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的怪物去而复返,手里抓着它那根宝贝锈铁管胡乱制造扰民噪音。
在这种时候和有清道夫实力的怪物硬刚,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扶光一边关门,一边估算让拍卖张查的事多久能收到回信。门板还没闭严实,忽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外力一下扯开屋门。
“怪物!救命!”乌望毫无感情地捧读一个怯懦房客该有的台词,灵敏地侧身钻进扶光的房间。
“……”扶光手还搭着门把手,脸上是肉眼可见的错愕。眼看着乌望以巡视领地般的目光,挑剔地审视了一下他屋子里明亮的光源——特指他那几根金弦,又微微吸着鼻子在屋里兜逛了一圈。
屋里干净整洁,没有堆积如山的生活垃圾,没有丝毫腐臭潮闷,只有清冷沁人的融雪木香浅淡地萦绕在室内。
乌望放松了绷紧的神经,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联络吧。感情。”
扶光:“……没说在晚上联络。怪物会在楼道里巡逻一整晚,你打算在我这里过夜?”
扶光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想拎着乌望丢出去:“回你自己房间。”
乌望随意往椅背上一靠:“可以。只要你能跟清道夫解释清楚,一个好色的房东怎么会拒绝自送上门的美人?”
扶光:“……”
房间里一时陷入僵滞的沉默。
一旁浴室里传来花洒淅淅沥沥的水声,雾气渐渐透过廉价门帘的缝隙蔓延出来,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蔓延出潮湿的水汽。
扶光慢慢收回搭在门上的手,神色叫人捉摸不定:“乌望,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敢杀你?”
他的眼神里透着些许困惑,更多的是愠怒:“屋外有怪物巡逻,没人能来救你。你踏进我的房间,能力被封,无异于给自己脖颈系上一根长绳,还把绳头交到我手里——”
“是啊。”乌望微微前倾身体,声音轻得像风。
光影略过他线条凌厉的下颌线,好看但充满攻击性的容貌令他即便处于仰视的角度,依旧带着股进攻的锐意:“不然,你现在杀杀看?”
房间内再度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乌望靠回椅背:“不动手?那要不聊聊你刚才在门边给谁发消息,在聊什么吧。”
扶光冷漠地注视他片刻,捞起一旁的换洗衣服,大步迈入浴室。
扶光的身量很高,这破浴室的门洞修得又矮。撩帘入室时,扶光微微低了下头,看得乌望顿了一下。
人都进浴室了,他也不可能把扶光再提溜出来,不让洗澡。
他收回视线,抬起手臂,在投影上快速敲击了一阵,光屏上忽然弹出一个窗口,显示他已被拉进一个聊天群:
【孔未晞:周末情况还好,但我不确定他明天能不能参加行动。】
【毒蝎子:?那不是刚好?他的技能根本不适合集体行动。】
【愚者:大家注意一下哈,根据米泽西戴朋友发的时间表,热水在20:00前就会停止供应,想洗澡的都抓点紧喽!】
【小桃:……这本里还供应热水?这么人性化?】
【李迩:我大体列了一下行动计划,不过有些朋友的技能……我还不是很清楚,大家可以在这个表里自行查缺补漏。当然,如果不想暴露自己的技能,也不强求。】
【孔未晞:你们是来救人的,我们没有藏私的必要。】
接下来就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自己的技能描述。看得出逐夜者人均性子散漫,绝大多数人都想到哪就发到哪,短句贼多,所有人的技能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看得人头晕目眩。
徘徊在房间内的“灯”忽然被抽走了一根。
乌望抬眼瞥了眼,发现是那个可以控制时间的法器“晦朔”,再下一秒,扶光撩着帘子低头走了出来。
他的银发还湿着,长长的发丝有几缕旖旎地贴在锁骨处。但晦朔很快绕着他又转了一圈,那些似乎透着私密、放松意味的潮湿水汽就在眨眼间蒸发殆尽。
乌望扫了眼紧跟着往浴室里飞的晦朔,放下交错的腿站起身:“急什么打扫卫生,我还没洗——”
他忽然被一股巨力扣在浴室门边的墙上。
脖颈被一只温凉有力的手掐着,力道介于掐断和留手之间。
扶光的脸缓缓逼近,鼻尖近乎抵上他的:“乌望,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乌望的视线向下瞄了一下,无辜地示意扶光搭在换洗衣物上的那支手机:“刚刚不就说了?交换情报。”
“有些人没有怀表,联系也只能是单方面的。”
乌望抬手抵上扶光的肩膀,没用什么力:“那岂不是没法被拉进群?后续的集体行动也没法参加。要是你想保的颜洄在明天的行动中死了……你岂不是得懊悔死?”
