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未晞也皱起眉头:“倘若当真有人找到那家孤儿院——”
“也无妨。”乌望淡淡道,“我已经将那些孤儿都带回来了。”
他轻轻抬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解下脖颈上的黑色皮质颈环,搁置在办公桌上:
“当初和扶光斗得两败俱伤后,卡西带我逃去的副本……恰好就是那家孤儿院。”
“这也是一处壶中洞天,我将孩子们都安置在这里……孔未晞,你应当知道如何打开壶中洞天,可以将它作为见面礼送给黑桃。”
“……”孔未晞僵着脸接过那条颈环,很难描述当下的心情。
说的高情商点,就是“不愧是前辈!浑身上下哪怕是首饰都暗藏玄机!”
说的低情商点,就是“……好可怕。这个人怎么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算盘?”
先用拍卖行的公开情报激起黑桃的后怕,再让她带上人去见黑桃……最大化黑桃的感恩之情。以黑桃的心性,绝对会屁颠颠地跳进乌前辈挖好的坑里,哪怕日后知晓真相,恐怕都未必会太过计较。
该说不说呢……倒的确是没有威胁,也不知是不是前辈看在黑桃还未成年的份上留了手……
乌望看了几眼两个小辈脸上不自然的神情,爱操心的本能不禁又升了起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为什么还不行动?艾尔夫模糊过我们的个人信息了吗?再不去下一个本,又追不上卡西了怎么办?”
“…………”
两个小辈绷着脸进的门,垮着脸走出去。
分开组织准备前,李迩木着脸拿手肘碰了孔未晞一下:“你们逐夜者不是一向有仇必报吗,被这么设计怎么不计较?”
孔未晞抱着剑实话实说:“打不过。”
同样是天赋异禀,乌望和扶光活得更久,也磨练得更久,这份时间打磨出的差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消弭的。
李迩又走了几步:“……嘶,你说,咱们摊牌就摊牌,他为什么非得单独把我们拉进屋子里谈?为什么不让人听?这是防谁呢?”
李迩疑神疑鬼地琢磨半天,悲哀地发觉照这么想下去,就连乌望出门时迈哪只脚他都得怀疑一下是不是另藏阴谋……妈的,讲不定的啊,谁知道玄学世界有什么歪门道法?
李迩:“……你不是说,你也来自修炼的世界吗?知不知道每次出门都迈左脚,是有什么讲究?乌哥不是右撇子吗?难道不应该是习惯性先迈右脚?”
孔未晞:“……高门大户的陈规滥俗而已,男迈左女迈右。我和颜洄也这样,都是从小被规训出来的仪态习惯。”
李迩:“?乌望扶光这种人也有小时候吗?你想象得到吗?”
都说孙猴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李迩觉得乌望指不定是从算盘珠子里蹦出来的。
解散原工会,在一堆守灯人组织123后面再申请一个守灯人组织286,让艾尔夫藏匿个人信息,集体换上兜帽迁跃至下一个本。
李迩在完成这些操作时,相隔甚远的扶光也没闲着,一从超跑上下来:“嗯……这般鲜亮的红也太扎眼了,去换台棱角线条凌厉些的黑车。”
他看着红跑,带着十分的不满意蹙眉。
拍卖张:“??”
有病吧,这红跑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吗?说什么一定得是最浓郁的正红,害得他后期还找人重做了一遍涂层。
扶光:“要比夜色更深的墨黑色,车身造型有攻击性些……对了,车怎么开?教我。”
拍卖张:“???”
……他当司机这么多年了,头一次听少爷……不对,错频了,头一次听老板提出要自己学车!
真是感天动地,他终于可以不用兼职司机了……但为什么呢??
