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三不五时就把晦朔提溜出来玩玩儿的扶光忽然就哑炮了。
磨蹭了半天,才像个被先生考究学问的学生,挨挨蹭蹭地将手抬起来,刚催动晦朔,就听乌望在旁边不咸不淡地哼笑了一声。
扶光:“…………”
他忽然记起,当初在盛景公寓楼里时,乌望也曾坐在床边挤兑他,说“怎么颜洄回溯时间能逆转死亡,你不能?”
他那时没品出乌望的言下之意,还回答什么本命法宝不本命法宝……现在回忆起来,乌望那时候想说的其实应该是“你到底会不会用晦朔?能不能别暴殄天物”吧?
扶光掩唇轻咳了一声,加快回溯的速度,强行催动所有吐花的玩家同时倒转时间,试图快些结束这段处刑:“怀表、同伴、器皿……这些中招的人似乎没触碰过同样的东西,不过都靠近过堆垒在走廊尽头的葡萄酒塔。”
只是靠近就中招,难道触发条件是气味吗?
乌望思忖着,掌心冒出一簇幽蓝的磷火,眨眼将整座高耸的酒塔和满地的落花腐蚀得干干净净。
金光掠过每一个异变的仆人的脖子。扶光配合默契地解决完最后的隐患,又将这些玩家的时间再度向前挑拨了数秒,恢复至未中招之前。这才收起晦朔,顺道把自己重新塞进不知何时立在乌望身侧的长木棺里。
时间骤然恢复流动。
“……”乌望脸色不是很美丽地一把将那具显眼的长棺反手推入房内,房门咔哒一关,自己留在走廊上。
走廊内低呼一片,谁都不明白怎么上一秒还到处有人作呕、吐花瓣,下一秒这些人又好了。
那些露出狰狞巨口的仆从也都软如烂泥地瘫倒在地,好像在某个他们未能察觉到的须臾,有人悄然出手,解决了这些死亡的威胁。
“——是拓荒者吗?我之前看到拓荒者的人也进了这副本!”
“可是,拓荒者的谁有这样的能力?”
乌望抬起步子,准备趁乱顺势加入众人的讨论,打探一下关于卡西的情报。
刚迈出半步,脚还没落实,耳畔乍然响起系统尖锐的警报:
【叮——】
【检测到异常能量波——】
【叮!】
【检测到[偷渡客]的行动痕迹,清道夫即将抵达现场。】
“?!”才稍微缓和的人群再度炸开。
“偷渡客居然在这个本里?!天!他不是会把所有跟他一起下本的人全部弄死吗?!”
“清道夫也要命啊!那些系统的走狗……处理起异常副本时,可是会无差别动手的!!”
“还聊什么!?进屋!快、进屋!!只要不跟偷渡客身处于一个房间,清道夫动手就不会殃及我们!”
长鸣的警报声中,所有人都慌张地推搡着,争先恐后地往房里钻。
“……”乌望心知这种情况下,想套情报是不可能的了。索性向后退了一步,也转身进门。
“——靠,清道夫如果挨个查房间,我们岂不是得被连锅端?”周末的神情有点发狠,抬起拎着怀表的手,“不然……”
“然个屁,”银蝎子冷静地用苗刀摁下了周末的手,“哪怕我们真能把这一波清道夫都干掉,难道系统不会派下一波清道夫继续来吗?清道夫是可以量产的机械兵,我们可不是。”
一屋子人开始头大地商议起要怎么躲开搜捕,期间布莱恩多次劝说黑桃别馋和,黑桃都没答应,反倒拎起那根乌望让孔未晞拿去做人情的项圈:“这个神奇的洞……洞天?不是可以容得下人吗?都躲进去,清道夫不就查不到人了?”
布莱恩低语:“哪有这么简单。所有人都进去,这项圈交给谁保管?让谁捏着这么多条命?”
乌望没听屋里乱糟糟的谈论,只在疑惑一个问题:系统是怎么检测到扶光的“行动痕迹”的?
除了回溯时间,扶光好像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前几个副本里,扶光倒转时间没引起系统的注意,那在这个本里,也不该引起系统的注意才对。
除非……这个本里有系统的“眼睛”。
这双眼睛藏匿于人群之中,注意到了死亡被逆转的异常情况,于是上报系统,才令系统忽然能关注到扶——
“乌哥,交给你了。”
手臂被人捣了一下,乌望刚收回神,手里就被塞进一根熟悉的饰品,李迩都没给他制止的机会,人就学着孔未晞的样子直接往项圈里一怼,只留下乌望和一整个空房间面面相觑。
乌望:“…………”
这群人里,该不会没一个清白身,都在通缉榜上吧?
