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by西瓜炒肉
西瓜炒肉  发于:2024年0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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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千冷汗涔涔,认真道:“我会问清他观叶阵究竟有谁知晓,曲氏又为何会有魔修在追杀姜先生。”
安无雪默然。
裴千手腕上,那灵绳拉得愈来愈快,他知道曲忌之等不下去了。
他转身要走,又听到安无雪同他说:“还有一事,算我与仙尊之间的私事,想拜托你与曲家这位小仙师。”
“首座请讲。”
“仙尊身上的无情咒,非我所下,我也解不开……”
那无情咒是南鹤仙尊生前所下,唯有仙者境可破。
安无雪摸不清谢折风的心魔到底会不会和这无情咒有关,也不清楚如今破咒好还是留着咒术好。
“……眼下恐怕只有仙尊自己能自行破咒。曲忌之既然能来找你,必然已经破咒,可否帮我从他那里探听一下,他是如此破咒的?破咒前后又有何影响?”
裴千点头。
“除此之外,曲氏持有此咒,我想探查咒术根源,若是可以,也希望你能帮我问问曲氏是否有其他相关的消息。”
“首座,”裴千抬手,比了个数字,“这是两件事。”
安无雪:“……”
他说:“我的春华有点想见血了。”
裴千立刻作揖:“鄙人这就去办!”
安无雪扔给他一个刚刚制成的书册。
“此乃落月峰的幻术,你本就擅长因果道,捏造出来的幻境自然能得天独厚。此幻术能造成魂牵梦绕之境,恍若真实,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是落月峰的不传之秘。”
裴千展开书册看了两眼,感叹道:“好缺德的法术。”
安无雪瞥了他一眼:“若是那位曲小仙师再纠缠于你,你可以用此幻术编织美满姻缘,满足他之执迷,说不定也就破了曲氏预言的无情劫。”
裴千于是赞叹道:“缺德得我好喜欢。”
安无雪:“……”
裴千感受到安无雪的无语,赶忙收好这宝贝一样的书册,打开门,又贴心地给安无雪合上门,溜回去找曲忌之了。
四方刚一静下,安无雪站在床边,望着昏睡中的谢折风,又想起方才裴千所说的话。
——“……若是有人中了无情咒,可其情意坚不可摧,那自然也能在咒术未解之时,生生凭借自身意志之坚定,抵抗无情咒的作用。”
他解开了谢折风身上灵力和神识的禁锢,怔怔立于一旁。
不知多久。
他蓦地自嘲般笑了。
谢折风许久不曾做梦了。
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睡着,也忘了自己怎么就入了梦。
他与心魔争斗数百年,每每入梦,总是可怕至极的噩梦,或是师兄消逝的身影。这样的梦出现得多了,若不是心魔拖着他入梦,他便再也不敢做梦。
入北冥之后,他心魔被压抑得狠,师兄存在的噩梦,他已经许久不曾遇到。
以至于他再度见到师兄站在落月峰磨剑石前,回眸看着他时,没有意识到他入了梦。
他只知道一个劲地冲到师兄面前,怕对方消失,什么也不曾想,就抱了上去。
可他刚一凑近,便突然想起,师兄回来以后,似是不愿接近他的。
他心下一凛,动作一滞,又收回了动作。
可师兄却对他笑了一下,反倒拉住了他。
“师弟,”梦中,师兄如千年前那般温和地喊他,“怎么不动了?”
师兄反而朝他走近。
本该是他梦寐以求之事。
哪怕是梦中,也已经是他千年不曾寻得的美梦。
可谢折风却突然一股惊惧涌上心头。
千年后的师兄从未对他这么好过,更不可能重回落月,在磨剑石前对他一如往昔!
师兄是要骗我!
他要给我下无情咒。
他要让我忘了他!
谢折风猛然后退。
梦中,师兄双眼微弯,眸光明亮。
“怎么了?师弟不想同我亲近吗?”
怎么不想。
可他却再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退到磨剑石上的剑痕都看不清,退到远远看着师兄的笑容居然觉着可怕刺目。
大妖大魔见着他都不战而逃,仙修高手尽知出寒剑之名,他坐仙尊位千余年,从来只有他人看见到落荒而逃的份。
可他却被自己曾经求而不得的笑容吓得不敢靠近。
慌乱得全然不似他。
可梦中的师兄还是笑着上前,问他:“师弟在怕什么?师弟还记得我?”
