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雪等人行在凡世人流中,还看到长街旁的戏台之上,凡人在演上官了了少时大义灭亲助南鹤追杀北冥仙君的戏曲。
裴千极为轻车熟路地入了茶楼,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在那嗑瓜子吃花生待了一刻,同来往的不认识的修士都说上了几句话,便手中抛着花生窜回他们身边,说:“有点难办的是,我大概知道具体的时间点了,这是在五百二十年前——这时候我还在第一城,我可别撞见我自己。”
安无雪挑眉:“但这也是好消息吧?”
既然有曾经的裴千,说明这段时间必然在裴千的记忆里。
果不其然,裴千点头道:“我回忆了一下,这时候上官城主确实在第一城中,而且这段时间她似乎会拜访曲家,我们只要不惊动死门杀机,在这个幻境里杀了城主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他说完,面露古怪:“在第一城里大声密谋杀害城主这种事情,居然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要做的正事?”
姜轻:“谢道友布了隔音结界,你想多大声都可以。”
安无雪:“……”
第74章
他们此时还在大街上,来往凡人修士众多,裴千思索片刻,在自己脸上布下幻术,免得五百年前的故人认出。
瘴兽罕见,谢折风也隐下了困困身影。
如今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四个面孔陌生的大成期修士。
“你刚才说上官城主过段时间会拜访曲家,”安无雪问裴千,“可有确切时间?还记得是因为什么事情吗?”
裴千眼神闪烁,犹疑片刻,才说:“城主拜访之时我不在曲家,是回去之后才知道她来过,所以无法确定具体时间——我们先在曲家附近的客栈住下吧?”
谢折风皱眉道:“要等吗?我直接杀去城主府不行?”
裴千严肃道:“此乃死门,一有变故就是天翻地覆,万一出手之时上官城主还未出现,死门杀机就改变了此番天地,那我们可能连见到她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说着,已经在裴千的领路之下,往曲家门庭所在之处赶去。
曲氏是北冥阵道第一望族,除了曲家修士,在其手下谋生的凡人和散修也很多,越靠近曲家,周围便越是繁盛。
曲家甚至在千万年前出过长生仙,哪怕是仙祸之时,安无雪在北冥布阵,曲氏也有不少阵道高手在他手下听命。
这么一个底蕴悠久的仙门望族,为何会参与到北冥祸事当中?图什么?
安无雪一路打量走过,并未发现五百年前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裴千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客栈门前,说:“这家客栈离得近、建得高,住在楼高的客房里,可以看到曲家的外围。”
客栈来往之人众多,大堂还请了个说书先生,堂下坐满了人。
姜轻笑着上前,对伙计说:“可有四间空房?楼高最好。”
伙计面露难色:“客官,空房有,但是……这几日曲氏喜宴,高一点的客房都是要留给有曲家请柬的仙师的……”
安无雪眉梢一动——曲氏喜宴?
难怪这么热闹,难道上官了了拜访曲家,其实也是参加这个什么喜宴?
那岂不是还需要请柬才能入内,裴千怎么没说?
他想着,却见裴千行至姜轻身旁,对那伙计说:“我等就是来参加喜宴的。我们是裴公子的朋友……”
裴千说着,抬手掐出一道法印。
伙计见状,立马变了神色,点头哈腰道:“曲家的家纹?裴公子的朋友哪还需要请柬,请几位在堂下稍等,我去给几位打扫出四间上房!”
伙计退走,裴千低声和他们说:“这间客栈本就是曲氏经营的,上房都是用来款待来往的修士,我记得当时这间客栈上房没有满,所以我们住进来不会影响到这个时间点的‘将来’会发生的事情。”
姜轻打趣道:“没想到小裴当时在曲家如此有分量?”
裴千苦笑:“我还未同曲家断绝关系之前,怎么也算是个养子,表面上的身份还是有的。”
此时,又有几个修士走了进来。
这几个修士手中便拿着请柬,显然是曲家的宾客。
客栈内的伙计此刻都在忙活,那几个修士便等在门前交谈起来。
“好热闹,曲家这是请了多少人?好大的手笔。”
“合籍宴上估计更是热闹非凡。”
“毕竟是曲公子的合籍宴嘛,曲家本宗这一代就得了这么一个独苗,还是个不世出的阵道天才,能不重视吗?”