扶光闲不住似的在车边踱了两圈,轻声喃喃些“睡”、“见光”之类的话,几秒后冲着拍卖张一点:“你,现在就和拓荒者联系,说愿意将拍卖行转赠给拓荒者。作为报酬,日后黑桃不论下什么本,都要多带一个你和我。”
拍卖张一瞬间流露出的神情显然是不想听从,扶光却没在意,只潦草丢了句“现在就办”,就迫不及待地转回头继续琢磨他的小心思去了:“厨房许久没有添食材……还得去趟超市。”
他记得在虫巢副本里,乌望炫什么东西都很快,唯独在吃周末战舰上那块蛋糕时吃吃停停,没几口就要歇个大半天。
扶光默默将心里那些甜点食谱都划掉了,转念又想起乌望吃油炸小恶魔时的积极:“……还需学些新食谱。”
顶着拍卖张从暗含不满到目瞪口呆的视线,扶光长腿一迈,大步流星——甚至算得上雀跃地走进旁边的便民超市。一边熟练地推出一辆手推车,一边低下头,在手机浏览器里认真输入:油、炸、食、谱。
拍卖张:“……”
……老板到底是怎么了?老板是真的被气疯了吗?……算了算了,还是保命重要,转赠拍卖行总比转赠生命划算。拓荒者里有个大金主柳金阙,多运作运作,指不定这次还能因祸得福……老板怎么忽然蹲下了???
拍卖张没忍住露出了天崩地裂的神情。
可能是风光霁月的外表先入为主,也可能是扶光这么多年来总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笑面虎形象深入人心,拍卖张从没想过这位祖宗会做出在超市里忽然蹲下,抱着膝盖埋起脑袋这种失态的动作。
可能是他的错觉,扶光的身体好像在细微的颤抖,总轻飘飘地把玩着晦朔的瘦长手指紧紧攥着臂膀,指尖近乎泛白。
拍卖张茫然地盯着扶光,忽然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好像这人在哭……
他用力摇摇头,觉得自己才是疯了,居然会产生这种傻逼的联想。放下自己给黑桃发送消息的怀表,拍卖张几步走到扶光身边拍了拍老板的肩膀:“消息递出去了,就等黑桃会长回复。”
扶光又埋了几秒,脸才慢吞吞地抬起来,脸上果然没什么失态的神情。
虽然眼角有点红,但这人演起戏来炉火纯青,指不定是为了配合脸上幽怨的神情故意红的呢:“你说,万物繁衍交.媾,是自然规律吗?”
拍卖张:“???”
这怎么又开始聊哲学了,你聊点金融他可能还能瞎扯一两句:“是……吧?”
“怎么能是!”扶光一下站起来,狭长微挑的眼型硬是被瞪出几分溜圆,“一条有人性的狗,是不该做出这种事的!”
拍卖张:“…………”
老板你在说什么啊老板,不是发烧烧昏头了吧?你看看你这眼角都烧红了……
黑塔世界P38743474,红玫瑰病副本。
乌望心如死灰地坐在中世纪风格的马车里,感受着足足十一人份的拥挤和聒噪,毫无心情去探出头观察不远处作为副本主体的古堡:
“卧槽!上一个本不还一个人一间宿舍吗?为什么这次就给一辆马车?”
“可能上一个本好入侵一点?操作空间大。你看乌哥那表情,要是这个本能给咱们争取多几辆马车,他至于满脸想死的表情吗?”
“别挤了别挤了!马车要爆了!”
话音未落,只听“嘭”地一声。
精巧有余,结实不足的车厢骤然撑裂。
“…………”
乌望两眼无神地落在不远处站稳,平生头一次怀疑自己的谋划——譬如,招募这么多人手是一定必须的吗?干翻孤舟这件事,是不是他一个人努力努力也可以完成?