“师弟还记得?”
“那你该忘了。”
不!!!
谢折风乍然清醒。
他猛地从床榻上坐起。
五百年前的幻境中,天色已黑,屋内被人摆放了两盏火精炼制而成的夜明灯,明亮而温暖。
可明窗却大大地敞开着,送来夜里凉风,映入窗外星星点点的天穹。
安无雪就坐在明窗旁,夜风吹得他的发梢一荡一荡的,似是要荡进谁的心里。
他身旁放着一枚夜明珠,就着明光,安无雪正在翻看着什么凡俗书册。
谢折风恍了一瞬。
师兄……
安无雪也听到他醒来的动静,从书册上收回目光,看向床榻,神色平淡。
他语气不咸不淡:“醒了?”
谢折风怔怔点头。
安无雪便说:“姜轻还在曲家之中,他说上官了了应当明后日便会拜访曲家,让我们做好准备。
“裴千和曲忌之在隔壁,今日我们见到的曲忌之不是幻境里的曲忌之,而是真实的曲忌之——他也入了此间幻境。
“所以五百年前的裴千和曲忌之都还在正常的轨迹之上,幻境目前还没有任何问题。”
他说完这些公事,便放缓了语调,“我弄晕你之时,下手太重,你一直没醒,我觉得无聊,便去夜集买了本凡间戏文的书册,正看到关头,你就醒了。”
谢折风更是恍惚。
他好似回到了仙祸之时,和安无雪商讨两界要事之时的时光中,又好像看到了当初在冥海岸边等不到他却依旧温润如水的师兄。
可他心底一颤,突然又想起白日里那个要给自己落咒的师兄。
他双唇微动,说不出话来。
安无雪兀自接着说:“戏文差一点就看完了,仙尊自行休息一会,让我看完它吧。”
谢折风动也不敢动。
他还处于刚刚清醒的茫然之中,却也知道安无雪让他不要打扰,于是他只是僵直地坐在床上,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他就这么看着安无雪,竟然还是能感受到自己对眼前之人的绵绵情意。
他喜欢师兄。
他爱师兄。
——他没有忘!!!
谢折风屏着息,生怕自己还在梦中。
师兄没给他落咒?
可他先前那般哀求,安无雪都不曾露出一点儿的犹豫之色。
还是说,安无雪已经给他下咒了,只是此咒对他无用?
那师兄现在对他如此平和,是不是不知道咒术失效,已经将他当一个无情无义的仙尊对待了?
他刚从一场比死还要可怕的梦中逃离,此时神魂都似是打结了,想什么都是一团浆糊。
静谧之中,谢折风茫然地忐忑着。
安无雪看完,合上书册,复又朝谢折风看去。
“师弟,”他换了称呼,“你出生琅风,可还记得归絮海上,有着同海中繁星一般的雪莲?”
“记得……”
“归絮海妖魔众多,海水和冰霜又阻碍寻常修者神识,只有师弟这种灵力天生冰寒之人方能在其中随意行走。”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重复着千年前说过的话语。
“雪莲藏在归絮海的雪沫中,归絮海广袤冰寒,我神识难以展开,分不清雪莲和雪沫,师弟可否帮我找一株?”
谢折风不假思索道:“自然,师兄想要什么,我都会为师兄去取。我——”
他话语一顿,突然想起无情咒一事。
他骤然露出慌乱之色。
他这般回答,哪里有半点忘情的模样?
若是师兄知晓落咒失败,又要再给他下咒一次……
明窗旁,安无雪正在思索着千年前的往事。
他会问这个问题,看谢折风的反应,也只是想看看从前那些师弟反复无常之举,是否出自无情咒。
谢折风的回答昭示了答案。
谢折风当初若是记得他的嘱托,只是不记得帮他摘,如今听到一模一样的话语,不该对此毫无反应。
这人是连他嘱托过这件事都完完全全忘了。
果然如此……
“师兄!”
他正沉思着,谢折风却蓦地下了床榻,几步冲至他的面前。
他坐在茶案旁的木椅之上,谢折风竟干脆在他面前跪坐而下,稍稍仰头看着他,格外急促地同他说:“我方才会应承师兄,愿意帮师兄去摘,是因同门之情谊,这只是、只是举手之劳!”
