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海言走在他们前面,时不时拿出表看看,似乎只想踩着点到。
郑乐于在毛线帽下垂下了眼。
宁海言现在不应该在准备决赛了吗?毕竟他看刘文浦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这个念头也只如蜻蜓掠影般掠过他的心头。
他没有打算上前去打招呼。
旁边的季柏不知道为什么,又多看了好几眼才停下,似乎不太相信前面的人是宁海言。
直到郑乐于说是他才相信。
“他还喂猫?”来自季柏轻声的疑惑。
那些猫是A大的团宠,季柏都能对它们的模样名字说出个一二三来,他只是没想到宁海言这人,说起话来刻薄尖锐,倒是对猫猫挺有耐心的。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想上前去打招呼。
出于其他原因。
当初这人大概是一眼撞破了他的心思,他能对他有好感才怪。
这是季柏内心的想法。
所以两个人都没上前打招呼的结果就是,直到他们拿着邀请函进场,才发现宁海言就坐在他们前面。
对方这时候往后看才注意到他们,但是视线淡薄地掠过,只微微点了点头算打招呼。
郑乐于看见对方搭在座椅扶手的指尖都泛白。
哪怕外表风轻云淡,对面也似乎想说出点什么来。
郑乐于没搞懂为什么。
他们拿到的邀请函上有固定座位,不知道是不是陈昭榕给错了,他俩的位置比一般的观众要好,再往前几排甚至有得过奖的演职人员。
陈昭榕在幕布旁角落的放映机那里朝他们挥了挥手,在这里也能看见对方的红色卷发。
她笑得太灿烂了,季柏出于某种直觉隐隐觉得不对。
加上北厅的供暖做得不怎么好,季柏才睡迷糊的脑袋被弥漫着的冷空气一激,才猛然清醒了点。
这个光影节也许不应该来的,他后知后觉。
陆陆续续有学生进场,也没有陈昭榕说的那么少,整个北厅大概能容纳一千多人,现在还没开场就差不多已经坐了五六百人了。
一下人潮涌动带来的热气、有人低声说话间驱散的寒意,让北厅也没有那么冷了。
这大概已经到一场小型电影首映礼的规模了。
委实不是陈昭榕说的缺人的状态。
这本来只是一场电影作品展而已,居然也有这么多人吗?
郑乐于在心里疑惑。
他记得当时在邀请卡上匆匆地瞥了一眼,没记得多少内容,只知道展出作品有五六个的样子,每个都是十几分钟的短片,在近两年的国内青年电影节上或多或少都拿到过奖项。
虽然这对于A大人来说,没什么可吃惊的。
七点要到了,观众陆陆续续差不多都到场了,幕灯关上又亮起,整个北厅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前面的幕布拉起明亮的光。
郑乐于和季柏很快就明白了宁海言为什么是那副表情了。
因为在第一部影片里他有出场,饰演的是个哑巴,形象潦倒可怜,确实会让稍微有点熟悉他的人大跌眼镜。
坐在后面,季柏看见宁海言的头小幅度地动了下,似乎对自己在荧幕上呈现的形象有点茫然。
季柏一乐。
虽然其中调侃宁海言的意思居多,但是不得不说,片子是好片子,短短十几分钟落幕后有人鼓起了掌。
A大学生的水平一如往常,在自己专业的领域,常常显示出不可置咄的骄傲。
从第二个片子开始,季柏的头就开始朝郑乐于那边靠,因为他前面的人太高,有点挡到他的视线了。
郑乐于看了他一眼,主动给他让了半边位置。
季柏于是得寸进尺般把脑袋在郑乐于肩膀上拱了拱。
这姿势实在好笑,季柏有些碎乱的头发扎到了郑乐于,但是他依旧不动声色地开口:“你坐正点试试。”
他越是这样说,季柏就越是不会这样做。
小名和树有关的年轻人露出个笑,依旧看着大荧幕,余光却悄悄瞥向郑乐于。
寒意顺着指腕间游走,季柏最后差点又靠着郑乐于睡着。
面前的短片不知道放到了第几个,他打了个哈欠,等意识到自己又差点睡着的时候,才猛地坐直。
这时候北厅里渐渐黑了下去,季柏一抬头才发现不是因为天色的缘故,而是一部短片已经放完了,又一部新的开始了。
……他今天实在困顿,因为先前待着的图书馆的暖气太足。
这部刚放的电影短片色调有些昏沉,第一个镜头是由远及近的,干净的阁楼里,夕阳在插着玫瑰花的玻璃瓶上渡了一层浅金色。
