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挟着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发梢,林师后退一步,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问:“压制…什么…?”
蒋子道摊开手心,向前几步,言简意赅,道:“毒。”
他叹了口气,没有其他额外的情绪,像是在叙述一件家常事,继续道:“我一直未曾告诉你们,也是我一直不愿相信,其实当初我也应该早就意识到,他有千万种手段对付廿平和叶常德,又怎会找不到手段来对付我。”
林师看着蒋子道的面容,似懂非懂,喃喃道:“随帝……”
“今日你师妹不在,你改日同她说起时,记得寻个委婉些的说辞……”蒋子道苦笑了一下,“免得她到时候要哭闹一番,你应对不能。”
林师的心漏跳一拍,他眉毛微蹙,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甚至有些破音,他道:“不…师父,我自己应付不了她,您自己同她说……”
“鬼市也要交到你的手中了。”蒋子道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轻叹一声,背过身去,继续道,“至于玉牌……送了便送了罢,总归如今的鬼市,是不再需要玉牌的了。”
林师犹豫道:“可我,我从未接触过鬼市,我还做不好……”
“师父相信你心中有数。”蒋子道的声音传来,他道,“红尘游历一年,历经种种,师父相信你撑起鬼市,也能同叶语安一同撑起天文道。”
眼瞧着蒋子道要往山下走,林师快几步追上去,伸手扯住蒋子道的衣摆,蒋子道身形一顿,站住身。
再回身,林师瞧见他花白胡须上一点未来得及擦净的血迹。
“师父……”
林师的眼泪那一瞬蓦地从面庞滑落,他只觉得心头压上一块巨石,无论呼吸如何急促,都只教人喘不过气来。他不敢相信,师父闭关三年,再见一面,便是要告别。
“你别走……”
“师父会一直在鹤鸣山上。”蒋子道摸摸他的头,道,“客宿九野,想见,抬起头,便能见到。”
林师的脑海中赫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看着蒋子道,似乎想要证实自己的想法,他哑着嗓子,艰难地开口,问道:“…师父,您是破了关,来救我的么…?”
他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但蒋子道显然猜到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你啊,从小就爱胡思乱想,此事自然与你无关,即使我并非贸然破关,就算是闭关也难以压制经脉运行时日益积累的毒,你何须心有负担?”
林师低下头,依然不敢相信,轻声道:“我……”
蒋子道像小时候那样拂过他的发旋,道:“你若对自己不够有信心,不妨再度下山走走,离开了刘文易的同行,去淮南,去江南,去北行,九州辽阔,还有许多未至之地,等你再回到鹤鸣山,你将会有自己的答案。”
这番说辞,在蒋子道闭关之前,同样也说过,彼时是个夏夜,他将林师与叶语安两人叫到自己身前,告诉他们,若是心中有困,不妨下山走走,届时会找到自己要走的路。
叶语安显然是最兴奋的那个,几日后便迫不及待地收拾好行囊,想要一施拳脚,打败天下无敌手。
林师却无所动,蒋子道问他,你不想下山去看看么?
林师端坐在院中,望向院门,说:“我心中无困,无所期。”
蒋子道听后,摇摇头,说:“怎么教出个小古板,我也没这样啊,这是和谁学的……”
从此每次叶语安回山,都要带些稀奇物来——至少对她而言是稀奇的,下到小孩子玩的拨浪鼓,上到西域诸国的奇珍异宝,每每林师不为所动,都令她大失所望。
直到山间的屋子里都要堆不下了。
叶语安愤愤地说:“师兄,你到底喜欢些什么啊。”
直到蒋子道闭关后的两年,一日叶语安带了壶长安城的果子酒,那壶塞打开,香气四溢,醉满整座山头,也是第一次动摇了林师无波澜的心。
于是他,迈出步子,踏入红尘之中。
“只是下次,师父可能便不能为你收尾了。”
从回忆拉回现实时,林师听见师父的声音这样说,又见他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但那时,你也应该不需要师父所谓,画蛇添足的收尾了……”
林师再至长安城门,已经入夏了。
他随行没有什么包袱,只牵了匹马,临近长安时,又觉得兴许会被人认出来,于是从街边买了顶斗笠,随意遮了遮脸。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来此,他从蒋子道手中接过鬼市后,一路所行没有方向,却条条大路直指长安,大概当时后有追兵走得匆忙,眼下想好好与此处做个道别,起码他心中是这样认为的。
他在心中道了句再会,朝那城门拜了三拜,牵马时,那马不愿动蹄,仰天嘶鸣了一声。
他恍然想起,上次在此地与刘景珉分别,他问何时再能相见,刘景珉答,很快。
还是那两个问题,他问自己。
下次再入城门,要待到何时?
