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
走廊中灯光骤暗。
一阵刺耳的电波声灌入耳中,乌望才嫌恶地皱了下眉头,就听熟悉的电子机械音似乎带着几分人性化的恼火大声播报:
【叮!】
【恭喜玩家成功度过今日,迎来光明的明天!】
【是否退出副本?[是/否]】
——看来是楼下也结束了战斗,所以周末收了技能,孤舟系统又来接班了。
乌望微微放松了肩背,也懒得看自己抽到了什么道具,反正多半都会给他挖坑,直接点了个否,举步下楼。
陆陆续续有人从其他楼层汇聚而来。
李迩正问孔未晞接下来什么打算,应该不会莽到才结束训练,就迫不及待打算冲孤舟吧?小桃则皱着眉拽着米泽西戴咨询,有没有办法检测出自己是否被植入了芯片,能不能取出来。
毒蝎子靠在墙边把玩着手上的银刀:“就结束了?这么简单?我不是在做梦吧?”
“哪里简单,”周末也跟着靠过去,神色放松,依稀有了几分回到初见时的开朗:“如果没有[无衣],这次还是得团灭。可惜李迩不能招揽……”
愚者一把拦住周末的肩膀:“说什么丧气话,那有[无衣]没你的技能也不行啊!啧,要我说,还得亏你欧。不怪老大每次都让你选副本,你看选的这个,又有热水供应,还有单人宿舍,还提供对抗清道夫的模拟训练场!”
乌望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颜洄笑里藏刀地挤到李迩和孔未晞中间,温声跟孔未晞闲扯“周末这次的状态似乎真的比以往都好”,正张望着想找个地方坐下吃瓜,就听身边响起老式手机的来电铃声:“——拍卖张查到卡西的消息了?接。”
“你指使我倒是熟练。”
扶光亦真亦假地抱怨着摸出手机,才刚接通,拍卖张的喊声便传出话筒:“操,别他妈管其他货了——把老板要的东西带上就走!撤!撤!”
这话喊完,拍卖张的声音才贴回话筒:“老板!两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周围的人都被拍卖张那一嗓子拉来了注意,不约而同地看向扶光。
“?”扶光是真的难得有些意外,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拍卖张慌成这样,还说出“别管货”这种铁公鸡拔毛的话:“拍卖行是被清道夫查办了吗?”
拍卖张:“……呃,好吧。是两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其中一个坏消息,老板你刚刚猜到了。”
“……?”扶光瞳孔微扩,一贯懒散的站姿都笔直了几分,“拍卖行真被办了?为什么?清道夫怎么会管玩家间的正常交易?”
乌望面无表情地走近几步,就差把手机抢过来:“卡西的消息呢?打听到了没?”
米泽西戴立即大步靠近:“对,狗呢?”
“呃……狗的消息没找到,不过拍卖行里的确有人在卖星海爆发的情报。有个手头阔绰的玩家花天价拍下这则消息,结果听完消息临到要付款时,人突然死了!”
拍卖张说到一半咕哝了一句“那这好像也不能全算好消息”:“……总之,老板让查的星海爆炸是有情报了,我——”
“人突然死了?那就是卡西的魂魄借用了死者的躯壳,”乌望冷声催问,“那情报是不是提供了什么地址?在哪?”
扶光一捂话筒:“这好像是打给我的电话吧?二位不如等我的问题问完再催?”
他走到一旁:“接着说,为什么清道夫会来?”
拍卖张苦笑:“这就是第二条坏消息了。刚刚问话的是红丝绒的人吗?这消息还跟他们有关。老板你要是想和他们交好,不如让他们也听听……”
“刚刚的拍卖会里,有人以红丝绒的名义,接连拍卖出两条公开情报。对,就是那种全体买家一起出价,到了卖家定的额度,就对外公开的那种情报。”
“??”李迩快步挤来,“胡说什么,小队里的人现在都在公寓楼里,剩下两个全在别的副本,怎么会出现在拍卖行?——那人卖了什么情报??”
