌溉的方法。
作为交换,澹台莲州给了他一个据说能够修复经脉的法子。
他在田地里被人夸了一圈,回到住处。
同屋的士兵见到他回来,先是错愕,接着是惊喜,然后笑逐颜开:“你回来了啊?我们还以为你是去找太子告辞,再也不回来了呢。”
“对,他还骂你不厚道,要走也不与我们说一声。”
“你如果要走,总得和我们说一句,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仙人跟凡人能交朋友吗?”
韩阳羽说:“我也不算什么仙人……”
士兵答:“怎么不算?你能一个人用仙法把那么重的圆木举起来?还会点火,怎么不算是仙人呢?”
韩阳羽嘀咕:“你们几个人一起抬也能把圆木抬起来,用了打火石,也能点起火,我这点小伎俩,不足为道吧。”
士兵纷纷恭维他:“那也很厉害呀!以后等我老了,还能跟我子孙说,我遇见过一个落难的仙人。哈哈哈。”
韩阳羽本来故意板着脸,听到这儿,到底也忍不住笑起来:“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一定会跟你们说的。
“我今天去找太子,是得了一个新差事。”
“什么差事?”
“给田地浇水,要施展法术,化出一片云来。”
“哇……”
大家惊叹起来。
韩阳羽想起澹台莲州与他说的话——
“若是以剑术来入道不再可行了,那么为什么不试试别的路呢?”
说得不无道理。
韩阳羽上任,做了个小小“降水官”。
尤其是天晴的时候,许多人会来看他施展降雨诀,因为经常会有彩虹,大家百看不厌。
天边飘来一片熟悉的紫云。
他施雨到一半,吓得赶紧要躲起来。
结果众人围住跟上来,喋喋地问:“怎么不继续施雨了?发生了什么?你累了吗?没吃饭?”
一串人跟着他,怎么可能不被岑云谏发现。
他停下脚步,那辆紫云车正停在前方,冰雕一般的仙君自车上下来。
军营的人们这才发现又来了位仙人。
是那位与太子相识、在太子面前总摆张臭脸、对太子一点都不恭敬的仙人。
尽管仙人瞧不起凡人就像是世间一件公认的真理,但是澹台莲州身边的人,大多对仙人毫无敬意。
尤其是上回太子过生日,大伙都开开心心的,这位仙人不告而来不说,全程给脸色,最后疑似还跟太子吵了一架。
具体吵什么他们不知道,只是有人听见他似乎对太子出言不逊。
韩阳羽发现,这些个对他热情满面的人们在见到仙君的时候反而变了脸,这让他十分之心惊胆战。
后来他问了一嘴为什么,杨老将军说:“他有通天的本事又怎样。我知道他一根手指就能碾死我,我不怕死,所以无所谓。而且也没用来救我,为何要我敬着他?”
谁都能猜到岑云谏来这里的目的。
杨老将军直接支使了个人说:“去禀告太子殿下。”
然后杨老将军不卑不亢地上前,微笑着说:“仙君,太子这就过来,请稍等片刻。”
岑云谏冷冷地瞥了韩阳羽一眼,自他身边走过,对杨老将军颔首致意,在一张粗陋的椅子上坐下,饮一杯茶。
一时间无人说话。
岑云谏对韩阳羽说:“继续施雨吧。
“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有异心。”
澹台莲州就在附近,不多时便赶过来了,在岑云谏对面落座,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岑云谏也若无其事:“我不能来吗?”
上次脸丢得够大。
虽喝了酒,但岑云谏记得一清二楚。
澹台莲州笑了一笑,说:“这不是上回你我不欢而散吗?我看你拂袖而去,还以为没有个十年八年,不会再见面了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岑云谏想:他都可以避而不谈了,澹台莲州一点也没有以前的温柔解语了,怎么那么柔中带刺呢?
岑云谏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我看你在种地,想起你先前在昆仑种地,还留了不少种子。这些东西放在我这儿也没用,不如送来还给你。”
澹台莲州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种地?”