“我来给你直播组会啊。作为交换……告诉我,你刚刚在门边是不是在和拍卖张发消息?聊的内容是不是和卡西有关?”
他的话还没说完,扶光就忽然收回手掌,向后退开,像擦什么脏东西一样拿巾帕重重擦了几下手掌,脸色不太好看。
乌望:“?”这又发什么神经。又不是头一回掐人,之前把通缉犯的脖子勒断,溅得满身是血也没见嫌弃,现在突然讲究上了?
“怀表放桌上。”扶光的语气有些生硬,那只掐过乌望的脖颈,被乌望的喉结在掌心处反复滚过的手被他下意识地背在身后,像经不起逗的人试图藏起自己身上的痒痒肉,“去洗你的澡。”
乌望不明所以,但还是继续道:“不好意思,我才改造完怀表,怕是放不到桌上。不过光屏可以给你投影在这儿,你慢看。”
他从储物格中摸出外置投影,搁在床头柜。施施然走进浴室,随手解开衣领。
花洒下方的墙面上贴着一面方镜,映出那根用来遮掩勒痕的黑色项圈,还有——更往下,接近锁骨处的一整圈缝合线痕。
乌望眼睛眨也不眨地迅速除掉衣物,淋上热水时才抬手勾开项圈,搁上旁边的置物架时,顺道瞅了眼镜面。
19:00~20:00是副本的安全时间,只要不出门硬刚巡逻怪,不会有鬼怪骚扰。
乌望看着镜子里浑身布满缝合线和针眼的苍白身影,有那么几秒魂游天外地想,这要是加点番茄酱,估计能直接跟屋外的巡逻怪竞争上岗,但很快他就拉回注意力,低头去看手臂上投映出的主屏幕。
【孔未晞:那大致就按照李队长的计划走。大家今晚多看看发到群里的安排,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小桃:能问吗?周末技能的debuff到底是什么?因为他未必能参加明天的行动,没人提过他的技能。】
【孔未晞:……】
【颜洄:红丝绒的诸位都是为了救周末而来的,继续隐瞒未免太凉人心,我来解释吧。】
【毒蝎子:呦,终于舍得开口了?】
【愚者:嘻嘻,活捉一只逃跑的副会~】
逐夜者的人是真能歪话题,手速还快,眨眼刷出大半页的废话。开头还是挤兑颜洄,后续又开始促狭孔颜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好在颜洄丝毫不受影响:
【孔未晞:你们的话,太多了。】
【颜洄:周末的技能虽然霸道,但有一个附带且无法驱散的debuff,叫做‘永远的16岁’。】
【颜洄:这个debuff是写进技能里的,大致的效果是,每当周末活到17岁生日那一刻,他的身体就会立刻回溯到16岁生日当天的状态,包括记忆、怀表中的道具、全阶解锁的技能。】
颜洄中途礼貌地插了一句“谢谢会长帮忙清屏”,又接着解释:
【颜洄:相当于满级的号,每满一年,就得清零重练。】
【颜洄:而且,每多活过一天,他就会想起过去那些年里那一天发生的事……不论是生离还是死别。】
【孔未晞:不用谢。】
【孔未晞:孤舟的时间流速是混乱的。每个副本、每个休息站之间都各不相同。我只知道,周末在我眼皮子底下,已经度过了一百个16岁。】
【颜洄:生死诀别带来的创伤并非不可愈合,只是需要漫长的时间。寻常人要是能活个百来岁,说不定真能看淡这些无奈之事……但周末不一样。】
【颜洄:对他来说,他是在用十六岁这一年的时间,荷载起百年来经历的所有……或许前一天,他才刚想起某位长辈如何护下他的性命,许诺会守护他直到返乡,但不消几日,他就会回忆起这位长辈惨死在他面前的模样。】
【愚者:也有可能是先看见人死,才开始回忆初见哦~】
【愚者:百年的时光被重叠在同一年嘛~被剧透是难免的事。这不就跟看小说时被剧透‘最后这个英雄会死得超——惨’一样?看小说还能及时损止,但周末又不能,前一天看见某个人被怪物撕裂的模样,后一天他还是得被摁着头从初见开始,一点一点回忆起相处的经历,然后目送这个人,一步一步走向既定的死亡~】