“……”
裴千神色愈发复杂。
他沉默不语,比寻常安静了许多。
安无雪双手藏于衣袖之下,不着痕迹地布了个隔音结界,这才说:“他们口中的这位曲家不世出的阵道天才,是否就是姜道友之前说的——创造这观叶大阵的曲家人?”
姜轻叹了口气:“是,所以我刚被困在阵中之时也很惊讶。但……”
裴千接口道:“曲家多少和我有关,姜先生不便在我面前言语,不如还是我来说吧。”
他顿了顿,转而看向谢折风,“谢道友,我可否言明一切?”
他知晓谢折风是出寒仙尊,自然已经完全明白,谢折风是知晓其中因果才将他带来北冥,该不该说,肯定是仙尊说了算。
可仙尊目光落在安无雪身上,惯于冰冷的目光顷刻间柔缓不知多少。
谢折风只说:“宿雪想听之事,不必问我,我本也是听他的。”
安无雪登时道:“谢道友是落月峰入北冥的主力,我和裴千都不过是你带进来的,一切自然由你定夺,我不敢越俎代庖。”
他说得极快,一字一句,都是近乎本能般要和谢折风还有落月峰撇开关系。
谢折风不禁又想起上一间幻境里的师兄。
千年以前师兄眼底倒映他的身影,望着他的目光充斥着温柔与忧心,满腔情意,还怀揣着对将来的期待。
可如今的师兄像是什么都不想要,又什么都怕了。
当年……若是他有那么一次,能成功回头抓着师兄的手呢?
他顿时又心如刀绞,对着安无雪应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可能,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姜轻还不知这两人身份,擒着笑在一旁等着。
裴千却是一清二楚的。
他心中叫苦不迭,谁知道就这么一句问询这两人都能这样?他哪里还敢说话?
好在伙计带着上房钥匙符箓来拯救了他。
裴千对曲家附近的这些地方实在是熟门熟路,用不着伙计带,拿着东西便说:“跟我来吧,虽然说有隔音结界在,但大堂毕竟人多口杂,我们一不小心触碰杀机毁了此间死门幻境就不好了。”
他说着,引着众人上楼,选了其中一间客房,在其中布下好几层结界,这才指着窗外不远处那连绵的别院说:“这就是曲家——我自小便是在此处长大的。”
安无雪顺着高楼明窗往外望去,瞧见不远处一片连绵的亭台楼阁,镇守的灵兽盘旋于四方,防护结界足足有好几层,放眼望去,曲氏比之他陨落前还要显赫。
事关北冥甚至是两界四海,他并不避讳,直接问道:“你说你是曲氏养子……可据我所知,仙修本就子嗣稀薄,若是膝下无子又想有人传承,找个有仙骨有眼缘的孩子收为弟子便是。”
“更何况刚才他们说那个曲公子是曲家这一代的独苗,那曲氏这一代不是有传承之人吗?为何会有养子?”
裴千听着安无雪的话,神情愈发苦涩。
“是啊……”他居然也说,“为何会有养子?还不是因为曲忌之。”
曲忌之便是曲家本宗那不世出的天才。
安无雪还未陨落之时的那位曲家家主在几百年前便仙去了,这一代曲家家主承位之后,一直未有身孕,眼看传承无人,她确实有过从旁支或者在北冥寻一个弟子的想法。
可没过多久,她就怀上了曲忌之。
这孩子得来不易,还没出生便天显异象,曲家本就擅阵法卜算之道,谁来算都能算出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曲家主亲自算卦,算出这孩子命中必有一劫。
修行本就是劫,若是天资够好能够修到渡劫期,渡劫期更是一步一劫,命中有劫这样的卦语,对凡人来说或许是如临大敌,对修士来说着实不算什么,因此最开始并没有人当一回事。
裴千说着这些,优哉游哉地把玩着自己本命剑上挂着的剑穗,语气悠然地不像在说自己的事情。
“但是这家伙出生以后,家主才发现大事不好。”
姜轻讶然:“哦?我倒从未听闻什么大事不好,我在北冥这么久,一直都知道曲小仙师幼年就显露阵道天赋,修行上也一日千里,甚至有人说他在浮生道上的天赋堪比北冥仙尊年少时,怎会……?”