拍卖张:“一条情报是这么说的:孤舟中的每一个副本,都是一个真正的世界。”
“玩家们被从自己的世界抓进游戏,再由系统投放至非自己世界的其他世界中……”
“所以,很多黑塔副本被毁,其实意味着那个世界真就被毁了,那个世界的玩家……永远不可能回家了。”
一旁笑意未褪的周末面色骤白。
颜洄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这情报是真的。虽然孤舟用各种方式避免、抑制、清除玩家这方面的猜想,但两大公会调查这么多年,早就发现了这件事,只是为防被清道夫盯上,或者被系统直接清零记忆,一直都将消息封锁在高层……周末曾亲眼见过自己的世界被毁后的模样。”
孔未晞蹙眉:“这人公开暴露这个消息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还要以红丝绒的名义暴露?”
周末盯着拍卖张:“第二条情报呢?”
拍卖张逃窜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应该是赶到了某处安全据点。他压低声音:“第二条情报,是为什么孤舟的副本被称为‘黑塔’‘白塔’,而不是黑舟白舟——”
“情报说,一个世界如何被孤舟纳为副本?在那个世界建立起一座灯塔。”
“还完好的世界就是有光的白塔副本,残损不堪的就是无光的黑塔世界。”
“孤舟上也有一座属于游戏自己的塔,只要能破坏那座塔,就能彻底捣毁游戏。”
李迩:“…………”
乌望轻声低语:“难怪会引来清道夫……这下,恐怕就连红丝绒也要被追杀了。”
他反手攥住扶光的手腕:“拍卖张,告诉我,那则星海爆炸的情报里提供的地点在——”
“等等,”扶光再度拉开手机,“别的忙都好说,这个忙你是不是多少得先支付点报酬?比如你从我心脏里取走的东西——”
身边的墙壁,脚下的地面,遽然间分崩离析。
扶光当即欲再度召出九歌,却被乌望牢牢握住另一只手。
乌望紧紧盯着他:“说。”
扶光:“……?”
扶光困惑了两秒,才在几抹金光的照拂下忽然明了了当下的处境。
他们悬浮于一片黑暗之上,身边是崩塌溃散、又像是被静止了时间的碎砖乱石。
两道技能公告高悬于这片似真非幻的黑暗上空:
【技能:崩坏的快乐残影】
【技能评级:S】
【持有者:逐夜者·愚者】
【技能描述:
大笑吧,醉倒吧,迷失在这片早已崩坏的残影中】
【技能:在无光之夜无限下沉】
【技能评级:S】
【持有者:红丝绒·乌望】
【技能描述:
没有人能走出那个无光之夜。】
黑雾在幻觉的遮蔽下,光明正大、婷婷袅袅地钻入手机。
扶光听见拍卖张的声音在另一头被拖长扭曲,爆发出近乎不是活人能够发出的惨叫:“——不!!!停——求……!那个情报说的是红玫瑰病、是一个叫红玫瑰病的副本!!”
乌望骤然松手。
扶光紧紧盯着乌望。对方向后退去半步的那半秒内,他忽然串联起了一切——从为什么进本的第一晚,乌望会主动进他的房间;到晚上他为何陷入幻境,整整一天都没有出来;再到眼前这片分崩离析,明显是由愚者构筑的幻境。
——这两天的时间,完成的并不仅仅只是一场针对怪物的狩猎式训练,还是一场针对他的骗局。
等待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整整两个组织所有的S级技能倾巢而出,切断他靠近乌望的一切通路,系统的公告闪得几乎将这片幻觉构筑的黑暗都变成白昼。
他看着得到情报的乌望最后向他淡淡扫来一眼,磷蓝色的眼眸里似乎跃动着冷火,火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黑暗或光明。
【技能:无衣】
【技能评级:S】
【持有者:红丝绒佣兵队长·李迩】
【技能描述: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
后续的字幕没有看完,乌望的身影已经被[无衣]传送向身处其他副本的队友身边。
扶光的手缓缓攥紧,攥得旧式手机嘎吱作响,听得另一头终于缓过来的拍卖张陷入另一场恐惧中:“老、老板,我错了,我真受不住,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拍卖张差点没被扶光的大笑吓到心脏骤停:“老……老板你没事吧?”
操,别是被气疯了,这气可别撒到他身上啊!