熟悉的心梗涌上心头,他好像梦回神宫,又在给一群人收拾烂摊子……
“咚咚。”
走廊里传来房门被叩响的声音。听脚步声,至少有五六具清道夫在活动。
乌望在屋子里踱了一圈,还是觉得不太对,但敲门声已经落到了他所在的客房:“开门,检查。”
清道夫的声音是电子合成的,不具有个体辨识度,也不像一般AI一样追求真实有感情。
乌望蹙着眉思索了一阵,还是恢复面无表情,正常拉开房门:“屋里只有我一个。”
伫立在门前的清道夫足有两米高,大概能和扶光异化后的身高持平。
它浑身都是金属机械结构,那双没有感情的红框机械眼向下晲了眼乌望,黑洞洞的摄像头焦距缩放了几轮:
“好。”
抛出短短一个音节,清道夫居然连门都没进,就转身走向下一个客房。
“……?”乌望缓缓侧目,有点一头雾水,但还是将门正常关上,谨慎地站在门边又听了会。
清道夫们还在挨个敲门,但对其他人,就没像对乌望这么信任了。
好几个声称屋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被当场拖出门,躲在屋里的被通缉者不久就鬼哭狼嚎地被清道夫搜查出来,没几秒,就彻底没了声息。
乌望倒不太担心这些被清道夫处理的人。按他所查的和逐夜者提供的情报来看,这些玩家最多只会被洗去记忆,清零重来,性命是无忧的。反倒是那些死在副本中的,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
他困惑地靠在门边,一直等到清道夫的声音撤出走廊,等到有人大着胆子重新从屋里走出来,清道夫小队居然都没杀个回马枪,再重新检查一遍他的房间。
“……?”
这么异常,乌望反倒加倍警觉,没敢将洞天里的人随意放出来。
“铃……”
走廊上传来铃铛的脆响。
NPC特有的半死不活的声线响起来:“请诸位客人回屋,好好休息。”
“今晚七点半,亲王殿下的假面舞会将准时举办,请大家在房内墙上的面具中自行挑选,或自备心仪的面具,按时赴宴!”
玩家们慌张进门的声音接连传来。乌望思忖了片刻,抬手将墙上的面具统统摘下,抱着一并进了壶中洞天。
融雪的冷冽气息与阳光一同扑面而来。
乌望微微阖眼,适应了会洞天中的光亮,熟稔地举步,沿着朱红桥廊走向更远处的巍峨殿宇。
这片壶中洞天面积很大,四面都是白蔼蔼的浓雾,连接着天际。
中心包围着一片葱郁的绿地,绿地上溪水蜿蜒,朱桥九曲回转。
一座九进式的朱色庙殿坐落于东方,廊柱和石阶上都雕刻着华贵的龙凤祥云纹,繁复立体的鳞羽镀着一层浅浅的金,在炽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乌望当时造这处洞天时没下什么心思,只是将自己曾经最熟悉的地方复刻了一份出来。
此时怀抱着面具抬头,看见神宫外的长廊上靠坐着的扶光,乌望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一下。
眼前的画面似乎与记忆重叠。
在很久远的过去,扶光也时常像这样靠坐在朱廊上,怀里抱着书卷或者长琴,懒懒地晒在阳光里等他。
东君神殿旭日不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亮堂堂的。
他每次踩着朱桥回宫,目光总会落在神宫前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然后再看向偌大的、仿佛象征着他肩头责任的神宫,最后落向屋宇之后,比九进的神宫更加高大、近乎连贯天地的扶桑木。
真正的扶桑木当然不在这个皮革制成的洞天里。但当年熟稔的那种香气,早已铭刻在魂魄里,又在不经意间,随着神宫一并被复刻出来。
乌望重新举步,慢慢走向那道倚靠在廊柱边的身影,看对方白衣堆雪,看对方微微侧倾着头,用日光濯洗着斑驳的发丝,修长的手指每捋过一次发丝,那些脏污的黑色就褪去几分,像是一只白鹤,在细细洗去羽毛上的污泥。
但扶光不是鹤,是一条蛟蛇。循声抬眼间,对方那只掩在发丝下的竖瞳望过来,依稀透着蛇类特有的凉意和冷漠。
只不过这种冷意很快就在看清他后,融成了一团流淌着蜜的暖金:“师父回来了?大家都在神宫里。我让他们侯在议事殿……师父要不要更衣?”
