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拥帝举着酒盏呵呵一笑:“文易终于回京,朕与文若皆是甚感欢心。今日午膳便当作是我刘家家宴,庆贺!”
家宴不与嫔妃同饮,反倒是拉着堂兄与妹妹在花园里小酌。
先帝子嗣不丰,虽说后宫佳丽三千,可偏偏像中了邪似的,皇子公主皆早夭的早夭,殒命的殒命。先帝搜罗天下能人异士做过各式各样的法事,却依旧效果甚微。
折到最后只留得偏房贵人的一对儿女。
先帝就这样怀着恐惧撒手而终。
若不是如此,刘相是万万坐不上这个皇位的。
他将酒一饮而尽,叹气:“若是能将离王召入宫中一同用膳就好了。”
文若在一旁提醒:“皇兄,离王他有公务在身,已离京多日了。”
齐拥帝望向天边:“朕知道。小叔虽然性子冷淡了些,幼时对朕也是照顾许多,只可惜膝下无儿女,逢年过节府上都太冷清了些,朕替他难过。”
刘景珉边夹菜,随口附和着道了声:“陛下仁义。”
齐拥帝呵呵一声苦笑:“文易,你可是在夸我呢?”
他给妹妹碗中添了块糯米梅花糕,又苦言道:“朕的那群大臣也整日说朕仁厚,重情。可面上看去各个都不像在说好话。”
不像好话便对了,刘景珉心想,这哪是夸帝王的话呢?
......
接风宴设在卯时,群臣皆可参加。刘景珉坐在矮桌前,前来搭话的老臣是一个都没搭理,瞧着顺眼点的,就给着面子喝一盅酒。
他好些年不回长安,上次时还是年少时与父亲小住了几个月。眼下回京,不免有各方人士来这宴会上探他的口风,见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又讪讪而去,摇着头离开了。
有人压低声音咬耳朵:“瞧瞧这像什么样子,这圣上也是,依老臣看还是离王勤政爱民,听闻前些日子接管淮南事务,累病在案牍前......”
“这话可不能叫别人听去,小心到陛下面前告你......”
这话不知有无旁人听到,反正刘景珉听了半句,剩下半句听不真切。
前来敬酒的人多,即使他不想搭理,也来来回回举杯了不少次,宫中的酒入口有些辣,不若岭南醉花阴那般柔顺,也不如梅子酒那般甘甜,并非佳酿。桌上的“鹅鸭炙“,水盆羊肉油得发腻,叫人难以下咽。他皱着眉,将酒盅重重撂在桌上,朝面前的人微微一笑:“我只是一介闲散王爷,没个一官半职的,不像其他人那般可堪以大用,大人就不必找我闲唠了。”
各路人马散去时,已是月明星稀。
刘景珉站在高台石阶前。
身侧的宫灯散着幽幽的暖光,可也只能照明脚下的方寸之地,远处的朱红墙壁与青石台阶仍被黑夜拢在怀中,泛着乌色。
此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踱着步子下了台阶,马车已经等在宫门外。
驻足回望,殿门已经离他很远了,遥遥看去似乎隐去石阶留在了天边。殿内没了灯烛光亮,只留殿前的两盏石灯,此时此刻齐拥帝大概已被下人簇拥着回了寝殿。
刘景珉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马车将刘景珉放在了陵南王府,他和出门相迎的老管事瞠目对视片刻,叫人备了马,一路疾驰回了客栈。
老管事站在门前含泪目送:“殿下,常回家看看呐——”
谷余背手站在房门前,他推开门:“主上,林公子已经睡下了。”
灯火随开门时起的微风跳了几跳,桌上放着一碗汤,一盘“槐叶冷淘”,还有一壶小酒。
“主上,这是林公子留的晚膳,您若是吃过了,需不需要我收下去。”
刘景珉一抬手,道了声“不必”,他随眼一瞥,瞥见林师房间随关着门,门缝间却还透着微弱的灯光,他还没睡。
他吩咐谷余将酒温了,站在桌前将那碗汤一饮而尽。汤已经放得有些冷了,在夏夜的五脏六腑中透出一阵清凉,他坐下来,吃了那一碗槐叶冷淘。
透着槐叶清香的凉面,添着肉沫臊子,顷刻间下了肚。
添了些味,又解了些腻。
他起身接过谷余温好的那小壶酒,站在林师房门前,抬手轻叩。
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林师披着外衣,手中拿着卷书,靠在墙边,发尾还有些潮。他瞧着站在门外的刘景珉,眉眼间弯起来,似乎在调笑他的先前所言:“去去就回?”
