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殊从自行车下来,顾不上车放好没,几步走到梁慎言面前,低下头看他手里的那根火腿肠。
他查过的,一根肠就小十块钱。
“言哥。”
梁慎言在他进来那会儿就听到动静了,不过没有抬头,听到这一声才抬起头,脸上的笑收了起来。
程殊攥着的手贴着裤子,几乎要用力到肩膀耸起,才能不发抖,“跟我去交钱。”
梁慎言把手里的火腿肠放地上,直起腰看程殊,没有说话。
天太黑了,黑到就算远离开了灯,也不完全看得清彼此眼里的情绪,尤其是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程殊鼻尖发酸,快要把嘴唇内侧的肉给咬出血,“我跟你睡。”
他才说完话,梁慎言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不是上回拦住程三顺那种生气,是冷得吓人,像是飓风之下的空气,令人喘不过气。
过了不知道多久,程殊额头的汗已经顺着滚到眼角,刺得他眼睛疼,他才听到梁慎言的声音。
“程殊,我喜欢男人。”
第30章
趴在地上的小狗什么都不知道,叼着火腿肠吭哧吭哧地吃着,不时仰着头想要找他们玩,但今天两人谁也没理它,连声儿都没出。
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的,可能是下午,可能更早点,风吹过来都带着凉气。
程殊偏瘦,身上校服当初为了能穿久点买的最大号,这会儿里面空荡荡的,风一个劲儿地往里灌,冻得他背心发凉。
“我喜欢男人”几个字,明明语气没什么特别,却像一锤砸在他的痛觉神经上,疼得耳鸣了一般,意识抽离了身体,站在那儿动弹不得。
眼睛也难受。
汗滚到了眼角,洇开后,刺得他快睁不开眼,眼眶红了不说,眼泪窝在眼眶里打转。
小狗突然叫了一声,程殊猛地惊醒过来,没偏开头,对上梁慎言的眼睛,动了动嘴唇,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哦。”
他什么都说不了,也没法说。
话是那样的,怎么解释都显得多余。
梁慎言看了眼程殊,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往房间走,问:“多少?”
程殊眼前都是模糊的,听到后一怔,“不知道。”
梁慎言也没再问,进房间没一会儿就出来,臂弯上多了件外套,拿上手机,“走吧。”
程殊顾不上别的,卫生院那边还等着交钱,只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发现自行车倒在地上,走过去想扶起来,心慌动作也慌,越慌手越抖,几乎没办法控制,连带肩膀都跟着颤动。
低着头跟车较劲,刚才来不及反应的委屈,这会儿全都冒了出来,逼得他鼻酸眼热。
什么破车啊。
旁边梁慎言看着他,伸手扶着车,“我来吧。”
程殊没抬头,松了手之后退开站在一边。梁慎言也没再看他,骑上车后,等他坐到后座,就骑着车出了院子。
这个点正好是饭点,穿过狭窄的巷子,还能闻到没散尽的饭菜香,巷子里却静悄悄的。
这是梁慎言第二次载程殊,上次是从卫生院回来,这次是他们要去卫生院。从小路到大路,一个不说,一个不问,一点儿交流都没有。
拐进去卫生院那条路,天黑路灯暗,下坡时地上有块石头没注意到,车胎碾过去,颠了一下。一直抓着车座的程殊没防备,身体倏地往前扑,整张脸撞在梁慎言背上。
程殊连忙往后退开,抓好车座,小声说了句“对不起”。那点声音被风一吹就散了,他不知道梁慎言有没有听到,过了那段路也没得到一丁点回应。
风在脸上冰凉冰凉的,他低下头,手很用力,指节都绷了起来,泛了白。
梁慎言眼神沉了沉,背上那一小片湿润的凉意,一下洇开了。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已经能看到灯的卫生院,趁着夜里路上车不多,骑得快了点。
到了卫生院,自行车仓促放院子里,程殊三步并作两步走在前面带路,梁慎言一言不发跟在他后面。
乡镇卫生院这些年已经比从前发展得好,但条件设备还是落后,诊室、药房、挂号窗口全都在一栋楼里。
急救室在一楼,缴费的地方就在一楼大厅左边,跟药房挨着。
“我是程三顺家属,来缴费。”程殊站在窗口前,忍不住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窗口里的护士哪知道急救室的情况,一边操作系统一边说:“得去问下值班的护士,是刚才推进去那个?那估计还没,没那么快。”
说完转过头问:“现金还是扫码?”