红玫瑰的花瓣极艳,几乎铺满了整个荧幕。
季柏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
看着他坐直身子的郑乐于觉得有些好笑。
明明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他的视线随之转移到了大荧幕上,刚刚看过的短片都是一流的水准,这个也理当如此。
荧幕上,一身红色华服的女人出场,与白西装的男人共舞,红白映衬,帽子下她有一双妩媚多姿的眼睛。
季柏却微微皱起了眉。
“这是个男人。”他轻声说。
他看着电影里的主角相知相爱,异国街头惊鸿一瞥,他乡故知爱恨纠缠,别的不说,拍的倒是很唯美。
并且这个电影一看就是冲着得奖去的,LGBTQ群体,跨性别与异国凄美的爱情,要素齐全。
电影配乐一步步拉起了节奏,文艺短片有着叙事片里很少能体现出来的极致的美感,当然还有市场上难以见到的尺度。
北厅里响起了少见的惊呼声,还有些人是专门冲着这个来的,所以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郑乐于于是看见季柏咳嗽了一声。
随后这人就放松背往座椅上一靠,假装无事发生。
说是害羞倒也不至于,他看过的比这尺度大的多的都有,这拍的还相当内敛含蓄,主要是因为他旁边坐着的是郑乐于。
他靠着椅背,手指在大衣口袋里缠着里面的绳,面上却没什么紧张,甚至还弯了弯眼睛:“这个还挺有意思的。”
郑乐于没说话。
因为他这时候也有点拿不准季柏想说什么。
婉怨的牧笛声传来,异国他乡遇见的两人在一个战乱的清晨、一个天刚蒙蒙亮的黎明分别,从此这一生再没见过一面。
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
他侧过了头,这时候季柏也刚好侧头问他:“你怎么看?”
这是句试探。
季柏的手在口袋里晃着抽绳,这句话里有多少忐忑只有他自己知道。
郑乐于当然说了自己的真实感受:“一个很美的故事。”
也是很美的爱情,有点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大学还在读的学生拍的。
光是演员就很难找。
季柏轻轻地侧了头,颜色有点浅的棕色眼睛看向他:“还有吗?”
他这句话里的暗示意味太浓了。
“还有吗?”郑乐于同样看向他,眼睛里满是认真,“那大概是这样的,一份真挚的爱,无论在哪里诞生都是很美的。”
这话是片尾的献词,他这样回答了他。
同性恋还是异性恋,跨性别还是顺性别,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爱。
一股温暖从右边的门隙里传来,要穿过他的心房,季柏想这礼堂终于肯开暖气了,他刚刚睡着都差点被冻醒可真是不容易,这时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袭上他的心头。
而在他要做出点什么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了。
那个被他遗忘在酒吧的吻。
为什么在他亲了郑乐于一口之后,郑乐于第二天的反应那么淡定呢?
还有,就算只是亲脸,居然不是他在清醒状态下亲的吗?
而且他居然这么久才想起来!!
面前的荧幕已经放到了下一个短片,刚刚沸腾的观影厅现在已经安静下来,只有小声的窃窃私语。
季柏苦中作乐中想,一喝酒就断片的基因大概是家里的遗传吧。
郑乐于在他旁边坐着,说完话之后目光就转移到了荧幕上,但是季柏状若无意般瞥过一眼,就能发现他在发呆。
郑乐于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对他亲过他这件事闭口不谈呢?
站在郑乐于的角度,把他当好朋友开玩笑或者不小心?这反应也太平和了,连调侃都没有。
他亲都亲了,手也是牵过的,他敢肯定,要是他现在伸出手去牵郑乐于,对方绝对不会拒绝。
好朋友之间是可以随便牵手和亲脸的吗?