故友重逢,又需反复几载?
第84章 缘由天定
林师回身时,目光所及处忽然银光一闪,他下意识提剑一防,被那瞬银光击得向后退一步。
这招式,他认得。
眼下已然是第三次与此招交锋,但与前两次不同,眼下的弯刀并未携带丝毫的杀意,只剩下一丝试探。
他定睛,瞧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人,似曾相识的身影,但不曾有以往那般凌厉。
林师收了剑,抬手接过曲商秋向他扔来的酒,酒坛沉甸甸的,是满的。
“怎的就你一人?”曲商秋靠着树干,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抱着臂,看向林师,问,“先前那位公子呢?你没同他一起?”
林师单手提着酒坛,沉默着:“……”
“聊聊?”曲商秋冲他扬扬手中的酒坛,问道,“总归我待罪之身,东躲西藏,不好进城,不若邀请去你们那道观坐坐?”
林师看着她,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又问:“如今在位已不是离王,你为何依旧是待罪之身,按说……”
“习惯罢了。”曲商秋道,“这半年确实没有再出对我的通缉,但每每进城,依然会遭到过久的盘查,时间久了,便也不想进城了,我看你在城门前逗留,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怕是同我一样,也不好邀你往城中去了。”
林师跟在她身后,没有回答,也没有反驳。
道观中还是那番景象,里面没有人,动乱时留下的痕迹也差不多消散了,没有苏柳木、刘鸢及西北军的痕迹,叶语安大概也没有再来过,更别说刘景珉,他现在应在朝堂上忙得马不停蹄才对。
“天和元年。”曲商秋坐在道观屋顶上,拆了酒坛,仰天痛饮一顿,她托着腮,开口,直白得有些吓人,说:“主上死了,我自由了。”
新帝登基,年号为天和,一路行至长安,林师常有听闻。
而她口中的主上,想必是周明持,林师亦了然。他冬时初回长安城,周明持尚且对他有所动作,但自从王宪知庆功宴一事生变,那名企图拦住林师的刺客被刘景珉捉拿后,林师便再没有听说过周明持一派的任何消息。
曲商秋自顾自,继续道:“除了长安城,我哪处都去得,没有人会知道我的过往,也没有人指给我要冒着生命危险的任务……”
她看向天,有燕雀从枝头跳过,没入片叶之中,她的目光有一些迷茫,她像是在问林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但我为什么,没有感觉到自由呢?”
林师与她只见过两面,两次皆为兵戈相向,也并不相熟,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出言为她解惑,只好坐在一旁。他没有开那壶酒,而是搁置在身边,也没有看曲商秋,而是盯着院中的那坛香坛。
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在曲商秋并没有期待他能回答些什么,她静了片刻,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她对林师说:“我是不是还从未告知于你,我叫什么名字?”
林师轻轻“嗯”了一声,等她接下来的话。
“我名为曲商秋。”曲商秋折了支木枝,沾着酒水在房瓦上写写画画,一边道,“这是周大人赐给我的名字,我想,也许你只听说过小曲儿,但那只是在平康坊中藏匿时使用的。”
林师点点头,表示在心中记下了。
“我并不理解大人在做些什么,唯一认定的,便是要做他手中的一把刀。”她大概是太久没有同人好好说过话了,此时逮到一个能相谈的,便忍不住多说了些,“他有很多把刀,但刀没用,他还是输了。”
林师问:“何为输?”