【佚名:不光是这样。一百年的时间重叠,就意味着到了后期,周末在一天之内,至少得经历二十来起拼尽全力营救某人,但仍然失之交臂的无可奈何。这其中或许还包含被背叛、被捅刀……越到后期,这些混乱的碎片化记忆越容易导致周末的精神处于不稳定状态。】
【小桃:……】
【小桃:我说……之前他突然在副本里捅我刀子,该不会就是记起什么被背叛的经历了吧?】
【愚者:Bingo~你反应还是蛮快的嘛。】
【颜洄:这些经历,恐怕没人能和他感同身受,也无法替他承受。所以越到后期,他越不喜欢和人倾诉。我每次主动去询问他,他都只会硬邦邦地回一句,‘知道吗?在昨天我恢复的记忆里,我已经跟你抱怨过五回同样的事。你听着不累,我回忆起来都觉得耳朵磨茧。’】
【孔未晞:所以后期他每一轮走到最后,都会精神崩溃。我最多只能控制他不至于提前自毁,毕竟在17岁生日前死掉,他就没机会回溯了。】
但是疯子是看不住的。
【孔未晞:有几回……他差点躲开我的看护,提前跑去孤舟自爆。我抓了几次,后来只能跟他承诺,只要他熬到17岁生日这天,到时候随便他怎么炸孤舟,怎么宣泄情绪都可以。】
【孔未晞:……是我作为会长无能,只能为他守住这最后一丝底线。】
【孔未晞:所以,接到AI电话的朋友们,我并不打算替周末寻求你们原谅,只希望你们不要误解。准备那样一个AI道具,周末的初心并不是欺骗,而是希望你们不要为他担心,所以才用AI定格出那个最初的纯粹快乐的自己。】
【小桃:……但是,现在距离他的16岁生日,也才过去一个月而已吧?】
【孔未晞:是的。所以你们现在看到的周末其实算是状态不错的。他清醒的时间很多,人也没到疯癫的程度。】
【小桃:……后面还有是11个月,他后面得疯成什么样?】
【孔未晞:……不清楚。这一两年的最后三四个月,我们不得不让佚名把周末制作成傀儡,才能控制住他的发扬。不过这一次……我刚刚看周末的神色,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痛苦?】
乌望将毛巾搭上旁边的晾架,披上从储物格中取出的睡袍掀帘而出,看见扶光正坐在小圆桌边,看着孔未晞发的最后一句话微微皱眉:“闲话你也看?我留这个投影给你,是让你多看看前面的计划书,别错过救人的时机。”
扶光的视线在光屏上停留了几秒,才收回视线:“看过了。”
乌望微微倾身,左手撑着扶光身侧的小圆桌,右手搭着扶光肩后的椅背:“那作为交换条件,是不是该给我看看你跟拍卖张聊了什么?”
作为通缉榜的常驻之一,偷渡客的人际交往匮乏得令人发指,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以来,市面上几乎一条关于他的情报都没有。
拍卖张多半是扶光唯一选定的接触人员,这样被背叛或者出卖,也不用纠结到底谁是内鬼。
黑色的老款手机就在乌望手边,他却礼貌——亦或是恶趣味地没碰。手机老旧的色泽衬得乌望的手更白,白得简直乍眼。
“嗡……”
手机恰是时候的响起,乌望直起身体:“来电显示是‘张’,接——”
他垂在颈侧的半长头发忽然被扶光粗暴地扯了一下,晦朔迅速略过他的额前,将那些滴滴答答砸在扶光腿上的湿热水珠蒸发殆尽。
扶光推开乌望,拿起手机。拇指的骨节擦过乌望压在手机边的左手外侧,在皮肤上留下干燥温热的触觉。
他垂着眼睫按下接通,拍卖张沙哑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钻出来:“旁边有人吗老板?我——”
扶光:“有。”
只是走个过场,根本没觉得老板这么晚房间里会留人的拍卖张还没反应过来:“找到三样你要——嘎??”
乌望靠在桌边哼笑了一声,指腹揉着自己被拽痛的发根。
拍卖张:“??”