不是吧。
反正他不会和李琼楼大冬天手牵手一起走。
那是不是表明,郑乐于也是有那么点心动呢?
他完全不抗拒他的接近,不抗拒和他的肢体接触。
最后是,郑乐于看上去也没有那么直。
他垂下眼,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摩挲了一下。
没有哪个直男连衣角都带着香。
郑乐于的某些行为和话也能印证这一点。
这件事他本来一开始就能确定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观影厅里越来越暗,幕布上的光有些暗淡,大概和这个新的影片色调低沉有关,季柏的侧脸在几片光影间明明暗暗,他的思考在这时候是无声的。
但他的心却跳得很快。
耳边电影混乱的光影和嘈杂的人声里,他依旧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如雷如鼓。
在他心动过的时刻里,郑乐于是否也有着同样的时刻呢?
他坚信却又并不能确信的爱情,这是他自己都矛盾的地方。
因为他总被拒绝。
所以他宁愿收敛起来,也不愿直接说出来被拒绝。
虽然最开始是和书有一点点关系,但是他确实希望郑乐于一点点发现。
细水长流,但是回头一看,又能惊喜地发现。
这本来应该是他理想中的,只是现在他不想等了。
他不想等了。
命中注定的因缘里,他应该不会被拒绝。
一阵清寒的凉风吹过来,北厅的暖气在这一刻也没有抵过冬天的寒薄,就在季柏打算开口的一瞬间,北厅突然黑下来了。
他尚且不知道开口要说些什么,这下干脆地被打断了。
明明最后一个短片还没有播完,来自十九世纪的绅士在大荧幕上卡了一下,镜头刚转向手杖上镶嵌的绿翡翠,整个幕布就变成一片漆黑。
——观影厅停电了。
这对于A大的礼堂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观众席上乍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不少学生神色茫然,然后喧哗才渐起。
季柏有些懊恼地闭上了嘴。
郑乐于看了眼他,心想这人明明刚刚还在打瞌睡,现在就为停电看不了电影感到懊恼了。
还真是,他没忍住唇角有些隐蔽的笑。
整个电影会场把安静褪去,这时候完全被突然的变故弄得像吵闹的菜市场。
前面的工作人员也有些手忙脚乱,只来得及打开应急照明灯,灯光照亮了小半个会场。
但是这么大的礼堂,只有一个灯源明显供不应需,在旁边,有更多的暗处角落。
他们现在谁都看不清谁了。
郑乐于听见了更后排人惶惶然的说话声,有不少人站起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嘈杂的讨论充斥在整个会场。
“这是停电了吧,整这幺蛾子。”
“电力系统今天出岔子也太寸了吧。”
“风大应该也很正常吧。”
原来哪里都会出乱子,哪怕是A大都没有意外。
季柏刚刚似乎想和他说什么,现在也没有继续开口了。
他打开手电筒,但是光线并不够明亮,只能照亮前面一小块地方。
耳边只有嘈杂的窃窃私语声,很快就要负责人上前拿着个大喇叭表明现在停电了,大家想走的可以先走,消息和群聊一块发送,很快大家就知道发生什么了,有人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
灯光昏暗里,前面拿着个大喇叭喊着的人脸都看不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很大。
陈昭榕也发了信息,她是最早反应过来的,说是电力系统故障,大概一时半会修不好了。
这可真是一个烂摊子,哪能想到会发生这件事呢,郑乐于都替她头疼。
不知道是不是停电原因,电供应的暖气片也不灵了,潮湿的湿气从脚腕边缠上来,幸好他今天穿的是厚袜子,他想。
他抓着手机的手混乱地对准了前面的一小排座位,就要站起来,外套口袋擦过座椅扶手,里面甚至还有早上吃过的棒棒糖的包装纸。
季柏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机差点一下没抓紧要掉,但是季柏眼疾手快,连带着手机没掉,是抓得很紧的那种。
他看向季柏。
罪魁祸首也看向他,理所当然地开口:“我怕黑。”
眼里一片澄澈。
郑乐于把手松开,换了只手拿手机,这时候灯光晃乱,他没在意,干脆地让季柏牵了起来。
在一片黑暗里,人声嘈杂,有人在后面抱怨,也有人在打哈欠,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滴水落到地面上,有潮湿的味道。
连手电筒的灯光都斑驳。
他们最开始坐的位置是很好的位置,在前几排,现在挤出去就有些麻烦了,因为前面也是人头攒动,鼻尖弥漫着薯片、可乐和冷风的味道。
比他们更靠前坐着的宁海言现在当然也在他们后面。
只是郑乐于瞥过一眼,没有搞懂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似乎有点惊诧,更多地投注在季柏身上。
他们俩还没来得及走出座位,突然听到前面挤着的人潮里传来一声尖叫。
原本喧闹的人群更加吵了,不断有人问着前面发生了什么。
一片混乱里,只能听到有人匆匆挤上台,和电影点映机边的负责人说了什么,那个黑暗里只能看见半边脸的负责人脸色一下就变了,拿着喇叭开始喊有序退场,然后让人下去维持秩序。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有些尖,大声嚷嚷起来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因为前面差点发生了踩踏事故。
A大处理突发事件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这瞬息万变。
郑乐于听见季柏问他:“你不怕黑?”
