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谏半醉不醉地、灼灼地望着澹台莲州,像是在一片黑暗之中,向人间的澹台莲州悄悄地垂下了一根蛛丝。
只要他肯攀住,岑云谏就愿意把他拉上来。
问:“你就不想长生吗?幽国国君就很想长生,他想尽了办法,他求过昆仑,也求过其他修真门派,宁愿不当国君,也想要长生成仙。
“你想当国君就当,你们凡人不是至多做个三四十年的国君吗?你当个够,到时候我再接你回来。也不要再拒绝我的帮助了,我给你什么灵药你就拿着,你起码得活到那时候。”
澹台莲州:“我没有仙骨,就别强求了吧。”
岑云谏满是酒气,十分急躁且相当霸道地说:“我是昆仑的掌门、修真界的仙君,别的我都不要,我只强求这一件事,难道都不行吗?我就不信没有别的办法了!”
岑云谏就是这样,他想要做的事,就不听别人的意见。
澹台莲州想着,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他放在桌上的那只紧握成拳的手上。
澹台莲州低下头,把视线从岑云谏阴鸷执拗的眸中挪开,落在了他的手上,这双伤痕累累、布满老茧的手。
他先把岑云谏的手轻轻地翻过来,手心朝天,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扳开。
没有用任何的法力,也没用多少力气,但他就这样把修真至尊的仙君的手给松开了。
再轻翕唇瓣,轻声吐出的话语就如蹁跹地落在岑云谏炽烫的掌心。
他看见这里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深红色,是当时他拔出心剑时,岑云谏为了阻止他,握住他的剑而留下的。
“仙君,我不想长生。
“辜负了你的一片好意,抱歉了,你就当我是没出息吧。
“我就想做个凡人,逍遥自在几十年。”
世上有命数吗?要是有的话,或许他连几十年也活不到。
说不定在三十岁时死去是他的宿命。
在这之前,他都不会死。
或许他又会在三十岁那年去世,不是被岑云谏杀死,也是因为别的。
将岑云谏的手扳开以后,澹台莲州拿了另一个杯子放在他的手心,给他倒上一杯酒。
已经喝了这么多,醉成这样,那就不介意再喝更多了吧。
也为自己倒上一杯。
澹台莲州向他举了举酒杯,从容许多,道:“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杯。
“饮了这杯,既愿,与君同销万古愁。”
他自顾自先一饮而尽。
岑云谏盯着他喝完,又一次捏碎酒杯,不作回应,沉着脸,折身离去。
融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阿鸮与小飞一道离开军营。
他俩年纪相仿,早就成了朋友,小飞对洛城更熟,作为一个合格的斥候,刚来到洛城不久,他就把城中的每一条巷弄和附近的地形都摸了个一清二楚,牢记于心。
今日他们是带着太子给的任务过来的。
但小飞说:“我有个事得先做。”
于是小飞领着阿鸮来到了一处食肆,径直去找掌柜,张口就说:“掌柜,上次在您这儿吃了饭……”
他才刚开口,掌柜已带着僵硬的笑容,和气地接过话去:“小的自然记得军爷,可是上回觉得吃得好,还要在我们这里吃饭?请上座,请上座,要吃什么尽管说。”
小飞想到要办太子的事,有一分焦急,说:“不是,今天不在你这儿吃饭。”
掌柜额头眉间的皱纹更深,用一种做好心理准备的语气问:“那……您是想要什么?”
他想:多半是来要钱的,要是数目不多,给就给了,就当破财消灾。
小飞却掏出钱,放在桌上:“我是来补给钱的。上回在你这儿吃饭,你给我收的钱也太少了,我还以为在你们洛城吃饭那么便宜!结果是你故意少收钱。”
掌柜傻了眼,不是来收钱的?还是来给钱的。
小飞抱怨说:“下回不要再这样了,太子不许我们低价买百姓的东西,要我们都按照物价买。倘若被纪察发现,以为是故意的,我还得被罚。这些钱够吗?”