乌望没这份闲心,只盯着扶光看了几秒:“洞天里的日光只是幻影,你自行调养要是嫌慢,我可以给你供——”
“师父自己找到的宝贝,紧着自己先用。”扶光站起身,腰部以下已经恢复成人类的双腿,“弟子只要能呆在师父身边,这些小毛病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
“……”乌望头皮一麻,差点又想打徒弟了,好歹握了握手掌忍住,几步走进神宫。
七嘴八舌声随着敞开的门一并涌出来:
“我去,这黑树好大!为什么不长叶子?死了?”
“我看是得死,根直接泡湖里!能不烂吗?”
“……你们能不能有点见识?没见周围的雕刻上有不少金乌的元素吗?这大树肯定是扶桑木。《山海经》中说,‘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居水中……’”
“周末,你但凡拿出背闲书的劲头去学习,你这中考高低能拿个状元。”
“这景致多好,别浪费啊,以后要是能做成景点收票……”
乌望:“……”
扶光拢着长袖跟上来,也在搭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不换衣服也好。我去寝宫翻了一下,这座神宫里只有师父旧时的衣裳,都是大红大金的冕袍,配不上如今师父的模样。”
“……”乌望忍不住侧目。
扶光神色无异,像是在说什么随口一搭的真心话。
可但凡见过乌望前世模样的人,恐怕都不会认为他现在的样子好,只会叹惋当年如日中天、目下无尘的东君,竟会沦落成现在这副模样。
曾经司掌太阳的神明,居然连见一点强光都会眼睛灼痛;本属于他的本命法宝晦朔,之于现在的他而言也成了伤人的砒霜……
可扶光居然会说,是那些东君的冕袍,配不上他如今的模样。
扶光满脸的兴致盎然:“师父现在的模样,倒是更适合现世的西装、风衣,想想就觉得养眼。之前我怎么就没品出这些衣裳的好……果真衣裳好不好看,还得看穿衣服的人能不能撑得起门面。”
乌望快被扶光吹麻了:“……你少说话。”
“啊,乌哥你怎么进来了?”
李迩听到了这句低斥,转身回头:“我们刚和黑桃会长聊到这个副本的设定……黑桃会长说,他觉得有点熟悉。”
黑桃早摘了面具,露出一张娃娃脸,看起来跟周末差不多大:“嗯……我基本能确定,这个副本的背景,应该就是爱伦坡所写的《红死病的假面具》。”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看起来真的软得完全不像一个顶级工会的会长,坐在李迩和孔未晞身边,说他是弟弟、孩子都有可能有人信:
“我在孤儿院时,时常给年幼的孩子们念故事。《红死病的假面具》这篇故事,大概说的是一种名为‘红死病’的瘟疫爆发的时期,普罗斯佩罗亲王邀请大量显贵跟随自己一同隐居进城堡。”
“为了方便享乐,他备齐了大量的生活用品,请了许多乐师、诗人、舞女、美人以供欢娱;为了防止中途有人因为绝望想逃离城堡,他用钢铁制成大门,又把门闩浇筑封死……”
“可故事到最后,他和宾客们还是被死神收割走了生命。”
柳金阙收回欣赏扶桑木的眼神:“换句话说,按照这故事的走向,这个千人大副本的结局估计得是无人生还。”
“目前来看,副本唯一和原著有差别的地方,可能也就是那什么红死病的表现形式——原本的故事里,染上红死病的人都是身上出红斑,毛孔渗血而死。副本里是吐花瓣……改得倒是挺浪漫。”
周末耿耿于怀地臭着脸逼逼:“什么唯一,这红死病明显代指的是十四世纪爆发的鼠疫,但这座城堡明明是巴洛克风格的,巴洛克那都到十七到十八世纪了,原著里普罗斯佩罗亲王的城堡怎么可能长这样子。”
柳金阙:“……真的,你但凡拿出学这种东西的劲头去准备中考,还愁什么考不了高分?”
