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 by落雨声
落雨声  发于:2024年0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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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师来的时候,天空正下起了小雨,他撑了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垂下的发梢却还是沾了些湿气。他提着宽衣大袖踏入客栈的大门,店小二急忙迎上来,替他收了伞,放在一边。他笑着对店小二说了什么,刘景珉心里肯定,大概是道谢一类的话。
“好看吧?”孙如卷碰碰刘景珉的胳膊,笑着道,“这身段放在京城哪家世家里,都是个标致的公子样的。”
刘景珉瞧着林师的身影,浅笑了下,没有答话。
“孙姑娘。”此时林师已经走过来了,也不知孙如卷刚刚那句话他听见了多少,他挽手行礼,道,“想不到孙姑娘来了长安,有些日子不见了,别来无恙。”
“好久不见。”孙如卷替他斟了盏酒,问出口的话展现了作为一位医者的素质,“身上的伤应该已经无碍了罢。”
“托孙姑娘的福,早已痊愈了。”林师笑着抽木椅坐下,答道。
说起来林师也只同孙如卷见过一面,今日是孙如卷叫了,他才来的,到底孙如卷为什么叫他,他也拿不准。
刘景珉同她更熟些,聊了些天南地北的稀奇事,林师端着酒杯静静地听着,只觉得这杯中的果酒味道熟悉,应该是那日刘景珉托侍卫给自己送过。听着听着又心想,这大齐地界确实值得游历一番,他们都去过许多地方,师妹也早在他下山之前游历了各地,若是自己得了空,也应该去好好转转。
去哪呢?江南?漠北?都不错,听闻北地天寒,常年积雪,应该也是一副别样景色。沙漠戈地,虽然气候恶略,地势险峻,但能一览孤城万仞山的壮美,也是一番美遇。
将他的思绪从大江南北拉回这家小客栈的,是孙如卷的一句惊呼。
“这个弯刀,你怎么会有?”
林师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瞧见刘景珉腰间悬挂的那枚弯刀,大概是刚刚站着时被衣摆挡着,眼下坐在桌前,孙如卷才瞧见了。
刘景珉眉头一紧:“孙姑娘认识?”
“这是,西南署的物件。”孙如卷的表情严肃起来,她柳眉微皱,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枚的弯刀,撂在桌上,银质的弯刀几乎和刘景珉腰间那枚一模一样,与木桌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如你所见。”
这回轮到刘景珉和林师二人齐齐惊讶了,林师甚至洒了些手中的酒,他慌忙擦擦桌子。
“你,这是.....”
自己认识的女子突然成了西南署一派人士,尽管二人见过同用弯刀的假半仙和小曲儿,但面前坐着的是那个长渊镇上见过的,医者仁心的孙如卷,怎么也和那两个人联想不到一起。
“我便事因西南署的传言来的长安。”孙如卷摘下发间的一枚银饰,二人看得清楚,这也是一枚弯刀。
刘景珉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何在看到那个杀死假半仙的西南署弯刀时觉得莫名眼熟了。他在长渊镇,甚至更早认识孙如卷的时候,就见过了。
当时猛地没想起来,见到了才恍然发觉。
眼瞧着她摘下了几个发饰,展示给二人看:“我这些饰品都是刀呢,不需要都展示一下罢?”
林师连忙摆摆手,示意她够了,生怕她会把发间的银饰全摘下来撂一桌似的。
孙如卷朱唇微启,轻叹一息:“来长安也是为了我那个叛出师门的师弟。”
如今见了孙如卷,林师和刘景珉终于得知,这长安城中一切关于西南署的传闻,皆同那事关天文道的传闻一样,都是假的。
和昨日里长公主刘鸢猜测的丝毫不差!