刘景珉被他问得噎了一下,他的睫毛垂下去,干笑了两声,挠挠头,语气里甚至夹杂着几分心虚:“一些突发状况,被人留下来硬吃了顿饭才放人,我还推脱不得。”
林师忍俊不禁,许是被他这罕见的神情逗笑了,他背手佯怒道:“可让我好等。”
“早知该叫上谷余一同的。”刘景珉撇撇嘴,“这样还能半路传信回来与你。”他懊恼道,“失策。”
其实不然,谷余留在此还是有些用的。
中午时分楼下堂内有客人起了争执,一顿骚乱。
他本在午间小憩,被吵醒后透过窗子瞧了一眼。三言两语间得知,似乎是店里的打杂姑娘受了客人骚扰,怒而反抗。那人马尿喝多了上头,眼看提着桌椅就要砸店,掌柜的缩在一边不敢得罪。
林师正要路见不平施以援手。
房门刚开,就见打杂姑娘慌不择路,顺着楼梯一路跑上二楼,此时正巧路过房门。本守在门口的谷余站在二楼廊道,沉默着给了追在后面的那客人一拳,那人当即倒地不起。
“主子在睡觉,请勿大声喧哗。”
刚推开门的林师:“……”
谷余这话虽然说得并不那么有说服力,但那人八成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看看谷余,瞧瞧林师,一个侍卫打扮,背手站在门口,一脸不好惹的神情,一个腰间佩玉,面色波澜不惊,他怕是哪家不好惹的大人,忙不迭遛了。
打杂姑娘合手鞠躬千恩万谢,林师指指谷余,轻声道了句“谢他。”闭门睡回笼觉去了。
刘景珉听后放声大笑:“先前集市上买来的小玉佩,你不肯收,这不是唬唬一般人,还是很有用的嘛。”
没笑两声,被林师扯住袖子,低声劝他此时半夜,还是小声,遂噤声。
谈笑间,林师嗅到他身侧萦绕着一股酒香,不若醇厚香甜,反倒有些辛烈。他留了小壶清米酒在桌上,但它此时被刘景珉拿在手里,显然还未曾打开。
他捏了下鼻尖,垂眸不自觉往后退半步。
刘景珉这才觉得方才宴上还是有些贪杯了,此时头有些晕,他甩甩脑袋。正瞧见林师后退的那半步,心中猝然一急,蓦地伸手抓住他手腕。
烛火乍明乍暗,烧得人眉眼间朦胧暧昧。
他的手腕凉凉的,隔着衣袖都能感觉到。手中握的那本书并没有随着突如其来的动作掉下来,显而易见书的主人也并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反而颇为镇静,他轻声问:“怎么了?”
刘景珉又向前一步,林师本能想侧步一退,但身后已经没有了空间,被堵在了墙角。
他身上有股好闻的木槿叶的味道,大概是方才沐了浴,淡淡的萦绕在鼻尖,教人安心不少。
林师觉得有些好笑:“怎的不说话?”
小皇帝晌午时的话,恍然间如魔音般不合时宜地在刘景珉耳边响起,几乎要击碎他眼前的这片宁静祥和——
“文易可是在京城里结识了朋友?”
他握筷的手当即一顿。
“昨日吕侍郎来见朕,还特意告诉朕你身边有位俊秀公子。”齐拥帝笑道,“可是哪位世家公子?”
刘景珉牵着他的手腕,林师侧头透过他的碎发去去瞧他的眼睛,不似平日里那般明耀,夹杂着些许顾虑,片刻又听见他低声道:“我想你离开长安。”
最初说要冒着风险调查,林师也说得出“九族不过我一人”这样的话来,可今日桌上齐拥帝真真切切地问出那人是谁时,刘景珉忽觉有些脊背生寒。
那股寒意顺着脊柱直冲大脑。
事情既然能捅到齐拥帝耳中,说明这群人已经将他的的身份里里外外摸透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猜。
他不忌惮齐拥帝,但是他低估了朝堂上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
林师没想到他也会这么说,不禁眉头一皱:“为何?”