周末就不爽地瞪他,争辩“这种历史知识,以后早晚也是要学的”。
小桃和李迩这几个脑力劳动者则引着乌望走到一边:“——你不觉得,这种硬是往副本里塞名著,还原中又带着点诡异的‘浪漫情怀’的风格,特别似曾相识吗?”
米泽西戴在旁边扶了下黑框眼镜,肯定地说:“是梅博士的风格。我为了研究他,下过不少和他有关的副本。凡是有他的实验室坐落的副本,都是以原著为背景布置关卡的。”
背后灵一样缀在乌望身后的扶光叹息了一声:“这人应该少读些书。”
“谁说不是呢,”李迩似乎也有些无语,“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出通关的方法,以及——要不要试试,找下梅博士的实验室?”
小桃说得更直白:“我想尽快让米泽西戴帮我检查芯片植入的事。”
“这种中世纪的副本,里面不可能有医疗仪器,但梅博士的实验室里东西倒是挺多,还都很超前,说不准有能用得上的。”
米泽西戴点头:“我也想收集梅博士的研究资料,还有地图——之前的隐藏任务,我们得到的地图碎片还记得吗?或许拼在一起,能凑出什么奖励或者情报呢?”
他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而且,梅博士的实验室里大多都有手术室,如果小桃和周末体内真有芯片,或许我能在这个本里就帮他们取出来。”
他扶着眼镜的侧框:“卡西那么聪明,说不准也在那个实验室里……”
乌望忍不住默了一下,半晌有些艰难地开口:“还是希望卡西不要找去实验室吧。”
“?”小桃不明所以,“是怕他遇到危险吗?”
乌望再度沉默了一下,斟酌着说:“我先前伪装时的活跃,不及卡西万分之一。”
真的。要不是亲眼见过卡西做过更离奇的拆家壮举,乌望这种内敛的性子也不至于演狗时那么能豁得出去。
就这么说吧,如果当初进红丝绒据点的是卡西,这会儿李迩等人早就无家可归了。哪可能只是客厅地板通个小洞?卡西能连地皮也给生拆了。
“……”小桃顿时觉得自己的体检行程像是被挂上了一个倒计时,假如没能在卡西之前找到实验室,就会Game Over的那种。
米泽西戴也默然了一下,大概是平时没少刷什么二哈拆家视频:“……抓紧时间吧。那篇红死病的文章,有提及副本可能会设有什么关卡吗?”
黑桃眨巴眨巴眼睛:“这个假面舞会的宴会厅,设有七个房间,每个房间颜色不同。具体什么色……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个房间是纯黑色的,窗外向屋里打着红光。屋里还放了一座时钟,亲王殿下就是在那里死去的。”
“……?”乌望不得不细问,“他是怎么死的?感染了红死病?”
“应该是吧?”黑桃迟疑,“按照文章的描述,宴会中途,会有一个披着染血裹尸布的高瘦身影出现在宴会厅内,但也没有描写它攻击人。它一路走到那个黑房间,亲王拔刀冲过去刺它——然后就忽然倒下了。剩余的宾客也都死在红死病的血泊中……”
“……”一干文盲or根本没读过西方文学的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半晌,周末喃喃了一句:“我闲书还是读少了……谁能想到穿越后能用上的不是如何制作肥皂火.药,而是爱伦坡短篇小说集?”
乌望也:“……”
他重伤扶光,从游戏中逃出来后,虽然选择的是一个赛博世界落脚,但他光顾着研究怎么升级自己,完全没那个闲心还看什么小说名著。
乌望:“……哪个房间最适宜建成或者隐藏一间实验室?”
“?”黑桃有些迷惑地看看乌望,又看看杵在旁边安分闭嘴的李迩和孔未晞。显然不是很明白谈话的主导权为什么在面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黑发男人手中,两位出了名的强势的会长和队长却一声不吭:
“肯定是最后那间纯黑色的。”
眼看李迩和孔未晞没有反对,黑桃索性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从一旁取来纸笔勾画:
“这七个房间,是通过一条走廊连接在一起的。在所有房间和走廊之外,还围着另一条走廊。”
“亲王殿下在每个房间的两侧都挖了窗洞,窗洞外的走廊上放着火盆。火光透过窗洞上安装的彩色玻璃照进室内,为房间打上各色的彩光……”
黑桃将简易地图推到众人面前:
“除非那位梅博士将自己的实验室建在这个嵌套结构之外,不然前六个房间首尾都有走廊相连,两侧又开了窗洞,可以看见外面的走廊,等于四面都被占着。”
“只有最后一个房间,因为不需要和下一个屋子相连,所以后墙不需要开门。实验室如果要藏,大概就建在后墙之后。”
愚者在旁边忽然双手交握,做了个虔诚祈祷的姿势。
乌望:“……?”
