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何书或者苏柳木在此,定是要说些宽慰的话来,但跪在地上的手下不会说,候在一旁的侍女不敢说,最后还是那侍女盯着桌上的药碗,犹豫着憋出一句,道:“大人安心修养,苏……苏大夫与何公子会没事的。”
“休不休养,又有何差别?”杨涧山笑了一句,似乎觉得也没什么所谓,“早些离开,也能早些得见想见之人……”
候在一旁的侍女听闻此话顿时慌了神,连连说不会的,又道:“苏大夫开的方子见效颇佳,大人您用完精气神好了不少,怎能说这般丧气的话?”
杨涧山听闻,只一笑置之。
“属下不懂。”听到苏柳木的名字,那位手下似乎有些怨言,问,“既然您为他们提供了安身之所,苏大夫却不愿领情。”
杨涧山的笑容淡了下来,他微微地摇头,说:“这座长安城吃了太多的人,纵然杨府能护得这些孩子们一时半刻,王党寻到手段来对付也只是时间问题。我若先一步离去,杨府便是树倒猢狲散……”
手下一惊,正要誓表忠心,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听杨涧山停了停,幽幽地叹出一句:“……最后的路,终究还是要靠他们自己。”
牢房里阴暗,潮湿。石缝里渗出水迹,在不多的石壁烛台的照映下反射出水光。
地上的铺设的防潮的干草完全没有作用,湿漉漉的,又很扎人。林师将衣服的布料向下扯了扯,盖住了那令人不适的触感。他靠着墙,阖着眼,往日系在脑后的发带被他绑在手腕上,垫在铁锁下面,让那冰冷又坚硬的触感更能让人忍受一些。
不同于两侧牢房中激烈的嘶吼声,和痛苦的呻吟声,林师显得过于的平静,甚至在心中细数了一下离王究竟在此地关押了多少人。
他被押进来时粗略看过,关在这里的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还有不少国子监的学生。
莫不是但凡对他有所抵触的,都要想办法押至此处来?
那么此处为位于何处?是离王私有,还是诏狱?若是诏狱,那么离王所作所为,未免也太过于狂妄了些,几乎把那三司当作了摆设。
若是私有……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刘景珉私宅下的那处地牢来。
离王率禁军包围宅邸,破开门时,陵南王府其余的的家臣们应是躲进地牢中去了,离王当时只在正厅同自己交谈一番,便离去了。地牢虽不若鬼市那般保险,但若来者不知此地有这样一处,也是难以觉察的。
离王既然押送自己离开了,林师望着黑漆漆的、往下滴水的天花板,心想,那地牢里的那些人,应是没事了罢......
......
刘景珉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
门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刀痕,看得教人胆战心惊;门死死地关着,和清晨离开时一样。门前应该是被清理过了,除了被踩得凌乱的花草,看不见血迹。
但那道痕是新的,是清理不掉的,仿佛在挑衅一般地告知他有人携重兵擅闯此地。
站在他身后的谷余也被这道痕吓得不轻。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过了好久,见刘景珉一直僵在那里,没有动作,也不说话,他才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唤了一声:“主上。”
谷余这一声喊,才让刘景珉终于有了反应。
他抬起手,抚过门上的一道刀痕,谷余余光中看见他的手在抖,还没来得及细看清,便只见刘景珉微微一用力。
大门随着刘景珉的动作应声而开,刘景珉的心也随之猛然一坠,心中的侥幸顷刻间荡然无存。
门没有锁。
随着沉重的“吱呀——”一声,庭院的光景猝然呈现在眼前。
刘景珉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似乎已经料到了门后的光景——当他看见门上的那些新添的刀痕时,便已经有了些预感。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脚,向前一步,两步,又停了下来。
有液体从他脚边缓缓淌过,汇聚在门槛处,聚成一洼。
谷余站在门外。
纵然他这些年随着刘景珉东奔西走,见过刀,流过血,处理过不少麻烦家伙,但此时见此景,他依然闭上了眼睛,别开了头,不忍再看一眼。
刘景珉俯下身,伸出手,动作很轻,将那穿着罗裙的小丫鬟的眼睛缓缓地闭上。