白日里苏柳木那加密书信中讲了一次,晚上刘景珉又急匆匆地来找他,说的还是同样的话。
“我当初问你,那群人我们得罪不起,即使继续查下去,可能会定罪下狱危及生命,你也愿意查下去吗。”刘景珉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但我现在忽然觉得,官场内斗水深,我本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林师沉默了良久,刘景珉原本以为以他的性子会生气,也许会坚持留在京城,或者说一句“我怎可临阵脱逃”,“这不该你一人决定”诸如此类的话。若真是如此,那他定是要再劝上一劝,说服他去找他南下江南,正巧这几日孙如卷姑娘打算离开京城回到长渊镇,他二人若能结伴而行定是更加安全;若是他不愿,亦可去找那位传闻中做官的朋友,或者他那个师妹。
可等刘景珉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才听得他缓缓开口:“即使你今天不问我,我也打算走了。”
这下轮到刘景珉愣住了。
林师转过身去,将书置于桌台上,他解释道:“苏大夫今日秘密书信与我,同样告知我须得尽快离开长安。”
烛火随着他的动作跃动几下,又静了下来。
刘景珉忙追问:“你打算去哪?”
“去飞沙镇。”
......
打马一路向西,叶语安赶到飞沙镇时,已然入夜。
飞沙镇是个不大不小的边陲小镇,因地处边关常年有军队把守。又因坐落于通向陇右道与西部诸国要道,因此能在街上瞧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行商与休沐结伴出行的士兵。
镇子不大,最高最大的建筑是一家驿站,专供行至此的商队歇脚,名气十分响亮,叶语安所行一路上听了许多人提及它的名字——走石栈。
飞沙走石,名字起得倒是应景。
眼下叶语安就站在这间驿站门口。
定睛一看,牌匾上分明刻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有石栈”。
西北多风沙,她裹了一件灰色的挡风斗篷,衣裳裙摆也不若之前在长安城中时的光鲜,腰间提溜吊挂地系了一串小物件。为了能将她的马尾围起来,她一手拽着被风吹得哗哗乱舞的兜帽,另一只手掂了掂腰间的荷包——
不够住店了。
如果今日能找到廿信所属的西北军驻扎的营地,兴许今夜就不用睡在树枝上了。
叶语安叹了口气。
她已经睡了两天树枝叉。
虽说她先前随师父师兄在山上时,向来是躺在树枝上阖眼就着,练就了一身偷懒耍滑的本事。但西北地区毕竟不像山中竹林那般,此地风沙刮得呜呜作响,昼夜温差又极大,就算她不被风吹下来,清早起来也是一身尘土。走在街上,路边的乞丐看了都要摇头。
其实临行前师兄怕她饿肚子,给她塞了不少银两。奈何小师妹乐善好施,一路上,但凡遇见个可怜人,都能从她手中讨到吃食。不管是路边卖身葬父的女子,还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易子而食的流民……
就在叶语安站在驿站门口,在“晚上还是忍忍睡树罢”和“必须要洗个热水澡”的两个选项中终于做出选择,决定“再忍一晚上!”后,她又将刚买的一个热气腾腾的酱肉包随手分给了路边的瘸腿乞丐,让本不充盈的荷包雪上加霜。
她咬着包子乐呵呵心想,反正买了两个,分给他人一个自己也不会饿肚子,何乐而不为呢。
“他不是真瘸子。”有一个厚重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像是沙场上的军鼓,“他是装的。”
她其实从未听过战场上的战鼓,只不过廿信回京与苏柳木和她在医馆小聚时,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还说有人声音便像那军鼓般。
叶语安闻声一转头,果不其然,那骗子乞丐早就溜之大吉没了踪影。倒是出言提醒她的那人,一身黑色圆领袍,腕上箍着金臂鞲,发间还绑了额带……
是汉人,叶语安心想,还是个会武功的汉人。
那人指着那骗子乞丐逃走的方向,神情认真:“他朝那边跑了,姑娘需要我帮你把肉包追回来么?”
叶语安拿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瞧着他,心想,即使是追回来也不能吃了罢?