曲商秋道:“离王篡位,王宪知被离王从牢狱中放出来时,大人便输了,我们没有机会了,只能遣散了手下和家臣,我是那是时……便自由了。”
她像迷路的孤魂野鬼一样徘徊在战乱的长安城之中,没有相熟的人,也没有要去的地方,她以第三方的视角默默注视着天文道一行人与离王抗衡,取胜。
置身于京城,浮沉于官场,每走一步都是险棋,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那个带着贴面具的周明持亦是如此。
“主上最后那日见你,已经提醒过了。”曲商秋大致是知道先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情,她聊过了自己,又将话题转移到了林师身上,她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离王会以你来要挟刘景珉,好在你们……倒是成功化解了。”
成功化解了么……?林师对此不置可否,若是师父没有冒着毒发的风险贸然出关救他,也许他今日便不会坐在这里,有这样一番交谈。
“但你为何不同那位姓刘的公子一同?”曲商秋扔下手中的木枝,木枝顺着瓦片滚落下去,掉在地上,她问:“他如今应该已然得势,可你为什么还是独身一人?没有和他们一起?”
林师垂下头,静了须臾,轻声道:“我拿不准,他是否愿意见我……”
“待我有勇气再踏入京城的大门……”他看向缭绕在长安城内远处巍峨的宫顶,喃喃自语,道:“我又是否愿意见他……”
也许曲商秋意识到了自己提了些不该提的话,于是很看气氛地闭上了嘴,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将最后一口酒倒入口子,扁扁嘴,看向林师,指了指他手中那坛酒。
林师默不作声地将酒坛递给她。
曲商秋没有接,她反问:“不喝?”
“一醉亦难忘忧。”林师浅浅笑了一下,推脱道,“酒是好酒,于我而言却着实有些烈了。”
曲商秋反手一推,她问:“接下来呢?你打算去哪?”
林师放下手,将酒坛搁下,答:“往北,至太行,往沧州罢。”
他顿了少顷,见曲商秋望着他,眼神中能看得出些许期待,于是轻叹一声,开口问道:“你呢……”
“我这身刀法,是一个名叫孙涂的人教于我的。”曲商秋看向手中的弯刀,“但是他死在了我的手中……我想去西南,追溯这弯刀的由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站起身,没有再犹豫,纵身一跃,跳下观顶,尔后抬头,向林师挥挥手,扬声道:“后会有期。”
“嗯,后会有期。”
林师目送着她的背影走远,直到消失在官道的漫漫长路之上,再之后,他从袖中摸出一纸信封,看了一眼放在身侧的酒坛,站起身,亦跃下观顶,牵了马,踏上了往北的官道。
将那坛酒留在了原地。
林师再见到叶语安,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了。
他于此并未感到惊讶,也大致能猜到他留下的那封信,理当是师妹先发现的,大概是她甫一瞧见,便马不停蹄地寻着他的方向赶来了。
此时叶语安怔在原地,她看见林师松开牵马的缰绳,向她张开双臂,待她回过神来,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猛地撞进了林师的怀中。
从前下山游历,分别往往要比半年光景久得多,但却皆不若此时的失而复得。
叶语安的声音闷闷的:“你去哪了。”
林师摸摸她的头,柔和道:“回了鹤鸣山一趟。”
“师父喊你回去的?”叶语安抬起头,问道,“他老人家终于出关啦?”
“……”林师沉默了少顷,微微一笑,道,“是呀,只可惜,他老人家只嘱托了我两句话,便又匆匆闭关去了,你怕是一时半会见不到了。”
“所以那日,是师父救了你!”叶语安的声音终于又亮堂了起来,她问,“师父总是这样,如何?他老人家同你讲什么啦?”
“师父说——”林师顿了一顿,拿食指点点她的额头,道,“叫你闯荡江湖,注意安危,莫要毛毛躁躁的。”
“知道啦知道啦。”叶语安撇撇嘴,松开林师,小声抱怨道,“他老人家这一句来来回回都说了多少遍啦,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不知道师父这次要闭关多久。”叶语安双手搭在脑后,面向林师,向后小跳着走了两步,说了两句,重逢的喜悦褪去后,又余下了心底残存的一丝惶恐,她触及了伤心事,语气低落了下来,她垂眸道,“师兄,你离开的那日,牢房里空无一人,翻遍整座长安城,都寻不到你的踪迹,我以为......我以为你......”
