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与带着孩子,是坐马车出行。
一家四口坐里边,把孩子抱着,能坐开,但有些闷。
夫夫俩把车窗推开了,外头人声鼎沸,惹得两个小宝直直趴在窗边看。
这两孩子自我意识越来越强,也就越来越爱争抢。
看个窗户,不在同一边,都要闹着换来换去。
锦鲤宝宝性格柔和一些,通常是天玑宝宝要换,轮番数遍,锦鲤宝宝也把两头四面的风景看了个遍,被哥哥挤来挤去也不恼,始终笑呵呵的。
都说三岁看老,谢星珩看他俩,觉得锦鲤宝宝肚子里应当是有坏水的。
玩得开心时,知道抢着来。
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就让哥哥上。
他摸摸锦鲤宝宝的肚子,不当面说小孩子的坏话。只跟江知与说今天去霍家的情况。
“挺顺利的,他也让我耗着,不急着去吏部。”
江知与点点头,也说宅子的事。
“明天我就过去看看,然后去牙行买人。”
先买基础要用的。
门房、车夫、厨子、浆洗的、跑腿的。
他感觉得到谢星珩对买卖奴仆的抗拒,有些买卖要提前说好。
江知与跟他说:“要是有合适的小孩子,我也要买两个进来,到时跟着两个孩子,自幼在一块儿培养感情。往后长大了衷心些。”
其他人员,例如书童、跟着谢星珩办事的小厮,甚至跟着他的小哥儿、夫郎,都不急着买。
慢慢添置,先凑合着过日子。过几个月,没人送人来,那就自己买。有人送,膈应着也要用。
江知与还有个担忧:“你说会有人给你送美人吗?”
往后院里塞人,也是送礼的一环。
谢星珩嗤笑:“我是入赘的,送来的美人,是你的妾。就那什么,赘妾。 ”
江知与被他逗笑,轻轻推了他一下。
“我说真的,有这可能吗?”
谢星珩不知道。
“一切皆有可能,但真有人送,我就闹得他家宅不宁。”
江知与便放心了。
“还是别闹,找个由头打发了算了。”
谢星珩笑笑不说话。
他可没这么大气,贴脸搞事还忍着。
今天回农庄,次日夫夫俩一块儿出门看宅子,顺道把其他的拜帖送了。
宅子走个过场,照着最初说好的价钱,苏冉不跟他们多谈,抹零很过分,足足抹了八十两,让江知与跟他好一番拉扯。
实在扯不过,江知与便就着这银子,办了两桌乔迁酒,请了何家人、顾家人来吃酒暖房。
这头安置妥当,江知与照原计划,去牙行买人。
官员家可以给牙行递话,说个要求,牙子会领着人上门,供他们挑选。
谢星珩还没任职,严格来说不算官。江知与也想取巧,试试现在能不能买到背景干净的人。
他这头忙着时,谢星珩照着拜帖顺序。
先去了程明府上,比他预料中冷淡,坐谈喝茶过后,尬聊一阵就告辞。但程明给他了两个护身符,说给小孩子的。
谢星珩拆过程明给王府寄的符,他还以为另有玄机,拆开看了,只是普通的护身符而已。
搞不懂。
暂时不想。
他再接连拜访两个进士家,就到了去顾老爷家拜访的日子。
到这天,他们都收拾齐整。
连宝宝都穿着小书生郎的衣袍,瞧着像样。
江知与跟他们说:“今天要乖一些,不能太闹。你们不是想跟思勉哥哥一起上学吗?顾爷爷喜欢你们,你们便能去了。”
小宝会乖,他俩会看眼色。
谢星珩点数桌上礼品,确认无误后,跟江知与说:“希望他俩能去顾家抢书读。那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江知与:“……”
他俩抢药那事过不去了对吧。
但江知与也希望他俩能抢书读。
抢书读,尴尬之余,也算他俩上进,比抢药喝好。
心里有着期盼,跟孩子却不能这样说。