那个被人杀死的假半仙,确确实实是叛逃出的叛徒,也是孙如卷的师弟。
“你们说得不错,他实在是个心肠歹毒的人。”孙如卷叹了口气,“他和我理念不合,险些将我置于死地,逃窜之后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城门口的悬赏榜我也看过,你们说的那些被杀的朝臣,也许确实和他有关。但西南署并非像他人眼中的那样,是劫富济贫的侠客,我们只是一个小小的江湖流派,练着一身弯刃刀法罢了,和江湖上用棍用剑的流派没有什么不同。”
她三言两语间,盖过了师弟叛出师门的缘由与经过,兴许是不愿意提起往事。
“有人借着西南署的名号,拿西南署做幌子暗地里做事。”刘景珉问,“你说你在长安不认识其他人,那你可听说过小曲儿这个人。”
“小曲儿?”孙如卷摇摇头,“西南署原本人就不多,我能清楚地记着每一个人的名字,但也确实没有名字里带曲的人,若说是化名,师弟死后,西南署也确实没有人在长安了。”
小曲儿确确实实并不是西南署的人。
那她是谁的人?她有一身西南署特有的弯刃刀法,她杀掉假半仙,再去杀杜云中,就是为了做戏给他二人看,让他们觉得,杜云中是和假半仙一伙的?
除幕后主使外,无人得知。
雨愈下愈大,路上匆匆行人开始四散奔跑,寻着路边的屋檐躲避,小摊贩们纷纷收了支板。眨眼间窗外灰蒙蒙一片,天连着楼,云衔着天。
林师望着窗外的天,有些担忧道:“怎的下这样大的雨。”
“夏日的阵雨,不会下太久的。”刘景珉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又回头透过客栈的大门向外望去,“雨大一些也是好的,再吹些狠风,恰好能消消暑,这几日的天闷热得叫人心烦。”
孙如卷扯了下垂下的衣袖摆,笑道:“雾雨濛濛,也是这时节才能看到的,亦不乏是别样的一番景色。”
“虽是有许多迁客骚人喜爱窗边听雨。”林师顿了顿,恰巧瞧见有人淋着雨冲进客栈,湿漉漉地落了一地的水,道,“可这样大的雨,又来得这样猛烈,怕是许多人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家了。”
有店小二好心地递上干毛巾,林师瞧见那洼水曲溜拐弯地顺着地板的缝隙淌过来,又听见刘景珉开口道:“怎得还想着别人,你那把油纸伞可还撑得住这风雨?”
“许是撑不了太久。”林师轻叹一口气。
刘景珉拄着下颚看着他:“那便是等雨停了再走,若是累了乏了,可以去我那小憩片刻。”
雨停时,已是傍晚了。
路上有些泥泞,有路人推着板车匆匆路过,溅起点泥水到林师衣摆,他瞧了一眼,倒也不恼。
“我一人也无事,莫需再护送我了。”他忽地站住,抬起头,对着空气说了声。
“主子吩咐要把你送到。”空气里传来谷余的声音,他停顿了片刻,继续道:“公子体谅一下。”
......林师于原地沉默片刻,迈步继续向前,未再多言。
......
夜已深了,这个时间段眼下已经没有了问诊的客人。苏柳木正坐在桌前整理药方,她将纸收拢,打整齐。
忽然间房中拂过一阵风,一页药方从她手中悄然滑落。
坐在窗台上擦剑的叶语安忽然一顿,她往师兄的方向瞧去。林师已经解了发绳,此时正坐在烛台前翻书,约莫看完这章便要回房去歇息了。
突然,他翻书的手一停。
与此同时,苏柳木弯腰拾起了那张掉落的药方,站起身来。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
林师抬起头:“有人。”
就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间,陡然一道寒光闪过,紧接着医馆脆弱的木窗顿时被人暴力破开!
刹那是利器刺入肉身的声音,比一切声音都要快。
噗嗤!!
苏柳木这才来得及喊出那一惊呼:“什么人!”

入窗的那道黑色的身影掉了下来,摔在地上,血从他腿部涓涓淌过木地板。
叶语安反手抽出剑,霎时间医馆紧锁的大门被人“砰”地撞开!更多的黑影围了上来!
远处即刻传来街坊大娘的骂声:“谁家大半夜敲门子!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林师合上书,站起身来。
看来今日傍晚刘景珉硬要谷余护送自己回来,不是没有原因的。是了,他先前就告诉自己,有些人兴许要动手了,事到如今,挖得深了,坐不住了。
那他那边呢?客栈人多眼杂,刺客不敢乱闯,但若是乔装打扮一番,却是更好得手.....他和谷余只两人,可还撑得住?
眼见大门已经闯进来了两人!他不敢分心,正定心神,提起手指,两指相叠,入拈棋般落下——
这是谁的人?王宪知?还是杜怀器?抑或是其他人?
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他没刘景珉懂得多,师父早年间教他读书,却没教过他朝堂的这些错综复杂,勾心斗角。更没有提过,这繁华长安里,藏着这样多黑衣死士。
他手腕一紧,
“落!”