他挠挠头,扳着手指算,傻乎乎地说:“我算着是要补这么多,有没有少?少了的话,我再给你。原来你们洛城吃饭比其他地方要贵这么多。”
阿鸮在一旁,结巴地说:“你、你傻啊?洛城要什么没、没什么……粮食和家、家畜自然比、比其他地方更金贵……卖得更贵也、也应当。”
转眼三年过去。
小飞跟阿鸮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但因为一直跟在澹台莲州的身边,一心只想着磨炼武艺,是以还有一身少年气。
阿鸮长高了许多,去年长得最多,一口气从七尺长到了八尺半,天天夜里都嚷嚷腿疼,起初忍着,还以为自己是得了病,夜里偷偷哭。
被住一个房间的小飞发现了,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急得要死,问出来以后,赶紧带他去看大夫。这对好朋友,一个以为自己要死了,一个以为朋友要死了,都哭丧着脸。
小飞泪汪汪地问:“阿鸮是生什么病了?”
大夫给他看了半天,道:“没事,就是长太快了,揉一揉就是了。”
于是每天晚上,小飞就给他揉腿。
揉着揉着,眼见着阿鸮这小黑娃越长越高、越长越壮,他又泛酸,嫉妒地说:“你怎么长这么快呢?凭什么啊?我们吃的都一样啊!我感觉我的个子都长到你身上去了。”
阿鸮一脸淳朴,憨里憨气地说:“这不、不好吗?”
小飞觉得他们的友情破裂了:“当然不好!我也想长高。你还刺激我,我以后不跟你做朋友了。”
阿鸮真诚地说:“可你跑、跑得快,我听说长得矮、矮的人跑、跑得快,高了、壮了就变、变重了,你还是矮点好,才、才能一直跑得快!”
小飞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当场跟阿鸮和好了。
小飞心疼地给够了钱,说:“这一顿饭,就把我十几日的工钱给吃没了。”
阿鸮:“下回,我、我请。”
小飞立即高兴起来:“真的啊?哈哈。”
两人走走笑笑,气氛轻松,都是少年模样,一点也不吓人。
澹台莲州是特意派他们两个出来的,觉得这俩孩子长得讨喜,一个是娃娃脸,一个是小结巴,总不至于跟荒城的那群恶人一样出去吓到人。
但洛城的百姓一看到他们身上穿着的士兵铠甲,看到他们身上的弓箭和刀剑,还是将他们当成洪水猛兽一样绕路走,一个个都低下头,连正眼都不敢看他们。
小飞来到洛城的城守府,先按照规矩知会过了,再跟阿鸮一起去贴告示。
周围根本没有百姓敢来看。
现在城守府外贴了一张,然后阿鸮解下挂在腰上的铜锣和棒槌,重重敲一声。
“嗙——!”
“太子欲筑工事,招一千人!需年满十五岁的男子。奴籍包吃包住,另给每月一百钱,若签长约三年,可脱奴籍!良民亦包吃包住,另给每月大钱三百!欲事者从速!名额有限,早到早得!”
一整个白日的时间,小飞与阿鸮两个人走遍了洛城的上上下下,在街头巷尾各处都张贴了公告。
太子说,大部分百姓都不识字,所以让他们贴了布告以后再嚷嚷几遍,叫所有人都能听见。
喊了一天,小飞嗓子都快哑了。
可算是完成了太子交代的任务,两人收拾收拾,回军营去了。
而太子要招工的消息也由此,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洛城上下的每一户人家。
城西有这么一座破屋子,他们家住在巷子的尽头,只挖了一扇门,没有窗,用桑枝绑起来就当是门了,连门轴都没有。
太穷了,是以也不用担心小偷会光顾,因为没东西可以偷。
他们家十二岁的女儿去卖自己编的草鞋的时候听说了太子要招工的消息,她回家以后对爹娘说:“我想扮作男子去报名做工,包吃包住。马上就是冬天了,家里的粮食哪里够吃?”
娘搂住她说:“不去,我的傻妮子啊,那些个官老爷说招工都是骗人的!到时候过去了,让你当牛马一样,干活儿累到死,你的脚啊手啊,都得冻得烂掉,掉下来。到时候拿你的骨肉填了城砖,填了路。你可别伴着男人去做过几天苦工,就觉得自己多能耐了。”
女儿含泪说:“可是,可是,要是留下我,外婆就没的吃了,我想把我那口饭省下来,给外婆吃。”
她那躺在床上卧病不起的外婆流下眼泪:“你们把我扔了就是了,我现在什么活儿都不能干,平白拖累你们,把我留下来干什么?”