这话还挺认真。
他眨了眨眼,语气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牵着你。”
季柏叹了口气。
这是个莫名其妙的叹气,好像有些东西一下子被他放下了,而他不想要再顾及其他。
“郑乐于。”季柏扯了扯郑乐于的袖子,他从来没有这么正式地念过他的名字,每一个韵母都在他的唇舌间口齿清晰得碾过了一遍,像是在读情诗,他就这样正式念着他的名字,眼神也同样真挚。
郑乐于原本还要往前走的,这时候也停下了,他扭过头,带着微微的疑惑看向他,撞进了一片浅褐色的眼睛里。
季柏的眼睛里藏着一泓水,显得温润又多情,是一双漂亮极了的眼睛。
他心弦一动。
不是为漂亮,是为情感。
季柏的眼神里甚至有一种悲伤。
他停下了脚步,在半明半暗里,突然想起来上次这个时候。
季柏送给过他的东西,流光溢彩的,像琉璃,不会比季柏的眼睛漂亮。
一阵沉默蔓延在他们之间。
季柏有些长久地没有说话,郑乐于微微低下头,呈现出一种询问的姿态。
季柏最后开口,似乎放弃了般地叹息:“没事,我只是叫叫你。”
他的声音很轻,又念了一遍:“郑乐于。”
这句话被他念得像是流浪诗人的情话,有一张白纸在风中舒卷的温柔韵律。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念他的名字了。
郑乐于轻轻地拽过他,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看着季柏。
他什么也没听到,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不顾一切,这个词居然出现在了郑乐于生命里。
他本来不打算把心给谁的,因为他很早就懂得了一些道理。
他不喜欢自己的生命里出现变故,他将一往无前地沿着自己所要行走的道路前进,他知道故事的结局。
——他本来知道的。
在混乱的观影厅里,嘈杂喧闹的争吵抱怨聊天声,潮湿泛冷的水汽和可乐撒了的呲呲声,像是箩筐洒出稻谷一样全部碰砸四溅,后排有人看着人群吵闹,和旁边的兄弟默不作声地对碰了啤酒瓶,前排有人拼命地想挤出去,台子上的喇叭声一点也控制不止局面。
他们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里看到惊惶和悲伤。
在爱情面前,居然是这样的。
怎么办,我好像爱上你了。
这句话他们谁也没说出口。
一枚硬币被轻轻掷出去了,滚落在他们脚边,在斑驳昏暗的光色里显出银质的光泽。
灯亮了,一下笼罩了整个礼堂。
——终于来电了。
这大概是他们最沉默的一个夜晚。
虽然重新来电了,但是人已经慌乱中走了小半,剩下的人也没有心情继续看下去了,电力系统还需要再次维修,所以最后一个短片有些遗憾地没有放。
从楼梯口分别的时候,季柏尚且有一种神思恍惚置身梦中的感觉,他们没有牵手,郑乐于回头朝他挥手的时候也带着点僵硬,像是肢体尚在重新组装。
季柏还没来得及开口,这下也没有下一次开口的机会了。
灯光丛中央楼梯口到两边的走廊,是渐次昏暗的,郑乐于走到426,要走过长长一段暗色长廊。
季柏看着这人的背影,郑乐于走起路来总是有一种带着风的感觉,深色的发丝微微飞扬,有时候像他这个人一样。
他们总在这个楼梯拐角分别,后来他连哪个时刻的灯最亮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他和郑乐于为什么不在一个寝室呢?