她缩缩脖子,摆摆手:“多谢公子美意,不用了罢……”
那人面上一片严肃认真,仿佛是在谈论公务似的,他道:“包子也是很重要的,两个怎么吃得饱。”
她婉言谢绝那人的好意,正要离开去寻找合适的树林。忽然觉得依他这一身装扮,尤其是腕上的金臂鞲,应该不是飞沙镇普通居民,说不定他就知道西北军于飞沙镇驻扎的营地,于是猛地刹住转身要走的脚步,朝那人背影喊:“敢问公子是否知道,若是我请求面见西北驻军的将军,该往何处去?”
叶语安瞧见他怔了一怔,又听见他反问:“你找将军何事?”
有戏!她心想。忙说:“我从长安来,有要事找廿副将。”
“出了城,向西南方向直行十里。”李自离抬手好心给她指了方向,“入营需要通报检查,要等上半个时辰。路不好走,骑马过去快一点。”
“多谢公子!”叶语安眉眼一展,喜形于色,抛下一句“有缘再见!”一展轻功点枝头,朝大营方向奔去。
李自离站在原地“啊”了一声,显然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出口。片刻他微微摇了摇头,在驿站旁牵了匹快马,一个侧身翻上马背,缰绳一扯,马鞭一扬,疾驰出城而去。
方向同样是西北军大营。
叶语安报了身份,等不了太久就被人带去寻廿信。
她跑过两次西北边陲,但也仅限于寻着江湖高手切磋较量,追着休沐的廿信讨酒,逮了沙地里的沙兔想要养上一只……还从未踏入过如此板正森严的军营。
“别看现在一个个人模狗样的,私底下都是一个个兵痞糙汉,耐…打得很。”廿信领着叶语安在营地里闲逛,不时有搬着物资路过的士兵冲他点头问好,眼神也会越过看向叶语安。
“过两天我们还得西行,你是留在飞沙镇,还是随我们同行?”
叶语安的眼睛刷地亮起来:“我可以随行?”
“理论上是不行的。”廿信哼哼笑两声,“但是看在你大老远带来了舒络的信的份上,小爷我就给你破个例。”
叶语安脚一停,嘴一张,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仿佛信仰崩塌:“滥用职权!”
周围有人寻声看了过来,廿信慌忙捂住她这张口无遮拦的嘴,面色狰狞咬牙切齿:“开玩笑!你师兄写信让我照拂你,我寻思你先前也和舒络学了两手包扎,上了前线形式紧迫时营里就那两个军医,一个恨不得掰成两个用,就算你是闲杂人等。多你一个人这不是就多一双手。”
有战况时军队随医不够已是常事,常是那两个人忙得打头转,有时战友来帮着军医打打下手,总是被嫌弃下手太糙太重。
“京城太医院那么多人,也不想着拨给我们几个......”
“军医不够?我改日写信给柳木姐……”
廿信哼笑了一声,赶忙制止住她的想法:“乖乖,要人哪是那么简单的事。她一个京城里的赤脚大夫,无官无职,谁会放她来。再者说边关的苦日子,来了就回不去了,可不要跟着我在这里受苦。”
叶语安丝毫不留情面地点破:“我看主要原因还是后面那个。”
廿信扶额:“好好好,给我留点面子。”
“我那两手包扎怎么看都不够格,让我随军医打下手,还不如让我上前线呢!我能顶十个兵。”叶语安眉毛一竖,两指并拢,在空中左挥右划作挥剑唰唰状,语气里不乏兴奋劲:“看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廿信推推她的肩,满是无奈,像是笑她稚气:“行行好,刀剑无眼,战场哪是玩闹的地方。你就留在后方,你也不能受伤。”
......
夜晚营帐旁的空地上生起了篝火,营地里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围坐着哄笑着喝酒。叶语安则坐在远处的一棵树杈上,手里捧着一串葡萄,支着腿,透过树叶的间隙瞧见亮堂堂的火光。
围坐在一起的这些士兵瞧着有的和她差不多的年纪,有的看上去似乎还要比她小一些,廿信说大部分都是西北镇子上的少年,有的是家里实在过不下去,只得入了伍,有的是心怀大志,立志要击退胡人守卫大齐,有的是心存抱负,想要战场厮杀,加官进爵。
廿信也坐在篝火旁的木墩上,却是没有同人闲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叶语安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姿势,把最后一颗葡萄扔进嘴里,正想跳下树去那边凑个热闹,顺便问问廿信发生了何事。一弯腰,一个身影透过树叶间隙撞进她眼中。
这身影靠着树,抱着枪,站在篝火边远一些的方向沉默着,丝毫没有要加入到士兵中的意思。
刚刚正好被枝叶挡得严严实实才没有看见。
叶语安一愣,再聚精一瞧,这身影竟然分外熟悉——
额带,金臂鞲,还有那张让她第一印象觉得有些“木头”的脸,这不就是白天里那个要帮她追包子的“好心人”!