她爹也说:“太子说得好听,还说要给奴隶工钱……但怎么可能呢?
“我们家世世代代做奴隶,从未听说过能够脱籍,你爷爷、你太爷爷,都是做工做死了,这就是我们的命。
“说要做工,直接把奴隶都叫去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说包吃包住给工钱呢?为什么呢……
“一百钱……一百钱……”
一百钱并不多。
一般佣农干活儿一年可以挣个两千钱,所以对良民来说,一年三千六百钱是一笔颇为可观的收入。
而奴籍则惨了,平日里官府召他们干活儿,多是不给钱的,一年到头忙活下来,能挣个五百钱就算很好。一年一千多钱,还包吃住,对于他们来说,诱惑太大了。
女儿又说:“娘,明天我先去看看行不行,要是骗人的,我就赶紧逃回来。
“爹,你就让我去吧。”
她爹愁到了天亮,才说:“你一个人去怎么成?怕是想逃也脱不了身。我跟你一起去,要是有事,我带你回来。”
第二天一早。
父女俩就一道出门去了。
女儿穿的就是一身男装,是她娘捡了东家西家的布头给她凑着缝起来的,跟乞丐无异,她自小吃不饱饭,长得瘦小,今年十二岁了,还像不到十岁的模样。平日里为了挣一口饭吃,她哪里都敢去的,抓老鼠,掏蛇窝,胆子大得很。
惯会装成男孩子去做工,从没被人戳穿过,许多人都以为她就是个男孩子。
两人天蒙蒙亮就出发,快到太子的军营门口,发现来的人还不少。
有两个士兵在维持秩序,告诉大家排成两队,队伍如长蛇般蜿蜒了一路。
男人牵着女儿,心里很没有底,这么冷的天,他紧张得直冒汗。
终于轮到他们,他先通过了。
操练场上摆了两张桌子,两个负责录名的人都是黎东先生的弟子,他们头上包着巾,衣着整齐,一看就是读书人,斯文秀气,面目和善。飞快地问了他几个问题:名字是什么、今年几岁、住在哪儿。最后问:“你想住军营还是回家住?”
男人被一句话接一句话地推着说:“回家住。”
对方录好了他的姓名,还有大致的相貌,给了他一个竹简,上面刻着他读不来的字,说:“这个可别丢了,你领衣服、领粮食、发工钱,都要凭这个领。衣服今天就领。”
他们已经看见有人拿着新衣服从军营里走出来,往洛城去了,那料子看上去还挺厚实的,一看就红了眼。
然后轮到他的女儿。
做记录的人瞄了一眼,皱眉说:“太小了,不收。”
女儿着急地撒谎:“我不小了,我今年十六岁了!收我吧!”
平时只要她这么说,那些东家就愿意让她干活儿了。管她是几岁,便宜,能干活儿就好了嘛。
今天却不一样,文官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说:“赵大夫,你过来看看,这里有个小豆芽菜说自己十六岁,这真有十六吗?”
坐在另一张桌子后面的中年男大夫对女孩招招手,把人叫到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说:“瞎闹!这是个女娃娃!”
两个学生文官惊住:“女孩子那更不能要了。我们说了只收成年男人啊。”
女孩还咬死了说:“我是男孩子。”
大夫:“我还能认错不成,不然你们让张婶过来检查一下。”
于是叫来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妇人。
还没检查,女孩终于松口承认自己是女的,她哭得像只猫儿:“我干得来的!我不要工钱行吗?就给我东西吃,不然我外婆就没吃了。”
张婶心疼她:“我那儿还缺烧火丫头,你要是愿意干,我去给你问问长官,也包吃住,只是工钱没那么多。”
女孩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还问张婶:“做烧火丫头有衣服领吗?”