拍卖张:“啊,那,我……过会儿再打?”
扶光在乌望的盯视中放下手机,按下公放:“不用,说。”
第46章
拍卖张明显迟疑了一阵,才乖乖接着汇报:“您之前不是让行里留意,拍卖品里还有没有类似初号引擎这样的供能装置吗?我看了下后天的展会清单,找到几个大概符合标准的……”
乌望听得惊讶,冲着扶光挑眉:“你要供能装置做什么?造机甲?开战舰?”
扶光柔声阴阳:“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是不是忘了之前曾在我胸口开过一个洞?那么重的伤,我又不是喝西北风就能养回来。”
“哦,”乌望学着扶光的语气回怼:“那之前我们拿走两个引擎,岂不是耽误了你养伤?”
他侧了侧身体,凌厉的眉眼带上了些戏弄的意味:“要我帮你……补补吗?”
乌望口中的“补补”,指的是他已经将引擎装进手臂,可以实现长期循环供能,帮扶光充充电完全不成问题。
但拍卖张又不知道,拍卖张安静如鸡:“……”
他有点拿不准这会儿自己是不是应该自觉地挂断电话,但老板又没发话——
扶光微笑着将乌望抵开:“谨谢不敏。你敢补,我不敢接。”
他敲了下手机:“继续说。”
“……”拍卖张放空自己,“还有就是那什么……卡西的行踪。”
“您让行里查有没有关于星海爆炸的情报,有没有人来买关于星海爆炸的情报……目前,这两者都没有什么消息。”
拍卖张忍了又忍,还是道:“老板,之前我给您发过去的副本情报,您看了吧?这个盛景公寓,过了七点就有怪物在走廊巡逻,您这个点让人进房间……留、留过夜啊?”
“……”扶光直接掐断电话,代替回答。
他是没这个打算,奈何有人不请自来——
扶光:“……乌望,你不要得寸进尺。这是我的房间,我允许你坐我的床了?”
乌望对沁着冷雪木香的被褥很满意:“得寸进尺的是我吗?属于你的东西我已经还给你了,按照誓约,我们之间的过节应该一笔勾销。你在这种时候查卡西的行踪做什么?难道你也是爱狗人士?”
都是千年的狐狸,何必假装对对方的人品抱有期许。
乌望舒舒服服窝进被里:“看时间表,过了晚上八点,公寓就不安全了。你也不想我无声无息地死在床上吧?那今晚,就麻烦你帮忙守夜了?卑劣到想用一条狗来威胁人的绑匪先生。”
他没去管扶光的反应,眼睛一闭。没过两秒,被手臂传来的通讯邀请重新震开双眼:“……”
人非是这样的。偶尔想装一下逼,也会被各种意外拆台。
乌望不得不接通邀请:“什么事?”
问是这么问,其实在看到投影中“米泽西戴”的名字时,乌望已经基本料到对方想问什么了:“之前的哈哥的确是我在使用它的身躯,很抱歉没跟你说实话。你想撸狗的话再等等,我已经在让拍卖行的朋友帮忙调查卡西的行踪了。”
扶光:“……?”
让?拍卖行的朋友?帮忙?
有些人不做狗以后,脸皮怎么变得这么厚?
“……”米泽西戴硬是被抢得两三秒没说话,缓了一会发觉自己好像没什么可问的了,但直接挂断通讯又好像不太符合正常人的礼节,“……”
又尬了几秒,米泽西戴总算挤出一句寒暄:“怎么没见你带着拉斐尔蝶。之前做的抑制器不好用吗?”
乌望打了个浅浅的哈欠,眼带困倦:“这个本又用不着它,让它蹲在储物格里多睡会好了。”
他体贴地递台阶:“我困了。还有别的事吗?”
米泽西戴迅速否认、道别、挂断电话。
小屋终于重归安静。
也许是冷调的香气十分宜人,也许是睡前的沐浴放松了神经,就连靠坐在圆桌边的扶光也在不知觉间陷入睡眠。
昏昏沉沉,扶光在睡意朦胧间依稀醒了几次,又好像只是在梦中醒来。
意识又混沌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到耳边隐约有人在絮语:
“……这就是你派出的人拼死也要带回的东西?一块怀表?”
“少阴阳怪气,看看这封信——”
“信上说什么?”