去往顾家的马车上,夫夫俩跟孩子们磨耳朵,一定一定不能跟顾思勉抢书读。
到了地方,他们敲门,被门房领着去茶室。
顾慎行专门介绍过这地方,他爹专门修建的茶室,是待客之所,临湖而建,四面皆空,四景皆在。
哪怕是冬日,这里都不设屏风。他爹最爱来这里煮酒赏雪。
称之为茶室,是因为这里比一般的凉亭大。
顾老爷才调任回京不足一年,这里便像被人温养了十年般,各处柔润。
他们一家过来是客人,顾慎行跟苏冉同一天回来,也是客人。
他俩不跟谢星珩客套,坐茶室等着,眼睛还往远处盼着,想见见孩子。
今天家学不开课,顾思勉有空,跟着爷爷一块儿过来。
才四岁的孩子,见了爹,脸上涌出惊喜。
顾老爷看着面善,挺高大一人,领着小孙孙,竟会弯腰牵着他。
谢星珩往顾慎行那里暼了眼,这小子在外头那般跳脱随性,到亲爹面前,立马就有了世家公子样。又斯文又端正,讲话都文绉了。
谢星珩:“……”
你就装吧。
他带着江知与起身,行晚辈礼。两孩子在旁边有样学样。
顾老爷只是点点头,旁边的小不点顾思勉却像模像样的给他们回礼。
小小的人儿,作揖躬身,姿态很板正。
家里受重视的孩子,多夸夸总没错。话题以此打开。
顾老爷想见谢星珩的主要原因是对丰州县的东西感兴趣。
从丰州县回来的举人进士都在夸,他还给老友孟培德写过信,孟培德说比言传的更好。
他早就心痒痒了,无奈做了京官,轻易不能离开京城。
他原不想跟小辈的夫郎说话,因孟培德在信里,把江知与也夸了,说这两夫夫都很有才干。江知与可惜不是男儿身。
这回碰面,他便不多寒暄,先从糖铺聊起。
顾慎行加盟了糖铺,以此做切入点方便聊。
江知与先起头,再由谢星珩接上。间隙里,他俩还会一起说。
最后顾老爷还问起了扫盲班的事。
这事他们四个大人都要说说。
顾老爷就顾慎行找人合伙编写的启蒙书提出了问题。
新编的寓教于乐版本,因夹杂了故事的原因,整体厚度比普通的书籍厚两到三倍。
目前完本的小册子,都没几课内容。
用它来启蒙,是不是太费事了?
谢星珩收到了顾慎行的眼神暗示,硬着头皮答话道:“书籍的用途不必限制得这么死。在学堂上能听懂的学生,不需要再看这些浪费时间。在学堂上听得一知半解的学生,回家再看看这个,结合课上所学,兴许就开窍了,只做个辅助作用。
“而且启蒙的范围很广,不限于书生,更有市井里识得些许字的百姓,他们结合上下文来猜,能看完一个小故事,便知道一个道理。懂的道理多了,就不算愚民。”
他都这样说了,顾慎行还在冲他眨眼睛。
谢星珩顶着被“教导主任”看着的压力,恭敬道:“您可以试试,找几个小孩子,也找几个不识字的大人,分班教学,做个对比。学生私以为,读书不在于课程快慢,读懂了,才算没白学。读懂了就学得轻松,越往后越能拉进度。”
顾老爷轻飘飘暼了儿子一眼。
顾慎行捧杯喝茶,慈祥看着乖乖坐身边的儿子,一副没听他们讲话的神态。
顾老爷是想试试。
像他们这种家族,自家培育后代的方式,都是一代代积累的。
家族思变,培养出一个顾慎行。也只有一个顾慎行。
顾慎行又做出改变,顾老爷再刻板,也要尝试一番,亲自试试可行与否。
不论是家族内部推行,还是顾慎行的事业,都需要谨而慎之。
他听说过,谢星珩想要给自家两个孩子找老师的事。
他不吊胃口,给双方一个缓冲的机会。
“你们可以送孩子来试试,就用小故事版本的启蒙书。”
就那几课的内容,试学一阵子。孩子适应,夫夫俩舍得,便能长期留下。
谢星珩忙让孩子们拜师。
两个小宝来这里,一直乖乖坐着,文静得不行。再憋都要露馅儿了,但爹爹没骗他们,他们乖乖的,真的能上学!
