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殊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天来学校的梁慎言,不敢多想,“过了那么久,证据呢?”
至少都得是半个月以前的事情了,之前还和解了,哪里来的证据?
周明越看了眼几个好学生,好奇又担心的样,嗤了一声,“他是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找死。”
这话太含糊,程殊他们都没听懂。
周明越伸了伸腿,站起来,“他手机里有视频,全程露脸。”
“派出所那边是今早去他家抓人的,蹲了一天,知道他在家里才去。”
程殊倒吸一口气,耳边也传来其他人的吸气声。
话说到这里,就没必要再往下说了。
十九岁的成年人,跟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女生发生关系,能是什么?是强/奸。
这事儿的信息量太大,几个人中午饭随便凑合了一下,回教室的时候都还懵着,话都变少了。
程殊翻开书,里面正好有梁慎言给他讲题用的草稿纸。
看着那几行漂亮的字,连几何图形的线条都画得很直,心突然抖了抖,连忙拧开杯子喝了口。
睡了一个上午,下午才开电脑的梁慎言正在忙着回邮件,手边放了一碗程冬跟他奶奶一块送来的拐枣。他没吃过,不过祖孙俩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包递过来,他就没忍心拒绝。
尝了一点,是甜的,不过口感偏涩。
外边程三顺不知道跟谁说话,扯着嗓门,人在厨房门口,他在房间里听得一清二楚。
刚消停一会儿,就又听到了他的大嗓门。
“今天回来这么早?”
梁慎言打字的动作停了下,往窗户看过去。
没两分钟,他听到程殊的声音。
“骑得快。”
“我有道题不会,想问问言哥。”
程三顺说什么他没听到,因为程殊已经推开了他房间门。
梁慎言只跟程殊对视上,就大概猜到了他这么急匆匆进来的原因。
合上笔记本,他转了下椅子,对着程殊,“把门关上。”
房子隔音不怎么好,但聊胜于无,有的话还是别让程三顺听到。
程殊反手关上门,问他,“你昨天去街上,是不是就为了这个事?”
其实都不用梁慎言回答,他已经有答案了。就跟那一次梁慎言去台球厅里找人,他一下就想到了吃酒那天的原因。
“嗯。”梁慎言没想瞒着程殊,只是没找到时机说这件事,迟早是要跟程殊讲的,“找了黄哥,打听了下那女生是谁。”
程殊问:“然后呢?”
梁慎言招了招手,示意程殊过去。
程殊把书包放下来,走到他面前站着,居高临时看他,“梁慎言,我有点怕。”
“不用怕。”梁慎言往后坐了点,让程殊也坐下,姿势别扭,但刚好能靠在他肩上。
梁慎言摸了摸程殊的背,等他平静一下才跟他说了事情原委。
那女生的确跟杨少威恋爱,因为她学习不好,同学关系不好,就被杨少威那种走哪儿都吃得开,又很威风的样子吸引,糊里糊涂地跟他在外面混。
发生关系是半被迫,懵里懵懂地被哄着做了,等发现被录了视频的时候才崩溃。
后来和解的十万一分都到不了她手里,全给她哥结婚盖房子。
梁慎言找上门的时候,她家一开始也不愿意,梁慎言耐心不多,给了一笔钱,但是有条件。
一是去派出所报案,二是从镇上搬走,三是当他没来过。
女生的后续也安排好了,送进私立学校上完高中,学费他给,生活费从那笔钱拿。
程殊听完,心里七上八下的,抬起头看梁慎言,“我……”
“他干的事,肯定不止欺负你这一件。”梁慎言捏了捏他的耳朵,“强/奸/幼/女加偷拍视频,没有十几年,他出不来。”
程殊心里很茫然,他一下不知道怎么办了。
梁慎言抚着他的背,指腹一下一下地按着,“不要有心里负担,就当我为民除害。”
程殊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又靠了回去,闭上眼睛,伸手揪着梁慎言的衣服
“他真的很坏。”
梁慎言一怔,偏过头看他,眼神柔软,轻轻地吻了吻他的眼角。
那里的湿润被他带走。
程殊妈妈刚离开那几年,程殊太小了,小到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被欺负了只能忍着,回家告诉程三顺也没有人给他出头,学校里老师也只会把他们叫去办公室教育,然而这样下一次他只会被欺负得更狠。
喊野种算什么,他被几个人围在操场上,往他身上扔干苞米做的沙包。
有人替他出头这种事,他只有睡着了在梦里才会想一想。梦醒了,他得自己保护自己,学会打架才能不受欺负。
这十几年他都这么过来的,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去反击,也没有人教他怎么做才能更好。
程殊就像是长在老房子墙缝里的一根草,一个不适合生长的地方,却倔强地躲过了风吹日晒,一点点长出绿色的叶子,扎根在泥土里,努力生长着,等待枝叶丰满。
梁慎言低头垂眼,拨开他的头发,亲在了他眉上的那道疤。
“我只想让你好好长大。”
酝酿了两天的雨,是夜里十点多钟下下来的。
黑压压的云层,几乎要压到山顶去。一道闪电闪过,雷声紧跟而至,轰隆一声巨响,窗户玻璃都仿佛颤了颤,雨点就这么砸下去,屋顶啪嗒啪嗒被拍得一阵响。
程殊原本正在写作业,听到声音笔一顿,往窗户外看去,“雨也太大了,明天河里都得涨水。”
梁慎言躺在床上看书,翻过一页,“会影响岸边的田地吗?”