“……说这其实不是一块怀表,是他从一座……黑色灯塔上撬下来的……碎片?”
扶光心中一跳,强迫自己骤然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间……血迹斑斑的会议室中?
扶光:“……”
公寓房间呢?
……这是入幻境了吗?
扶光:“…………”
某些人睡前还在说这个本用不到拉斐尔蝶……非酋就该少说话!乌鸦嘴。
扶光抬手抵了下额头,却没打算试着打破幻境。刚刚这群人提到的灯塔碎片让他有些在意,他决定顺着幻境再看看。
他放下手,再度扫视了一圈周围。
暴力破碎过的玻璃窗,满地横躺的怪物尸体……这应该是在某个副本中。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片反光,他掸眼去看,瞅见一枚金色的怀表正躺在人群中央的圆桌上。
“什么意思?这不就是块怀表吗?什么黑色灯塔……嘶,等等,这什么‘黑色灯塔’,跟‘黑塔副本’什么关系?”
“不知道,信上没说。可能时间匆忙,只来得及传出这么多消息。”
话音落下,眼前的场景一花。
脏乱的会议室变成一间冷灰色的大型实验室,实验室中央伫立着一个将近三立方米的金属舱,三不五时泄露出闷闷的响动。
一位军装女士站在金属舱前,神色微妙地盯了几秒,又环视一圈各自在操作台前忙碌的研究员们,最终看向身边的负责人:“你们说打算让这块怀表生命体化?怎么化?把它做成一台机器人,安装AI程序吗?”
“不不不,”负责人烦恼地揉了下杂乱的头发,字斟句酌,“你可能无法相信,但这块怀表——它本身就荷载着极其庞大的意识洪流!”
“根本不需要AI,只要我们能设法弄明白一块金属是如何承载意识的,就能想办法把那股意识洪流拧成一个完整的意识,再给它赋予一个躯壳——”
“上帝啊!”忙碌的研究员们忽然纷纷发出惊呼,“快看!那块怀表刚刚在粒子束的攻击下自动变换形态了!”
“这是什么?看起来像什么东西的碎片……”
“是之前提到过的什么黑塔碎片吗?”
“等等,都看下回放,刚刚它转变的时候,碎片体表好像流动过几道光带,看着像不像……芯片?”
扶光不由地靠近了几分,视线刚落向这些研究员面前的仪器,画面再度切换。
眼前一片漆黑。
原本还能自由活动的身体僵滞难行,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泡在一潭冰水中,耳畔只有机械的嗡鸣和水体更替时的汩汩响动。
有什么声音隔着水体、隔着这片黑暗闷闷地传进来:
“……别说什么‘就快成功了’!!这实验就是个错误!——不,不,从一开始,那个士兵就不该把这个黑塔碎片送回基地……你看看接触过这黑塔碎片的人都变成什么样了?!”
“当年在会议室里的人,全疯了……我们这个研究所,上上下下换了多少轮人!全都是被这东西害的!”
“咚!”
盛着水体的器皿被人从外面重重敲了一下。扶光不受控制地忽然蜷缩了一下身体,意识到自己此时可能被拉入进了实验体的视角。
从旁观者变成参与者,这是陷入幻境程度加深的表征。但扶光仍旧没有行动,因为他模糊地猜到了这位实验体的身份,更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还捧着你那记录板做什么!!我说的话你没听明白吗?!你他妈的也会死,没人能在这个实验室活过三个月!”
“我……我知道,但我这体格,不进实验室,下副本也活不过三个月吧?你不要再激动了,去治疗室休息一下吧,你现在这么暴躁,不是因为真觉得这实验没用,是被实验体46735377号逸散的精神污染侵蚀——”
“老子没事!!”
“……好吧。那我……继续……汇报了?今天需要完成的工作,是确认实验体46735377号的痛觉阈值。它的皮肤虽然比普通人类更加坚韧,但一旦受伤,伤口极难愈合。即便是被纸划破皮肤,如果不及时用药物止血,也会因大量流失血液而陷入虚弱。克里斯提出的建议是,将它的痛觉敏锐度拉到最高,以避免这种乌——”
“最高?好!就拉到最高!我来设置!”