林师跟在她身后,斟酌着如何开口。
“失去亲人的滋味,我不敢再体会第二遍了。”她将林师留下的那一封信交还到林师手上,那时偶然发现那封被压在酒坛下的信时的心情,还残存在纸上,被一并交还至林师手中,“我以为练好了武功,便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守护我想守护的人......可是,这好像远远不够……”
林师粗略地扫了一眼信纸,收入怀中,勉强扯出一个安慰的笑,说道:“安心,师兄不会有事的。”
“师兄。”良久,叶语安开口说道,“你的信,我没有告诉他。”
林师怔了一瞬,恍然才意识到叶语安口中的“他”,他垂眸静了少顷,淡然笑了笑,道:“缘由天定,若是有意,自会再见,不必强求。”
林师启程南下时,塘中的荷花已经落了。
他正于山脚下的酒肆中,一旁坐着一位操着北方口音,夏天还要穿貂的大哥,举着一只要溢满出来的酒碗,撞了撞林师手中的小茶杯,砸砸嘴,“嗐”了一声,道:“林小兄,来我们北地,就是要来一碗烧刀子,那茶水涩涩的,多寂寞?那果酒,甜滋滋的,和果酿没什么两样,有什么添头?”
林师眼睛眯了眯,并不作答,反手向这位大哥举了举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端着酒碗的大哥豪饮一口,反手抹了把嘴,又一拍大腿,摇头惋惜道:“可惜了,你又要启程南下了,这大夏天的,正热的时候,偏偏往南面跑,怎的不在此处避了暑,等天气转凉了再说?”
林师垂眸一笑,解释道:“前几日淮南发水患,各路豪侠义士纷纷施以援手,我便也想去,看看有什么自己帮的上忙的地方。”
大哥一拍桌子,亢奋道:“然!此等事,定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林小兄,你几时出发!我也要去!”
林师笑着摇摇头,抬手示意他先冷静下,劝道:“此行路途遥远,你家中又有妻儿要顾,要多考虑些,要冲动行事。”
那大哥动作一顿,坐下来,兴许是觉得他言之有理,便也没有过多强求,他举了举酒碗,道:“那好,你一路平安,咱就此别过,来日再会!”
“来日再会。”
......
处暑时分,淮南水患得治,不料水灾致使祸疾患横行。
林师是在沔州一带偶遇苏柳木的。
从水患起,便有朝廷要员来巡。一路上,对于这些朝廷派来淮南巡查治理的官员,林师一向本着能躲就躲的态度,不接触,不招呼,最多只远远地瞧上过几眼。
只不过他偶然一日骑马行路途中,他见一老伯带着一孩子,那孩子病得太重,高烧不退,连喘气瞧着都困难,那抱孩子的伯伯拉着林师的衣角,恳求他带孩子往城里去。
明知病症易染,但林师还是不忍心狠心拒绝,便应了下来,抱着那孩子,快马加鞭,往城里去寻那朝廷专派下来的大夫。
即使再不想与朝廷的人打交道,但眼下情况,他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
那日苏柳木刚安置好满屋的病患,正起身去屋外,打算再去看看医馆小童煎药煎得怎么样了。她还没迈过门槛,便与抱着小孩子,急匆匆赶来的林师硬生生打了个照面。
虽两人皆拿纱掩着口鼻,苏柳木怔了一瞬,便立刻从眉眼间认出了来者。可她没有多说一句多余的话,只有功夫伸手接过林师怀中高烧的孩子,马不停蹄地把了脉,看了口舌,又亲自安置了床铺。
病人太多了,苏柳木里里外外,没有歇息地一连忙了两个时辰,顾不上多说一句话。
待天色已经完完全全黑了下来,那孩子的烧终于退了下来,苏柳木也在忙碌中得了片刻喘息的功夫,她坐下来,解下面纱,灌了几口水,又将面纱重新戴整。
她看向林师,眼神里流露出了些许歉意,说出了两人照面后的第一句话,道:“让你也帮着我忙前忙后这么久,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了.....”