程殊听完笑着看他,往后靠椅背上,转着笔说:“你还关心这个啊,老板越来越接地气了。”
梁慎言抬头,挑了下眉,“作业写完了?”
程殊撇嘴,又靠了回去,对着英语的阅读理解发呆。人怎么要学这么多东西,难道就不能术业有专攻吗?
“每次就会这一招。”
“因为好用。”梁慎言又低下头,说:“等你考完了,这招就无效了。”
“还有七个月呢。”程殊挠挠头,才刚读两行,又一道雷打下来,天都亮了大半边,风声吹着树枝,鬼哭狼嚎的。
“算了,明天再写吧,今天已经超常完成了。”
他把笔往桌上一丢,抵在桌沿的腿放下来,在拖鞋上一踩,就爬到了床上。没等梁慎言反应,掀开被子,从床尾蛄蛹着钻到了床头,探出一个脑袋凑到梁慎言旁边。
梁慎言:“……”
手里的书是看不下去了,人在撒娇呢。
折了一个页脚,合上书放到床头,伸手去揉程殊的头发,梁慎言笑着捏他耳朵,“真变成小狗了。”
程殊在他手心蹭了蹭,“睡觉吧,困啦。”
下雨天不用来睡觉,就太浪费了。
梁慎言看看时间,十点半了都,是该睡觉了。
来了快三个月,别的方面他有没有习惯不清楚,但早起早睡的作息倒是习惯了。
“那睡吧。”
他说完程殊没懂,两只眼睛就看着他。
“想什么呢?”梁慎言笑着问他。
程殊抿抿唇,飞快凑过去在他嘴上啃了一下。
谈恋爱了,睡觉前是要接吻的。
梁慎言被他这种狗啃似的亲法撞得牙齿疼,再看他翻过去躺下时候的刘海,不禁失笑。
“不会亲,就要多学。”
“你会你会,谁还能有你会啊。”程殊躺在被子里,盯着他,说的话都透着一股酸。
梁慎言扯了一下蚊帐外的那根线,房间的灯就关了。
“我也只跟你练。”梁慎言凑过去,含住他的下唇,牙尖轻轻咬了一下,然后没给程殊说话的机会,闯了进去。
托在他脸侧的手,不时蹭一下,像是安抚,又像是撩动。
离得太近,又太亲昵。
心跳声逐渐重合在一起,可是谁都没有舍得分开。从循序渐进地吮咬,再到没了章法的吻咬。
一下一下,从唇到舌,又到唇角,齿尖是牙膏的味道。
程殊身体是热的,心口也是热的。
被放开时,眼尾都是一片红,看上去更招人欺负了。手乖乖贴在梁慎言的心口,眨了眨眼看他。
“我们……”
他不用说完,也能感受得到对方的变化。
贴着腿,是烫的。
梁慎言捂住他眼睛,侧了侧身,“别瞎撩。”
程殊被遮住了视线,什么都看不到,下意识地眨眼,睫毛就扫过他的手心。
“没撩。”
梁慎言收回手,用被子盖住他,然后自己半边身体都躺在外面,“没撩都这样了,正儿八经撩得什么样?”