孩子们没心眼儿,拜师就拜师,还要给顾老爷做保证:“宝宝不跟思勉哥哥抢书读~”
谢星珩的表情僵在脸上。
江知与干巴巴笑。
这童言童语,让顾老爷的表情都柔和了些。看样子是笑了几个像素点。
不管怎样,宝宝们拜师成功了。
他俩上学第一天,江知与给他们拿了小书包,怕他俩争抢,都是普通样式的双肩包,上面不带花样。
他俩新鲜着,新入学,还没书本,也拿不住笔,就往包包里装了许多吃的喝的。
大人不让,他俩就说是给思勉哥哥带的。
江知与扶额。
算了算了。
带去也没机会吃。
随他们吧。
五月底的几天,谢星珩都没出门,琢磨着送礼的事。
徐诚生了个儿子,林庚直言要随礼,这东西得想想。
衣饰、金银、玩具,都适合送,关键是这小娃娃才丁点大,送去的东西,说白了,就是给大人的。
送给徐诚的,就交给江知与去筹办。
给林庚的东西,谢星珩左思右想,觉着还是实用一些。
他家孩子都要三岁了,这阶段孩子能用得上,且能制作出来的东西,都已经投入市场,童装跟玩具销量都不错。林庚都能买得到。
谢星珩在孩子们还没出生时,就说过要给他们世上最酷炫的玩具。当时他是想着弄个车车。
车子技术难点还好,他高中毕业玩过一阵骑行,研究改装时拆过,其他的都能将就,链条的难度最高。
工匠无法直出,需要手工打造。丰州县没多余的工匠,京城的工匠他不敢找。
谢星珩想了想,另拿白纸,用炭笔起草,画拆分图,再细算尺寸,逐一比对过,再写“说明书”。
这东西不实用,暂时也没法量产。弄几架出来,给孩子们玩玩算了。
让林庚找人弄去,给他也送几根链条来。最少六根。满足孩子不同年龄段的需求。孩子长大,车子也得换大号的。
谢星珩私以为,在能骑马的年代,自行车的酷炫性不如骑马。但胜在稀缺,别人都没有。
这东西写完,他又画了一些农具图解。
好的农具,必然会用到铁。锋利度上去了,锄草都轻松。但铁是管制品,这些农具就不适合大力推广,适合对军使用。
非战时,士兵们也得种地。
最后,他犹豫再三,把扎马钉的图解画上去。
林庚表现出来的态度,是皇帝不动他不动。
如果要打仗,那就是皇帝先动手。
扎马钉能拦骑兵,是防守用的东西,可以制作。
挡一时算一时,给百姓们逃命的时间。
这些搞定,谢星珩就拿上图纸们,去找江知与。
江知与在丰州县时,就在给孩子做礼物了。
徐诚绣工一般,小孩子都会惦记着给做个百家衣、百家被,江知与做的不算正统的百家衣、百家被,是从黄家挑了布料,再有新买的锦缎上的边角料,做的色块小衣裳、小被子。
正统一些的,穆彩凤会做。不缺他去代劳。
再加一副长命锁项圈、一对手镯、一对脚镯。
另外给徐诚做几条发带和抹额,样式都比较花哨,需要配锦衣。
夫夫俩凑一块儿看看,只剩下书信了。
江知与跟徐诚有很多话要说,写写产后护理,说说养孩子的经验,讲讲糖厂的事,再有他们到京城的情况。又跟徐诚说些私房话。
谢星珩没什么好说的,去拿针线、浆糊,带上小锤子,从书架上挑一阵,抽出一本游记拆了。
拆完,对比信纸、图纸大小,往里夹页,再又装订。
江知与在旁看着:“……”
“这是什么传信方式?”
谢星珩仔细比对,让书册齐整。
他说:“新学来的。”
他们经常自己做本子,装订技巧熟稔,纸也不用裁太多,很快就弄完了。
夫夫俩闲来无事,带着这本书,又拿了几本闲书,去顾老爷家接小宝贝们下学。
该说不说,顾家那种读书的气氛,确实不适合小宝贝待在里头。
他俩好动,自幼玩惯了,首次这么正经的学习,一两天过后,新鲜劲儿就褪去。
故事也不爱听了。两个爹会给他们讲《西游记》,比课上那几个小故事好听。
但小宝贝有好胜心,他们看顾家的小孩子们都学习认真,以为这是好东西,他俩还没发现诀窍,体悟其中的快乐,说着不好玩,又较劲,愣是在顾家待下来了。
下学时他俩跑得最是快,再不走,他俩就要憋坏了。
出来以后,还要跟爹爹叽叽咕咕的告状,说今天也好没意思。
谢星珩跟江知与时常在书房待,从前在丰州县还好,他们忙起来,孩子们能去主院玩。现在在京城,孩子们也在书房。
对小宝贝来说,大人小孩都爱待在书房里,书房一定是个好地方。
从顾家出来,他们说无聊。
回到家里,又要去书房蹭着待会儿,在里头躲猫猫,四处翻找——这是在顾家不敢做的行为。
今天回家晚一些,夫夫俩在顾老爷家留饭。说小孩子习惯在这里,可以正式入学的事。
他们带来了束脩,叫宝宝们给顾老爷敬茶。
顾老爷这里好多小孩子在旁桌吃饭,谢星珩又使唤他们给师兄们行礼。
宝宝们听话照做,但抬头时,做了鬼脸,把顾家一群端方的小郎君都逗笑了。
谢星珩跟江知与:“……”
今天餐饭简单,都是些家常菜。
顾老爷问起谢星珩入职的事:“还没消息吗?”
