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和谐景象一直持续到对面传来一声轻响,毛笔咕噜咕噜滚落在地,染了一条连绵的墨汁。
只是对面却依旧毫无反应。
谢昀疑心道:“朔月?”无人应答。
谢昀推开奏折去看时,险些气歪了鼻子——难怪书册摞的如此之高,这小崽子是生怕打盹的模样被自己瞧见呢!
大抵是堆得高高的书本给足了安全感,朔月趴在桌上,歪着脑袋睡得正甜,大半张面孔埋在臂弯里,呼吸均匀面色恬静,显然已经睡着许久了。
【作者有话说】
朔月:读书好累,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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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无声,朔月睡梦正酣。
一连三天,从早到晚待在御书房里写写画画,对朔月来说实在有些为难——他从没吃过读书的苦,也不知道读书会这么苦。
他梦到了幼时的场景。
有那么一次,他悄悄窥视过他们的生活,并不艳羡,只是好奇。
盛夏的御花园里,八九岁的小谢昀,伴着年纪相仿的同窗走在路上。小王爷素来是端正的,可还是因着暑热悄悄挽起了袖口,严家少爷最是无拘无束,早已将外衫解下,挽着裤腿往池子里冲凉玩水,招呼着同伴一道过来。
然而片刻之后,梦境飞转,火光冲天,锦衣华服被烈火灼烧殆尽。
朔月惶然去看,却见他们心脏的位置空空如也,而自己手中多了一小瓶黑金色的丹药。
穿着龙袍的高大男人朝他走来,亲昵地将他抱在怀中。他并不反抗,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反抗,只是捏紧了那瓷瓶,仰头望着谢从清,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是……对的吗?”
谢从清顷刻之间变了脸色,目光阴沉下去。……
冷静,谢昀对自己说。你是天子,是一国之主,当有容人的度量。
因此,他没有去找那根二指宽的黄竹戒尺,而是抽了根毛笔,毫不容情地敲了朔月露在臂弯外的脸颊,落下一道转瞬即逝的红痕。
许久之后,才传来含糊的声音:“……疼。”
话音未落,又是一下。
朔月睁开眼睛时,面前站了个气势凌人的高挑身影,仿佛神话故事里来索命的无常。
只是无常勾魂也不应当勾到自己身上来。朔月迷糊着想,大抵是地府里工作太多,无常也出了差错。
直到那个无常冷冷道:“学的怎么样?字帖临摹到哪里了?”
——原来不是无常,是阎王。
朔月恍然惊醒,磕磕绊绊道:“陛、陛下。”
第二句话便是认错:“我错了。”认错倒是快。
谢昀气极反笑,抬手从朔月胳膊底下抽走了临摹的字帖。
朔月在自己身边练字也有几日,人又不愚笨,不论如何,总该有些长进,旁的不说,至少字迹会端正几分吧……谢昀如是想着,翻开了朔月的字帖。
片刻之后,他陷入了沉默。
谢昀开蒙虽晚,却自小刻苦,课业拔尖,素来严苛的文老太傅提起他这个学生时亦是赞不绝口,师生之情甚至多过君臣之礼。
他自幼来往结交的都是名家鸿儒、亲贵重臣,哪怕身边的仆从如李崇也读书识礼,实在未曾见过朔月这样看着文秀聪颖却两眼一抹黑、张口便把“髀”读成“骨”的半吊子文盲。
尤其是,这个小文盲也不怎么勤奋,不仅读书时偷懒睡觉,临摹了三天的字也依旧是那么……独具特色。
谢昀中肯地评价:“鬼画符。”
朔月眨眨眼,看起来在认真思考“鬼画符”是个什么描述。
谢昀勉强压抑住教训人的冲动,决定再给朔月一次机会。他指一指临摹的第一页:“第一首背过了?写下来我看看。”
朔月握着笔,犹疑地伸颈去看,谢昀却眼疾手快地伸手将字盖住,无情道:“默写。”
少年秀丽的面容划过一丝为难,但依旧接过了毛笔,并不怎么熟练地握住。
谢昀:“……”
这是他第一次见朔月提笔写字的样子,恍然梦回昔日开蒙之时。看他这别别扭扭的架势,知道的是他在写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准备拿筷子用膳呢。
朔月自然知道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很糟糕。
他有点委屈地想,这十几年来,根本没有人教过他如何握笔、如何落字,谢从清从不在他面前处理公务,连观摩的机会都极少给他,他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不曾习学过,又何谈识字读书、通晓文意。
最后落在纸上的,当然是一个个……谢昀口中的鬼画符。
他嗫嚅道:“我不想学这个。”
他读书不是为了把字写得好看,而是想找到答案。这疑问没法子问谢昀,只得他自己寻找答案。
谢昀并不买账。他沉着脸放下字帖:“那你想学哪个?”
朔月纠结许久,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谢昀的书案——那上面或许有严文卿呈上来的慈幼局的消息,也许能给自己提供一点思路。
谢昀气极反笑:“怎么,这皇帝的位子让给你坐一坐?”