四面风骤起,吹起发丝轻扬。
风骤然间变厉!那两个刺客出刀那一瞬,立刻被无形之物勒住了脖子,痛苦地挣扎了不出几秒,眨眼间没了声息!
窗台边叶语安噌地抽出剑,带出血肉黏腻的声音,最后一名刺客应声倒地。
“四个。”叶语安染血的剑尖挑开其中一人的面巾。
此人冲进来时被刺中了大腿,眼下还活着,激战间被林师顺手封住了经脉,因此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任人宰割。
“好弱。”叶语安蹲下身,捏住此人的脸,使得他的脸嘟起来,“比那群金吾卫都要弱。”
林师环顾四周:“只有四个,这个还活着,先绑到地窖里。” 他却依旧不免有些担心:“医馆已经不安全了,这些人去而未返,定会有更多的人来包围医馆,到时候,便不是能如此轻松解决的了。”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叶语安正被苏柳木捉着领子清理地上的血迹,她看向林师,有些愤愤道,“若是你我连这些小毛贼都清理不了,师父他老人家是要即刻出关,追到长安来揍人的!”
林师摇摇头,眉头依旧不展:“往后只会愈来愈棘手。”
叶语安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三人沉默着,许久,林师才缓缓开口,一字一句落在地上,道出了自己的顾虑:“长安近日不太平,这次只是一次试探,下次来的,许就不仅仅是刺客了。”
苏柳木摆弄着手里的一片药叶,叶子上沾了滴方才溅上去的血,她用拇指轻轻一抹,擦掉了血迹,继而叹了口气:“我们这几日同你一道,自然也是觉得出的,你同那位公子在查的东西......”
“师兄。”叶语安有些着急,嚼字都快了许多:“你真的要再同他继续查下去?”
林师眯眼笑,作轻松道:“既然是答应过的,便要信守承诺。”
“我前几日便想过了,只是还未来得及说。”他顿了顿,似是思索片刻,道,“你同着舒络去西北军队找廿信,越早越好,明早便去。安排随队军医的身份,保你二人平安,想必对廿信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师兄你......要留在长安?"
“事情处理完后我会去找你们的。”林师笑着放下笔,“若是快些,说不定你们还未到,便在半路相遇了。”
苏柳木皱眉。她抬眼,眉目间一改往日温和,坚定道:“我不走。”
此言一出,林师与叶语安都一齐看向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诧。
她道:“我守着一方医馆,怎可说走就走,我走了,让我的那些病人如何?”
林师静默了片刻,别开头,叹气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他方才没有想到,此时心中豁然间明了,何为苏柳木的坚持,她身为医者,世代家训便是以病人为先,若将自己置于她位,定也会做出如此抉择,可.....
“可这也太危险了!”叶语安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反驳,“治病救人,难道不也应以自身安危为先,再考虑其他么?”
“小语,这是我自己的坚持。”苏柳木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柔的样子,她含笑着看着叶语安,微微摇了摇头,“小语去找廿信,我留在这里。”
叶语安还想说些什么,被苏柳木的眼神打回去:“今日杨大人府上门客邀我明日住到杨府去,常住几个月,为他调治身子,你们可放心些?”
杨大人为何人,林师听师父说过,也听刘景珉提过。杨衫,杨涧山,乃是先帝时期前的老宰相,若是现在还时任宰相一位,便是三朝宰相了。世人评价一生刚正,一生廉洁。
亦是位传奇。
这位传奇为大齐鞠躬尽瘁三十年,大约是操劳过度,如今老来落了病根,身子不好,需得医师常于身边调理着。苏柳木于京城名气不小,便来寻她。
叶语安看向林师的方向,瞧见他也不动声色,只好点点头,又讪讪地坐了回去。
苏柳木起身,为今日一事做了最后的拍案定音:“不早了,回房歇息罢。”
林师起身拿起烛台,正欲又开口说些什么,见叶语安已经挽起了苏柳木的手臂,推着她道:“柳木姐,今夜我陪你。”
他笑着摇摇头,轻声道了句:“好梦。”
......