谢星珩摇头:“再等等看,六月初一我再去吏部。”
他做事有成算,又没开口求助,表现为难之处,顾老爷便不提帮忙的事。
饭后,谢星珩找了个机会,把那几本闲书交给顾慎行。委托他带去翰林院,转交给霍叔玉。
顾慎行一本本看书名,看完以后跟谢星珩说:“你把你家里不要的烂书拿去送人?”
谢星珩笑嘻嘻的:“你懂什么?吃惯了饕餮盛宴,就要喂点垃圾。你信我,像他那种家庭的人,偶尔就得看看这种书。”
顾慎行:“……他什么家庭?他家里的藏书不一定有我家多,我就不爱看这种书。”
谢星珩有给他准备书,是《西游记》的故事稿子。
跟原版不能比,他没背过。大致情节有,能看个爽。
他让顾慎行看看。
《西游记》的风潮,在三月里就吹到了京城来。有些商人专门买了戏折子,到各大戏园子里去卖。
京城有考试季的热闹,戏剧没能抢占风头。在坊间走一走,好些说书先生也在说《西游记》。
顾慎行翻开看了两行就把书本合上,跟谢星珩说:“你说得对,像我们这种家庭的人,偶尔就要看看闲书。”
谢星珩被他笑死了,这便告辞走人。
顾慎行的人品信得过,这几本烂书,他必不会看。再有《西游记》分散注意力,他闲着无聊也不会翻。
顾慎行跟霍叔玉有合作搞教材,送闲书实属正常。两人明天见面,指不定还要聊聊《西游记》。参考一下故事结构,研究研究趣味性。
送完书,转眼到了六月初一。
六月初一,江知与日程定下,早上送孩子去上学,然后转道去跟苏冉汇合,两人在糖铺,研究第一届“小福星”活动的时间地点,以及赛制奖品。
谢星珩在家,一清早的就去厨房,叫人做了绿豆凉粉。凉粉照着他的要求,用筛子漏出了一条条的小鱼。再又用模具,做了两条大胖锦鲤在上面握着。不如金红配色的鱼好看,晶莹碧绿的,只能说另有一番滋味。
这些弄好,再配上辣子,调好酱料,装上早冻好的奶茶,也快到午饭的点了。
谢星珩去糖铺找江知与,跟他一块儿吃午饭。
食盒揭开,苏冉都愣了下。
然后他左看看江知与,右看看谢星珩,回家跟顾慎行念叨去了。
江知与心里甜得很,嘴上说着体贴话:“大热的天,你跑来做什么?又热又闷的,我在外头随便吃点什么就好,哪用这么麻烦?”
江知与不好意思天天去顾家蹭饭吃,说在外头随便吃,其实就是跑回家弄饭。
谢星珩拿大碗,给他拌好凉粉,又叫他喝奶茶试试。
“我用你的好茶弄的,味道特别好。”
江知与喝着也好。
“宝宝肯定爱喝,还有多的吗?给他俩也喝一点儿。”
当爹的人,就是爱惦记崽。
谢星珩说改天再弄,今天就这两杯。
用竹筒装着的,吸管是小一号的空管竹子,喝着还有点竹子清香。
两人吃着饭,谢星珩跟江知与说:“你这样常来糖铺不方便,要么弄个办公室,厂里、铺子里,还有原料生产基地那边,有什么事,都有个确切的去处找你。赶明儿京城这一线的巡厂人确定下来,也有地方停留。”
江知与在看地方了,因考虑到巡厂的人是这一线的城市到处跑,京城这里的办公地点,他想买宅子。
一些流动人员能有住处,还有些货物能在宅子里存放。
买宅子的话,他们现在银两不太够。
这又是糖厂的事,江知与不好找家里拿钱。就想着等年底再说。
水果糖的季节要来了,秋季就有一批资金到账。到时什么样的宅子买不到?