“哪有这样的话。”林师笑了笑,道,“此事职责不在你一人,我既然来了,这些便也是应该做的。”
“你的面纱有些薄了。”苏柳木从抽屉里又拿出来一截纱,递给林师,说道,“太危险。”
林师听话地加了一层纱,他望向院外,幽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知何时才能好转。”
“快了。”苏柳木道,“眼下情况已经抑制住了,我估摸着等天气转冷,便差不多能启程回长安了。”
说到此,她突然噎了一下,随后看向林师,问道:“你要......随我们一同么?”
林师垂眸,片刻后摇了摇头。
屋内又有人喊了,苏柳木站起身来,迈步前,看向林师的眉眼间有些忧伤,劝道:“独行路途颠簸,总是会有人要挂心的。”
林师抬起头,笑着反问道:“廿将军可是挂心得紧?”
“他本是要一起来的,被我劝住了。”苏柳木没有再多言,顺着林师说起了自己,“要病我一人病,总不能两人一起倒下。”
喘息的时间过了,林师也站起身来,问苏柳木,道:“你并非身职太医署,本可以不来的。”
“你不是也来了么?”苏柳木后退两步,笑道,“十几年前,我母亲也曾往南下治患.....没办法,即使我不来,也总要有人来的,对罢?”
......
苏柳木说得不错,立秋时后、天气转凉时,情况果然有所好转,江道一带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林师救下的那个孩子挺了过来,拉着那伯伯的手同林师告别,一蹦一跳地回家了。
苏柳木随一行官员回长安复命,林师再往南去。
文人墨客多惦念江南,林师初下山时,便有意一去,而今他站在亭廊中,看面前河道有船夫撑杆而过。
船上几位穿着鲜艳襦裙的少女,摇着扇子,叽叽喳喳嬉闹着。
不一会,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眨眼间,亭廊檐下便形成一道雨帘。
岸边有琴声伴着歌声传来,其中夹杂着一句稚童的嗓音,说:“公子,买束花罢!”
林师看着那不是那么新鲜的花束,付了铜板,过了一会,那奏乐和歌的琴师又换了一曲,恰换到他想听的那首。
他便寻了处石凳坐下。
歌听到一半,又有人突然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林师回过头,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的少女,抱着卷轴,半弯腰,大胆地问道:“你真好看,我能给你画副画像么?”
林师没有婉拒的理由,看着她亮闪闪的眸子,便应了下来,他正要将手中有些打蔫的花放下,又听见那少女忙叫住他,道:“不要放,像刚刚那样,捧在怀里就好!”
那少女坐在另一侧,摊开空白的画卷,画卷已经被水汽腾得有些发潮了,她调了墨,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勾起来。
三曲过后,岸边的琴师收了琴,结束了今日的演奏,又宣传了一番说今夜江边有画舫巡游,以拉拢客人。
正巧那少女的画也画得差不多了,捧过来给林师展示,得到一番夸奖后又开心得要将画赠与他。林师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应允了她将画像留在画廊中展示,并答应得空会前去光顾。
月色袅袅,画舫倒映在江波之上,琴歌声起,有人在其间吟诗作对,好不热闹。
画舫中的热闹持续了两月有余,将那江南时最热的节气度了过去。只不过林师一直没有前去的打算——直到临离开江南前,他约同往岭南的船夫因为家中有事耽搁了,来得迟了,他独自站在江边等,又不是很想回去,只见远处歌舞升平,自己身边夜色寂寥,心想闲着便也是闲着,不如前去寻个热闹。
掀开珠串帘,舫内满耳是酣酒斗诗的声音,端着瓷盘的舞姬笑着往林师手中塞了一盅酒,那酒散发着花香,闻上去不输岭南的醉花阴,林师端在手里,没有入口。
他跟着指引落了座,耳边除了对诗声,还有其他的讨论声,林师有意无意听了一耳朵,便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你这才到哪啊,你是没有见过京城那位何大人的诗......”
林师眉间一跳,环顾四周,试图去寻那说话之人,奈何四周人太多,话太杂,那声音很快便淹没在一众嘈杂之中,只能偶尔听见从四面流露出来的几声只言片语。
“......你是说那位新上任的......”
“......我听说啊,他......”