她正要跳下树打个招呼,说你也是西北营里的兵么,多谢你白日里帮我指路——一条腿刚迈出去,那身影忽然动了!
他直直向自己的方向走过来,走到树下,环顾四周。
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叶语安心中一惊,迈出去的那条腿又收了回来。
她习武多年,能做到踏叶不留痕,过处无风动,来来回回往返皇宫寻着公主刘鸢一道玩,也是凭着这一身轻功。先前师父还能抓住她偷溜下山,再罚她扎马步,后来连师父也辨不出来了。
从小到大,也只有师兄一人能端在坐在院中,闭着眼睛对她说一句:“回来了。”任凭她再怎么轻手轻脚也瞒不去。
他的武功说不定和师兄不相上下!叶语安眼睛一亮,瞬间来了精神,原以为他只是西北军的一届小兵,如今看来此人大有来头,若是得了空,定要和他切磋一番!
李自离神情严肃地站在树下,廿信抬眼瞧见他神色反常,起身三步并作两步,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李自离再次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范围四十尺内,有外人。”
廿信被他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他后退几步,刚想通知命人戒备,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立刻抬眼向上瞧。
枝繁叶茂的树寂静无声。
他仰头作喇叭状喊:“叶念霏——”
廿信向这位上司宽心道:“莫慌,应是今日新来的,我的一位旧友,我给她安排了随队军医的位置,过些日子随咱队一同出发。”
说着一个身影嗖地从树叶中一跃而下,她往廿信身后靠了靠,一副“我知道你该作何反应”的表情看着李自离,向他抬了抬手,打招呼道:“又见面了。”
李自离果不其然怔了一怔,在廿信“你和他认识?”的询问声中并没有过多解释,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沉默着点点头,背着手离开了。
廿信目送他离开,转头对叶语安道:“别介意,他就是话少。”
李自离已经回到了篝火旁,叶语安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问廿信:“你和他打过吗?”
廿信:“啊?”
营帐中,叶语安坐在案前,托着腮看着廿信。
“毕竟是自小被带上战场,一路厮杀出来的。”廿信伸了个懒腰,解释道,“战场上练就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本事,能发现你不足为奇,不然怎的是统帅将军呢。功夫自然也好,否则在兵戈下可是活不下去的。”
叶语安张张嘴,廿信知道她要说什么,抬手打断她:“打住,营内私斗可是重罪,可别打主意。”
“不。”叶语安反驳他,“我是想说,你也是武将世家,自小混在军营,为什么发现不了我,是武功不如他么?是小时候没有好好练功么?”
廿信:“......”
“我本来要告诉你两个月后飞沙镇内要举行演武大会,我可以说动统帅参加。”廿信抓起配枪起身就走,“现在免谈了。”
帐内传来叶语安的一阵哀嚎,廿信扳回一城,趁着叶语安还没追出来,心满意足地溜了。
......