好凶,比谢从清凶多了。朔月缩缩头不说话。
——一张龙椅罢了,跟谁没坐过似的。
果然宫人们所言不错……伴君如伴虎。
谢昀不知道自己在朔月这里的评价已经差过了谢从清,更不知道自己成了伴君如伴虎的典型。
他只是叹了口气。
罢了,到底是长明族送来的守护者,送来这里十几年,届时总不能还一个握笔都不熟练的小文盲回去——虽然这小文盲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想回去的想法。
谢昀叹了十九年来最多的气,终于道:“朕给你示范一遍,你仔细看着。”
朔月乖乖巧巧地站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昀的动作。
落笔之时,坐如青松,握笔之法,在于五指,擫、压、钩、格、抵,悬肘、运腕、落笔——谢昀慢慢回忆着孩提时代先生的讲授,再将它们如数传授给懵懵懂懂的少年,最终笔锋轻轻一提,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捺遒劲有力的弧度。
他端详片刻,回头看朔月:“会了?”……
李崇端着一壶茶水进来的时候,谢昀正面色阴沉地批奏折,好像恨不能把啰里啰唆的大臣全部斩立决,而一旁的朔月低头不语,对着面前的字帖愣神,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敢出声的小媳妇,气氛一看便不太和谐。
李崇心里念了声佛,理智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陛下,严文卿严大人来了。”
谢昀深吸一口气,对,今日是约了他商讨公事,不料为着一个简单的字与朔月拉扯了这么久,还为着朔月的不学无术生了一肚子气。
他吩咐李崇传严文卿进来,又带了些疾言厉色地吩咐朔月:“回去把第一篇默完,明晚这个时候朕亲自检查。”
皇宫中的时光过的格外缓慢,对于朔月来说,又比从前有几分区别。
谢从清还是皇帝时,他每日对着丹炉、花草、春光出神发呆,日子虽然古井无波,却也算得上清闲,如今换成了谢昀,他却要迫于皇帝淫威,去背诵默写那如同一整个日夜般漫长的诗篇,怎一个惨字了得。
书案上头摆着青玉花瓶,清风朗月翠竹青莲相应,少年人却是霜打了一般,手里半松不紧地抓着只毛笔,望着字帖的眼神呆滞无神,活像是被书里的妖精吸走了精气。
宣纸上散落着些许横七竖八的笔画,活像是白茫茫雪地上掉落的枯枝烂叶。
——这副模样去给谢昀看,摆明了是要挨训的。
朔月不想挨训。
怎么没人告诉他,做长明族被选中的守护者,还需要吃这许多枯燥无味的苦?
婢女是过去谢从清专为他挑选的,平静、冷漠、细致周到、绝不多言,垂首立在帘外,宛如供奉在神明旁的泥塑木雕:“公子,时候到了。”
像是去上断头台似的。
朔月闷闷地应了一声,整个人却像是被麦芽糖黏住了一般,没有任何动作。
“已是亥时了,公子……”婢女再度提醒道,“陛下该等急了。”
“你去给陛下说一声。”朔月吸了口气,对读书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以至于人生第一次萌生出抗旨不尊的意图,简直连终生的追求都忽视了,“就说……我不舒服,今日不能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朔月(世界上最不可能生病的人):我病了,没法念书。
谢昀:你看我像傻子吗?---感觉好像有点过于平淡了(苦恼)
第14章 惊起一滩游鱼
今日休沐,严文卿进宫拜谒姨母梁太嫔,用完饭便晚了些,回去的路上,在千鲤池外看了会儿笨笨的红色胖头鱼,不料却瞧见了熟悉的人。
哟,是那个自称先帝随侍的朔月。
严文卿再傻,也不会真的以为朔月留在宫中是得了太皇太后青眼——否则回宫当晚便该去慈宁宫报道,又怎么能劳动谢昀亲自去大理寺接人?他们这位陛下可不是什么软性子。
又会炼丹,又通毒药,生了一幅神仙样貌,约莫是先帝为求长生寻来的“法子”,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不能随意丢出去。
没人比严文卿更了解谢从清和谢昀这对父子之间的纠葛,谢昀不说,他虽有疑问,却也不便深究,只是不舍得明珠蒙尘。
今日与谢昀商量事情时,他瞥见朔月从书房离开,又在书案上发现了开蒙用的字帖书本,心中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陛下不会是……在教他读书吧?”
谢昀的回答很冷漠:“笨的很。”
不仅笨,还不听话,又不刻苦,实在不是什么好学生。
严文卿一时大惊,立刻觉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能让谢昀亲自教授,看来这朔月有两把刷子。
朔月耳朵灵敏,早早便听到了脚步声,心中咯噔一下。
自己为了不让皇帝陛下检查功课,都远远跑来了千鲤池看金鱼,连字帖都抱了出来,怎的陛下脚程这么快?