“便是这浮生道的问题。”裴千说,“曲忌之降世没几个月便对凡尘俗物流连忘返,尚在襁褓之中,见着滚滚红尘就嬉笑不止,确实是个浮生道的根骨。可有了他的生辰八字,家里人又算了一卦,算出了他那一劫的细节。”
裴千讥讽地笑了,“是无情道的情劫。”
无情道?
安无雪下意识便瞧了谢折风一眼。
出寒仙尊似乎很不喜欢这三个字,难得没有留意到安无雪的目光,眉头紧皱,脸色煞是难看。
姜轻知晓因果道法,也皱了皱眉,说:“修行讲究应劫一说,他若命中有此一劫,便注定了要度过此劫方能更进一步。他既然有无情道的情劫,那便该修无情道,等待应劫那日到来。可曲小仙师分明是浮生道的根骨……”
裴千对姜轻作揖道:“不愧是姜先生,我还没说呢便发现问题了。你要是早点醒来入第一城,曲家那些老东西肯定会来请教你这个世间仅存的胎灵族,说不定就不会做日后的蠢事了。”
“这么看来,真是你那个恩公的错——他封你怎么封的那么死,让你早出来一两百年不好吗?”
安无雪:“……”
姜轻啼笑皆非:“你说正事。”
裴千顿时肃了神色,接着说:“曲忌之出生就是浮生道的绝佳根骨,命中劫难却是无情道之情劫,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怕是要么放弃修为的至高追求,要么直接让他修无情道顺天而行,但是嘛……”
“他是曲忌之,是阵道曲氏这一辈的唯一希望,曲氏自以为于因果命途上有所钻研,妄图瞒天过海,改天道定下之劫。”
裴千灵力凝于指尖,抬手,直接在半空中画出几笔。
那是一道卦文。
“他们给曲忌之算出来的卦文,是‘曲家子,命定一劫,无情有情’。卦文上说的不是曲忌之,而是曲家子。”
言已至此,安无雪听明白养子是怎么回事了。
裴千果然说:“所以家主在凡尘流民中,寻了个有仙骨,生辰又同曲忌之极为接近的孩子,用三枚铜板从孩子生父母手中换来了他,将他认作养子,曲氏不把曲忌之记入族谱,反倒把养子记入曲氏族谱,让这个养子来修无情道应劫。”
安无雪这回总算有了点惊讶之情。
“——你修的是无情道?”
裴千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道:“不难看出来吧?”
安无雪:“……”
不,很难。
他余光扫过在一旁总是时不时看着自己的谢折风,又看向面上擒笑嬉皮笑脸的裴千,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修的才是无情道的错觉。
姜轻也惊讶道:“从来不曾听小裴提及过,我还以为你修的是浮生道!”
安无雪随之道:“无情道的修士不多,道成者各个都是人杰,裴道友能修至渡劫后期,着实厉害。”
“你谬赞了,我这不是在二位面前……”裴千扫了一眼谢折风和安无雪,“根本不够看的吗?说到底,浮生道和无情道都只是道,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两位浮生道带来的造诣不也远超于我?”
安无雪立时说:“我修的确是浮生道,但谢道友是无情入道的。”
此言一出,裴千和姜轻尽皆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谢折风。
安无雪生怕这人又说出什么无情道破的话来,正打算扯回曲忌之和裴千的事情,谢折风却倏而沉声道:“大堂有人拦住伙计问询,伙计喊他‘曲公子’。”
其余三人立刻安静下来。
谢折风眸光微散,似是还在认真听着,过了片刻,这人才说:“那个曲公子问伙计——‘你传信说裴千请了四个朋友来参加我的合籍宴,那四人现在何处?’”
这明显是曲忌之。
裴千神色突变,低骂了一声,才说:“他怎么会找过来!?”
姜轻赶忙起身,皱眉道:“不好,观叶阵的死门之中,一切都必须遵循本就发生的事情而发生,若是改变过往,死门中的所有修士都会脱离过往,失去理智攻击我们……”
他们本就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遇到曲忌之。
若是因他们的出现,曲家这位天才做出什么同真正的过往不符合的举动,该如何是好?