原是没有的,但张婶说:“我给你拿一身我的旧衣服,你应该也能穿。”
女孩没觉得不好意思,她的生活太过困苦了,穷到这种地步,能有件不错的衣服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更不会因为这是别人的旧衣服就觉得不好。
他们父女俩都领到了一件衣服回家,都乐坏了。
但女孩还不准备穿这件衣服,她打算把衣服给外婆,这样到了冬天,外婆多穿一件衣服就不会冻着了,她年纪小,火气旺,挨点儿冻没事。
他爹也是一样的想法,但是是打算把衣服给妻子。
隔日一早,他们还是穿着旧衣服去军营。
路上遇见了昨天报名时遇见过的人,已经穿上了新衣服,见到他们出发,扬扬得意地说:“你们是不是蠢?既然都拿到衣服了,干吗还要去干活儿。反正什么都没做,也拿到了一件衣服,这不是白赚的?
“还真去给人当牲口啊?我可不去!”
说得男人心底发怵起来,女儿劝他说:“爹,别怕,以前给官家老爷做工何曾见过还给发衣服的?我觉得这回不一样。”
两人到了军营,去了不同的地方。
女孩到了张婶面前,张婶一见她,傻了眼,说:“不是给了你新衣服吗?怎么还是穿得破破烂烂的过来?”
女孩红了脸说:“我的衣服不破,还能穿,所有洞都缝上了。也洗过的。”
张婶直皱眉,看得女孩心里没底,她赶忙哭了起来,希望能够用眼泪博得同情,留下来做工,说:“我想把衣服给我外婆穿,她年纪大了,又生病了,夜里都冷得哆嗦。”
张婶一看又心软了:“我再给你弄一身衣服过来,可别再给别人了。太子这里有规矩,不好穿得脏兮兮的,不像话。
“我给你舀一盆热水吧,你先洗个头洗个澡。”
几位伙房的大妈聚在一起。
“这小姑娘可怜的,身上跟排骨似的,都没几斤肉,造孽哦。”
“咱们以前不也是这样?要不是太子把我们从碎月城里带出来,我们哪里有今天?”
“我一看到她就想到自己先前,就好想哭啊。”
女孩没上过学,可她本能地知道如果想要站稳脚跟,就要尽快地融入这些人之中,她竖起耳朵,把她们说的每个字都记在心里。
“你说太子盖那么多房子都给谁住啊,我们不是都已经有地方住了吗?盖的还是地窝。”
“不知道。”
“老杨现在都在干什么呢?好久没见到他了。”
“好像被太子叫去种田了。”
“怎么让他去种地啊?”
“太子说,杨老将军困守碎月城三十几年,种田攒粮食很有一手,应当去种地更好。”
“欸!太子说得真不错,我怎么没想到呢?老杨种地确实厉害,碎月城那种下等地,地方也不多,还能被他种出那么多粮食来。”
“我看啊,是太子怜悯他老弱,给他一个差事,有贡献,也不至于闲着。”
然后她们忽然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女孩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睁大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
“就你嘴尖,改日我去告诉老杨你背地里说他老弱,他可不得气得把胡子都吹起来?”
女孩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穿着不大合身的衣裳走出来。
张婶夸她说:“长得蛮俊的嘛,这样就有女孩子家的样子了。忘了问,你叫什么啊?”
女孩迷茫地说:“我没名字,就浑叫个大丫。”
她又红了红脸,想到她出去装成男孩子打工,都自称是齐家大郎。没想到竟然有一天恢复了女孩的名字。
张婶说:“那我以后就叫你‘大丫’,挺好的,是个好名字。总得有个名字。太子说了,为人在世就得有个名字,那才算是活在世上。”
太子,太子,太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怎么这些人一个个的都三句话不离太子?而且一提到太子,就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一样,力气也有了,眼睛也亮了。
大丫怕自己被嫌弃不勤快,以前有一次她干活儿因为休息了一会儿,就被挑剔说不勤快,直接被赶了走,连工钱都没有给她结。
她什么活儿都抢着干,一直到中午都没有歇下来过。
给士兵和雇工们分饭的时候,她发现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菜色,有豆子、萝卜和糙米混在一起煮的粥,军营的人还有一碗汤,熬汤的时候加了肉,熬了一上午,早就熬化了,但起码让这汤带了点荤腥油花。
另外还有一篮煮鸡蛋,大丫发现煮鸡蛋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她观察了一下,得是被簇拥恭维今天考校最好的士兵才能得到两个,还有那些头戴文巾的读书人,他们也能分到一个。
有位文官见到在一旁帮忙的大丫,认出了她,说:“这不是昨天那个装成男孩子想混进来做工的小姑娘吗?”