愚者睁眼喃喃:“感谢上天赐予黑桃一群孤儿院的小屁孩要照顾,不然在场的文盲谁他妈能知道这故事?”
愚者小心严谨地给自己叠甲:“这里的文盲特指西方名著盲,没有针对的意思。”
乌望:“……”
不是很懂一些总能在严肃的话题上把事儿岔得八竿子远的小辈:“……清道夫没有找到偷渡客,必然会留在副本内巡逻。你们离开洞天并不安全——”
“那也得出去啊,总不能在洞天里一直窝着划水吧。”黑桃殷切的盯视下,李迩总算开口,“大家小心点就是了。这么大的城堡,只要清道夫的数量不多,还是能躲过巡逻的。”
旁听的众人纷纷应和,各自准备行动。唯一没出息的可能也就只有拍卖张,坐在地上纹丝不动:“唉,你们都是有志气的,我没有。我就蹲在这里划水了,等出本再叫——”
扶光笑晏晏地轻瞥了拍卖张一眼,拍卖张硬生生地原地拔葱而起:“——那肯定是不可能的,我拍卖张是那种没出息的人吗?一起一起。”
仿佛扶光的注视是洪水猛兽,拍卖张推搡着众人就飞快出去了,留下乌望长身立于窗棂边,扫了眼远方仍在湖泊边嬉闹的孤儿们,睨向身边的扶光:“你怎么还不出去?”
“看师父方才欲言又止,像是藏了什么话没说。弟子自然是留下听训的。”扶光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蜜金色的眸子滟潋含光。
他异化尚未恢复,个头依旧很高,但此时倾身伏在窗棂边,手臂搭在窗台上回眸,反倒是以仰视的视角看着乌望,像极了柔弱无害,又满心依赖的幼兔。
乌望的目光扫过扶光逶迤在肩侧的华发,又看向弟子漂亮的眸子,最终落在对方侧脸上那些逐渐褪去墨色的洁白鳞片上,语气平淡:“岂敢教训龙君。鄙人仪态不端,不成体统,自幼便没有主人管束,哪有资格让龙君听训?”
“…………”
回旋镖刀刀扎肉,扶光仿佛听到了旧账被翻得哗哗响的声音:“……不知者无罪,师父演戏时憨态可掬,弟子只是喜爱心切,多说了几句。”
屁的喜爱心切,乌望装狗时,扶光就想着怎么杀生、怎么算计狗主人了,喜爱是半点没有的——但这真话不能说:“东君身份何等尊贵,如何能有人做师父的‘主人’?这等狂徒,是要被峻刑严惩的。”
他微微回身,依旧保持着自下而上仰望乌望的弱势姿态:“倒是师父,为了不和弟子相认,宁可装傻、沾染脏污……”温润华美的眉眼间自然地流露出委屈的神色,令人望之生怜,“就如此不待见弟子吗?”
乌望硬生生被看得挪开视线:“……”
岂止是不待见,先前他还查了好几次,有没有人的技能跟驱逐有关,每次见面,就差直接给扶光贴张速速退散的符了:“……往事莫追,看眼下要应付的副本。”
他把话题扯回来,将清道夫看了他一眼就没进门的事说了一遍:“……既然不是设陷阱,想杀回马枪,那就只能是将我认成了自己人。”
“之前你的行踪被系统察觉时我就觉得奇怪,你用过那么多次晦朔,从前没触发系统警报,为何这一次却触发了?除非在场的人里有系统的眼线,给系统通风报信。”
扶光微微直起身:“师父的意思是,阵营战?如果给每个房间都分配一个叛徒,倒是能解释为何师父也在,大家却分到了客房。不知我们屋子里的眼线是谁……师父为何如此看我?”
看你演戏。乌望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扶光:“早就心知肚明的事,何必拿来问我?”