就算他们不怕第一城中所有修士的围攻,但他们的目的是要找到上官了了。
改变本该发生的过往,惊动死门杀机,找不到上官了了,下一次再遇到此等机会还不知要走多少个生死门。
裴千懊恼道:“是我的问题,我刚才只想着住在这边守株待兔不会影响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疏忽了。”
谢折风没有说话,仍在全心用神识打探着大堂的情况。
若是曲忌之当真已经找上来了,这人不会不说话。
安无雪见谢折风没有其他动静,稍稍放心,耐心问道:“我们入死门到现在,其实也不是没有和幻境中的其他人交谈过,死门并无影响,这其中是否有判定的门道?”
裴千说:“有,因为观叶阵的生死门其实会跟着入阵者的心绪走,若入阵者拥有北冥第一城的过往回忆,那么入阵者想到什么在第一城发生的过往,就会更容易进入那段过往的幻境中。
“我们会在此间幻境,多半是因为我。是我想起了我和曲忌之的因果,所以把大家带入这个时间点,那么此间幻境的一切发展便会以我和曲忌之为核心。”
安无雪明白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只要发生在你二人身上的事情不会改变,死门就能安稳维持到上官了了参加曲氏喜宴?”
裴千点头:“是,过程不重要,其他人也不重要,曲忌之和我是核心,不能改变‘我’和他在这个时间点里的走向。”
谢折风突然说:“他刚才询问伙计我们的特征和来历,走上来了。”
那他们现在如何?
姜轻问:“我们可以直接同曲小公子打交道吗?小裴是曲家养子,刚才按你所说,曲家收养你本就是为了替曲忌之应劫,你和他算是青梅竹马,在他的合籍宴上邀请几个朋友,应当不算什么?”
他说着,自己便嘀咕了几句,“怪了,我几百年前入北冥第一城,也有结识曲小仙师,怎么从不知道他有道侣?”
安无雪也说:“想个说辞把他敷衍走是否可行?”
“不行!”裴千迅速道,“因为我是不可能邀请人来参加喜宴的!他那么聪慧的一个人,此刻怕是已经察觉到古怪之处了……”
安无雪心念转来转去,顷刻之间,定了主意。
他说:“可否——”
与此同时,男人低沉的嗓音交叠响起:“可否——”
两人尽皆一顿。
安无雪下意识看向谢折风,却正巧撞见那人也意外又惊喜地望向自己的目光。
仙祸之时,比眼下的情形还要危机还要复杂的事情多太多,他和谢折风时常商量定夺,两人这方面的行事风格全然相同。
这一瞬间,安无雪便已经知晓,谢折风和自己想到了一样的缓兵之计。
他心下五味杂陈。
这瞬间的话语交叠仿佛在提醒着他,他和谢折风之间互相抹不去的因果关联。
安无雪此刻居然有些庆幸情势紧急,无需和谢折风纠缠。
他见谢折风停下,也不管对方如何,兀自说了下去:“我们可否先派一两人,做出我们四人临时出游之象,假意和曲忌之错过。曲忌之既然要找我们,肯定会追出去,先拖延他一段时间,裴千你再仔细说过往之事,我们再思虑对策。”
他自告奋勇道:“我可以去引走曲忌之。”
姜轻马上笑道:“那我和你一起吧,你也需要一个熟悉北冥的人来领路,免得被曲忌之追上。”
时间紧急,安无雪神识稍一展开,都能探到曲忌之已经拾阶而上,走到他们客房所在的这层了。
他赶忙转身道:“走。”
一把灵剑蓦地横亘在他和姜轻当中,拦住了他们离去的动作。
这把剑的主人因为化身出行,出寒剑未曾跟着入北冥,春华又还给了他,如今只用着一把普通灵剑,可抬剑的架势却仿若同妖邪相争。
谢折风冷着一张脸,说:“我不擅因果道,更无处理人情俗事的经验,留在这未必能想出应对之法,引走人这件事还是我来。”
他又瞥了一眼姜轻,“既然姜道友了解北冥,那你我同行,为我领路,一道引走曲忌之。”
姜轻:“我——”
他们却没有时间商量了,谢折风又说:“他要来敲门了。”
这人说着,便已经闪身而出。
姜轻无奈,只好跟上。
两道轻风送过,谢折风和姜轻先后消失在了房中。
安无雪听到外面一道陌生的青年音传来:“四位道友,请等一下——”
嗓音刹那间飘远。
曲忌之跟着谢折风和姜轻幻化出的他们四人的虚影走了。
周遭终于再度安静下来。
谢折风亲自出马办事,安无雪自然放心得很。
他松了心,再度坐在茶几旁,还格外悠闲地用灵力点起炉火,泡起仙茗。
裴千显然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想遇到曲忌之,人被引走,裴千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安无雪给他倒了杯热茶,说:“我初识你的时候,你说你是散修。你和曲家断绝关系,是因为曲忌之吧?曲忌之的合籍宴是怎么回事?和你有关?”