叶语安是早时离开的。
叶语安临行前,苏柳木坐在桌前,见林师走出来,朝他点点头,压低声道:“昨夜地窖里的人死了,尸体我已托人秘密送到杨大人手中,看看能不能搜出些什么。”
死了。林师对这种结果毫不意外,或者说,三人对此早有预料。他只点点头:“既然做此决定,那杨大人想必值得信任。”
苏柳木摇摇头:“我不敢盲目猜测,但他是父亲的旧相识,为人清廉。若他也不值得信任,那整座长安城,便无人可信了。”
苏柳木继续补充道:“窗子昨日被撞坏了,小语早晨拿手头材料修补了下,不是很完美,也够用了。”
叶语安背上行囊,提着剑,叉腰道,“不满意也没得办法,若是师兄嫌不够美观,只能自己出银子找人来修咯。”
林师瞧着歪歪扭扭钉着窗纸的窗子,笑道:“哪里,已经足够了。”
“师兄。”叶语安突然正色道:“柳木姐说,昨夜出了那样的事,很可能不出几日就会有官兵上门搜查。我昨日已经把血迹清理干净了,今日柳木姐又检查了一遍,应是没有痕迹了。师兄,你自己一人,万事定要小心,官兵比刺客更难对付。”
她难得严肃认真,林师觉得心里暖呼呼的,他揉揉叶语安的头:“我记住了,师兄会平平安安的,你去了廿信那儿,也要一路小心,记得给师兄和舒络写信报平安。”
叶语安走后没多久,杨府的小厮也来了。眨眼间,热闹的医馆便只剩林师一人。
他又把叶语安钉的歪七扭八的窗子正了正,得了闲,捧着卷书坐在院里葡萄藤下的木椅上,顺手摘了颗葡萄放在口中,丝丝甜腻顷刻间席卷了口腔。
葡萄熟了。
他忽然没由来想起来刘景珉前些日子被这没熟的葡萄酸得倒牙的模样,忍俊不禁。又寻思,今日闲来无事,正好摘些葡萄给他送过去。
正摘着,院门口传来熟悉的马鸣声,林师蓦一回头,瞧见方才所想那人就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瞧着自己。
......
叶语安在城门外驿站寻了辆车,驶出了长安城门。
驾车的是位头发半白的男人,听闻年轻时是打架的一把好手,又随军击退过胡人兵,老来闲不住,就做了京城与西北间的车夫。
“这腿一次打仗落了毛病,嘿,别看我现在这样,打架我还是有一手的!”
叶语安正摆弄剑上的小吊坠,听闻,探头问道:“可有瞧过医生?”
车夫嘿嘿一笑:“瞧过,军医说我这是误了最佳时间,落了病根,治不好哩。”
他絮絮叨叨的,显然是个闲不住的,瞧着叶语安小丫头模样看起来好说话,便吹嘘起自己年轻时在军队里的光鲜事来:“当时廿将军带着兵在边关打仗,就在我们那个边陲小镇驻守....”
此话一出,叶语安一怔。
“你说何人?”
“廿将军啊,姑娘没听过么?”车夫也一愣。
叶语安放下手中摆弄的剑饰,这才反应过来此廿将军非她要找的廿将军:“您是说那位前关内军统帅廿平将军。”
车夫摇着头叹了口气,手一拉缰绳:“是啊,只可惜天妒英才。不过现在时任的廿副将,倒是承了其父的英武,也是青年才俊哇!”
......
青年才俊廿信顺着风吃了满嘴的沙子。
他呸呸呸地把嘴里的沙子吐干净,一拉缰绳,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前面的人:“我说,你就不能走慢点么。”
“这会儿不快点,等下风沙起来了,路都看不清。”李自离解下腰间的水壶,扔给廿信,“漱漱口。”
廿信咕噜咕噜一大口,呸地吐掉。转眼瞧见前面的侦察兵回来了,扬头哎哎两声,问:“还有多远?”
士兵立刻唰地立正,行礼,道:“报!离飞沙镇还有四里路。”
“快了。”廿信眉开眼笑,一招手,扬声高呼道:“兄弟们,镇子快到了,等晚上我请大家喝酒!”
后方发出一阵欢呼喝彩声,夹杂着口哨声,若是有屋顶都要掀翻过去了。廿信抬手拍拍李自离的肩膀,朝他扬扬下巴:“你也一起来,昂。”
李自离撇了他一眼:“你这俩子儿的俸禄,够么。”
廿信一听就不乐意了,哼了一声,掰着手指头给他细算:“我虽然只是个副将,比不了您统领的俸禄,但小爷我好歹也是出身京城里鼎鼎有名的将军世家,怎么就掏不出个酒钱了?放心吧!”