拍卖张叫苦不迭,顾不上浑身的冷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老板,咱们还是可以赶到——”
“拍卖张。”
扶光的声音从话筒另一头传过来,好像不是拍卖张的错觉,这个人似乎是真的很高兴,非常高兴,甚至——可以称得上亢奋。
他的声音里像揉进了千金的蜜糖,又柔又轻,仿佛能将人生生溺毙在这声线里:
“你有没有见过一种人。”
“他看起来好像游离于一切事务之外,对所有事的态度都是顺其自然。”
“但在某一天,他突然扯起手边的一根线……”
“你就会骤然发觉,你的所有过往,你身边一切看似正常的事务……其实草蛇灰线,丝环相扣,统统都在他不知何时织出来的罗网里。”
拍卖张:“……呃,那、那这种人物,肯定是说老板你吧?”
话筒那边的扶光轻叹了一声,真的是一点都没有丝毫怒气,拍卖张甚至听出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愉快:“我还没修炼出这种本事,比起一声不吭地做局,我更喜欢光明正大。”
他听见扶光好像在话筒的另一端抛了一下铜板,却不是为了卜算,只是像小孩子高兴起来随手抛一下手里的玩具那样声音散乱:“打个赌,怎么样?”
“我赌一个小时后,红丝绒和逐夜者就会发出正式通告,宣布解散。某一个从前一点儿都不起眼的小团体会突然加入一大帮子人……”
扶光拎着那串铜板乱晃,像稚童摇着拨浪鼓:“嗯……让我想想,会是哪个小团体呢?”
“这个团体的名字最好烂大街一点,有很多队伍都在使用。”
“团体的日常打扮得掩人耳目一点,最好总披着兜帽,方便遮掩容貌。”
“它还总喜欢在各个副本流窜,不论去什么古怪的地方都不会被怀疑,甚至还会被任何玩家热情欢迎……”
扶光手掌一翻,接住所有的铜钱:“哎呀,这不是巧了?”
“我记得这几年刚好有些人受颜洄的感召,到处建那个什么叫做‘守灯人组织’的小队伍,我平时在黑塔副本里逛来逛去,几乎每几个副本就得遇到一次自称守灯人组织的小队。”
扶光轻啧了一声:“这名字真不好听。他但凡分点布局的心思画在取名上呢?”
拍卖张越听越玄乎,都不太敢开口了:“呃,那,按您说的,这个‘他’设计这么多……是想做什么啊?”
“不知道。”扶光不高兴地拽了一下身边掠过的晦朔,“我只知道他的计划里没有我,还拼命想我把踹出去。”
“这怎么行?”
扶光的眼睛越来越亮,原本圆润的瞳仁因兴奋逐渐竖立,拉成尖锐的菱形,彷若蛇蛟:“这不行的。我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账,要慢慢清算。”
K6815165副本,白金商场。
乌望慢吞吞地环视着已经被米歇尔打通关、因此一片狼藉的商场,垂在身侧的指尖习惯性地捻动了一轮,才反应过来……晦朔早已不在自己手中。
如今他的——不,他前世的本命法宝正被某个小混蛋拿着,三不五时就用蛮力驱动一回,使用技巧之拙劣,他每每看见,就想拿戒尺敲人。
旁边的愚者等人还在聒噪地给米歇尔补剧情:“……大概就是这样。你说这一场拍卖会下来,害得所有宾客都被清道夫清剿追杀,红丝绒恐怕在玩家间的名声都会变成过街老鼠!”
米歇尔脸都绿了:“那个冒牌货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这么害我们红丝绒?”
“谁知道?这种动脑子的事,就交给会长和你们队长干吧,咱们等着听指挥就得了。”
愚者发表完摸鱼宣言,又蹭过来骚扰乌望:“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设局骗扶光啊?我看扶光后来对你的态度也不差啊,处一处说不准能成朋友呢?”