“我对师兄没有情爱之心!”
“我……我忘了,你相信我。”

谢折风神色一顿。
他分明怕极了安无雪要对他下那个什么没听过的无情咒,此时听到对方这么平静地说出没有下咒,他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他还记得昏迷之前,安无雪那全然不为所动的神情……
他踌躇了一会,仍然稍稍仰头看着他的师兄,低声问:“……当真?”
安无雪沉默了片刻。
在谢折风醒来之前,裴千又过来了一次,带着曲忌之的答案。
裴千和他说:“曲忌之破咒,主要是因为我本身没有下死手,咒术本就松垮。
“时间久了,他慢慢察觉到不对,却因不知无情咒的存在,不知到底怎么回事。所以他给自己也开了个观叶阵……”
“他在观叶阵中徘徊三百年,自困其中,不断回忆着从小到大的往事,终于破了无情咒的桎梏,想起了——等等,不能说是想起,而是又犯病了。然后他知道了自己身上可能有咒术,也在观叶阵里的曲家徘徊很久,这也是曲氏其他人会知晓观叶阵门道的原因。
“毕竟以曲忌之的身份,入阵三百年,曲氏长辈都看在眼里,是谁趁机学去了观叶阵,他也无法明确。
“总之他最后同样找到了无情咒。”
“然后他就给自己解咒了?”安无雪问。
“对,那时候他的修为比我给他落咒的时候高了不少,解咒很容易。”
那么曲忌之中咒一事,和谢折风还不太一样。
谢折风的咒是落于神魂之上,被仙祸之时的南鹤仙尊亲手落下。
南鹤是谁?
是当年便已是鼎盛的修真界第一大宗落月峰的掌权之人,是长生仙还有数十位存于世间之时,都能力压众仙者的无情道天才。当年祸起北冥,浮生道天才北冥仙君最终也被南鹤斩于剑下。
谢折风虽然天纵奇才,是修真界有史以来登仙最快之人,但说到底,师弟登仙不过千年,还无情道破,困于心魔八百年。此时的谢折风,修为能高过落咒之时已经成仙几千年的南鹤吗?
可若是谢折风解不了无情咒,又知晓此咒已从师弟少年之时便刻于神魂中,师弟会如何?
这无情咒已经名存实亡,对谢折风没了作用,若是他走错一步,反倒出了差池……
思绪回笼,安无雪看着面前惴惴不安的谢折风,最终还是决定,先不提南鹤给谢折风下咒一事。
他最终只是说:“仙尊有没有中咒,自己没有感觉吗?你又不是没有修过无情道,有情还是无情难道分不清?没落咒就是没落咒,我又没有必要在此事之上耍你。”
谢折风怔了怔。
他眸光转动,真的在思虑安无雪所说之话。
他逐渐从噩梦之中清醒过来,回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顿觉愚蠢。可这般愚蠢言语,安无雪也没说什么……
几息之后,他低头,嘴角微微扬起,不可自抑地笑了一下——安无雪真的没给他下咒!
可他刚刚起了笑意,却又忙不迭压了下来。
他甚至不敢提这无情咒一事,赶忙道:“那我们如今是等到明后日,入曲氏门庭,杀了幻境里的上官了了?”
安无雪点头,又稍一皱眉。
“你……你起来坐着吧。”
谢折风如今这般跪坐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他着实有些别扭。
他已知晓无情咒一事,过往种种,不知该爱还是该恨。
可他死于出寒剑光之下却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苦衷也好,隐情也罢,说到底都只是他上辈子的事情。
若说他之前对谢折风没有报复之心,毫无杀意,是因为天下需要出寒剑、两界需要长生仙,那如今,只是真正的无爱无恨了。
因此他同谢折风说话,话语缓和了许多。
谢折风却反而有些惶惶然地望着他,犹豫了一会,这才听话地站起来,坐在茶案另一边的木椅之上。
安无雪这才发出一道传音送至隔壁。
谢折风看了一眼自己衣袖上的血迹,想问安无雪为何给他治了伤,却不给他换件衣裳——连那和师兄只有几面之缘的姜轻都能有此待遇。
可他自是不敢问,只好自己悄无声息地换了一件白衣。
不多时,裴千便同那曲小仙师一道进来了。
这两人手腕之间,还牵着那灵绳。
安无雪挑眉。
裴千讪笑一声:“我都说了他有病。”
曲忌之笑道:“两位就是裴千说的落月峰来援北冥之人?”