“师父也早就知道了?”扶光毫无被揭穿的心虚,反倒微微靠近,眸光滟滟地看着他轻声说,“不如我们同时写下答案,看看我们怀疑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扶光的声音轻哑,像带着撩人的钩子,听得乌望的身体不自觉地向侧倾了倾:“好好说话。”
黑雾与弦光在他们身侧的地面上同时落笔,刻下完全一致的深刻痕迹。
乌望扫了眼地面上一模一样的答案,掌心一抹,抹平痕迹:“我无法理解此人的立场,所以不敢信任。走吧,出——”
洞天外,忽然传来系统尖锐的通报声。经由法阵,送入乌望耳中:
【叮!】
【检测到[偷渡客]的行动痕迹,清道夫即将抵达现场。】
“……?”乌望忍不住看了看眼前的偷渡客本尊,差点怀疑到底是自己幻听,还是系统智障了。
手腕传来微震,弹出一则来自李迩的紧急通讯:“呼……呼,你们还没出房间?那躲着!别出了。”
“刚刚住客房的玩家里死了一大批人,都是吐花瓣活生生把人给吐空了的……颜洄用破损的怀表回溯时间,没想到下一秒却触发了系统警报!”
通讯另一端隐约传来愚者的牢骚:“这系统智障吧?看到时间回溯就直接判定成是偷渡客干的……还整得这么声势浩大!又他妈空投了一批清道夫!这破游戏是被偷渡客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啊??”
扶光在旁边轻咳了一声:“只是用晦朔袭击过几回孤舟……都未成功。说是心理阴影,实在抬举我了。”
通讯另一头:“草!又空投了一批!妈的,不说了,我们还得找地方藏身,你们最好别出房间,要出也加倍小心!”
通讯被迅速掐断,乌望皱了下眉:“你留在洞——”
“不留。”扶光的语气仍旧温和似水,只是透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我将自己制成傀儡跟进本,可不是为了呆在洞天里长蘑菇的。拍卖张找来的能源我已经吞噬入腹,如无意外,很快就会蜕升渡劫——”
乌望顿住了动作,目光倏然锋锐地割向扶光,“蛟化龙,你在原本的世界都没化成功,这副本麻烦丛生,你居然选择在这里蜕升?!”
扶光神色丝毫未变:“实在是怕了师父的算计和封禁,弟子要是不抓紧些,下一回直接被师父封了神识,丢在哪处昏睡个几千年才醒怎么办?”
“隆隆……”
洞天本该十年如一日的晴空忽地变了天色,乌云压城的天际滚过殷雷。
乌望差点被气笑:“我现在也可以封。”
“师父不会封的。”扶光含笑看他,“师父不想让我死,还有事想让我去做,那就只能把我收在安全的地方。”
“这副本唯一能称得上安全的,就只有这处洞天。可化龙需要汲取大量的能源,洞天里还养着好些无辜孩童,师父怎么会让我吞噬洞天,吸干这些孩童?”
逐渐兴起的狂风中,神宫内的帷幔与草纸四处纷飞。窗棂被穿堂的风冲撞得低低作响。
扶光蜜金色的眸子紧盯着乌望,在风声中靠了过来。他微凉的双手捧起乌望的右手,用完好的那边脸颊轻轻挨蹭:“带上我吧,师父。”
伴随着越来越大的雷声,扶光就连裸.露在华发外的那只眼睛也异化成了竖立的蛇瞳,眼白泛起异常的嫣红:“弟子现在饿得很,说不准遇上清道夫,也能替师父将他们都吃了。”
乌望在那双蛇瞳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总觉得扶光下一秒就会彻底化为蛟兽,扑向他啖肉饮血。
可扶光依旧轻轻贴着他手背,唯有颈侧微微痉挛,不断乍起又顺贴的鳞片展露出对方此时的状态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若是蜕升成功,弟子便能如师父所愿的那样,供养得起整个龙神大陆了……师父不想看我化龙了吗?”
一句轻飘飘的话,涵盖了前世那一堆解不清理还乱的烂账。
乌望忽然很想叹息,抽回自己的手:“那只是我的愿望。以你现在的能力,可以不听。那条锁链你也可以随时挣断——”
“我不挣。”
乌望的手腕又被扶光握住。这次握得很用力,用力到骨节作响:“挣断了,师父就又不见了。这次不见,弟子还能怎么找?”
扶光的语气很寻常,但乌望却听得心脏莫名沉闷,像笼着一层泥泞稠滞、又无能为力的悲哀:“弟子可没有第二条龙筋可以再施下诅咒,诅咒师父魂魄不散,来日必会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