大丫爽快地点头:“是我!您来拿鸡蛋吗?”
文官今年二十岁出头,见她这样开朗,不由得也笑逐颜开,揶揄地问:“你到底几岁啊?还跟我说十六呢。有十四吗?”
大丫想了想,羞怯地摇摇头:“没有。”
又问:“十三?”
她又摇头。
文官惊讶地问:“你该不会连十岁都没有吧?”
大丫说:“我今年十二岁。”
文官接过鸡蛋,正要揣到自己的袖子里,想了想,又掏出来,递给她,说:“这个鸡蛋给你吃吧,补补身体。我老家也有个妹妹,我许久没见她了,也不知道如今长得多高了。她十岁的时候看着就比你高了。”
大丫不好意思拿。
身边的伙伴说:“不错,有君子悯弱之风。”
张婶则跟大丫说:“没事,拿着吧,不用跟他们客气。他们明天还有的吃。”
大丫这才怯生生地把鸡蛋接了过来。
鸡蛋其实已经放凉了,一点都不烫,但她接到手里,总觉得还是热乎乎的。
回家以后,她把鸡蛋给了娘,娘又给了外婆。
大丫在一边看着。
外婆见她眼巴巴的,再塞到她手里:“乖囡囡吃。”
大丫不吃,说:“我就是看看,我没吃过鸡蛋,我看外婆怎么吃就好了。”
外婆拨开了鸡蛋,三人分着吃了,每个人都分不到多少,但就是觉得嘴里甜滋滋的。
娘又问爹:“今天你都干了哪些活儿啊?累不累?”
爹说:“不累,早上干了两个时辰,吃了饭以后还准我们在树荫下休息两刻钟,旁边就放着大水缸,灌满了水,要是口渴可以去喝一瓢水。”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他世代为奴隶,以前从天亮忙到天黑,给的饭还不如牛马的饲草,也没有休息,就是动作慢一点,都会挨鞭子,动辄被打骂,就是渴死了也不会给你水喝,累了病了都得忍着。
爹说:“也不知道是只有这头几日有,还是以后都有。就是只有这头几日才有也值了。”
结果半个月过去,每天都给饭,给水。
他砍了一介竹筒带去,偷偷地把粥省下一半带回家给老人孩子吃。事实上,不只是他,还有许多人都这么做了,他脑子笨,看到有别人这么干,才跟着做。
早前笑话他傻的那个邻居看了几天,见有吃有喝,又巴巴地跑去做工,因为一日做工的记录都没有,被揪了出来,把他的衣服收了回去。
那天他可吓得够呛,还以为邻居要被打了。
倒也没打他,只是严厉地斥责了他一番,并且说他的名字相貌被录下来,接下去一年就算军营再招工,都不会允许他再报名。
来人道:“太子知晓你们生活艰辛,是以心生奸计也不算大过错,是以不加以体罚,但希望你思量自己的过错,别将太子的良善当成是愚蠢,还从中占便宜。小惩大诫,希望你好自为之。
“之前也有拿了衣服却不来做工的人可以来找我们坦白,你把衣服还回来,一年以后,还能来我们军营做工,若是不还,下次来我们军营被发现,以后永不录用。”
一转眼。
大丫父女在军营干了一个月的活儿,不光是没有被折磨,两人都胖了一圈,气色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加红润健康了。
尤其是大丫,巷子里的人这才发现她是个女孩子,如今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齐,连新衣服都穿上了。
有好日子谁不想过啊?
那些个前头因为犹豫畏惧没有去的人见了这样活生生的例子,都羡慕得红了眼睛,日日念叨着太子的军营何时招第二次工,他们可得赶早去报名。
这天,大丫照旧在后厨帮忙。
她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一时一刻也不敢懈怠。
张婶找她说:“大丫,你认不认识其他有想做工的女人,年纪不能太小,得会做衣服的。
“太子让我们赶制冬衣,我们人手不够,忙不过来,你回去问问有谁想做,要五十个,跟你一样,包吃包住,每个月五十个钱。”
第71章
大丫是个胆子大的女孩子,她到处做工赚钱,街头巷尾的每户人家她都认识,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把张婶要的五十个人给找好了。
张婶问:“你娘呢?”