“可知道怎么对付我了是吧。”
程殊抿着嘴笑,没否认。
他又不是小毛孩,哪能什么事都被梁慎言牵着鼻子走,总要扳回一两局的。
天冷呢,身体再燥热,这么晾一会儿也能好了。
过了小二十分钟,俩人又裹着被子搂在一块说小话。
程殊说了好些他跟程三顺的事,程三顺一直都不靠谱,可又没真的放弃他的死活,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些跟他一样大的,都没上高中,全去打工了。
那一阵十里八乡的村里墙上广告就是,读完初中再去打工,为了宣传义务教育。
也有小学都上不了的,天天跟着家里种地。
但程三顺人是真的浑,什么话都说,也不管你是谁,骂得能有多难听就多难听。
他俩经常吵架,反正也吵不散,吵完了还得在一个桌吃饭。
梁慎言跟程殊说他以前跟关一河、江昀、严颂三个去公园里玩,差点全掉水里翻船的事。
又说了他来这儿是真的散心,再不出来走走,他得变成个机器人才能扛住压力。从小到大,什么事都在轨道里进行,按照家里的规划走,看似什么都不缺,实际上都快比上高压锅。
还说了他哥,说到时候一起去见他,肯定会站在他们俩这边。
小话说了一茬又一茬,说不腻,也听不腻,说到最后都睡着了。
外边雷声雨声一点没停,南方四季常青的树,这会儿树叶被打得一地都是,又被雨水冲到低洼处,流到了沟渠里。
“嘭嘭嘭——!”
程殊家的院门是铁的,平时不怎么关,这两天也是怕冬天偷鸡摸狗的多了才关上。
拍门声大得盖过了哗啦啦的雨声,隔着房间门,听不太清楚。
家里三个人都睡得沉,一开始谁都没听到、
“三顺!三顺快开门,出事了!”
张建国穿了一件厚雨衣,还戴了帽子,拿着手电筒往房间窗户照,一边拍门一边喊,“快开门!醒醒别睡了!”
梁慎言是最先听到动静的,手电筒的光照来时,他差不多就醒了。
支起脖子眯眼往外看,手还护着被吵醒的程殊,不太清清醒地听了听,又听见两声才确定是真的有人在外面喊。
那声他听得出来,是张建国,之前吃酒的时候见过的。
“醒醒,好像是建国叔。”梁慎言拍了拍程殊的肩,“冒着雨来的,像是有事。”
程殊睡得正好,听到后还迷迷瞪瞪地蹭了蹭枕头,过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猛地坐起来。
“怎么了?谁出事了?我爸?”
梁慎言看他被吓一跳,连忙拍拍他的背,“不是,叔在房间里睡着,出什么事。”
他往外又看了眼,给程殊拉好被子,侧过身把房间拉亮,拿了床头外套披上,一边穿鞋一边说:“我去看看。”
程殊猛地拉住他的胳膊,脸上都是惊恐,说不出的害怕。
下这么大的雨,天不亮就跑过来,肯定不是小事。
“别慌。”梁慎言摸了摸程殊的头发,“没事的,我在。”
程殊点头,抹了一把脸,看梁慎言走到门口,愣了愣也飞快披上外套走下床。
他爸睡得太也沉了,怎么这么大动静一点没听到。
他俩正打算开门答应呢,就听到程三顺吼了一嗓门。
“什么事啊?你这天不亮的不睡觉往我家里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家出事了。”程三顺披着外套,外裤都没穿,开了房间灯,嚷嚷着走到堂屋,打开门,“出什么事了,这雨都还没停的。”
杨建国还在门外边,没嚷嚷,喊他赶紧开门。
程三顺刚要找伞去开门,就见梁慎言从房间出来,挽着裤腿、穿着拖鞋,撑了一把伞去开门。
再一看,程殊也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大门是铁插销,下雨了不怎么吃力,梁慎言一只手折腾了会儿才打开,侧身让张建国进来。
“叔,去堂屋说。”
张建国“嗳”了一声,匆匆走到堂屋的屋檐下,没进去,站那儿拍了拍身上的水,“赶紧换衣服,跟我去三叔家。”
程三顺原本还打哈欠,听到这句,脸色一下变了,搓了搓胳膊,“根子出事了?”