“都在这里了。”刘景珉的视线扫过每个人的脸,终于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除了他。”
“林公子......”谷余终于迈进门,说出了刘景珉不敢说的话,“他被离王带走了。”
比看见他倒在这里要好一些,刘景珉深吸一口气,心想,即使离王能以林师来要挟他,但最起码他此时还能保持冷静,不至于当场疯掉。
此行刘景珉只带了谷余一人,剩下的护院与暗卫都留在了此地,但在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面前,皆犹如螳臂当车。
这一刻他便了然,此行离王、抑或者王党一派的任何一个人,是带着禁军来的,且绝不在少数。他们拿出了那日破开长安城门的气势,破开了这长安郊外的一处小小的别院,一个也不放过。
“林公子......武功很高。”谷余想说些什么宽心的话来,但此时的所有的言语皆变得苍白无力起来,他说到一半,也没了话,沉默了下来。
“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刘景珉直起身,垂着眼眸,一句话浇灭了自己和谷余的所有侥幸,“那位赤脚大夫已经警告过他了,若还想要这条命,就不能过度运气。”
“那只是位赤脚郎中。”谷余不似往日那般一言不发,眼前的气氛,总要说些什么来重燃希望,他道,“林公子的咒法是天文道秘传,谁都没有见过......”
刘景珉抬起头,看向谷余,他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他开口,平静地阐述了一个事实:“那是苏子栾。”
谷余僵住了一瞬。
“我希望他是乖乖和离王走的。”刘景珉转过身,面朝门,“以我对离王的了解,定然会先劝他归顺,对他而言,得离王赏识并不是难事......”
刘景珉长出一口气:“哪怕他选择离王,日后同我刀剑相向,最起码先保住一条命。”
但希望归希望,以刘景珉对林师的了解,他这样做的几率几近为零。他不会追随一个结合外敌破开长安城门,放任手下的兵在城内烧杀抢掠的人,哪怕他迫不得已。
“你今日也听到了,三日后李自离率西北军回京。”刘景珉看向长安城的方向,那最高的宫殿高过城墙,直入云霄,他的声音阴恻恻的,道:“陵南王府的人不能白死,我要让他刘亦和王党一派,血债血偿。”
道观下的废弃鬼市内,几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
“杀了他。” 叶语安抱着涓溪剑,言简意赅,说道:“我能趁着夜色潜入宫内。”
廿信摇摇头:“不是这么简单便能解决的。”
“民心所向,有何不可?”苏柳木罕见地与他意见相左,她道,“眼下除了离王,只剩刘景珉一人,若是王宪知能有那改朝换代的魄力,眼下坐在那龙椅上的,便不会是离王!”
廿信皱眉,反对道:“我们在宫中没有势力,此番太危险了。”
苏柳木叹了口气,看向叶语安。
叶语安咬着下唇,狠狠道:“都决心篡位夺权了,还在乎那些危险?”
廿信不同意:“既然刘文易得李自离相助,我们有调遣西北军之能,何不逼上大殿,将离王就地诛之?”
“若是依你所言,三日后西北军贸然攻城,岂不是和禁军做了同等勾当?”苏柳木问廿信,道, “离王姑且寻了个弑君谋反的罪名来处置陵南王与天文道,若我们这般大举逼上大殿,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西北军只是底牌,并非第一手段,攻城必然有死伤,不得民心。”
廿信低下头,沉默了,似乎在思考更合适的解决办法。
“我有,我在宫内有眼线,能掩护。”刘鸢突然说道,“我想将宫内布防画下来。宫内暗卫并非滴水不漏,纵然离王严防死守,依然有薄弱之处,顺着念霏从前找我的那一路,可以突破。”
“新帝即位后积劳成疾,暴病于深夜。”叶语安歪着头,笑了一下,“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借口。”
“我去宫门前制造混乱。”刘鸢抿了抿嘴,道,“小语潜入宫中寻找机会便能更容易一些。”
叶语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被刘鸢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盯了回去,终于她还是没有反驳出来,泄了气,点点头。
“但凡有计划之外的情况,莫要硬莽。”苏柳木站起身,“几日前陵南王托人送来了药材,我在道观等着大家。廿信同西北军会合,守在外郊校场,若是直到天亮还没有我们的消息,那便逼上大殿,不必再犹豫了。”
何书坐在一边,一直未曾言语,叶语安拿胳膊肘撞撞他,问:“你呢?你要是回杨府去么?”