裴千本来已经端起茶杯想喝,闻言,动作一顿,连喝茶的心思都淡了些。
他放下茶杯,神色渐肃,低声说:“这家伙根本没有合籍道侣,这场合籍宴,是整个曲氏纵容他的一场闹剧罢了。”
“没有合籍道侣?那如何举办喜宴?此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安无雪问完,自己便顿了顿。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因为他想合籍的那个人就是我,我根本不可能与他合籍,在五百二十年前的这几日,我躲起来了。他合籍宴上见不着道侣的。”
安无雪:“……”
果然如此。
怪不得刚才裴千说,曲忌之知道他们四个是裴公子邀请来参加合籍宴的朋友,便已经是古怪之处了。
“安首座,你历经仙祸,见过生死,阅尽凡尘,必然也见过这千数百年来两界四海的荒谬之事吧。”
“你可曾见过有人明明自己是个天之骄子,天底下的美人随他挑选,他还想不开,偏要和一个青梅竹马的无情道结成道侣的?”
安无雪饮茶的动作滞了滞。
他倏地觉得茶水有些滚烫,热得他的喉咙都有些难受,让他难以开口。
“我自小便七情淡薄,无法太过体会他人之情,生身父母总是嫌我无情,说我将来必然不是个孝顺的,连每日几碗粥喂我,都觉着我费了粮食。曲家人花了三枚铜板就把我带走,问我生父母我的名字,他们只说‘就一赔钱货’,仙修不知人世苦,听岔了,以为我姓名便是裴千,就这么把我带走了。
“当年曲家收养我,是看中我仙骨,觉着我已显露无情道的根骨。
“曲氏将我从流民中带入傲视北冥的仙门望族,此恩我谨记于心,替曲忌之入无情道,是我心甘情愿,甚至是我之本心。可是曲忌之不知怎么想的,少时还好,长大后,他却突然说想和我结为道侣。”
安无雪听着,也觉着此事格外荒谬。
曲氏万里挑一,选了个七情淡薄、无牵无挂的无情道绝佳根苗,为的就是替曲忌之应劫。
倒头来,曲小仙师反倒喜欢上了替自己修无情道的裴千?
他听裴千又说:“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修浮生,我修无情,整个曲氏尽知。他是第一天知道我修的是无情道吗?他是第一日知晓我不可能对任何人动情吗?”
“曲氏恩情尚在,我可以为他去死,但我不可能爱他。此言我不知说了多少遍,可他呢?”
“放着万丈红尘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要追着一个绝无可能的无情道——”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安无雪敛眸。
放着万丈红尘不要。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非要追着一个绝无可能的无情道……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茶杯,看着茶水在杯中轻荡,自嘲般笑了一声。
“确实。”他说。
第76章
裴千不知安无雪和谢折风当年往事的具体始末,只是见安无雪神情黯然,以为安无雪不想听他言此,讪讪道:“我说多了。”
安无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多余的。
他只问:“所以这个所谓的合籍宴,就是曲忌之要同你合籍,而你不愿——曲家主知道这件事,还任由他胡闹?”
晚辈任性胡为,长辈还不知其中轻重吗?
“首座可还记得曲家最开始为什么要收养我?”