他问得小声,走过来的程殊跟梁慎言刚好听到。
张建国抬头看看他,又看了看旁边的俩人,叹了口气,“死了。”
话都没落地,堂屋的灯滋啦一下,暗了又亮,照得几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程冬他爸,大名叫程铁根。
比程三顺和张建国小一点,他们三是一块长大的,真是穿一条裤子的关系。后来疯了,儿子也傻乎乎的,程三顺嫌弃是嫌弃,倒也没真的跟其他人一样见着了都不管,偶尔还会接济一下,自家的土地他不种,就给了程冬爷爷奶奶种,多少能有点收入。张建国一家经常帮忙照看程冬,也帮衬了不少。
旁人再怎么帮衬,家里情况就那样,程冬爷奶还有一儿一女都在外面,饿不着他们老俩口,但也不怎么管,每年给几百块就行,老人生病也给治。不为别的,他们老两口要照顾一个疯子跟一个傻子,谁看了都觉得是拖累。
这些年一直疯疯傻傻的,夜里不回家常有的事。
只是这次没那么幸运,能让他安全地躲一晚上。上次跑出去被找回来,关家里没两天,又趁着老人不在家跑出去。
大雨下得突然,又是雷暴雨。程冬爷爷冒雨去找,打着手电找了大半夜,没找到就回去了。一夜没怎么睡,四点多天没亮,眼皮一直在跳,看雨小了一点,打雷闪电也停了,就又出去找。最后是在一条沟里找到人的,一米多高,人躺在里面,身上都冷了。
程三顺回过神,转身往屋里走,被小凳子绊了下差点摔倒,连忙扶住门,“等两分钟,我换个衣服就去。”
“人,上来了吗?”
张建国摇了下头,“吓懵了,哪里抬得动,去我家找我,我一听赶紧过来找你。”
“那等着,马上就好。”程三顺说完就进了房间。
程殊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
不知道是下雨还是别的原因,身上冷嗖嗖的,脚心都是凉的。
梁慎言悬着的那点猜测,落到了实处。看见程殊白了的脸色,悄悄捏捏他手心,在被发现前又松开。
程殊感觉到他的眼神,转头看他,一脸茫然。
“走吧,我也穿雨衣方便点。”程三顺很快出来,“要不要拿上手套?下雨滑得很。”
“拿上吧。”张建国点头,“这雨下得太大了。”
程三顺没吭声,想点根烟,又想起这雨,把烟盒塞了回去,从堂屋柜子里翻出两双手套,“走吧。”
程殊看程三顺要走,下意识地抬脚跟上去。
“跟着去做什么,老实在家里给我待着!”程三顺回头凶了一声,“回屋去睡觉去,你一个小孩子,赶紧回房间待着。”
又看了一眼梁慎言,“你也是,都回去。”
“爸。”程殊喊了一声,见他瞪自己,只好说:“那你跟建国叔小心点,路上别摔了。”
张建国拍拍程三顺肩膀,看向程殊跟梁慎言,“晓得的,回去待着去吧,还早呢。”
那边还等着他俩,耽误不得。
没再说什么,急急忙忙就走了。
这一来一去的,他们再回到房间,身上衣服都被雨水浸得润了。关上房门,一人找个地方坐着,都没了睡意。
梁慎言看程殊一眼,站起来去衣柜里拿了干的衣服,“先换上的,别感冒又加重了。”
程殊点点头,往外面看了眼,“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啊。”
该停了吧,都下了一晚上了。
梁慎言动作一顿,走到程殊面前蹲下,把衣服放床边,握住他手,“你手好冰。”
“太冷了。”程殊心像是空了一片,他眨了眨眼,说不上是不是难过,就有点不敢相信,一个好好的人,前一阵还在路上碰到,没多久就去世了。
垂眼时,瞥见梁慎言肩上那一片水迹,“你也换身衣服,别感冒了。”
梁慎言没动,只是抬眼看他,“要抱吗?”
人是感情动物,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没有人能做到无动于衷,哪怕那只是一个陌生人,听到死讯的那一刻,都会恍然。
说不上是感慨还是惊讶、同情,他理解程殊现在的心情。
疯子也有好好活着的的权利。
程殊没点头,反应迟钝了点,只是望着他。
梁慎言站起来,把程殊抱到怀里,手掌贴在他后颈,轻轻地抚着,“要不要再眯一会儿?”
程殊这回有反应了,摇摇头,“睡不着了,你困不困啊?”