剩余十一个人在他脚边摔作一团,只听取哎呦声一片。
牢骚声中,就连仆从都跟卡机似的呆了几秒,很快又一板一眼地低下头说:“非常抱歉,贵客。我立即去唤另一辆马车,请您稍——”
“别,不用了。”李迩瞅着乌望一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连忙道,“这也没几步就到大门口了,我们可以走着去。你们花园里的这些玫瑰花种得真不错,我想多看看。”
乌望铁锅一样的脸色顿时舒缓下来,目光扫过周围成片的红玫瑰丛,又扫向仆从因为低头而露出的脖颈。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仆从后颈的某片皮肤好像泛着些许的红,呈现出轻微糜烂似的颜色。
“……”实际上有些小洁癖,只是之前为了演戏忍耐良多的乌望立即不着痕迹地往远退了一步,又在红玫瑰丛边停住。
他微微仰头,看向伫立在正午阳光下的古堡。
不知从何而来的烟雾笼着这座恢弘精美的建筑,科林斯式的壁柱与爱奥尼式的圆柱错落分布,殷红的玫瑰攀绕着象牙白的墙面,为这座华美繁复的城堡增添了几分梦幻的绮丽旖旎。
乌望轻微地嗅了下鼻尖,闻到清晰的烟草味,混杂着辣椒、啤酒花、乳香被火烧灼的气息。
前方的仆从再度行走起来:“城堡内的玫瑰可以随意观赏,但不可以触摸、摘取。”
“贵客既然被邀请参加这次宴会,那在宴会结束之前,请不要踏出拱卫在城堡周围的围墙,以免让亲王殿下伤心,认为自己招待不周。”
“我靠,这是什么放屁宣言,不想让客人离开,那就好好招待啊,还特么带恐吓贵客,不要逃跑以免让主办方伤心的啊??”周末在不远处低低地骂了句。
佚名收回自己放出的傀儡:“言语上的威胁倒不算什么,但把进出的闸门换成钢铁,用铁水熔死所有的门闩……”
乌望皱起眉头,环视望向城堡周围高耸厚实的围墙,总觉得这墙筑得晦气,像个大碗,他们这些客人就是碗里的食粮:“更古怪的是副本通知到现在都没有响。”
无法操纵副本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系统反常的状态更让他心生疑虑。
他沉着脸蜷了下手指,首次为晦朔不在手边感到遗憾。
城堡门口的守卫吱呀一声推开深棕色的结实大门,城堡内的酒香扑鼻而来。
外界艳烈的日光一进城堡就被石墙窄窗挡掉大半,只有成排的火把插在墙上,照亮城堡内黑洞洞的路。
“编……”
隐隐约约的,乌望似乎听见有稚嫩的童音在唱歌。歌词经由翻译道具翻译过来,失去了原有的韵律和韵脚,多了几分古怪的生硬:
“编个……玫瑰花圈……口袋里装满花束……”
“灰尘!灰尘!我们都倒下!”(注)
“——咚!”
原本走在众人面前的仆从忽然毫无征兆地直直倒下,额头砸在地上,迸裂开一片荼蘼的红色。
乌望本能地向后避了一步,才发觉那飞溅而起的不是血液,是一大蓬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花瓣。
短短几秒的时间,一个好端端的人身上就长满肥厚的荆棘茎叶,艳红的玫瑰在眨眼间齐齐开放,散发出馥郁的香气。
“……”乌望的表情卡在“嫌弃”和“松了口气”之间,很快又滑向嫌弃。
因为周围的士兵还没来得及抬走仆从的尸体呢,另一个仆役就习以为常似的接替上来,恭敬地说:“请贵客跟随我去您的房间。”
没有“们”。不是贵客“们”。
换而言之,又得十来个人挤一个房间。
乌望的心情迅速晦暗了下去,正考虑着要不要再找个什么东西,临时开一处小洞天,一旁蹭来一个李迩:“有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憋到现在——咱们之前费那么大劲儿设计扶光,甩倒是把人甩开了,但卡西在红玫瑰病副本这个情报,扶光也知道啊?他不是还会追来?”
乌望冷淡地把李迩抵开,抵回他能接受的社交距离:“我在他屋里睡的那晚,趁他中幻术,给他下了限制。他现在无法随意在不同小世界间穿梭了。”
出本倒是不受影响,毕竟盛景公寓楼只是白塔世界P24644264里的一个小副本而已。跨出公寓楼,就能回归白塔世界。
但想前往新的世界……扶光既没有怀表,又被封了穿梭的能力,恐怕就只能在P24644264继续呆一段时间了。
李迩缓缓后仰身体:“…………”
看看,看看!他就说吧!乌望在公寓副本里埋的后手肯定不止说出来的那么多!
李迩忍不住带着点牢骚道:“你还有什么设计,能一口气跟我把底透完吗?这像挤牙膏一样,一挤才一出……”
乌望还真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你不问,我想不起要说什么。”
李迩:“…………”
怎么,局下得太多,回忆不过来吗这是??
乌望没再看李迩的神情,只继续观察城堡内的情况。
跟城堡外相比,城堡内部的繁美奢侈居然还能更近一步。
几十米高的穹顶遍布着月桂、白鸽的雕塑,烫着金的墙面即便只有火把的光源,依旧熠熠生辉。
各种金器、油画像是批发货一样被随意安置在各处,桌岸上、地上、墙角边……要不是有孔未晞盯着,愚者差点没忍住顺手捞点,往自己怀里揣几件。
“这城堡的主人是个囤囤鼠吧,”小桃打量了一圈,忍不住皱起眉头,“东西堆得像仓库一样……正常城堡会这么摆装饰品吗?”