程殊怔了,没接上话。
梁慎言走上前一步,拿出钱包,“现金。”
“行。”护士报了个数,接着说:“病人现在还不清楚具体什么情况,得等急救那边。情况好的话做个其他检查没问题就能出院,你们家属最好是两个人都在,这样方便点。”
护士早见惯了各种突发情况,看他俩都年轻,不免多叮嘱两句,给大家都节省事。
听到急救室那边情况不明,程殊慌了,频频扭头看过去,隔着大厅想看清那边的情况。
梁慎言看他一眼,说:“你先过去,这边有我。”
程殊转头看他,然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要走的时候忽然停下,回头又说了句“谢谢”。
护士年纪不小,这会儿人也不多,操作并不快。梁慎言站在窗口外,手插在口袋,臂弯里还挂着外套。
旁边不时有这几天得了流感来挂水的病人走过,看见他都会多看两眼。梁慎言对这种关注习惯了,没怎么在意。周围哭闹的小孩、唉声连连的老人跟刷短视频的中年人,全都挤在了一个空间里。
不烦,只是有点太吵了。
“这些单据拿好,后面可以走合作医疗报销。”护士把单据递出来,蓝色、红的、绿的叠一起。
梁慎言抽出手,接过单据,“谢谢。”
拿着单据,梁慎言抬眼看向大厅另一边的走廊,正着数第二间就是急救室。
不是电视里演的那样,急救室在走廊尽头,亮着灯,家属们在外面守着,要等到灯灭了,医生才会出来。
这里就只是一间房,里面好几张床,一张床配了一台设备仪器,监控病人的生命体征数据。
晕厥、休克之类的突发症,都在这儿。
人多的时候,帘子一拉,就成了单独的一个病房,各抢救各的。
梁慎言走过去,把单据递给程殊,然后站在墙边,屈腿抵在墙脚,低头抱着胳膊。
程殊捏着那一沓单据,一列列的金额,看得他眼花,索性折起来塞到口袋里。
又过了半个小时,急救室里的医生才出来。
血管迷走性发作加上病毒性肺炎,血压高、血氧低,得在医院观察一晚上,明天检查结果出来没什么问题,根据病人意愿决定要不要住院。
如果期间突发其他症状,那谁都不好说什么时候能出院。
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松懈下来,程殊抹了一把脸,呼了一口气,跟医生说了谢谢。
旁边杨树苗他爸也松了口气,人是在他家出事的,这会儿听着明天能出院,肯定没什么大问题了。
“叔是真没想到,你爸在我家打牌,大家高兴,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都聊得挺高兴,就没想到——”
“还好没事,要是有事叔怎么对得起你。”
程殊摇了摇头,看看时间说:“麻烦叔了,幸好你及时送过来,都这么晚了,你也快回去吧,跟阿姨他们说声,没事别担心了。”
“行,那你一个人……”杨树苗他爸话说一半,停了停,望向旁边的梁慎言,改口说:“那你有什么事跟叔说,我就先回了,他醒了记得跟我说声。”
“嗯,知道的。”程殊点头答应,朝急救室里看去,护士正在给程三顺吊水,“你路上慢点。”
杨树苗他爸叹了一声,又朝急救室里看了看,没再说什么走出卫生院。风一吹,吓出来的那身冷汗浸着凉透了背心。
不怪他吓出一身汗,前两年镇上就有个跟人喝酒,喝到半夜倒桌上,没赢过直接走了,送去医院路上就没气了,都没等到抢救。
一块喝酒的那几人吓得不轻,躲家里不想负责。
人家家里人没了,还是个身强力壮的劳动力,肯定要赔偿,碰上他们互相推诿责任,闹了半个多月,最后每家都赔了钱。
跟朋友吃饭喝点酒是高兴事,谁都不是奔着出事去的,闹出人命,那就真就是阎王来索命。
卫生院的急救室,一月用不上几回,这会儿只有他们。
护士挂完水出来,跟他们说家属可以进去,要是血氧指数跟血压超过一定数值,立即叫他们。
程殊身上还穿着校服,一看就是学生。
路过的人看见他,连不认识的人都可怜他,要是家里有大人,谁会让一个学生大半夜守在这。
这会儿走廊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细微的说话声。
程殊没动,对着墙站那儿,呼吸时,肩膀都在抖动。
太害怕。
程殊站在急救室门口,突然不敢进去了。
从他没接电话,到班主任通知他,再到回家去找梁慎言,他一直都是慌的,没时间害怕。
可这一分钟,他突然害怕起来,被恐惧牢牢桎梏,脑子里全都是另一种可能。
要是程三顺就这么突然走了,怎么办?