“替曲忌之应劫——”
安无雪话语一滞。
“……难不成他们觉得曲忌之就是你的无情道情劫,所以顺水推舟,放任曲忌之纠缠你?可是替劫一说根本子虚乌有,曲家本就在痴心妄想,该是曲忌之的劫便逃不了,你无法替之。”
裴千苦笑:“就是这个理。我可以为曲忌之去死,我也可以替他应劫偿还曲氏恩情,可是五百多年前的我,根本没有应劫的感觉,无情道也无破道之相,这条路根本走错了。”
他甚至不止一次在想——曲忌之偏生要抓着他不放,当年的卦语说的是无情道的情劫,其实并没有点明,这个无情道,指的是不是曲忌之本人?
曲忌之和他之间的纠缠,不也应了那一句“无情有情”?
倒头来,曲氏找他替曲家这一代的天骄应劫,他却最终成了曲忌之真正的劫。
天道恒常,命定之事,越躲越躲不过。
裴千身在局中,却在局外看着,反而比曲家人看得透。
五百多年前,曲忌之非要和他结为道侣,曲家反倒助曲忌之逼迫于他,恩情压下,不等他点头,曲氏便已经开始筹备合籍宴,广发请柬。
当时的裴千看着满院挂着合籍宴所用的灵物装点,对曲忌之说:“这世上生死都可以被掌控被改变,唯独情爱一事,仅凭心证,无可勉强。我就算和你双修,也不会动心,你这又是何必?停了合籍宴,别再做这种傻事。”
“傻事?”
曲忌之却轻笑道:“你该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从不在意过程。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你会不会动心又何妨?”
裴千气极,干脆不理他了。
曲忌之便在一旁摆弄阵盘,闲情逸致起来了,还会在一旁弹琴吹箫,总之就是不走。
裴千被盯着,想跑都跑不了。
直到曲家主传话来,让曲忌之前去商议合籍宴一事,裴千这才寻着机会。
他在曲家这些年,知晓自己的身份,若是修行有关,或是有人考校,他都只是陪衬曲忌之,没有展露锋芒。幸亏于此,曲家人低估了他的阵道造诣,禁锢他的禁制不算太难,成功被他破了。
于是就在曲氏广发合籍宴请柬的前几日,裴千跑了。
曲氏压下此事,偷偷在背地里寻他。
裴千知道自己若是在北冥中大摇大摆,怕是迟早被曲忌之找到。
他故意给自己布了个困阵,入得阵中,躲到了合籍宴之后。
出来以后,他听说合籍宴上,连上官城主都亲临祝贺。可不管是曲忌之,还是那个无人知晓的曲公子的道侣,两人都没出现。
曲家虽照常宴请来客,但合籍一事,算是无疾而终。
裴千干脆不回去,打算同曲忌之分开一段时间。
说不定曲忌之冷静之后,就放下偏执了呢?
可他没想到,曲家为了找他,居然在辽辽北冥之中,寻到了当年和裴千生身父母有血缘关系的后人,以那些凡人的血脉为引,寻到了他的踪迹。
但曲忌之没有第一时间现身,只是暗中盯着裴千的行踪。
裴千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他数十年在第一城中游走,都没有听到曲家那位小仙师多余的消息。
他都快以为曲忌之放下了。
可是并没有。
曲忌之花费数十年,创了观叶之阵。
这家伙这时候才寻了上来。
裴千再度见到曲忌之,根本不知道曲忌之心中打算,看曲忌之一副比之前好说话许多的模样,便放下戒心,跟着曲忌之回了曲家。
——回了阵法里的曲家。
踏入观叶阵的那一刻,裴千才意识到,他眼前的曲家根本不是真正的曲家,而是虚假的幻影。
曲忌之根本没有放下,反倒愈发偏执,竟然将他囚在了阵中。
“你能不能别犯病了?”他说,“放我出去。”
曲忌之凑上前,把玩着他的发尾,悠然道:“你不是喜欢藏在困阵中吗?我特意为你量身打造了一个困阵。”
“此阵设在曲家,我将时光洪流设在了你来我家之后,直至你合籍宴出逃之前——只要你在阵中,你就会一直徘徊在我们自小一同长大的过往中。”
曲忌之甚至亲手将观叶阵的门道教给裴千,笑着说,“此阵只需在过往时光的幻境中寻到阵眼并摧毁阵眼,便可破开。我可以直接告诉你,阵眼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