安无雪探了探裴千的灵力,淡然道:“你身上的灵力封印还没解?若是想解,我可替你解开。”
曲忌之面色一沉。
这两人进来之时,谢折风便敛下一切神色,冷着一张脸坐在一旁。
曲忌之刚对安无雪露出不满的眼神,这人便冷冷地看向进门这两人。
出寒仙尊平日里光是持剑立在那里,便可见无数仙修闻风丧胆,微凉的目光更是带着威压,把曲忌之和裴千都看得一怵。
曲忌之先是没由来神魂一颤,下一刻回过神来,直接一步上前,将裴千挡在身后。
裴千心中叫苦。
一边是仙尊和首座,一边是曲忌之。
他赶忙说:“不用解开不用解开……他也没对我做什么……我们不是要谈观叶阵的事情吗?”
安无雪伸手,请他们坐下,随后道:“曲小仙师先前和裴千说,你先前自困其中三百年,曲氏长辈都知晓此事,所以你无法确定是否有人趁着你自困在阵中之时,偷偷在阵外学去了这阵法门道。
“可是你既然是曲家此代唯一的传承之人,曲氏还是在意你的安危的吧?你把自己困在观叶阵里,能知晓此事的人应当不多。”
“这位道友是想问我曲家谁最有嫌疑吧?”曲忌之直言道,“那必然是我的母亲,曲家家主曲问心。”
安无雪一愣。
这个名字他熟识。
他陨落之前,曲问心还不是曲家家主,和他算是同辈,在立北冥剑阵之时,也听他调遣过。
若论其品行,安无雪却没什么印象了。似乎是一个有点天赋但说不上惊才绝艳的阵道仙修。
这样的人,仙祸之中很多很多。
谢折风也问:“既是你的生母,你就没有其他怀疑之人?”
“有,很多,但她是最有可能以血脉之力偷偷入我的观叶阵学走布阵门道的人。裴千所说的曲氏魔修已经有渡劫期的修为,谁能使唤得了渡劫期的曲家人?不还是只有她。
“她是我的生母,可我不得不说,我从观叶阵出来之后,她变了许多,我已经不敢确认——”
曲忌之把玩着那牵动裴千的灵绳,拽到裴千瞪着他,他才心满意足地接着说,“在我入阵的几百年里,她是不是道心已变?”
他转头看向谢折风,却又垂下目光,语气颇为尊敬,“而且,裴千应该和仙尊说了我和他之间的因果。我娘既然能做出这等偷天换日的尝试,她一直都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裴千点头:“也是——等等,我好像没和你说过这是仙尊!”
曲忌之歪了歪头:“仙尊近百年来,偶有来北冥调阅北冥卷宗之时,每回都是上官城主亲自接待,有一回我刚好去过城主府,远远见过,虽然看不清尊容,但仙尊风采无双,见过一次便不会忘。”
安无雪:“……”
他这才想起来,谢折风自封灵力之后脸上的幻术失效,一直不曾重新遮掩面容。
曲忌之又看向安无雪:“可这一位道友,我确实不认识,想遍如今两界叫得出名堂的渡劫修士,也想不到对应之人。”
裴千嘀咕道:“你要是能想得到才怪……”
安无雪笑道:“我今夜无聊,去买戏文话本看时,听到凡人谈论到你,都说你是‘小北冥’,聪慧非常,长袖善舞,颇有北冥仙君未入魔之前的影子。现在一看,此言确实不假。
“可我尚有一言。”
“哦?”
“有其风采便可,还是莫要太像了。”
曲忌之轻笑一声,听懂了安无雪言语之中的敲打。
“我不会入魔,”他说,“哪怕是为了裴千,我也不可能走这等不归之路。”
安无雪点到为止,继续道:“那你是如何碰到我们的?”