无数想象出来的可能,压得程殊突然弓起了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才能维持正常呼吸。
梁慎言抬头,看过去,程殊原本就单薄肩背,这会儿变得更脆弱,像是再有根稻草压下来,就能把人压碎。
“我去趟厕所。”程殊没有抬头,更不敢去看梁慎言,飞快说了一句,狼狈地走开。
梁慎言没有跟上去,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往急救室里看了眼。程三顺躺在蓝色的床上,床很窄,大概只有一米,然而对他的体型来说,是宽裕的。
扭头朝洗手间那边看了看,他站直了些,抬脚走进急救室。
急救室里没有陪床,要么自备要么就用医院的椅子。梁慎言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后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消息,又关上放回口袋,外套放在腿上。
仪器发出的滴滴声,是有规律的,并不惹人心烦。
梁慎言扫过程三顺的脸,心情有些复杂。
人可真是奇怪的动物,对着一个并不讨喜,甚至还做过不少让人反感的事的人,竟然也会生出怜悯。
过了好一会儿,程殊回来,在另一张椅子坐下,眼睛、鼻尖都还是红的。他眨了眨眼,盯着床上的程三顺,不敢闭眼。
他没见过这样的程三顺,没了生气,只能躺着。
四周太过安静,仪器的声音落入耳中,程殊绷着的神经,一点点被抚平。
平静下来后,旁边的梁慎言存在感太强,不管是人还是身上的气息,都让程殊做不到无视。
今天多亏了有梁慎言,不然他——
抿了抿唇,吸了口气终于转头看他,问:“言哥,你要不要先回去?”
梁慎言原本低着头,听到这话,跟刚才在院子里一样,瞬间抬起头看他,眼神在白炽灯下很清晰,沉郁的怒意让程殊下意识地咽回了其余的话。
那是一张网,一张来自成年人毫不费劲就能笼络一切的网。
程殊呼吸一促,短短几个小时里发生的所有事,又在大脑里反刍了一遍,比刚才更清晰,更细节。
他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凝住,眼里露出茫然跟无措。
垂下眼,他知道他错了。
“我不是什么好人,第一眼见你,我就想可真年轻。”梁慎言声音很冷,陌生得像另外一个人。
他第一次这么跟程殊说话,不留情面,句句带针,讥讽的、嘲笑的、玩弄的。
用难听的话和冷漠的眼神,剥开了程殊外在的一切,让他赤/裸地站在自己面前,任他打量。
程殊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放在腿上的手逐渐开始抖,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连牙齿都在打颤。
梁慎言的语气变得更傲慢,掀起眼打量程殊,没放过他低下头时的表情,“觉得难听吗?”