“诶——等等!!实验体46735377号正在接受药物和物理的改造,痛觉敏锐度拉到最高,它会受不——”
一切声音倏然远去。
疼痛,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般卷席而来,霎时将扶光的意识冲刷得断片了几秒。
他好像被人架在火上烧,又好像滚进了针山里,长针细细麻麻扎进全身上下,又渗透毛孔,一点一点钻进血肉里,钻进骨髓里。
他在挣扎出几分清醒意识的瞬间强制自己从主视角脱离,飞出半米后忍不住回望,看见黑暗中有团隐约的白色在剧烈地痉挛、痛苦地扭曲身体,像一道苍白闪电的残像,令扶光下意识地侧开视线,只觉得触目惊心。
他很难将这道身影和他熟识的那个乌望联系在一起,毕竟对方似乎总是锋锐无匹的、难以对付的,强大、心思难测这些词汇才配和对方的名姓联系在一起,弱小、痛苦和那人半点不搭。
他不知道眼前的画面有多大程度受到了幻境的扭曲,但他更倾向于,这或许真是那人的切身经历,因为在初遇同行的那段时间,乌望好像的确很不喜欢做任何有受伤风险的事,唯一一次铤而走险,可能也就是生挖他的心脏——
眼前忽然一亮。
如果换在平时,习惯了和光明作伴的扶光根本不会在意这点亮度上的变动,但这一次,再度被扯入主视角的他近乎本能地闭紧了眼睛,才从那种被光扎伤双眼的疼痛中缓过来。
缓缓睁开眼睛的过程中,某些细碎的画面从他脑海中一一掠过,几乎都是乌望直视光后闭上双眼,随后又侧开视线的。
从前不曾注意,是因为对方的神情实在是太过自然,没有展露出丝毫痛感,哪怕偶有皱眉,也只是平淡轻微的表情变化,和正常人被闪了下眼睛毫无差别。
唯一一次表现得异常明显,可能还是乌望装狗的那会,他强行使用晦朔炸开“地狱”,对方的确因为强光而捂着眼睛趴在地上呜呜了一会,但谁会怀疑一条狗的反应……哪怕是后来知晓对方装狗的真相,他也只觉得那是浮夸的演戏,没想过会是……真的有那么疼?
……那刚刚在门边,乌望为什么看着他的法器,没有挪开视线?
他在朦胧间沉思着,依稀听见有人似乎在喊他的名字,大概是现实中的乌望发觉他的异样,在尝试唤醒他。
但扶光看了眼周围熟悉的场面,几乎没什么犹豫地继续放任自己更深地陷入幻境——
……………
这是一个老式的地铁车站。
无望半跪在地上,平复自己的呼吸,身边是三四个堆垒在一起的NPC,胸口被他一剑贯穿,钉在地面。
“结束了,这是最后一波怪物。”扶光逗弄着指尖的晦朔,将自己身上的暗伤一一逆转,“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休息,还是接着下副本?”
…………
这一段记忆,扶光非常熟悉。
接下来就该是他的天赋预视被动触发,“看见”前一秒还好好的无望骤然发难,下一秒就以手为爪,狠狠贯穿他的胸口。
他倒不至于盲信预视,二话不说就动手反击,只不动声色地抓住游来游去的晦朔,绷紧了身体。
然后,事情就像他预视的那样发展了——半跪在地的无望蓦然抛开长剑,反手为爪,合身攻来。他抖出锁链反击,却因为锁链不允许他下杀手而落后一步,只将无望打得重伤,自己也丢了心脏。
他后来一直想不明白,无望好好地为什么要攻击他,难道他的心脏对无望来说有什么价值?
直到这一刻,他跟随着无望的视角,从半跪在地,低头喘息,再到抬起头颅,侧目回视。
透过毫无缝隙的面具,他“看见”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团巨大的,笼罩着黑雾的光团,混沌且不祥地翻涌着各种情绪。
一些久经沉淀的情绪裹覆在黑雾的更深层,也有一些崭新的情绪,以浓郁扎眼的色泽流溢在黑雾之外。
是代表着疑虑和防备的狞紫,还有充满着杀意、越发鲜亮的血红。
无望的动作顿了一下,并没有因此立刻行动,而是无声地调整了人造躯壳的视觉,忽略了那团充满敌意的光团,视线再度穿透面具,扫描向那个站在不远处的同伴每一寸肌肉的变动。
他看见了对面的人抬手攥住晦朔,是同行期间每一次发起进攻的前兆;浑身绷紧的肌肉,意味着对方将毫无保留地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