“这可真的是巧了。阵起之后,第一城的生灵都被卷入,我徘徊其中,发现是自己创的阵,本来想查一查。但我说到底也只是一个人,顶多只能凭借着对此阵的了解在其中游刃有余,做不了什么多余的事情。
“所以我想着干脆不要浪费机会,找了好几个幻境,才找到合籍宴当天。本来还想着拉五百年前的裴千去完成合籍呢,没想到是个不能动的死门,我刚想破幻境离开,却发现又有一个裴千,我和他实在是天定姻缘。”
裴千大喊:“你有病吧!!什么天定姻缘!?”
安无雪:“……”
困困:“……呜。”
谢折风都侧过头,不想看这两人。
该问的也都问完了,安无雪默了默,说:“既如此,明日我们入曲氏寻上官了了,我和仙尊会顺带探一探五百年前的曲问心,今晚便睡下歇息吧。你二人有什么私事,一边儿解决去。”
裴千最先松了口气,主动拽着那灵绳,一边骂着“疯子”“狗东西”“有病”,一边把曲忌之拽走了。
安无雪也累了。
他对谢折风说:“我去另一间空房歇息,仙尊自便。”
谢折风下意识便起身想拦。
没什么原因,只是他怕师兄离开自己的视线,怕师兄又走了。
可这一回,安无雪不过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便心尖一颤,蓦然道:“我……没什么,我不会妨碍师兄,师兄好好休息。”
安无雪又打量了他几眼,没看出什么奇怪之处,便带着困困去了隔壁。
客房还开着,谢折风却没有心思合上房门,在听到隔壁安无雪进屋的动静之后,他倏地没了力气。
他不知师兄为何最终改了主意,不再落下无情咒,可他怕自己方才情爱之心太显,让师兄觉着不舒服,又想让他忘情。
他一想到此事,神思全乱,只能凭借着最后一丝理智,维持面上神情。
如今人走了,谢折风整个人都软了下来,靠着窗栏,心有余悸。
不知过了多久。
他这才上了床,拢衣躺下。
五百年前的幻境里的这一夜,月朗星稀,曲氏门庭之外处处挂着彻底不熄的红灯笼。
明窗未关,夜风习习。
出寒仙尊躺在凡俗的床褥之上,每每闭上双眸,便总觉得师兄突然坐于床边,抬手要封他灵力,低声和他说:“你该忘了。”
他猛地睁眼,客房内只有月色,分明什么也没有。
他摊开神识,还能感受到隔壁师兄的气息,对方分明正在平稳地沉睡着。
可他却彻底睡不着了。

谢折风在月色中独坐许久。
师兄明明没有继续说什么,无情咒也没有落下。可哪怕是现在,他回想起师兄给他下咒之时淡然无谓的模样,仍然心有余悸。
他渐渐冷静下来,却觉着古怪。
为何会这么怕?
他从未如此怕过什么。
怕得就好像此事发生过一样。
他静坐半晌,最终还是悄然无声地来到隔壁安无雪歇息的客房。
安无雪没有设结界。
修士沉睡时若是不设结界,反倒警觉。
谢折风格外小心地行至床边,就着月华,看到师兄正在熟睡。困困正用耳朵捂着双眼,紧紧挨在安无雪的肩膀旁。
人还在。
也没有睁开眼,让他忘了一切,对他说那些比酷刑还要可怕的话。
他还是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若是被安无雪知道,必然又要生气的决定。
他无声地从寝被中抓出安无雪的手腕,掀起安无雪左臂的衣袖。
师兄如今的修为毕竟还是没他高,他这般举动,安无雪和困困都还在熟睡之中,对此一无所觉。
傀儡印映入眼帘。
谢折风双手交叠,结出法印。
——是他曾经给安无雪下过的禁咒。
那禁咒可在三日内转移被下咒者的身体痛楚,之前安无雪突破渡劫境,经脉如撕裂般痛苦,他便是以此咒术替安无雪承担苦楚的。
他稍稍修改了咒术,将咒术下在傀儡印之上!
如此一来,咒术并不覆盖全身,许久不会失效,只有傀儡印发作之痛楚才会转移到他的身上,师兄很难发现。
他先前便一直在偷偷研究此法,却因安无雪说过不喜如此,一直不敢用。
现下却没得选了。
他知安无雪不想和他有这些牵扯,可他怕师兄仍存着让他忘情之心。
这次安无雪放弃了打算,日后呢?
他无法对安无雪有防备,若是当真……
谢折风不敢想,却更怕自己被下了无情咒忘了安无雪后,安无雪身上的傀儡印要是发作了,该如何是好?