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他最开始都没有在意过,后来甚至被他当作了调侃书时无数理由中的一个,现在他才又想起来。
让他有点如鲠在喉。
因为他在开口的那一瞬间,突然有点不确定起来了,万一书是假的,万一是他误会了,万一又发生了什么意外。
……有千万个万一。
明明只要开口就好。
在昏暗的停电了的观影厅里,一切就像幻觉一样一闪而过,没人能从中理清全部的感情。
要是他当时直接说出口就好了。
被拒绝也没关系,只要他真的做了。
现在他的背包里放着书、糖纸和玻璃片,当时他们就在礼堂座位中间,而他什么都没做。
季柏轻轻咬过口腔侧边的软肉,从中体会到了一点晦涩难明的意味。
他拢了拢背包肩带上了楼梯,不知道是不是A大整个线路的问题,连带着宿舍楼的灯光都有些一明一暗,又或者是他的心理作用。
他不知道的是,郑乐于在终于走到寝室门口时,没有敲门,也没有走进去。
郑乐于就停在了那里,侧过头看向了楼梯口,泛着金属光泽的钥匙在他手里微微闪了点光。
他看着季柏上楼,灯光和寝室楼道特有的风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他的睫毛打下了有些微颤的阴影。
他的手在抖。
上天知道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经过了观影厅潮湿的水汽,冬天操场的夜风,他现在才有实感。
那一瞬间的感觉太可怕了。
但是居然让他有那么一点眷恋。
他这人思虑越重想得越多,面上的表情就越少,所以他现在的表情大概置于一片茫然和空白之间。
让一开门就看到他的谭青吓了一跳。
“诶,”被不知道多少人觉得好笑的黑色发亮头发现在经过了几个月的洗礼,终于变得正常起来了,谭青有些疑惑,“你不进来吗?”
他这句话尾音还没结,突然想到了什么,有点紧张:“那个,我给你发的信息你看到了吗?”
谭青嘴里说出来的话难得变得吞吞吐吐:“你看了吗?我们实在不是故意的。”
他的神情有一点愧疚。
郑乐于从看电影开始就没打开过手机。
但天大的事情也没有刚刚发生的事情更震动。
于是他只面无表情地胡乱点了点头,也没在意谭青到底说的是什么事。
等到他顺着谭青让出来的道走进寝室,也没看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虾片薯条味、香槟酒、窗角绿植和作业本泛潮的味道一起涌了上来,开了小小一侧的窗子里也涌进来冷风,把这些冲淡了些。
刘文浦不在寝室,高霁站在他座位旁边不知道在干什么,属于高霁的电脑在桌子上放着音乐,大概是某个电影的片头曲,一切都很正常,连空气里的潮味都带着他们寝室特有的苏打水味。
等等、什么潮味?
冬天天气干燥,尤其是向阳的男生寝室,几乎每天的空气里都充斥着干燥的因子。
所以——郑乐于这下终于彻底面无表情了——高霁这时候转过来,郑乐于才能看到他手里的纸巾,差不多已经半干了。
高霁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恐。
知道的是他不小心把水杯碰倒打湿了郑乐于的桌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寝室毁尸灭迹被回来的舍友发现了呢。
郑乐于这时候手机又跳出来一条信息,叮咚一声,他也没看。
高霁的表情太过于惊恐,郑乐于感觉自己的心脏都由剧烈跳动变作了一抽一抽的动,他的声音也还没来得及从僵硬中脱离出来:“你把水洒了?”