他又一招手,高声:“吃酒管够啊!”
后方又传来一阵欢呼。
近日来胡人屡犯边境不得安宁,起了大大小小几场骚乱,虽说伤亡几乎不计,但对方似乎调了新的战法,一次次消耗得将士们精疲力尽,今日李自离亲自带兵咬牙击退胡人远离边境线几百里,折敌军几乎一半人手,属大捷,短时间内对面应是不敢再来犯了。
因此大家皆是既疲惫又兴奋,有胆子大的过来拍着廿信的肩膀打趣:“我们今儿非把副将吃穷了不可!”
廿信笑着满口答应,说着,你把我吃穷了不算本事,把你们李将军吃穷了,那才叫真本事!”
李自离瞧了一眼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士兵瞧见李自离面无表情的脸,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马上立正站好,一连说了一串不。
廿信在一旁仰天大笑,他手握缰绳狠狠一拉,笑声向远方奔去。
作者有话说
天文道四人组至此都出场啦~

刘景珉站在门口,怀抱中还挽着一小坛酒。
酒壶蓦的被抛过来,林师被吓了一跳,慌乱中伸手去接。酒壶在手中颠了颠,万幸没有掉到地上被摔得稀碎。
林师挽着袖子抱着酒壶,神色瞧着有些透出惊喜的诧异,道:“我正道院里的葡萄熟了,正想着给你摘些送去,你却是先一步来了。”
“那真是巧,但我比你快一步。”刘景珉顺势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他拄着面颊,朝林师咧嘴一笑,“正巧得了两壶好酒,我尝着喜欢,此来特意给你带一壶。”
林师抱着酒壶瞧了瞧,随手放在桌上,看不出他是否对此有兴致。他问:“这次怎的不是你那侍卫来了?”
刘景珉捻着葡萄,迫不及待放入口中。甜腻的汁水在口中迸发,带来夏天的甜意。他把皮吐在手心里,含糊哼了两声道:“他么,那天之后怕再被打,就说什么也不肯来了。”
此话是真是假林师心中尚且存疑,总觉得以谷余那般沉默寡言的性子多半不会拒绝主子托付的事情,可想来又心知那日叶语安的一番大张旗鼓的出剑的确也有些欺负人了。
说到这话头,刘景珉才忽觉今日医馆有些安静得过分了,他环顾四周,平日里络绎不绝来问诊的病人也都不见了,他道一声怪哉,倾身探向林师,问:“今日就你一人?”
林师不动声色地向后靠了靠:“她二人有些私事,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这儿都只留我一介闲人。”
他没有详说,刘景珉也就未再追问。空气突然静了下去,林师起身从屋内取来酒杯,刘景珉顺势接过,神色却有些罕见地心不在焉。
这是心有郁结?林师心里疑问,目光瞥向一旁,却又想,平日里看上去对任何事都十拿九稳,满不在乎的人,会为何事心结?
他面颊忽觉一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刘景珉方才拿盛酒的那冰玉杯贴了一下,眼下始作俑者正捏着杯子笑看着自己,见他回过神来,道:“长兮,为何事思虑?”
林师:......
林师被他一句话噎了一下,这人怎的先发制人地反问起他来了?
他反问:“你呢?你方才又怎的心不在焉?”
刘景珉一愣,随后又起了笑意,他枕着胳膊趴在桌上,歪头看向林师:“想不到你竟看出来了,那我便不瞒你。我方才在想,你一个人住这空荡荡的医馆有些过于冷清了,想邀请你去我那住,人来人往的还热闹些。可思来想去觉得你定会婉言拒绝。所以绞尽脑汁思索要怎样同你讲,才能让自己不被拒绝得过于难堪。”
他话中意味捏得巧,目的便是让林师再找不到拒绝的借口。谁知林师低头将桌上酒盏轻轻一推,歪头,声音放得很轻,只余两人能够听到,他直言问。
“这番说辞想了有多久?”