傀儡印发作,生不如死。
他下了这禁咒,那么从此之后,不论他记不记得师兄,师兄身上的傀儡印发作,受傀儡印折磨的人也只会是他,那他自然会想尽办法替安无雪缓解或是解咒。
禁咒落下,谢折风彻底放下心。
他转身想走,却又有些不舍。
睡梦中的安无雪和衣而眠,格外乖顺,寝被在困困翻身的动作下稍稍凌乱,可被子下的人一无所觉,安安静静地卧在床榻之上。
温柔而随和。
谢折风曾经以为安无雪一直都是温柔随和的。
仙祸那时,仙修和魔修斗争得格外惨烈,他和安无雪居于高位,自然都不可能是优柔寡断之人。可师兄只对魔修冷硬,应对身边之人,从来都是笑颜相对。
可如今……
如今师兄也没变。
只是,或许,他不是那个“身边之人”了。
他干脆在床边席地而坐。
听着寂静之中师兄的呼吸声,他打坐着闭上双眸,总算没有方才那般挥之不去的忧虑。
他渐渐入了深梦。
月色愈发浓稠,五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滑入寂静的深夜,万家灯火消散于星空之下,长街之上人影寂寥。
星河西流,圆月入海,东方天穹悄然无声地画出一抹狭长细白。
一夜便这么溜走了。
安无雪缓缓睁眼起身,困困在自己身侧打了个哈欠。
屋内只有他一人,昨夜明窗未关,结界未立,可寝被却规整地盖在他的身上,他似是一晚都不曾吹着凉风。
一道传音符逐风而来,飘入明窗,送至安无雪的眼前。
安无雪随意挥手,符咒打开,飘出姜轻的嗓音:“城主将至,速来曲氏。”
他捏碎符咒,随意用了除尘清洗的术法,抱起困困走出客房,展开神识想通知谢折风。
可他发现唯有裴千和曲忌之还在房中,谢折风却已经在客栈的大堂了。
他给裴千传了个信便往台阶下走。
北冥繁盛,第一城更是极盛,又是曲家小仙师的合籍宴,客栈人来人往,大堂喝茶听书的桌子都几乎坐满了人。
唯有谢折风坐着的那一张空空荡荡。
男人衣冠齐整,穿着那身他赠的白袍,墨发雪簪。没了幻术遮挡,真实的容貌显露在外,俊美无俦,在这人来人往人头攒动的大堂都格外显眼。
可这样一张脸的主人却只是冷冷地坐在那,一双黑眸里的光影如深潭里的繁星,看得见,捞不着,让人不敢靠近。
身在人间,却仿若不属人间。
安无雪自台阶而下,一眼便瞧见了他的师弟。
那人也立时察觉到他的靠近,侧过头来,幽深的黑眸立时浮现出璨璨明光。
同方才疏离冷淡的模样判若两人。
安无雪被这般看着,登时错开目光。
“师——”
安无雪止住对方。
“你怎么在这?”他在谢折风面前坐下。
谈起两界之事,出寒仙尊终于敛下神色,肃然道:“既然曲忌之觉得此事多半和曲家家主曲问心有关,一切改变都不会是突然之事,几百年的时间足以有迹可循。我坐在此听了一会来往之人谈论曲家合籍宴。”
“如何?”
“并无恶言,也无美言。”
这时,裴千也和曲忌之也下来了。
这两人作为合籍宴的“主角”,自然不可能明晃晃一起出现在人群之中,两人全都用了更改面容的幻术,顶着平平无奇的脸走了过来。
裴千的灵力总算没有被封着,可手腕之上灵绳还是若隐若现。
他光是走到安无雪面前这几步,稍稍低头瞧见那灵绳的痕迹,立刻瞪了曲忌之一眼。
可曲忌之居然就在看着他,他不仅没瞪着,被直接对上了那人笑盈盈的双眸。
裴千嘀咕了一声:“有!病!”
“嗯。”
裴千:“。”
安无雪皱眉:“这灵绳怎么还绑着?我不管你们的私事,可若是影响到北冥之事,我不会留情面。”
曲忌之:“你——”
裴千直接捂住了他的嘴,随后笑着对安无雪说:“不会影响,他有病而已。上官城主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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