“难说。”孔未晞很难得没抱着她那把青铜阔剑,抱着颜洄那把破琴,阔剑被主人暂且背回了身后,“摆放得这么杂乱,更像是匆匆忙忙从别的地方逃难过来,所有搬出来的东西都马虎地堆在一处……。”
他们休息的房间安排在城堡三楼。跨越正厅时,乌望看见大量穿着各异的NPC。
有穿着华丽的骑士、淑女,有正紧张兮兮排练的小丑和乐师,他甚至看到了吟游诗人和舞女,一小队穿着妖媚的美人捧着酒浆穿过正厅,向着一楼更深处走去。
“那里就是今晚的假面舞会举办的地方。”仆从指了下美人消失的那扇门,“亲王殿下在这次的宴会场地上下了不少心思,希望大家今晚一定要好好享……咕……受。”
仆从的喉结滚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迩,口水咽得像恨不能立刻扑上来咬李迩的脖子一口。
“……”乌望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刚避开仆从让他不虞的目光,耳畔忽然传来系统姗姗来迟的通报:
【叮!所有玩家已进入副本。】
【欢迎来到普罗斯佩罗亲王的避世城堡!这里没有疾病!没有痛苦!只有狂欢!】
【请在城堡中尽情享受这场假面舞会吧!】
【任务:存活至三天后。】
乌望几乎和众人同时皱起了眉头,只不过关注的重点截然不同:
非酋·乌望:“你们的任务也是存活至三天后?……我的任务怎么会和你们一样?”
李迩:“草!我是不是眼花了?这本的参与人数是……一千人??”
这城堡看起来不像有那么多客房啊?除非……有些玩家用的根本不是客人的身份,而是不配拥有私人房间的仆从、舞女、乐师……
愚者咕哝了一声“那咱们抽到客人的身份,还真算走大运了”,话音还没落下就被乌望等人齐齐瞪住:“……干什么,这不幸运吗?虽然十来个人挤一个房间是差了点,但系统可是把我们当成一个人算的,一个人住一间客房,这待遇还不好?”
乌望不是很愿意承认,但还是得就事实说话:“……有我在,我们不可能享受好待遇。除非,住客房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更好奇跟在我们后面进来的倒霉蛋是谁。一千人的大本啊……我还是头一回见,这得死多少人?”
银蝎子青紫色的薄唇勾了一下,身体向旁边的窄窗探去,带起一阵银饰的叮啷脆响:“嗯,不认识,不认识,这群人也不认识。这些……嗯?这不是拓荒者的人……”
银蝎子说着说着顿住了,几秒后,似有些尴尬地侧过脸,瞅了乌望一眼,又瞅了一眼。
乌望顿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几步走到窄窗边,向银蝎子之前盯着的地方看去。
那里的人群呈现出相当古怪的分布趋势。
明明所有人都在拼命往那个方向挤,试图跟拓荒者的大佬们搭上线,但大家又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一片区域。
拍卖张背着一口长棺,跟在黑桃身边。这人的名声显然不比逐夜者好到哪去,所有人都像避瘟疫一样竭力避开他。
“…………”乌望的目光落在那口长棺上,顿了没几秒,脸霎时就黑了。
没有怀表、没有穿梭的能力、正常玩家的怀表不可以随意携带其他玩家、不经过系统操作或者借用穿梭的能力,就无法带走等同于一个小世界的壶中洞天……
他什么都防了,就是没防有人疯起来,能直接把自己制作成一个道具,宁可将自己的所属权交进别人手里,也一定要追过来。
第52章
“……”有那么一瞬间,乌望差点想将棺材里面的那个小兔崽子揪出来,就像在神宫时那样将人按在大腿上,拿戒尺狠狠抽一顿。
但世事更迭,他已经不再是棺中人的师长,对方也不再是刚入神宫,一顿不打就上房揭瓦的调皮孩童。
他寒着脸瞪视那具棺材片刻,还是将视线挪开:“等认了回屋的路,我去找卡西的行踪。米泽西戴,一起吗?”
狗奴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矛盾挣扎,显然是很想和乌望一起寻找卡西,但犹疑再三,他还是摇摇头:“不是说这次的住房可能有陷阱吗?我留下,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谈论间,他们来到三楼。
城堡的走廊很宽敞,很多玩家正挂着或新奇或忧虑的神情聚在走廊里交换情报。乌望一向喜静,一看这人山人海,差点当场止步,连走廊都不想进。
忍耐着挤到房门前,他回头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群,听见李迩小声询问小桃:“拿技能扫一扫,能看出什么样的人会被选中住客房吗?”