苏柳木微微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道:“抱歉,是我们连累了你,让你跟着一起受苦了,若是你想回杨府……”
叶语安扬扬头,接过话:“我送你回去。”
何书咽了咽唾沫,看上去似乎很紧张,终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虽然我很想一同,但杨大人身边……”
苏柳木收起了那安抚人心的微笑,转化为一声叹息。
“好。”叶语安行动力一向很高,她站起身来,握着涓溪剑,看向何书,“走罢。”
第76章 再入鬼市
“你若是想接发我们,尽管去。”叶语安在将何书送往杨府的路上,突然说道,“无所谓。”
何书闻言怔了一瞬,随后连连摇头,慌忙道:“不不不,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叶语安盯着何书看了少顷,一撅嘴,转身道:“我又不傻,你现在在我手里,当然要这样说。”
何书正要说些什么,被叶语安抬手打断了,她站住身,往前扬一扬下巴,说:“杨府到了。”
何书快几步,越过她,有小厮迎来杨府的大门。叶语安目送何书进门,正要转身跃走,突然听见何书的声音又明知故问,道:“如果你们失败,会死么?”
“会啊。”叶语安背着手,神色倒是轻松,她的眼睛滴溜溜一转,道,“不只失败,但凡方才我们进城时被守卫发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所以......你确定要站在门口再同我多聊几句么?”
何书眼神中的慌张一闪而过,尽管他也曾因言辞激烈而下过狱,但这几日所经历的对他来说确实还是有些刺激过大了。他瑟缩了一下,片刻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重振旗鼓,看着叶语安坚定道:“你们会成功的,你们燃起长安的火,我也要来添一把柴!”
“还是先陪在杨大人身边,读好你的书罢。”叶语安朝他做了一个“谁知道呢”的表情,她似乎看出何书在记挂什么,咧嘴笑了一下;大门缓缓落上时,何书听见她最后说:“......有我在,文若公主不会有事的。”
随着杨府大门“吱呀——”一声关闭,叶语安收起笑容,也转身离开。
“长安城里的野火,烧了十年了。”她走出一段距离,又再度回头向杨府的大门看去,自言自语,喃喃道,“一刻也没有熄灭过。”
刚走了没两步,突然觉得额间一凉,叶语安抬手一摸,随之抬头向空中望去,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大雨倾泻而下,浇透了整座长安城。
......
冬日里罕见的雨水冷得透骨,刘景珉只身踏入道观时,已经被这瓢泼大雨浇得湿透了去,脑后往日梳起的马尾已经垂了下来。
他从城郊私宅一路来,途中遇了两波截杀,他彼时只觉得气冲胸口,辨不得来者究竟是王党派来的人,还是其他什么的势力,对其皆是挥剑即斩,只知进攻,不知防守。待截杀者皆亡命于剑下,他直立于城郊林中,片刻,盯着手中指向地面的剑,有血水顺着剑身流下,很快便被雨水冲刷了去。
待剑身又得干干净净,他又迈步,继续向道观的方向行进。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去了道观。
他挥剑灭了最后一个截杀者的口,彼时脑中已然混乱一片,但唯有这一个念头还在坚持,若是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必惹杀身之祸。
那与西北军的交接、城郊私宅的血债……此前的一切便皆失去了意义。
如此想着,她踏入了道观的大门,道观还是一如既往被烟雾缭绕着,像是屹立于云端的仙界,观内依然那般景象,同从前他同林师来此时,没有任何变化。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前,站立于香坛前,瓢泼大雨已然将香坛中的香火彻底扑灭,他又从观内取了三柱香,学着之前林师打开鬼市大门的动作,拜了几拜。
他知道天文道的众人此时藏匿在鬼市之中,他此番要寻求他们的帮助,要将林师的消息告知于他们。
他原本并不抱任何希望,但当那几柱刚被取出就被打湿的香插入香坛时,那通往地下的石门竟轰隆隆地打开了!