刘景珉没有听到自己设想中的任何一种回答,略微一怔。
林师低头抿了抿嘴唇,他直觉刘景珉方才并不是为此事,但也并不想明明道破。他托着侧脸抿嘴一笑,多少带了些意味不明的感觉,他道:“难为你如此这般心思,还带了酒,拒绝的话莫不便显得我有些不识好歹了。”
刘景珉闻言一挑眉,随后喜笑颜开:“这话出口,我便当你答应了。”
林师失笑:“我又何时答应了?话虽这样说,但放着好好的住处不呆,去掏钱住客栈,哪有这样的道理。”
“既然是我出言邀你去,自然不用你花钱。”刘景珉起身,“再者说,这医馆真是好住处么?你瞧,窗子都破了。”
林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昨夜厮打时弄破的窗子,早晨经过叶语安的修补,上午又经过林师的调整,已经与一块合格的窗子无异了。
林师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昨日师妹练剑不小心弄坏的,我简单修补一下便罢,凑合着住了。只不过手艺不佳,见笑。”
刘景珉向前探身,依旧不依不饶般:“况且这医馆见多了病人,除了药苦味,还有血腥味,久居对身体不好。不如你先去我那儿歇着,我明日叫人来修补一番,保证修得看不出一丝痕迹。况且若是想回来住,等一切都收拾好也不迟。如何?”
话从口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林师一怔。
他几下便看出昨日发生了什么。
他还能看出什么?
这下林师心头像是被火燎了一下,叫他坐立难安起来。
沉默片刻后,他终于点点头,小声道了句“那便劳烦你了。”
刘景珉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大概是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又像是得偿所愿的开心,他脚踩着石桌向后一仰:“好说好说,我乐意至极求之不得呢。这有什么可劳烦的。”
他的神情实在不像是有什么心思,刚刚那番说辞仿佛是为了说服林师和他走而随口扯的借口。林师随着他的笑容也哧地一笑,小声轻斥了句:“油嘴滑舌。”
......
临走前,林师采了藤上的葡萄,分给了坊间的孩子们。一个身着黄色儒裙的女孩子,并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跑开,她捧着葡萄仍站在原地,仰着头,直到林师蹲下身与她平视,才犹豫着,怯生生地说:“大哥哥,你也要走了么?”
林师认得她,她是邻居赵姨的女儿,乳名小囡,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活泼,不合群。之前苏柳木和叶语安闲暇时间会带着她玩,他揉揉她的头:“你瞧,哥哥家的窗子破了,等窗子修好,哥哥就回来了。”
小囡点点头,又攥着衣角问:“那苏姐姐和叶姐姐呢?我早上和阿娘去集市买东西的时候见到她们走了。”
林师安抚般笑了笑:“她们也很快就会回来了,也许会比我晚一些,等她们回来了,再带着你玩,好不好?”
“嗯!”小囡重重地点了点头,正当林师起身时,她又拉住林师的袖子:“拉勾勾。”
林师勾住她的小指,认认真真地同她拉了勾,小丫头才放心下来,还撅着小嘴郑重其事道:“说谎的要吞一百根针哦!”
刘景珉刚从屋里出来,正看见小丫头从林师手里顺走了一块云片糕,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刘景珉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直到林师回头,刘景珉伸出手:“我也要。”
刘景珉见他没反应,颠颠肩上的包裹:“我都帮你搬东西了,讨个奖赏不过分罢?”
林师朝他的手轻轻拍了一巴掌:“怎么和小孩子抢零嘴。”
这一拒绝,叫刘景珉罕见的沉默了,他站在那儿,安静片刻才缓缓开口:“小时候爹娘管得严,不要让我乱吃。街上的小孩拿着糖画和蜜饯,我只有羡慕的份。长大了没人管了,想吃,却尝不出那时的味道了。”
他嘴里的话一项半句真半句假,若是陵南王府曾经的管事在此,一定狠狠地翻一个白眼,腹诽刘文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老爷夫人在世的时哪里严过一回,夫人哪次不是有求必应,我看你就是贪嘴了罢!
可惜眼下并没有管事,林师被他突如其来的消沉吓了一跳,他忽然站定脚步,试探着伸出手:“云片糕没有了,我,我这里还有两块山楂糖,给你罢?”
刘景珉从林师手里顺走一块山楂糖,得偿所愿,心情颇佳,还“大发慈悲”不忘给林师留一块:“我只要一块,另一块你吃。”
林师:......
......
刘景珉的嘴是个闲不住的,他打着“接风洗尘”的由头把林师按在了客栈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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