谢星珩看他有主意,不再提。
中午就在糖铺后院里,靠在软蹋上眯了会儿,下午谢星珩就告辞。
他半点儿不着急,说好了六月初一要去吏部,竟然在街头巷尾的逛上了。
谢星珩今天出门,把老婆的小镜子带上了。
走半路,他总会拿镜子照一照,能看见身后有人跟踪他。
有人跟踪,他更是不急了。
他还想去看戏。
他不急,跟着他的人急坏了,也不偷偷摸摸的尾随,三步并两步的跑来拦着他,恭恭敬敬行礼赔笑,自报家门,请谢星珩去吏部坐坐。
谢星珩问:“你们大人回来了?有空了?”
两个小吏笑容更深了:“回来了,得空了,他把部里人都骂了一顿,就等着您去报道呢!”
谢星珩看看天色:“今天是不行了,今天太晚了,过去耽误大人们回家,改日再去吧。”
“别介啊,”小吏分开拦他去路:“谢大人的事,就是最紧要的事,我们堂官说再晚也要等,再迟也要办。您看——”
他俩做出“请”的手势,方向只有一条路,通往吏部的路。
谢星珩看笑了。
吏部堂官,又称为吏部尚书,一把手都惊动了,是真的急了。
他不好拿乔,顺势点头:“那走吧。”
小吏们应声,在他身侧后半步跟随,不让路人撞到他,走到岔路口时,两人又默契指路,把谢星珩圈在固定的路线里。
再来吏部,谢星珩刷脸进了。
从门口小吏到部里职官,多是低头忙活,对外界事务充耳不闻。
但凡抬头的,谢星珩都要瞄一眼。
眼神对上了,谢星珩就要笑。
他笑了,对方不笑,那就是对他有意见。
“我看今天这事儿玄乎。”他说。
这话一落,把他领进来的两个小吏就要大喊“某大人”,然后那人也要回个僵硬笑脸。
谢星珩确认了。
这些见菜下碟的势利眼们,是真的挨骂了。
谢星珩第一次当官,从顾慎行那里听说了流程。
一甲进士封官之后,通常来吏部报道,只是认个脸熟。不像别的,甚至有“抽签”。
因朝廷选拔官员,对体貌有要求,样貌堂堂的,在选拔初期,会占点便宜。
但朝廷积累多年,样貌堂堂的人不胜枚举,一帮人都等着“萝卜坑”,多方考量都过关以后,就会“抽签”,俗称“看天命”。
抽中哪个,哪个就顶缺当官去。
这也是吏部的“油水”之一,不是老实穷鬼玩得起的。
一甲进士无需这个流程,直接任命。过来报道,各处文书检验后,在吏部留档,就能领官印、官袍。
这里的流程,往前一步追溯,是有优先级在。
中试举人,到了殿试上,都没有被黜落,都是天子门生。天子亲封的官职,吏部有罢黜权吗?
他们甚至没有解释的余地。
只差文书留档,怎么就不能留?哪里出错了?
你说背景,那难道他一路科举过来的资料都是错误的?
你说人手不够,堂堂六部之首,抽不出一个人做事?
就算不够,还能两个月不够?
还能扯什么?官印丢了?官袍破损了?脑袋怎么没丢呢?