半月开,半月关。
香火续,鬼市来。
闹市中,莫把跟头栽。
随着那听过一次的歌谣声响起,刘景珉怔在了原地,谷余曾向他提起,这座鬼市只有林长兮能够打开,他是打不开的;此番天文道众藏身于此,便能说明此地唯有天文道人士方可入内,自己也理所应当是打不开的。
为何他能打开?
他先一步反应,是自己带着的那块仿制的雕松玉牌,莫不是王宪知仿制得太过逼真,教这天文道设计出来的劳什子机关认定他也是天文道之人,但他随即又反应过来,那仿制玉牌应是在长安城内的陵南王府上,被他随手放在不知哪格书架上了。
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手刚摸到腰间,便觉得内侧有一块方形的突起,掀开衣摆,一杯雕工细致的玉牌系在扣带上,在阴云下发出不那般明亮的流光。
那流光转瞬即逝,转眼间又和之前那枚仿制的雕松玉牌相差不大了。
不同的是,这枚玉牌上雕的是竹。
玉质的竹案栩栩如生,竹杆挺立,竹叶飒飒,似乎还能听见风吹竹林的波涛声。
这是真正的天文道玉牌,是林师的玉牌,林师将自己的玉牌留给了他。
刘景珉小心翼翼地将玉牌解下,系在了腰间更保险的位置,让它不至于被雨淋湿。
随后他踏上石阶,顺着那已然长明的雕花烛灯,往鬼市中走去。
刘景珉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鬼市时,四个人齐齐吓了一跳。
刘鸢停下了沾着干墨,绘制布防的手,廿信最先发现了刘景珉沾在鞋边的血迹,顿时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动手了?”
刘景珉顺着阶梯一路下来,倾身坐下,沉默了很久,久到廿信以为他不会说话了,才张开口,道:“离王动手了。”
廿信眉头一皱,察觉到此事并不如人所料,心中的不安顿时涌上心头,他问:“殿下,此话何意?”
刘景珉深吸一口气,浸透发梢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他一路冒雨狂奔,雨水将那大氅衣襟全都沾透了,看上去狼狈地不成样子,他道:“今早我西行远赴西北军驻营同李将军交接,离王携禁军,趁此空隙抄了郊外私宅。”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嘶哑着诉说那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郊外私宅上下,无一活口。”
蹲在刘鸢身边的苏柳木倏然起身,甚至顾不上仪态,惊叫道:“什么!?”
“当啷——”
同时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那把灿目的涓溪剑扬起地上一阵尘土。叶语安双目瞪得浑圆,那个词撞过来时,她只觉得脑海中嗡鸣一片,僵在那里好一会,才突然快步冲向刘景珉的方向,丝毫不顾及什么尊卑地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怒喝的声音带了哽咽和颤抖,喊道:“那我师兄呢!!?”
廿信同样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刘景珉。
刘景珉垂着眼睛,任她抓着衣襟,声音闷闷而又无力,他道:“我,不知道......”
苏柳木急忙上前来,将叶语安圈在臂弯里,扶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一边看向刘景珉,柳眉微蹙,不可置信,问:“何为......不知道?”
刘景珉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他低声道:“他不在其中。”
他抬眼,眼眶进了雨水,激得通红,他道:“若乐观而言,他外出去了,对私宅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但更有可能的是,他被离王带走了......”
刘景珉哪怕想骗骗天文道众人,也骗不了自己,那门上残留的、打斗的痕迹,明显得无法让人忽视。
“怎么可能!我师兄武艺比我还要高上一筹,区区离王怎么动得了他!!”叶语安的眼泪控制不住瞬间一涌而出,她的手死死收紧,喊道,“你把他弄到那里去了!你把他还给我!”
“小语!”苏柳木握住叶语安的手腕,迫使她的力气松缓下来,焦急道,“此间当务之急,最忌内讧!此事殿下也不愿看到,小语!你先冷静下来。”
终于,叶语安手指处的力气随着苏柳木的轻抚缓缓松懈了下来,怒目而视的眼神化成了哀求,道:“他不能有事,我求求你……把他还给我,我只有他一个家人了……”
一时间整座地下鬼市都安静了下来,唯有叶语安的哽咽声,和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声叹息。
刘景珉张了张嘴,一向能言善辩的他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不知在作何所思。
最后叶语安松开手,向后靠在苏柳木臂弯中,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而后指着刘景珉,咬牙切齿,道:“......陵南王,我师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饶不了你!”