梁慎言说:“还好。”
才刚五点一刻,换作平时还能睡个回笼觉,今天没办法睡,“躺会儿也行,后边还有不少事吧。”
程殊“啊”了一声,伸手抱住他的腰。
“是有好多事呢。”
乡下的白事都还没完全跟上城里的那一套,人得在家里停灵七天才下葬。而且土葬也没完全取消,不过得交点钱相当于买块地,一千块。
天亮了,他们俩在家里待了一早上没出去,等到九点多才接到程三顺的电话,让程殊中午吃了饭过去。
镇上有人去世了,灵堂得有晚辈披麻戴孝守灵,可以说陋习也能看成是给活着的人看的,告诉外人,这家还没绝后。
要是程铁根家里人多,或者有个大点、没傻的孩子,那用不上程殊。可程冬太小,又是傻的,按照辈分跟关系,得他带着程冬一块守灵。
“一会儿我自己过去吧。”程殊坐在桌旁,说完咬了一下筷子,端着碗抬头看向梁慎言。
梁慎言没说好不好,只是问他,“不要我陪着你吗?”
程殊抿唇,听懂了梁慎言话里意思,“要的,只是我担心你不习惯,其实……”
他低了下头,“我自己都不太习惯。”
程殊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他跟现在的程冬年纪差不多大,还不懂事。那会儿他就跟在他爸后面磕头、作揖、上香,压根不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概念。
后来长大了点,遇上村里白事,程三顺都不让他去的,顶多就是正酒那天让他去吃顿饭。
“没什么不习惯的。”梁慎言说:“我不放心你。”
凌晨那会儿程三顺和张建国走得那么急,一看就是程冬爷爷奶奶没了主意,怕是接下来的事都得他们俩张罗着去办。
程殊去了,就是一个人在那,还得顾着一个小的。
“那你和我一起去。”程殊没有再拒绝,“什么时候你想回来也可以,不过你得自己弄吃的了。”
梁慎言略有点惊讶地看他,然后点头,“放心,你不做饭也饿不到我的。”
“对对对,不过是多摔几个碗。”程殊心情轻松了一些,“反正你买得起哦。”
梁慎言无奈,拿程殊没办法。
“吃点慢,不急着一时半会的。”
等他们到程冬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一点钟。
梁慎言以前觉得程殊家的房子像危房,到程冬家院子外时,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危房。
房子还是以前黄土混着石头砌的,刷成白色的墙一片斑驳,屋顶是石板一层层堆着。
院里破败得随处可见的杂草,一地石板坑坑洼洼,水还没扫干净。
走进院子里,程冬奶奶坐在椅子上,麻木地看向堂屋。棺材还没送来,那里放了块木板,程铁根就躺在上面,身上盖了块布。
来帮忙的人都没去打扰,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作谁都接受不了。
程殊在院子外站了好一会儿,没敢进去。
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总能听到不少人在小声议论。
大家都是一条街上几辈子住下来的老邻居,没什么坏心眼,而且人死为大,多是觉得可惜,也有觉得解脱的,更多的是替两个老人担心,这往后的日子要怎么办。
程殊听不下去,看一眼梁慎言,一块走了进去。
程冬爷爷握着烟斗,听到动静,回头看见是他们,“来了啊,这会儿忙你们……”
“没空招呼你们了。”
程殊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您忙,我先去给叔上柱香。”
“去吧。”程冬爷爷点点头,又转头去安排别的事。
他过去的时候,程三顺正好从边上的房间出来,腰上绑了一根白色的麻布,见到他,回身又去拿了两张孝布递给他,“绑腰上,这个戴头上。”
程殊接过来,“你去忙吧,我先上香,一会儿戴。”
“行,你们就在这待着,别的事不用操心。”程三顺摆摆手,一根烟别在耳后,“道士那边还没联系上,等会儿再打电话问问。”
说完,程三顺跟梁慎言打了招呼,就去忙了。
程殊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两张麻布,莫名地有点抗拒。