谢星珩今天把初来乍到的下马威还回去了。
面见吏部堂官时,他被点了一句:“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
谢星珩作揖行礼:“学生受教。”
吏部堂官向坤,年过五旬,他望着谢星珩笑笑,又说:“你比你那三叔硬气。”
谢星珩抬眸:“大人说笑了,我没有三叔。”
向坤的话信息量很大,他在皇权更替后,依然是吏部堂官,没被影响。江老三在他手下任职过,谢星珩来给他部门的人下马威。
两代人,两个性格。
向坤看着他,又说:“我们都认识你。你来之前,你的断亲书都被拿出来研究过。”
谢星珩抿唇不语。
一个还未入仕,就名声远扬的人。
一个皇帝钦点,必须要的人。
被研究是正常的。
往那么前去研究……也是闲得慌。
向坤指指桌上的红木托盘,里头放着官袍和官印。
“拿去吧,明天就去翰林院上任。到了那里,静心做学问,想想你的表字,做人不可锋芒太盛,做官亦是。尤其是你这种有家有室的硬骨头,万事三思。”
谢星珩垂眸,听懂了藏在提醒里的威胁之意。
在朝局之中,害命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他领了官袍,拿了官印,从吏部出来时,天色已麻麻黑。
吏部门前有轿子等着,为首的汉子问他是不是谢大人。
“向大人让我们送你一程。”
谢星珩看不懂向坤是什么意思,反正没可能拒绝,上了轿子再想。
轿子里空无一物,唯独一点,特别特别黑。
木板都涂了黑漆,窗户都封着。前面的厚重黑帘都稳稳不透光,坐在里头,很是憋闷,久了有窒息感,像困在了幽闭暗室里,也像躺进了棺材里。
六月的京城,气温升高。这轿子在烈日下暴晒了一天,吸饱了热量。现在都在往轿中人身上释放,比蒸桑拿还过分的热度直直烤着皮肤血肉。
谢星珩没一会儿就感觉呼吸不顺。
他抬手去掀轿帘,帘子不知何时被封住了,他扯不开。
沿着缝隙,碰到了嵌入门框内的木板。
这块木板的嵌入,让厢内的空气更加拥挤稀少。
谢星珩眼睛都瞪大了,额角青筋暴起。
他死过一回。
对濒死感的厌恶与恐惧都达到顶峰。
这个教训他记下了。
这个仇,他也记下了。
他从护腕里摸出袖箭,这还是他早年收到的生辰礼,这些年一直带着,没想到那么多危机熬过来,却用在了京城。
袖箭短而锋利,谢星珩沿着板壁摸索,找到了木板之间的缝隙,将袖箭对着这里射出。
近距离的嗡鸣,让他半条胳膊都在发麻。
他又另取了一枚袖箭,沿着袖箭击打出来的裂纹去挖掘。
木板厚度不足一个指节,有了洞口,就有新鲜空气挤进来。
他沿着边缘继续挖孔。
轿子不知走到哪里了,突然停了下来。
轿外车夫敲响木门,对里头喊话。
“谢大人,我们向大人说了,硬骨头须得大火来炖,您若受不了,就敲三声。我们好放你出来。”
谢星珩没吭声。
轿夫在前后两边,一般不注意左右的动静。两人没听见声音,又问了一回,再说话略有慌乱。
“难道死了?”
中途他们听见了一声翁响,又猜着:“撞头死了?”
死了事情可就大了。
上官的嘱咐,顷刻就被两个轿夫抛之脑后,他们立即卸了门口的板子。
掀开轿帘,里头谢星珩举着袖箭对着他们,眼神如血。
谢星珩保持着姿势,从轿子里出来,袖箭始终对着两个轿夫。
“你们回去跟那狗东西回话,拿命威胁我,就要有敢杀人的狠劲。做这半吊子的事,我瞧不起他。没有杀我的胆量,就让他多拜拜阎王。哪天他死了,也算提前打点过,到了地下有鬼来接应!”
轿子涂了黑漆,但没有异味。这说明这架轿子早就做好了,这些年不知抬了多少“硬骨头”。
两个轿夫是老手,头一回碰到这阵仗,两人站原地,有心想驳斥,被谢星珩眼里的凶光和他袖箭的冰冷寒光双重镇压,数次张嘴,都没能说出话。
谢星珩让他们滚。
“我明天若没看见向大人黑脸,那就是你俩传话不到位。我现在搞不死他,要你俩的命轻而易举。你们谋害朝廷命官,死是死定了,骂不骂那个狗才,看你们脑子清不清醒。”
骂了,还有一条活路。
毕竟只是转述。
不骂,谢星珩非得拿他俩出气。
择日就写折子,状告向坤公然谋命。
他还能一举拉下二品官吗?
面前这两个轿夫,就是替死鬼。
两个轿夫腿都软了,跑着要走,没几步跌了,扶着轿子站起来,看见了轿子侧面的孔洞,又记得途中听见的闷响,以及谢星珩的袖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