“……”处不了一点。乌望敷衍了几句看他不爽,并不意外地看见李迩和孔未晞笔直向他走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有什么话,换个地方再聊。”
他站直身体,拉开一旁的休息间小门。虽然很想立刻就去红玫瑰病副本,但也没催。毕竟李迩和孔未晞明显是发觉了不对劲之处,现在催着下本,两人未必会同意。
“……”李迩进门的表情活像在赴鸿门宴,乌望刚将门关上,他就按捺不住地问,“在拍卖行里放消息的人是不是你?!扪心自问,我们红丝绒没有对不起你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乌望的棋下到这步,也无所谓隐不隐藏了,敷衍得就不是很走心:“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你有什么不明白?”李迩都要被气笑了,“从上一个本开始,我就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对……”
“本该需要苦寻的颜洄居然自送上门。”
“疑心病重,总是避着我走的李闻也在本内。”
“我不愿意对亲生父亲下杀手,于是副本里就有一个在现实世界里被药贩子害过、绝不可能放李闻活着离开副本的杰克代为动手……”
李迩深吸一口气,直直地看着乌望:“实在太精妙了,一环扣着一环,没有一处安排是无用的……就像公寓这个本一样。”
“如果之前没有认识周末,我们就不可能来这个本;如果没有预先得到[无衣],我们就不可能和周末并肩作战。只有在周末和[无衣]同时在场的前提下,我们才有可能击溃本里的怪物……”
“所以,为了凑成这两个必须的条件,就必须保证我们红丝绒一定会驰援臭名昭著的逐夜者,还得保证我预先得到[无衣]。”
所以,深爱着孔未晞的颜洄才会出现在柳家镇本中,杰克和李闻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边的人,好巧不巧地狭路相逢……
得到[无衣]的过程本就让他惊疑不定,琢磨着如此幸运,不像是本里有两个非酋坐镇,后面这恰到好处用上的[无衣],更让他有种隐隐之中有一双手正安排着一切走向的毛骨悚然感。
李迩压着嗓子说:“而这些人,都是怎么汇聚到柳家镇这个本里来的?”
“颜洄和李闻说过,是听到了柳家镇副本藏有能帮人归乡的道具的传闻。”乌望毫无心虚,“你总不会认为这传闻是我传出去的?那杰克呢?他是被逐夜者追杀,随机进的副本。”
“——如果有人能控制孤舟的副本传送呢?”
李迩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但他却有切实地证据:
“公寓楼受到副本规则的限制,离开自己的房间就没法使用能力。可你却在周末的房间帮他吸走了负面情绪,对不对?”
李迩迟疑了片刻,缓缓放松绷紧的肩背:“所以,你布了那么久的局,说不准在遇到小桃之前就在准备这一切,为什么要因为周末露出马脚?”
“我能猜测,是因为你不愿看孩子受苦吗?”
事情分析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清晰了大半。
虽然乌望仍能否认,只要说“周末状态好关我什么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出了手”,但没必要了。
断案才需要确凿的人证物证,怀疑和防备却只需要心中存疑。
更何况,计划走到这里,被揭穿也无妨。
乌望盯着李迩看了几秒:“总把人往好处想,会吃大亏。”
“……”李迩顿时没忍住牙疼似的嗦了口气。
乌望的声线未变,但语气一淡,原本腔调里那种锋芒毕露的锐意就了无踪迹,只剩下平平的淡泊。
像是水底的石子,被久经不息的水流打磨了太久,又沉淀了太久,所有的坚不可摧都藏进了更深处,窥见不得。
这语调比起新生的实验体,更像个活了不知多久的老家伙。虽然让习惯了之前哈哥、乌望性格的李迩颇为不适,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淡漠的语气,配上乌望那双平静地燃烧着冷火,仿佛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眼睛,才是契合得恰到好处。
在这目光的沐浴下,李迩明明是质问的一方,却硬生生涌出几分被师长盯住般的心虚,原本大声的粗口顿时变成一句小声的操:“……好特么能演,还以为人装狗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套娃下面还特么有套娃……”
“李迩。”乌望静静地看他,“既然想做高雅的人,就别说脏话。”
李迩:“…………”
汗流浃背了家人们,我特么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吧?怎么忽然就被教训上爆粗口了??
关键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之前乌望收敛着还好,现在毫无饰演地暴露出本性,他只是被扫了一眼,所有的话就都卡在了喉咙中。
一直没说话的孔未晞总算开了口:“我这几日才听颜洄提到,说扶光其实是从某个崇尚龙神信仰的世界偷渡来的前辈。乌前辈也一样吗?”