程殊不吭声,只是低下头,憋红了脸和脖子。
他抿着唇,努力控制着颤抖。
“开弓没有回头箭。”梁慎言顿了一下,侧身靠近程殊,一只手搭上椅背,宽而平的肩轻易把他圈在臂弯里。
“不想搞得人尽皆知的话,就自己想办法,搬到我房里。”
他说话时,气息全落在程殊的颈侧和耳朵上,激得程殊身体不自控地轻颤起来。
梁慎言盯着他,眼神一点没有收敛,肆无忌惮地从眉眼到鼻梁,然后落到嘴唇。
看着被他自己咬出来的齿印,视线收回,落在他耳朵上。
很红,比石榴籽还红。
外面走廊忽然传来一声小孩的尖叫,几乎凝固的空气有了裂痕。梁慎言收回手,拉开距离,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站起来,阴影完全罩住坐着的程殊。
偏过头,从上往下看,能看到程殊正在眨眼,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胸口,以及腿上攥得发白的指尖。
梁慎言吸了口气,心想他都快给气死了,怎么还委屈呢。从听到那句“言哥”到这会儿,他气就没顺过。
程殊是跟以前他看不上的那些人都不一样,真不一样,现在他们关系还没怎么样呢,就知道怎么拿捏他,知道求人的时候要说好话,喊“言哥”,不是梁慎言了。
他心里憋着火,烦得把一直挂在手上的外套,往程殊脑袋上一扔,丢下一句“穿上”,抬脚离开了急救室。
第31章
听到脚步声走远,程殊僵坐在椅子里,呼吸间全是梁慎言的味道,又让他想到了刚才梁慎言靠过来的瞬间,他躲都躲不掉。
程殊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彻底冷静下来。头上顶着一件衣服,什么都看不见,抬手又抹了一把脸,才伸手把盖在头上的衣服拿开,折了几下想放旁边。
衣服才挨到椅子,他看了看,又拿回来,抖开穿身上。
属于梁慎言的气息,更重了。
像是被圈在他的领地里。
程殊走了下神,然后看了眼程三顺,往后靠着椅背,他这会儿动都不想动。
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
前几天他才说梁慎言让他陪睡是有病,现在轮到他自己说了,不也是有病么。
这发展比失控的火车还离谱,他编请假理由都没这么编的。
扯得要死,谁会信。
想到请假,程殊愣了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到班主任的电话,给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他爸这样,得有好几天不能去学校,请个假才行。发完短信,他左右看看,觉得少了点什么,等再摸向口袋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书包都还在学校,走得太慌,什么都没顾上。
书包不在,假请好了,手机电量也不多,程殊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干脆看着他爸。
怎么这么瘦呢。
平时看着也还好,好歹一米七出头的人,在他们这地方个头都不矮了,结果躺下就薄薄的,这么窄的床看着不挤。
脑子里闪过的事太多,程殊没想去回忆,但实在没事做,连五岁那会儿差点被狗咬的事都记起来了。
他爸气得追着那条狗撵了一条街。
乱七八糟的,也没个时间顺序,想到哪儿是哪儿。
手机震了下,程殊去摸手机,打开看是龙芸芸发来的消息,他就说群里那么安静,原来是群主的意思。
正补着课,他走那么匆忙,书包都没拿,谁都看得出来是有急事。
【龙芸芸:你还好吧?凡姐跟我说了,我就问问,不瞎打听。】
【龙芸芸:书包那些她给你收了,放刘班办公室,你回学校记得去拿。】
程殊松了口气,他就怕别人问,低头打字回复:【没什么事,过两天就回。】
【龙芸芸:那你好好处理,我打扰你了。】
他又恢复了一个“好”,摁灭屏幕的时候正好看时间,一看都十点多了,难怪外面静悄悄的。
把手机放回口袋,程殊看向仪器上的数字,都在医生说的安全范围里,点滴瓶也还剩一半。
值班护士过来记录数据,程殊见她要走,把人叫住,“能麻烦您帮我守会儿吗?大概十分钟,马上回来。”
“我去找人,他出去有会儿。”
护士边填数据边看他,说:“你说的是外边那人吧?去吧,快点回来就行。”
程殊点头,拿上手机往外走,“谢谢。”
“也就今天人少,人多点我都没空。”护士正给滴管调速,“你们爷俩长得还真像,一模子刻出来的。”
走到门边的程殊脚步一停,回头看了下他爸,“嗯”了一声接着往外走。
程殊一出大门,原本还有点晕乎的脑子,一下就给风吹清醒了。
卫生院本来也不大,只有一栋三层的小楼,前面是一块平整的空地,车棚那儿停了几辆摩托车跟电瓶车。
程殊站在台阶上,远远望见站在桂花树旁边的梁慎言。其实他有想过梁慎言走了的可能,毕竟那么生气。
等他走过去,站在人后边了又不知道说什么,是真的没话。
能说什么?说梁慎言喜欢男人,还是说他拿钱陪睡。
说什么都挺糟践人的。
吸了吸鼻子,嗅到一股烟味,他错愕地抬头,愣了一下,发现了梁慎言拿着的烟。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梁慎言抽烟,他一直以为梁慎言不沾烟酒来着,原来不是。
他才过来,梁慎言就知道了。
梁慎言生气归生气,但也不至于真的气到穿件衬衫就在外面吹冷风罚站。
之前都在大厅坐着,结果旁边来了一个发烧的小孩,小孩还没哭,大人吵得烦人,他才出来抽根烟。
听到程殊来的动静,也没回头,心里还烦着呢,不想理人。
结果他不理人,人还真一句话不说,这下更心烦了。
掐了烟丢进垃圾桶,梁慎言转过身,脸上还写着烦,问他:“有事?”