声音是一如往常的平和,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疑问句被他说出了陈述句的语气。
高霁有些慌乱地和郑乐于后面的谭青撞上了眼神,然后举起手对郑乐于说:“抱、抱歉,我们本来只是在旁边看电影,没想到碰倒了、、、”
电影,又是电影。
他今天看上去很可怕吗?为什么还举起双手,又不是逼问死刑犯。
郑乐于莫名觉得好笑,但是看桌子上水迹差不多已经干了,他们又不是故意的,所以当然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碰倒水杯而已,至于这么惊恐吗?
他这时候从高霁手中接过了纸巾,发现自己的桌面也没有那么糟糕,大概就是从一个标准整洁的桌面变成了沾了水渍的桌面,这种程度而已。
郑乐于疑惑地一抬眼,接着掀开上面铺着的一层纸巾,然后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惊恐。
他们到底是洒了多少水啊?郑乐于看着自己打印出来的ppt,画出来的线稿还有原本放在抽屉里的白板纸,都出现在了这里。
并且差不多水痕已经干了。
谭青原本给他发了信息的。
郑乐于把手轻轻合在纸上,神色凝重地对高霁说:“你的仙人球这辈子已经喝够了同样的水了。”
高霁还没反应过来,谭青就没忍住笑出声来。
他们平时调侃高霁很少在面前调侃。
高霁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有点恼羞成怒,当然主要是针对笑出了声的谭青,他上前揪了谭青的外套帽子,在他耳边恶狠狠地放了几句狠话。
郑乐于看了好笑,然后也没有多说什么,把半干的纸巾全抽走,就只有他现在健康状态不太良好的桌面了。
ppt没事,这个不影响;线稿存活,幸好这份是草稿不用交;白板纸还没用,完全ok。
不算多大的灾难。
最后,是一本深色封面的书。
郑乐于的手顿了一下,因为这是高数的封面。
他没有选择第一时间翻开它。
他抬头,看向他那本完全正常的、内容绝对是正版高数的书,此时安静地放在书架上。
那这本就是另一本、被他后来放桌屉里、没有再被他相信的所谓命运的书。
它也在这场意外里不幸被牵连,由于是不算薄的一本,现在书面还有些潮湿。
水顺着桌角蔓延下去,它是底下一层里受灾最严重的。
刚刚好不容易被他俩做的事逗乐的郑乐于,此时再次感受到心脏变得沉甸甸的,压满了说不清的感情。
它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连一点点悲伤都能在它里面鲜明起来。
他忽然无法开口。
这本书除了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翻阅,刚刚不小心把水洒上去的两人不知道,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只能看见空白,他亲近的人不知道,季柏不知道,连他自己的心都不知道。
他守着自己人生中最大的秘密。
郑乐于很久之前听说过一种说法,假设A和B是命运轨迹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让A不带记忆地出生在B的成长环境里,置身于同样的境地,那他也会成为B。
如果他真和书中写的郑乐于处于一样的环境里呢?他会成为这个似乎被虚构起来的人物吗?
——没有这种假设,因为他不是。
但是季柏呢?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成为了在郑乐于面前的这个人呢?这么浪漫的、永远有着爱意的生命。
他的指尖落在了书的封面上,心比此时的月亮更柔软。
他常常有疑问,他也常常怀疑,但他很少患得患失。
大概只有在季柏面前,他从心里涌现出的才是无比真实的情感。
是心跳漏了半拍的慌张。
他拿起了这本书,把高数的深色封面撕开来。
他撕得慢条斯理,细成长条,但是动作却很坚定,一点点把书的底色剥开,连边边角角的余料都不留。
他落在书上面的目光透露出一种难得在他身上见到的温柔来。
本来用高数封面包的严严实实的书,现在终于现出它本来的面目了。
花花绿绿的,像是路边小摊喜欢卖的少女时代的青春小说。
他原本都快忘了这个封面。
他以一种坚定而毫无波澜的姿态,把书垂直扔下了旁边书桌边的垃圾桶,落下的时候还在塑料袋上划出了“咚”的一声。
他在拿到这本书的第一天就应该这么做的。
相信自己的心,比相信自己的眼睛还要可靠。
第51章 把书丢了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