“偷渡?我不是偷渡。”所有事都摊开来谈,乌望其实也觉得心情舒适放松不少,“我是个已死之人,本该享受死后的宁静,但有人对我的尸身下咒,致使我在阴差阳错间落入一枚怀表中,转世成了如今的模样。”
李迩又开始嘶嘶:“谁啊?不会是扶光吧?之前你从他心脏里偷走,又说誓约也认不属于扶光的东西,该不会就是你自己的尸体吧!”
信息量太大,李迩像地板烫脚似的蹦了两下:“那你之前还骗我们说化了灰!亏我们还信——”
“君子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注)
乌望一记眼神飘过去,又把李迩干哑火了:“这样蹦跳,成何体统。”
李迩:“…………”
好在他旁边还有个也来自修行世界,对老不死有点免疫力的孔未晞:“灰。前辈还没解释灰的谎言。”
“不是谎言。”乌望慢吞吞地坐正身体,顿时觉得舒适多了,之前那样总得哪有靠背就往哪靠的坐姿和站姿他都很不习惯,“既然是转世,就该前尘尽忘。”
“我会记起一切,的确是挖了小……扶光心脏后,意图查看里面存有什么道具,被尸体化成的灰一扑,才想起前尘往事的。”
计划也是在那之后才开始铺的。
乌望坐在原处,看向李迩:“你既然看出我在设局,那猜出我设局的目的了吗?”
他坐得很正,是一个看起来很简单、谁都被教过的基础坐姿。
肩放平,腿微分,手臂看似放松地微微外曲,双手轻搭在大腿上。
任何适龄儿童大概都被教过这么坐,但大部分人做起这个姿势只会显得僵硬笨拙,哪里能像乌望这样,硬生生坐出一身淡看千帆过尽,雪落发间肩头似的气韵,端雅庄肃得像个仙人。
李迩莫名就想起乌望曾在柳家镇副本里点评过柳夫人,说一个豪放的坐姿能被柳夫人做得赏心悦目,是因为身上一直绷着劲儿,且从小就锤炼过身段仪态。
又想起小桃和周末的AI聊天时,曾吐糟过扶光就连装晕都要拗个姿势。
再想起当初在副本里,曾有某些时刻,他觉得乌望和扶光的某些神态动作很像,那时候他还觉得这是天真无邪的哈哥对扶光的模仿……
哈哈,现在看来,还真不知道是谁在模仿谁……
李迩在心里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脸色有点苦:“如果我们没有意识到你的设局,这会儿一定在思考如何躲避清道夫的追杀。”
“处境一模一样,又才在副本里并肩作战过,通过公寓副本又确定了周末的技能最好和[无衣]绑在一起才能对付清道夫……我们两个组织一定会考虑合作。”
孔未晞冷静开口:“逐夜者有艾尔夫在,[大隐隐于市]可以帮助所有人隐瞒真实信息,只需要改头换面。”
扶光先前的推测在李迩和孔未晞的三言两语中被一一应验。
分析来分析去,李迩低声道:“——让红丝绒和逐夜者合并,以守灯人组织的名义行动,这就是你的目的?”
“当下的目的的确如此。”乌望轻轻点头,乍一看真像是个脾气很好,性子淡漠的仙人。
但想想自进本以来,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盘算人心,统统都在他不动声色布下的罗网中……李迩再度竖起一身寒毛:“……前辈,太会算计可不招人待见,你不就是想让我们红丝绒和逐夜者合作吗?就不能光明正大地撮合?”
乌望想了想:“不能。你们会同意吗?”
李迩:“……”
孔未晞:“……”
大家身上都没担着被清道夫清剿的压力,都是玩家中赫赫有名的顶尖势力,好好的谁乐意合并?
就算是合作,放在两个本之前,李迩也不会信任恶名远扬的逐夜者,天性排外的逐夜者更不可能乐意跟捉摸不定的情报贩子掏心掏肺,还把自己的技能坦白出来共享。
“一个共同的困境,的确是强制破冰的最佳手段。”抛开个人感受不谈,孔未晞也不得不承认乌望的办法是最简单粗暴,也最快速有效的一种,“但有什么必要这么着急?前辈应该有更好的手段达成目的。”
乌望微微偏过头:“因为,我累了。”
“人死就该如灯灭。我想早些完成该做的事,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这一觉会睡很久……他不必再醒来。
“……”原本还因为乌望的算计一肚子恼火的李迩顿时噎住。
他在“……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啊,你积极阳光一点”和“仔细想想,这说不准也是乌望的托词!”之间犹豫摇摆,最后头痛地意识到,纠结这些根本毫无意义。
不相信乌望又能怎么样呢?既不可能纵虎归山,听孔未晞唤的这一声接一声的前辈,他们估计也杀不死乌望。
杀不了又不能放走,那还不是只能供在身边。好在这位前辈手头上似乎有不少与孤舟相关的情报,战力不俗,还和他们目标一致,留在身边利大于弊……
李迩自我说服完毕,看向乌望:“所以,您下一步计划是什么,能明说吗祖宗?摁头合并了红丝绒和逐夜者,下一步不会是连拓荒者也一并吞了吧?”