程殊被他一问,做错事一样,抿了抿唇才开口说:“外面冷,你要不想回去,就进去坐着。”
梁慎言没说话,就这么看他。
程殊被他看得不自在,想起今天的事,也烦。他都不知道怎么了,早上出门还好好的,一整天都好好的,到晚上就什么都不对了。
开口说了那样的话,把梁慎言当什么了,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抓了一下头发,程殊问:“烟还有吗?”
梁慎言挑了下眉,给他这句话气笑了。
他在这儿吹了半小时的冷风,结果人穿着自己的衣服出来,没问他冷不冷、饿不饿,问他要烟来了。
话都不想跟程殊说,干巴巴地回了句,“没有。”
程殊“哦”了一声,也不是真的想抽烟。
这会儿的梁慎言跟急救室里判若两人,那股劲儿过去了,憋着的委屈跟羞恼,也都散了。
那些话是真的难听,可再难听的话他也听过,没像刚才那样觉得委屈、难受过,大概是因为这次说的人是梁慎言。
梁慎言拿余光瞥他,等程殊再看他的时候,转头问:“吓傻了?”
程殊摇头,他是被吓到了,但跟梁慎言没什么关系。
对梁慎言他只是太惊讶了,刚才像另一个人,身上没了一点平时带着的温和、从容。
梁慎言问:“那你看什么?”
“言哥——”程殊才说了两个字,就被梁慎言打断。
“别这么叫。”梁慎言看他一眼,“跟你不熟。”
程殊听他这么说,没计较,抿着嘴角笑了笑,“外面真的冷,进去吧,你感冒才好。”
梁慎言看他一眼,他身上的外套明显不合身,要大一些。对上程殊红红的眼睛,到底没舍得再说什么。
“进去守着吧,病房离不了人。”
程殊一怔,点了点头。
梁慎言没去看程殊,抬脚从他边上走过去。
程殊看着他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梁慎言对他有误会。那话他是不该说,可他怕程三顺出事,心慌了脑子也乱了,说出口到现在也后悔,好端端地把他俩的关系弄成这样。
可他没觉得梁慎言是个坏人。
哪有坏人会让他考出去,哪有坏人会帮他打架出气。
“我没有觉得你不是好人。”
“你很好。”
梁慎言听到后停下来,站在原地回头看程殊。
程殊吸了口气,几步走到他面前,翻了翻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包小饼干,眼睛鼻子都红的,看着又乖又可怜,“你肯定一直都没吃东西,我就剩这个啦,给你。”
他知道梁慎言这会儿心烦,不想看到自己,不打算在人跟前晃悠,几下把外套脱下来,一并塞到他手里。
“你要不想进去,就穿着吧,我进去了啊。”
梁慎言一直没动,看着程殊走开进了卫生院,等看不见人了,才低头望向手里的东西。
小饼干是他买的零食,外套也是他刚给出去的,这会儿全回到他手里。
他没多想,把外套穿上,又撕开了饼干,抬脚朝着没什么灯的街上走。
饼干还挺好吃,外套被穿热了也挺暖和。
梁慎言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盒饭。进了急救室,看见程殊托着脸,睁大眼睛努力保持清醒,听到动静都没反应,等他坐下了才转头看他。
程殊熬到这个点,已经有点困了,“你没回去啊?”