廿信与几人相比要更为冷静些,他面色严肃,意识到另一个问题的所在,问:“西北军抵京了?我怎并未收到情报?”
刘景珉抬手松了松领子,轻咳几下,缓过劲来,他摇摇头,低声道:“尚且并未,是我操之过急,私自往西寻着过去与之会合,若不是这样......”
“不。”一直未曾言语的刘鸢突然开口,打断他,道,“不如换而言之,幸好你不在。”
一瞬间,几人的目光齐齐向她扫射过去,刘景珉一怔,反问道:“......何意?”
刘鸢拍拍裙摆的土,站起身来,缓缓说道:“道观比你的私宅更为显眼,但很明显,离王没有围困道观,反而寻着你的私宅去了,更不惜动用禁军——同那攻城一战相同。他并不是冲着林公子去的,而是你,陵南王。”
“离王的目标是你。”刘鸢轻叹一声,向刘景珉的方向走了两步,继续道:“以你之力,即使在,手中无西北军助力,也定然无法拥有抵御禁军之势,但一定会做了离王的刀下冤魂。”
她站住身,撇开视线,说道:“你我皆为皇家血脉,他定不会手下留情。”
刘景珉沉默着,没有答话。
“可是。”叶语安看向刘鸢,犹豫了一下,又弯腰拾起涓溪剑,坚定道,“不行,我要去找他!”
“我已经派人手去了。”刘景珉说,“谷余领队,所有能调用的,都去了。”
几人这才忽然发觉,往日经常跟随左右的谷余并不在此,刘景珉是一人独自来的。
“公主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我没有借口,人是我弄丢的,我要把他完好无损地找回来。”刘景珉抬起头,眉尖压得很低,眼眸中黑沉沉一片,透不出一丝光来,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扶上腰间那把随身的佩剑,咬牙道,“我答应你,若找不到,我就去陪他。”
苏柳木倏然一愣,但看向刘景珉时,又忽觉他此言并非玩笑,终于她扶着叶语安,感受到她卸下来的气,轻轻摇摇头,道:“此间生死,无非这般…”
第77章 故去
冬日里的雨下不了多久,天色一暗,便夹杂着雪花落下,很快就变成了完完全全的雪,不一会便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整座城皆又笼罩在了银装素裹之下了。
何书回到杨涧山跟前时,见这位老臣正倚在窗前,对着院中的一株红梅发呆。
红梅积了雪,压弯了枝。
何书自从在杨涧山身边学习起,就好奇院中的这株梅花了,它落于天井正中央,四周被院舍围拢,石板为它围出一寸方形的土壤,供它傲然挺立。何书不大理解,按说天井正中,应是主人心爱之物,但杨涧山却很少打理它,下人也不大修剪它,它只有饮着雨露独自生长、绽放。甚至杨涧山忙起来时,几月也不会瞧上一眼。
外面传来了吵闹的声音,杨涧山回过神来,问何书:“外面发生了何事?”
何书也有所不知,他正要出门去一探究竟,外面进来了传话的侍女,答了杨涧山的话,说道:“还能是什么事,是街户的哪一家又起了冲突,官家来拿人了,正从咱府邸门口路过呢。”
她又抱怨道:“可是吵到您了?我去同他们说说去,下次莫要打着头过了,长安城内路那么多,做什么非要从这里走。”
杨涧山忙叫住她,招手示意她不必去了,又吩咐着她退下。那侍女瞧了一眼,只觉得既然大人吩咐了,那便是没自己劳什子的事了,便小行一礼,安静地退下了。
屋里又只剩杨涧山与何书两人。
“为何要从杨府前过?”杨涧山看向何书,问道,“你可有所知?”