午后的日光暖煦,在屋里谈事不如在室外。
桌子就摆在田边,一棵古书下,树影倾斜,将桌子一分为二,澹台莲州坐在洒满光的那一边,被晒了一会儿,脸颊红润不少,看上去白里透红,气色极好,眼角眉梢也没有愁苦的痕迹。
其实烦心事还是很多的,譬如感觉钱总不够用,譬如他想搞的医舍还没有头绪,譬如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过冬前攒造好足够的地窝供洛城的穷人。
只是不至于让他焦虑不安,埋头去做就是了。
澹台莲州不是没发现偶尔会有一只蝴蝶停在旁边。
大冬天,突然冒出只蝴蝶,傻子就知道不对劲。
上回阿尚还咋咋呼呼地跟他说了,看到有漂亮的蝴蝶,但是没扑到,下回一定扑到,拿来送给王兄。
澹台莲州一听就乐了,让他不用再抓了。
阿尚问为什么。
澹台莲州心想,那是昆仑的信蝶,灵力的幻化,能抓到吗?
一定是仙君的手笔,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仙君本人在看,兴许是别的弟子在代管也说不定。
澹台莲州不介意被昆仑密切关注着,一来他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二来倘若人间有什么他们普通人应付不来的事,想必昆仑也会第一时间有所反应。
昭国每年会进献供奉给昆仑,本来就是应该他们做的,受之无愧。
“你怎么知道我在种地?”
此话一问出口,就把岑云谏给问住了。
澹台莲州见岑云谏这一副老模样,立即明白过来自己问中了。
澹台莲州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还真是岑云谏本人在监察啊?
岑云谏无法放下自尊,坦率承认,又无法违背真相,撒谎否认。
他喝了一碗茶,像是把尴尬给咽入肚中,神情审慎,言语则不失搪塞之意:“我偶尔会了解一下你在做什么,你每日热火朝天,阵仗那么大,并不难知晓。”
澹台莲州并不戳穿他,甚至还客气地给他倒上一碗茶:“劳烦仙君了。”
岑云谏问:“你缺粮种,怎么不来问我呢?你先前留在昆仑的粮种是忘了吗?”
澹台莲州踟蹰了下,还是如实相告,尽管并非有意,但还是刺了岑云谏一下:“没有忘,偶尔也想到过。但是,上次你不是很生气吗?我哪还敢去惹你。我想,求不来的,不如不求。”
即便在远处看他们俩的人都感受出来岑云谏的心情不悦起来,尽管太子并无畏惧之色,但还是让众人为太子捏了一把汗。
随时四面无壁,然而有风,风一吹,声音都散了,并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
岑云谏伸手去拿茶碗,还没拿到,就被澹台莲州收了回去。
岑云谏问:“你这是做什么?”
澹台莲州护着杯子,说:“怕你又把杯子捏碎了。上回你捏碎好几个。因为是招待你用的,用的都是名贵的茶杯,很贵的,工匠要花大半年才能做出一个来。”
岑云谏悻悻的收回手,又觉得手背仿似有一丝被灼伤的幻觉,在方才澹台莲州无意中擦碰到的地方。
岑云谏说:“不过两个杯子而已,我赔你就是了。”
澹台莲州深感兴趣地问:“哦?用那套青玉莲花杯赔我吗?”
青玉莲花杯就是他们成亲时用的那套对杯。
岑云谏毫无疑问地否认:“不用。”他按捺住差点要去摸袖口的手,说,“下回带来赔你。”
澹台莲州:“还有下回?”
岑云谏:“不想见我?”
澹台莲州礼貌地笑了一笑:“你不是说要把种子给我吗?请给我吧。”
单方面被吵了一架过后,澹台莲州并不确定这种虚假的和平是否还能维持地下去。
岑云谏变出五个麻袋,扔在地上。
澹台莲州打开袋子查看。
岑云谏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边,说:“我检查过了,没有坏掉的。”
澹台莲州就不多看了,绑上袋子口:“多谢。”
岑云谏又说:“我没生你的气。上次是我喝醉失态,应当我对你道歉。”
恍惚让澹台莲州想起以前他们没成亲之前的岑云谏,他觉得是看上去很谦逊温和的一个人。
澹台莲州也说:“我不知道你会喝醉,要是知道的话,就不让你喝那么多酒了。”
到现在也他也不知道岑云谏的酒量到底是什么程度,究竟是一开始就喝醉了,然后越喝越醉,还是后来喝得多了才醉了。
进而叫他不由得联想了一下,那他们成亲那天呢?