长安城外,林师牵着马,一步三回头。
他道明要离开长安后的两日,从前一向闲来无事的刘景珉一反常态地忙了起来。林师一连几日见他早出晚归,明明住在一处,可直到临行前,两人也没有再好生坐下饮完一壶茶。
今日是临行。
他此时牵着马踏出城,最后再回望城门。原以为离别之时多伤感,不过此时他一人形单影只,倒是省去了许多与故旧道别的愁绪。
对他而言这座繁华都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熟悉起来,高耸的城墙,围住了那方寸人间。
不知下次再入城门,要待到何时。
不知他日与友重逢,又要反复几载。
皓月常残缺,世间多离别,也许体会于此也是游历红尘的意义之一。
他忽然想起来刘景珉先前说要给医馆的那扇破窗户修个华丽些的,眼下他却从客栈直行,没有再回医馆一趟,先前答应赵姨家丫头“等窗子修好就回来住”也未能再兑现承诺。
不知道那窗子被修成什么样子了。
还有很多时间,心中留下这般期许,等下次回了长安再瞧,他宽慰自己道。
他转过头,望向远处绵延数里的官道,侧身跨马。
正欲拉缰绳策马疾驰,倏忽间听见背后一阵激昂马蹄声,由远及近,向着他的方向疾来。他正要侧身躲避,刹那间马蹄踏地声化作一声尖啸嘶鸣,响彻云霄。
林师一怔,恍然间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轻叹一口气,垂着眼睛,调马回身。
预感中的那个人扯着缰绳,额间的碎发簇成几缕,显然被汗打湿了,胸口起伏着,他似乎是赶得匆忙,一路疾驰,才堪堪赶上。
刘景珉盯着林师的眼睛,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像是再次确认般:“你要去西北陇右,飞沙镇。”
林师轻轻地“嗯。”了一声,神色却有些不在状态,他避开刘景珉直勾勾的目光:“兴许不会只待在一处,我本意下山游历,西北一带都会去上一去。”
刘景珉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缰绳,身下的马不安地动了几下,他低头呵斥一声,继而又看向林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堪堪吐出一句含着气的“一路平安”。
这话是在告别了,但林师并没有应,他收起时常挂在脸上和善的微笑,嘴角微微绷直,最终看向刘景珉的眼睛,神色郑重,一字一句问道:“你我还会再见么?”
刘景珉看见林师耳边被风撩起的乌发,深吸一口气,一向巧言善辩的嘴巴只重重吐出两个字:“很快。”
随后林师莞尔,他眉眼弯起,莞尔轻声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小王爷,后会有期,便不必远送了。”
作者有话说
林师站在岔路口,紧了紧衣襟。
遥望前方有一片几乎要干涸的湖泊,湖边落着几户人家,远一些的地方筑着一座湖中小亭,寥寥炊烟升起,趁着枯叶,黄濛濛一片,多添了几分悲怆。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衣衫褴褛的女孩,身上披着不属于她的氅衣,不合身,对她来说有些过于宽大了。她抹了抹脸上风干的眼泪,给林师指路:“前面就是阿嬷家了......”
林师摸摸她的发顶,他的手很凉,女孩打了个激灵,听见他问:“流匪几日一来?”
“不,不确定。”女孩咽了咽唾沫,瑟瑟缩缩答道:“有时一月,有时两月,要上缴粮食,我们实在是拿不出东西给他们了。今年冬来得早,收成不好,阿嬷前两日伤了腿......”
林师环顾四周,此处两面兼山,是关隘地,这一处湖泊养育了几户人家。
“我不想被他们带走。”女孩的声音带了些哭腔的哀求:“大侠,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林师听闻她这样称呼,怔了一怔。
“他们为何要带你走?”
女孩嘟哝了两句,拉紧林师的手,说:“每次他们来没收到什么粮食,就会带走几个人,和我一般大的,比我小的......”
“上次是阿嬷拼死把我留下的......”
林师这次听懂了,他摇摇头,伸手擦擦女孩的眼泪:“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带你走的。”
“你的手好凉。”女孩问,“你不冷吗?”
“尚可护温。”
两人向村子深处走去。
“阿婆!这是长安城来的大侠客,你看他的剑!”女孩扑向床边坐着的老嬷,“能替我们打跑那群流寇!”
床是土炕,床边是一张木桌子和一旺取暖的火盆,阿嬷看上去五六十岁。
“乖阿欢。”阿嬷揉揉女孩的脸蛋,让她冰凉凉的小脸蛋暖热,她并不接关于流寇的话,反而给林师倒了一杯热水,问:“大侠路过此处,是往边地去?”
林师点头。
“这个季节,边境可不是个好去处。”阿嬷扶着破索索的木桌坐下,“冬天快到了,天一冷山那头的胡人可不好过。难挨,北地每年冬天都要死不少人。”
“小郎君心善,欢欢说你答应她帮我们除流寇,但是姨姨告诉你,这匪患不是那么好除的。你瞧我们这两山口,来来回回也有些过路人,有好心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最后都以失败告终,折在里面的也有。”阿嬷摇摇头,“小郎君喝完这杯水快快走吧,要去边地的话,沿着这条路过了山口,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