小桃疲倦地揉了下眼睛:“不行。好多人我都扫不出信息,只有一堆???。能扫出信息的又找不出什么共性。”
乌望极浅的蹙了下眉,正欲开口,身后传来一道愉快的少年音:“孔——咳咳,守灯人组织286?”
乌望循声回头,就见六个高矮不同的面具人正站在他们身后。
虽然改变了衣着、戴了面具,拍卖张还把棺材给收了起来,但乌望的人造眼睛一扫,还是能一眼认出其中的两位老熟人。
“这名字也太烂大街了,号居然都排到286了?”
少年一头活跃的浅褐色短发从面具后支棱出来的,呆毛乱飞,看起来毛茸茸的,像只可爱的小动物。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热情地抓着孔家主和李迩握了会手,直接跟着走进客房:
“你们打扮成这副鬼样子,各个都带着兜帽,我差点没敢认!我可是接到你们的邀请才下这本的,谁知道居然遇到千人副本这么稀罕的事……”
跟在少年后面的高个子倒是没急着进门,彬彬有礼地跟所有人都依次打了招呼:“布莱恩。幸会。上一次在副本中转站接杰克的时候,我们打过照面,只是那时有急事要处理,所以疏于问候……还望海涵。”
翻译道具将布莱恩的话翻得文绉绉的。乌望的眼神恍惚了几秒,有那么一瞬,仿佛回到了神宫。
周围是恭敬侍立的女巫男觋,扶桑木的雅香和扶光修炼弄出的冰雪寒雾揉在一起,他就笼在这股寒冽沉静的暗香中与前来觐见的人议事。
扶光有时候会坐在他身边乖乖背书,有时候会溜得毫无影踪。直到他议事结束,等到金乌西斜,这顽劣的小崽子才会拎着烤鱼糕点之类的东西珊珊而归,毫无悬念地被他当场捉住,再按学堂的规矩罚戒尺十下。
年幼时,扶光的皮还不像现在这么厚实。十下戒尺掺着灵力,能让这小子哼哼唧唧地在榻上趴两三日。
乌望白天很忙,好像每天都有接见不完的人,处理不完的事务。直到傍晚,神宫闭门谢客,他才有空披着夜色去看小徒弟。
每当这种时候,扶光就会趁他换药时黏黏糊糊地挨蹭过来,要么抱着他的腰,要么揽着他的腿,耍赖撒娇地不让他走:
“师父,疼。为什么不能喊疼?我就是疼。”
“师父真奇怪……明明修的是无情道,还要管天下人的事。牵绊缠身,师父的无情道怎么可能飞升?不如改修有情道。”
“诶诶师父别打了!已经很痛了……师父吃烤鱼吗?我在山下新学的法子,清理内脏后撒上孜然香料……”
“师父我跟你说,今日在市集中,我看到一件特别离奇的事……”
乌望忽地敛了下眼睫,从回忆中抽身。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虽然不喜聒噪,却爱听些八卦故事的坏毛病是从哪得来的。也许就是那些年逐渐养成的习惯。
只是当他养成这样闲逸的习惯时,龙神大陆的境况已经危如累卵。
缓慢长大的扶光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总能叽叽呱呱缠着他啰嗦半天,而是不知从哪一天起,突然有了修无情道的模样,讲究起行端坐正,君子慎言……
乌望的脑海中忽然晃过现在这个弟子走哪歪哪,屁话贼多的样子:“…………”
什么悲春伤秋全被撞没了。
前世今生数千年,他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遭弟子骗了?这家伙哪点像在修无情道??
时隔多年,乌望再次体会到心梗的滋味。但堵了没一会,他忽地又想:
……既然这小子不是在修无情道,那为什么前世那后几百年,扶光忽然开始学习君子仪态,戴上了温雅守礼的假面?