大丫说:“我娘要照顾外婆,外婆生病,离不开人照顾,而且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其实她第一个就是跟娘说,让娘去。
她爹娘却不安心,娘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着,说:“我还是不去了。我们最近受了太子太多的恩惠了。你跟你爹都在太子手下做工,又有的吃,又有钱拿。我们得了这么多的福气,总不能占光吧,要是还贪心不足,我怕被老天爷责罚。”
这吃苦吃惯了的人,一下子给他太多的福气享受,他还要心虚,觉得自己不配。
大丫这才都找了别人。
她虽然不识字,但是脑子灵光,把五十个人每个人的名字年纪都记得一清二楚,给张婶省了不少麻烦。
她一边念,张婶一边慢慢地录。
张婶可真厉害。大丫想,会写字的人她见得少,就算是在男子中也很罕见,她只见过几个,大部分还是在军营里见的,女子会写字,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的心思活泛起来,夸赞道:“您可真有学问,还认得字。”
张婶笑道:“我不算什么有学问的人,我也就胡乱学过百余个字,胡乱用罢了。我会写的字,都是太子教的。”
大丫瞠目结舌:“太子?太子教的?”
张婶说:“是呀,太子这些年一直在教我们学字,我笨得很,十天只能学一两个字,还老是忘掉,但好几年下来,也学了不少了。”
太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大丫完全想象不出来,她没有念过书,所以她想不出什么很好的辞藻,她只觉得太子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是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好人。
夜里,她梦见了太子,但是看不清相貌,太子的身上全是光。她拼了命地想看见,可还是看不见。
尽管她一个多月下来,已经听大家吹捧过太子的相貌,用了各种溢美之词,但她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太贫乏了,按照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来对照,她都无法想象出太子本人的俊美。
没想到第二天,她就见到了太子。
当时她正在后厨烧火,拿着一根空心竹管,两腮鼓起,费劲儿地吹气,烟灰都飞到了她的头发和脸上,把自己搞得脏兮兮。
张婶在外头叫她:“大丫,大丫。”
她马上就要把火给升好了,心下着急,呼呼地多吹了几口气,但张婶一直在催,她只得先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大声回应:“我在这儿!什么事?我把灶子烧起来了再去成吗?”
张婶比她还急,把她拉起来:“太子要见你,先别烧了。哎哟,你这个脸,怎么脏得跟花猫似的!这怎么见太子啊?”
赶紧拿袖子把她的脸给擦了擦,都擦红了。
大丫红着脸去见了太子,一见到太子,脸更红了。
她眼睛都看直了,根本挪不开。
等到澹台莲州轻笑出声以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失礼,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磕头:“我直视太子,我、我该死。”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只是以前听人讲过一件事,说有个人出门,遇见了一个十分貌美的贵族,他直勾勾地看着那个贵族,贵族不喜,当场把他的眼珠子给挖了下来。
澹台莲州微微一惊,既心酸也好笑,走过去,把小女孩扶起来:
“你只是看了我一眼,我不会责罚你的,不会该死的。
“听说你叫大丫,张婶说你特别能干,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帮她找好了制衣的女工。给你嘉赏了没有?”
大丫双腿发软,她头也不敢抬,听到这里,才疑惑地抬了抬眸,紧拧的眉心像是在说:还有赏赐?
澹台莲州从袖子里拿出钱袋子,数了十个大钱,放在她的手心里:“这是你应得的,拿去买点好吃的。”
大丫干燥的手心一下子冒出了汗,她的额头也在冒汗,直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放进了蒸笼,一下子被蒸得发烫。
妈呀,比贵人更尊贵的人亲自握住她的手,给了她钱。
大丫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她看了看手中的钱,又看了看太子,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心脏跳得好像要从胸膛里炸出来,她虚着声音说:“我可不可以不要钱?”
澹台莲州疑惑:“那你要什么?你是想要别的赏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