是褒是贬,林师听不真切。
不一会儿,琵琶声起,有舞姬登上鼓台,灯火渐暗,那嘈杂的议论声和吟诗作对声便渐渐沉寂了下来,台下众人皆凝神看向舞台之上,没有多余的心思分给闲话了。
林师离开时,画舫中的歌舞还未完。
船夫在码头等他,林师接过船夫递来的蓑衣和斗笠,听他说今夜可能有雨。
小船驶入航道,林师回望那座热闹的画舫变得愈来愈小,直到被夜色中的薄雾完全笼罩了去,他起身回到小船的篷内,闭眼小憩。
船夫同他搭话,道:“客官不像本地人呐,能出入那画舫的,不少都是达官显贵,怎的公子行路,选了我这一叶小舟?”
林师阖着眼,含笑道:“我不是达官,也并非显贵,只是初次来,久闻,凑个热闹罢了。”
“如何?”船夫憨厚一笑,问,“是不是和传闻一样,景美,人更美?”
林师随着他的问应了声:“嗯。”
还没等那船夫再找到话聊,林师已经和着夜色入了梦中,再睁眼时,朝霞已经映满了水面,远处是码头,已经有人赶着大早在湖边打鱼了。
船夫吆喝一声,说:“客官,咱到嘞——!”
再次途径长渊镇时,林师在客栈品完了剩下半盏醉花阴。
他至今也未知那陵南王因这醉花阴而久居岭南的传闻是从何处传来的,大约是哪处酒家冒着小心思打的招牌。
一路行,一路走,晌午时分,他驻足于逢州城内,最大的一处府邸。
他犹豫了良久,终于松开牵马的缰绳,走上去去,深吸一口气,抬手轻扣门扉。
过了许久,无人应答,直到林师觉得里面应是没有人,转身欲要离去时,那扇厚重的木门才终于被“吱呀——”一声拉开。
开门的是一位老伯,左脚瞧上去有些跛,他看着林师欲要离开的背影,片刻,开口叫住他,问道:“公子来此,是要寻何人?”
林师到嘴边的话噎了一下,他没有明说自己的身份和来意,随意扯了个借口,说道:“午时炎热,我外出忘了带水壶,多有叨扰,恳请能否讨一碗水喝?”
那老伯沉默了少顷,没有多言,侧身迎他进门,指引着林师往院内走去。
昔日的陵南王府空荡荡的,除了这位跛脚的老伯,瞧不见有其他人影。
林师身为外客,虽心有好奇,却也不好多问。他接下递过来的杯,抿了一口,却还是忍不住,眨眨眼,犹豫着开口,问道:“……晚辈冒昧一问,我观此邸规模不凡,为何偌大的府上只有您一人?”
那老伯背着手,叹了口气,答道:“我之前是这儿的管事,府上的人都被陛下请去京城了,我在这待得时间久了,和这里一砖一瓦都有了感情。再者说了,我这腿脚也不利索,去了京城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帮不了什么,就干脆留在这了。”
他大概是一人独守此邸,许久没有外人来说过话了,倒是一点也没有对外客遮掩的意思,甚至从内室搬了把椅子,搁在院子中,请林师坐了下来,絮絮叨叨念起往事来。
“自从老爷打长安搬来岭南,原本这里也是很热闹的,我是看着小世子长大的,那小子说好听是活泼得很,常常诓了请来的夫子偷偷翻墙出去玩,还要我们帮着圆谎,老爷夫人追究起来,可苦了我们这帮下人。”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起来,还未等林师出言,他接着又“唉唉”两声,叹气,道:“夫人是我们岭南有名商贾家的大小姐,相貌甚至同那楼中舞姬相比,更要胜上三分。”
他又叹息道:“奈何红颜多薄命,夫人去得早,小世子还未长大,她便因病,撒手人寰了。”
林师双手捧着水杯,微微探身向前,侧目看向这老伯,听他接下来的故事。
那老伯又道:“后来王爷也去了,好在小世子也是十五六岁,是懂事的年纪了,对外头好奇,便满世界跑,也鲜少回这陵南王府了,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面,就留着我们一些个下人,看着大门日渐生锈罢了。”
一杯水喝完,那老伯的往事也唠完了,林师站起身来,对老伯道了谢,走至门口时,老伯突然叫住他,林师身形一顿,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