“为什么不能?”乌望平静地回视,“拓荒者会长的技能强度取决于同伴的实力总和,不合并,留着等上战场时再懊悔,用团灭给孤舟拜年吗?”
李迩:“…………”
……好强的攻击性!是他浅薄了,看来在怼人这方面,乌望一直是本色发挥。
李迩忍不住抬手揉了把脸:“我还是头一回遇到有人能把吞并说得这么理由充分的……你不会是想故技重施,让拓荒者也被清道夫追杀吧??”
乌望觉得李迩在羞辱彼此的智商:“谁都知道拓荒者的副会长护上司如命,半点不讲道理。设这种局,只会让布莱恩认为我们是在挑战黑桃的威信,哪怕最终目的是好的,他都会跟我们死怼到底。”
李迩:“??”怎么就我们了,天大的冤枉啊,能不能把们字去掉,“那您准备怎么合并拓荒者?”
“……”乌望不吭声了,盯着李迩的眼神像盯着从前背不出功课的扶光。
他觉得这问题不难想,李迩会想不明白,肯定是没用心。
“……”就连一旁被波及的孔未晞都不由地绷紧了脊背,幻视了一些自己尚在学堂时的画面,感觉下一秒先生的戒尺就要敲来了,“既然不能算计,那就是怀柔。”
下意识的回答脱口而出,孔未晞才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处孔家学堂,身边也没有夫子等待身为孔家嫡系唯一后裔的她第一个回答出问题,做学堂的表率。
她的视线恍惚了一阵,很快收敛。既然答了,索性说完:
“拓荒者里的杰克和柳金阙,最初都是逐夜者的人。我可以借他们试着拉拢拓荒者。”
“他们的会长黑桃一直急于脱离游戏,据说是孤儿院里有不少年幼的同伴需要他照顾……只要有利于脱离游戏,黑桃很有可能会同意。”
“不对,”李迩忽然想起来什么,“是一定会同意!”
他不由地伸手扶了下旁边的简易办公桌,深呼吸了几口气:“你忘了?拍卖行的公开情报!”
“所有大公会的高层中,只有黑桃的亲眷信息是公开的,他刚入游戏的时候,经常把孤儿院和那群孩子放在嘴边。”
“现在那么多人都知道不同世界的存在,知道这些世界都成了副本……你说会不会有亡命之徒顺着黑桃的描述,去找那家孤儿院?”
在那么多世界里寻找一家孤儿院,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亡命之徒可以在下副本之余顺便碰碰运气,黑桃敢任这些人碰运气吗?
“拍卖行的情报一传开,黑桃一定会发了疯一样地想回去……”
那股子寒意又顺着后脊一路蹿上头皮,李迩感觉自己的手都有点发麻,忍不住瞪向乌望:“你到底……”
一个局里,藏着多少心思?
李迩都不敢细数乌望借公寓这个本达成了多少目的。
推动红丝绒和逐夜者合并、创造对战清道夫的模拟训练场、利用幻境甩开扶光、借助拍卖会设计黑桃……
他妈的,指不定他发觉的周末和小桃身上的蹊跷,都是乌望故意设计的!当时不就是乌望提出的“植入芯片”的可能性??
有些事回想起来真是细思极恐。李迩现在甚至怀疑,除了这些以外,盛景公寓楼这个看似普通的本里,会不会还藏着乌望的其他心思?
李迩压住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深感孔未晞的那几句前辈叫得不亏,他那句半藏着腹诽的“祖宗”指不定都低估了乌望的岁数:“不是说……不威胁吗?如果让黑桃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