梁慎言没理他,脸色还不好看,把装饭盒的塑料袋往他腿上放,抱着胳膊坐下。
程殊茫然地看他一眼,又看看怀里的盒饭,说:“谢谢。”
梁慎言本来不想说话,听程殊这句,那点脾气又窜了上来,瞥他一眼,然后闭上眼,“太瘦了。”
程殊反应迟钝,拿着盒饭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梁慎言这话的意思,瞳孔瞪大,脸快烧了起来,逃一样走出急救室。
梁慎言听到声,等了会儿才睁开眼,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
才两点不到,这一晚上过得可真漫长。
急救室陪夜难熬,连手机都玩腻了,天还没亮。
他俩换着来,一个睡会儿另一个就守着,轮换了没几次,外面天光就泛了白。
九点多程三顺醒了,醒来人懵了,发生什么都想不起来,还以为在家里睡了觉。
反应了好会儿,才记起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跟护士一块过来,做了个检查,检查完又抽了一管血,拿去检查,要是今天没什么事,晚点想出院就能出院。
程三顺一听要再住院,得花钱,立即不干了。
他犟程殊更犟,一句钱都交了,不住也浪费,就让程三顺偃旗息鼓,不再闹了,老老实实等到检查结果出来才出院。
这一折腾,再回到家都已经下午六点多。
晚饭是顺道在街上买回来的,回来没时间做。三个人随便凑合吃了点,程三顺除了脸色不太好看,一副没事人样。
“还是家里舒服。”程三顺摸了摸肚子,“那地方躺着,真遭罪,怎么躺都不舒服。”
程殊看不惯他这样,想说他,但一想才从医院出来,万一又给气回去了怎么办,只好扒了口饭。
他最近才发现,他还挺能气人的,梁慎言昨晚还跟他说话,今天程三顺醒了就没搭理过他。
程三顺对家里有多少钱,心里门清,拐着弯打听,“卫生院比不了城里医院,但七七八八的费用也得交不少,这钱小梁帮着垫的?”
话说得拐了几道弯,但意思很明显。
你是自愿垫的,跟我没关系,还不还的事再说。
“不用还。”梁慎言看一眼程三顺,一个眼神都没给程殊,放下碗,“慢吃。”
程殊看他起来,回了房间,转过来瞪一眼程三顺,“你烦不烦人,会不会说话?”
程三顺看他一眼,说:“你会说话,人怎么不跟你说话呢?你俩以前好成那样,现在吵架了?”
听他爸这话,一口饭差点噎到。
程殊没吭声,又想到了梁慎言的那几句话,都没敢看他爸的眼睛,“要你管。”
几口扒拉完饭,也站起来,“这几天你好好待在家里养养,按时吃药,不舒服还得回医院去,别惦记你那麻将了,现在谁家都不敢跟你打。”
程三顺是贪财好赌,离不了麻将桌,但进了医院,还是惜命,“知道了,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学习,一日三餐交给你老子,保管给你养胖。”
不正经的人,生了病也还是不着调。
几乎两天一夜没合眼,程殊又累又困,整个人都悴了,强撑着给班主任发了条消息说后天回去上课,然后就拿上睡衣去洗澡。
他洗澡之前,梁慎言就已经先洗了。
沐浴露的味道都还在,换了新的,是茶香,很淡。
头发吹了半干,程殊穿的还是短袖跟短裤,一出来,风吹得搓了搓胳膊。
瞥了眼客厅,灯黑的,程三顺房间的灯是亮的。
梁慎言房间的灯也是亮的。
程殊站在洗手间门口,望着梁慎言房间的玻璃窗,想到了自己昨天说的话。
梁慎言说不用还,是在提醒他是吗?
怎么能不是呢,说了要让他自己想办法搬到他房间。他自己说错话,什么后果都得自己担着。
他有点难过,他是真的喜欢跟梁慎言当朋友。
他是想过的,等他期末进步一点,在梁慎言退租之前问问他是哪儿的,说不定他可以考上那边的学校。
可那话说出去,就当不成朋友了。
程殊拿着毛巾又擦了擦头发,吸了好几口气,才走到梁慎言房门口,硬着头发敲响了门。
他才敲了两下,房间里的灯就关了。
程殊愣住,手举在半空不知所措。
尴尬地用手指刮了刮脸颊,委屈和懊恼一块冒出来,他觉得自己挺没用的,光会作践自己。
待在门口站了会儿,风吹得刚洗完澡的热乎气儿都没了。他想,梁慎言还在气头上,过两天再好好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