何书一怔,他没有想过此间有何玄妙,只觉得那只是途径的必经之路罢了,他看向杨涧山,又缓缓低下头,惭愧道:“学生愚钝,望先生赐教。”
杨涧山叹了口气,他并未直接回答这道给何书的问题,只说道:“我此番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虽颇有学识,但为人处事却仍有瑕疵,年轻人,过于冲动,过于莽撞,若他日入朝为官,容易让他人拿住把柄。”
何书暗暗低着头,不敢看他。
“这啊,这是王宪知在敲点我啊。”杨涧山微微一笑,回答了上一个问题,“至于为何…咳咳…我昨日难得一去朝会,同他吵了一架。”
何书心里一惊,道:“您,您怎的不叫上我一起,我我还能多骂他几句……”
杨涧山笑着摆摆手,似乎被他逗得心情不错,但也只是转瞬即逝,随即他依然愁容笼罩,忍不住又咳了两声,道:“国子监那么多清苦寒士,咳咳…他皆能处置,御史台以清廉出名的宋大人,王宪知亦能将其做空,他将手伸向杨府,也总归是时间问题罢了。”
何书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似乎突然意识到杨涧山为何要说这些,慌忙抬起头,道:“先生,这,怎么会……”
“苏家女儿有自己要走的路,你呢?”杨涧山抬手轻抚了下何书的头顶,轻叹道,“你可还想入朝为官?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天地?”
何书觉得自己的鼻尖酸酸的,他问:“那您呢?”
“我么……我有些累了。”杨涧山眯起眼睛,似乎有些遗憾,又有些惋惜,他缓缓道,“文死谏,武死战,但眼下,我又何以死谏呢……”
“我留了一书。”片刻后,杨涧山从袖中取出一卷书轴,他递给何书,说道,“你来日将他交给离王,若离王不肯收,交给陵南王亦可,也算是以我死谏罢。”
何书小心翼翼地接过书,捧在怀里,他不敢打开看。
杨涧山对他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来,说:“你要走的路,交由你来选择。”
何书望着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捧着卷轴,良久无言,终于他望着杨涧山不大清亮的眼睛,踟蹰道:“先生……”
终于,杨涧山对他摆摆手,道:“去罢……”
何书踟蹰了片刻,他不敢违抗杨涧山的命令,也许是因为他这次太过于郑重。何书拢上木门时,透过缝隙最后望向先生一眼,看见他慢悠悠地下了塌,向那天井中覆雪的红梅走去。
他没有披氅衣,也没有着鞋履,何书正要推门进去,只隐约听见杨涧山压抑的咳嗽声:“咳咳……咳……”
何书透过门缝,看见他消瘦的背影,扶着那株红梅,缓缓地蹲下去。
杨涧山放下捂在口边的手,地上被北风摧残的落梅染红了一片雪地。
他抬起头,雪花从阴云中纷纷扬扬洒下来,一如他收到传书那一日,北风呼啸,卷带走了他最后一封书信。
文死谏,武死战。
这位辅佐三代君主的老相,终究还是支撑不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天,乘着北境风雪,向着他思念中的爱人去了。
林师睁开眼睛。
他已经适应了眼下昏暗的光线,他听见步履行过长廊的回声,和狱中被囚之人对来者零零散散的叫骂声。回声停止时,他抬起头,看见来者站在门前。离王示意手下打开了那扇铁门。
“当真不考虑为我所用?”离王蹲下身来,与林师平视,抬起手,他的手划过林师的面颊,他在黑暗中幽幽地说道:“若你不肯,让你师父来也可。”
林师眉头紧皱,他摸不清离王为何突然提起蒋子道,又在打什么主意,他生硬道:“师父在闭关。”
离王蹲在那处,思索了片刻,问道:“你说,我现在要杀你,蒋子道会不会现身,保下他亲爱的徒儿一命呢?”
“不会。”林师顺着他的力气微微抬起头,道,“你杀我,只会得到一具尸体。”
离王笑了下,道:“我真心实意,何必面露凶光?”
林师别开脸,盯着地面,陷入了沉默之中。
“那便不了。”离王放下手,站起身来,惋惜道,“蒋子道老了,说不定他的那套理论都已经过时了,不中用了,就算请来了,也活不了几年。你尚且还有用,我便尚且留你一命。”
我有何用?林师心想,他何不将就死诛杀,只是为了拉拢我?拉拢我不成,还能有何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