他走神了很久。放在从前,身边肯定会有巫觋小心翼翼地提醒,但今非昔比,他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会成员,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杵在颜洄后面躲清闲。
乌望逐渐放松神经,站在房门边,随意地看向布莱恩身后的那几个面具人。
“?”布莱恩察觉到乌望的眼神,索性大方地帮忙介绍,“这位脚不沾地飘着的瘦高个儿是祷者。杰克我就不用介绍了,听说你们打过交道。还有这位——柳金阙,目前拓荒者的大金主。”
祷者一声不吭地飘在布莱恩身后,像只罩在兜帽下的鬼魂。
柳金阙倒是随性,懒洋洋地拿手指一挥,冲着乌望打了个吊儿郎当的招呼:“我旁边这位,拍卖张。应该不用介绍吧?听说你们见——”
“哕——!”
一股馥郁的花香混杂在湿闷的风中,悄然间涌过整条走廊。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走廊各处都有人忽然捂着胸口剧烈作呕,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肺部,又搔得喉管痒痛。抓挠着脖颈连咳带呕数下后,猛然从口中涌出一大蓬殷红的玫瑰花瓣:“呃——”
一捧又一捧的花瓣像血一样在各处爆开,在火光的映照下绮丽诡谲。
“啊——”
“操!?怎么回事??”
原本还算平和的人群霎时乱成一锅沸水。
一部分人惊叫着想远离爆开的花瓣,一部分急呼着想靠近口吐花瓣的同伴。
还有一部分,是那些负责引导客人的仆从。
他们的脖颈骤然泛出浅嫩的绿,或者艳丽的红,下一瞬,脸颊从中间对半裂开,皮肉间生出长长的刺,饥肠辘辘地扑向附近的玩家——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乌望的手只抬了一半,腕间就被另一只宽厚温凉的手握住:“有弟子在旁,这种小事如何能惊动师父亲自动手?”
握着乌望的那只手用的力道不重,也不知道是不敢还是想以退为进。
乌望的眉心跳了一下,刚想甩开扶光,却感觉到腕间一片濡湿,那只握着他的手还在极细微的战栗,手背上的筋骨绷得泛出苍白。
“……?”乌望想回头看一眼这逆徒又作了什么死,脸侧却被人虚拦了一下。
“弟子现在的模样不合仪范,怕师父见了又要责罚。还是先将这些无辜之人救下……”
乌望默默听了几句就忍不住开口:“扶光。”
“你之前跟我说话,可不是这种语气。想杀我和小桃他们的时候,也没管什么‘无辜之人’被你杀死冤不冤枉。”
“……”身后的人安静如鸡了几秒,语气变得更柔弱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饱受委屈的温良小白花:
“师父明明知道之前我为何不假辞色……你半点没透出自己的身份,我还真当您的尸首被窃贼偷走了,所以才那么急躁——”
“是吗。”乌望面无表情,“可你不是说,为师对不起你的事‘又不是一两件’?”
他反握住了扶光的手腕:
“我杀你父母,杀你至友,将你困于天人路隔,亲缘断绝的境地百余年……又当着你的面杀死仅剩的亲近之人,就为了逼你踏上死路。”
乌望转回身,漠然看向扶光:“你恨我。所以在我的尸骨上下了诅咒,叫我即便是死,魂魄也永无宁日,不得解脱。”
面前的扶光似乎比上一次见面更高大了。一头剔透如堆雪的长发多出大量墨色的斑驳,像不慎泼了墨汁在发丝上,又像是本该通体莹润的鱼蛇脱落了华美的鳞片。
扶光露在发丝外的左眸中掠过一丝慌乱,飞快侧过脸,还不忘辩解:“弟子是为了留——”
“不用解释。”乌望的目光落在扶光未来得及掩盖的那些鳞片上,几秒后抬手扯下自己的斗篷,扔到扶光头上,“将时间再向前溯回半刻钟,看看这些人怎么触发死亡条件的。”
乌望的身量很高。一米八七的个子穿的斗篷换到在场绝大多数人身上,都不可能嫌短。
偏偏扶光异化后,单是支棱起来的部分就有两米高,更别提拖在他身后的蛟龙长尾,这身斗篷基本相当于一个心理安慰。
不过扶光倒是用得很欣然的样子,跟裹棉被似的用斗篷把自己身上一包,扯着兜帽遮住自己被鳞片覆盖的右半张脸:“既然师父回来了,这晦朔自然要还给师父,师父可以亲自——”
“不用还我。”乌望平静地指了下最近的倒霉鬼,“就从他开始。”
他的语调很平淡,似乎不掺任何情绪,天然便有种疏离冷淡的感觉。话尾又总往下沉,听起来就像是在下达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