在他的记忆里,好像唯有那天也见岑云谏喝了酒,回想一下,那天的岑云谏就很反常吧,是不是也喝醉了。
岑云谏被打量得不太自在。
但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会喝醉,要是注意到了,刻意把酒气给逼出来也就无事了,当时不知为何却不想这样做。
回忆起来,他觉得丢脸,也觉得痛快。
反而眼下,澹台莲州又想修饰太平又让他觉得不快起来。
澹台莲州装成去看风景。
岑云谏走近了,与他一起站在田边,看风吹拂田野成片成片的麦子,荡漾起碧绿色的麦浪,以前他们也经常并肩站,但看的是昆仑的云卷云舒,是莲叶天天连天,绿嫩擎新雨,小荷上停蜓。
他现在看什么都觉得不大顺眼。
为什么他不在了,澹台莲州一点也不想他,过得还那么快活?
为什么明明澹台莲州常常遇见难事,却不见他沮丧,也不来求助自己?
为什么每次他一打开水镜,看到的澹台莲州都是在笑着的?
笑得还是那么明亮昳丽。
可他只觉得扎眼。
岑云谏不打算装下去了,像阴云阵雷,他直接问:“你为什么能够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
澹台莲州一头雾水:“啊?”
他看向岑云谏,欲言又止地问:“你又喝醉了?”
岑云谏更气了:“没喝酒!你不要又转移话题。”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怪冤枉的:“我没有转移话题啊,你突然这么问……我自然……自然觉得不怎么像你会问出来的话。”
岑云谏:“我为什么不能怎么问?”
澹台莲州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是‘仙君’啊,你会在意这吗?”
尤其是被澹台莲州那双像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清澈眼睛看来,其中既无爱意,也无恨意,尤其让岑云谏来气:“我为什么不能在意?我是‘仙君’,我也是跟你成过亲的岑云谏。”
澹台莲州:“呃……”
岑云谏比他高半个头,微微俯身下来,正背朝太阳,影子罩下来:“这算什么?澹台莲州,你要是恨我,恨昆仑,你尽可以说出来。不要装成你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我以前让你受了委屈,你可以告诉我;谁惹你不高兴,你也可以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只要跟我开口,能给的我都会给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岑云谏的目光锐利。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踩进了荆棘丛中,他现在不爱岑云谏了,即便能够理解岑云谏生气的原因,也无法感同身受,倒似他成了铁石心肠的那个人了。
澹台莲州一件一件地耐心回答:“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也没那么记仇,就不提了。在昆仑,修真者看不起凡人也很正常,你们的世界就是这样,没人能改变的了修真界实力至上的规则。”
“至于我需要什么,我暂时都够用,没有要麻烦你的地方。倘若什么时候必须找你援助,我一定会厚着脸皮去找你的。不过,你也没有义务要帮我。”
岑云谏:“你救过我一命。”
澹台莲州不免心想,这个理由都说过八百次了,又是成亲,又是给宝贝,又是倾力携救,还没用烂呢?
就没有别的理由吗?
澹台莲州还没回过神来,岑云谏又取出了许多锦盒,放在桌上,没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珠光宝气的宝贝小山。
澹台莲州看了一眼,全是以前岑云谏送他,他留在洞府没带走的物件。
他看了两眼,也有点走不动道,建城练兵都要钱,越多越好,最近手头是有点紧,要不是有他母后跟秦夫人为他管账、送钱,他说不定已经入不敷出了。
能多一分钱是一分钱,说不定冬天就能少死一个人,多一个是一个。
岑云谏看他的眼睛落在阿堵物上面,还发光,就不看自己,气闷地问:“还有。下回再给你带。这些反正我也用不上。”
澹台莲州就不跟他客气了,美滋滋地说:“那我不介意帮你处理一下杂物,清空你的仓库,才有地方放有用的宝贝。”
这时,澹台莲州想起了事,问:“要是可以的话,你能不能派几个需要历练的昆仑小弟子过来?不用多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