“我陪着你。”梁慎言小声说了句,“别怕。”
程殊深吸了口气,对他点点头,“嗯。”
他抬眼望向堂屋,一个小小的人影跪在那儿,看上去就一小团。
走进堂屋,程殊从供桌上拿了一炷香,在蜡烛上点燃,香火味飘进了鼻腔,很浓烈,有点熏人。
两只手举着香,向程铁根恭敬地拜了三拜,轻轻把香插进桌上放着的半个红薯里。
程冬跪得膝盖痛,但不敢起来,有人来了也只敢悄悄看。
见到是程殊,睁大眼睛,指了一下前面,“哥哥,爸爸睡着了。”
程殊一怔,抿紧嘴,摸了摸程冬的头。
程冬太小了,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对他来说,这几天是新鲜的、高兴的,家里来了好多人,很热闹,还有很多好吃的,每个人都变得关心他,会问他冷不冷、吃不吃东西。
没了以前嫌弃他是个小傻子的模样,他怎么会不开心。
他会对着程铁根说话,因为他印象里,爸爸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也没在家里待过这么久。
说完得不到回应,他才会想起来问程殊,怎么爸爸都不理他了。
隐隐约约明白一些,可又不全然明白。
有个嘴欠的小孩告诉他,他爸已经死了,不是睡觉,以后他就没有爸爸跟妈妈了,程冬才哭得一抽一抽找程殊。
程殊没办法骗小孩,说什么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告诉程冬,以后他爸爸再也不会痛了,也不会被人叫疯子,用石头扔。
程冬好像理解了,擦擦眼泪窝在他身边,小声地又跟程铁根说话。
丧葬用的东西用三轮车送来的,来帮忙的人,大家一块把该支起来的东西都支起来。
连着两个晚上程殊都没怎么合眼,熬到凌晨一两点,睡不到四个小时又被叫起来。
夜里气温下降得厉害,堂屋里冷嗖嗖的,尤其冰棺下边还往外冒冷气。
请来的道士念完最后一轮经,让跪着的程殊领程冬去休息,晚上守夜让其他大人来就行。
程殊起来揉了揉膝盖,领着程冬进房间的时候,手都是冰的。
“哥哥,困了。”程冬缩着脖子喊了一声,“睡觉觉。”
程殊脱掉身上的孝布,团起来放椅子上,“乖,拖鞋了去床上睡,睡里边。”
程冬很听他的话,点点头,自己脱了外套跟裤子,穿着印了小熊的棉毛衣跟棉毛裤爬到床上,拉开被子给自己盖得好好的。
一双大眼睛快睁不开了,心里还惦记着程殊,小手拍拍空出来的一大片地方,叫他,“哥哥也睡。”
程殊身上冷得哆嗦了下,往外看去,白天的雨停了,但哪里都是湿漉漉的,房檐还在往下滴水,冻得脚心都凉。
“你先睡,我一会儿就来。”
程冬不固执,听完就闭上眼,两只手搭在被子上,自己就睡了。
这间房没挨着堂屋,是后面单独在院子里起的,离得远了,那边堂屋里守灵的聊什么也听不见。
不过想也知道,聊的都是些陈年旧事,每年都会翻来覆去说。
说的人不腻,听的人也跟头回听一样。
梁慎言进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桶水,还端了一个盆,里面放着条毛巾。
“你怎么又过来了?”程殊听见动静,回头看去。梁慎言吃过晚饭就回去了,他还以为就不来了。
走过去,接他手里东西,“这水不会从家里拎来的吧?”
梁慎言把桶放地上,瞥了眼床上睡着的程冬,放轻声音,“你也不怕拎过来冷了。”
把桶里的水往盆里倒了半盆,“洗了暖和一点。”
程殊伸手进去,舒服地眯了眯眼,“那你一会儿不回去了,来回折腾,跟我们在这挤一晚上。”
前天晚上梁慎言没回家,跟他和程冬在这房间挤着睡。他俩衣服和鞋都没脱,腿放在床边,一人盖了床被子凑合睡了两三个小时。
“还以为你又要赶我回去。”梁慎言是洗了过来的,看程殊两只手都泡水里,干脆拧了帕子帮他擦脸。
“你这脸脏得跟程冬有一拼。”
程殊一点不在乎,他本来就是在山里滚大小孩,脏就脏呗,反正洗洗就干净了。
“啊,那一天都磕头、下跪的,能不脏吗?我觉得供台上的香灰都飘我脸上了。”
梁慎言用毛巾按了一下他鼻子,提醒他别乱说话,“人什么时候下葬?”
“周五凌晨上山,先生算过日子了,四点多抬上山。”程殊被按得鼻子痒,打了个喷嚏,“那天你就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