他的理由还没编好,一抬头便瞧见了来自大理寺的邀约——严文卿没穿官服,蓝绸银线锦袍,玉簪玉带,一双长眸狐狸似的微笑,端的是贵公子风流模样。
是那一夜遇见的大理寺少卿。
呼,还好不是谢昀来兴师问罪。
对于目前的朔月来说,世上只有三种人,一种是与谢昀关系好的,一种是与谢昀关系差的,另一种是谢昀本人,而这一位显然是第一种。
朔月迟疑:“严大人?”
“叫什么严大人,多生分哪。”严文卿挂上经典的招牌笑容,“我名严文卿,字敬书,虚长你几岁,称我一声敬书便是。你在这里做什么?”
严文卿并没完全放弃拉朔月入伙的机会。
在他看来,朔月天赋异禀,精于毒术,天生就该是大理寺的翘楚他们的好同僚,可要抓住机会,千万别让刑部那老头抢走。
他瞟一眼朔月怀里的字帖和握着的毛笔,颇为讶异,看来谢昀当真在教他读书写字。
话说陛下什么时候开始当观音菩萨了?早知如此,就再哭穷要点银子了。
他诧异着,视线落到纸张上,脸色旋即变得无比精彩。
朔月默默后退:“……”
要了命了,怎么这些人都爱看他写的字?
“原来你是真的一点也不会。”严文卿摸着下巴感慨,“陛下这教学的水平……啧啧啧。”
“不是陛下,是我自己……”朔月下意识反驳,又有些沮丧。
月色下,少年面色哀哀,实在教人心痛。严文卿看不得美人落泪,当即大手一挥:“我教你。”
笔锋在水池中润了润,借着皎洁月光,落下墨迹略淡的“朔月”二字:“如何?”
朔月由衷赞道:“好看。”
“那比陛下如何?”
朔月:“……都挺好?”
还挺会端水。严文卿撇撇嘴,继续细细地讲握笔写字的法子,又亲自握着朔月的手写了几个。
“陛下怎么想起来教你读书了?”严文卿随口道,“听说你从前跟在先帝身边,你都做些什么?”
朔月模模糊糊地回答:“就是那些……该干的事情。”
严文卿微微一啧:“炼丹修道?”
“也不全是。”朔月道,“有时候也睡……”
谢从清有时候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危害自己成仙得道的大业,朔月会在这个时候奉诏而来,在谢从清枕外睡着。仿佛有了这样一个长生不死之人在外守候,他便安全许多。
“……”严文卿愣了愣——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睡……他说了睡是吧?自己的耳朵没出毛病吧?
严文卿定定神:“陛下……陛下可知道?”
谢昀那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他若是知道这少年果真是先帝娈童,那怎么会纡尊降贵教授诗书?
谢昀自然是知道的。朔月眨眨眼:“知道。”
知道?严文卿声音微抖:“那你现在……”
也和陛下一起睡?
朔月眨眨眼,算是默认了他的回答——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地上,大约也算一起睡吧。
朔月诚实道:“陛下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但后来就习惯了,没有再撵我走。”
严文卿倒吸一口冷气,第一次以郑重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朔月。
这……这……他就说,美貌是毒药!连谢昀这样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和尚都中毒了!这个美色,这个美色还是先帝的……夭寿啊。
朔月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严大人?”
严文卿老神在在地点头,口气陡然严肃起来:“你知道吧,我是陛下的伴读,还有现在镇守边关的楚少将军,我们从小和陛下一起长大。”
朔月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陛下外冷内热,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严文卿目光深深,“当年陛下还是晋王的时候,家父遭人构陷,是陛下拼着王位将证据呈递先帝,救了我们严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我与陛下不仅是君臣,更是至交好友,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陛下,你可知道?”
哪怕是他看好的未来大理寺的新星!
朔月迟钝地点头:“哦,青梅、青梅竹马……”
“那么,告诉我——”严文卿紧紧注视着朔月的眼睛,“你对陛下是什么心思?”
微风钻进书房,拂动烛火摇曳。谢昀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虽然春日暖和,但夜里风凉,陛下也要注意身体才是。”李崇给谢昀添茶,又端了盘厨房新制的梨花酥来,“时候不早了,陛下可要歇息?”
谢昀望一望月色——时间早到了,那不学无术的小崽子还没过来,真真是朽木不可雕。
李崇心中反复斗争再三,终于确认没有人能替他揽下这个差使,痛定思痛地凑上前去:“陛下,公子说……”
“病了?”谢昀放下茶盏,不由得蹙眉。
不是说是长明族出身,是不老不死的永恒少年之身?昨日见他的时候还在活蹦乱跳地晒太阳,怎么一日过去便缠绵病榻了?前几日才觉得他有点心,如今看来,是拿脑子换的。
要找理由也找个靠谱点的,真是笨得很。
他简略道:“朕出去看看。”
谢昀寻到朔月的时候,他正与严文卿告别。
月光如水倾泻,少年面容秀丽不似凡尘俗人,仿佛拢着月光从天而降的仙灵,朔月弯着眼睛,朝严文卿笑道:“多谢严大人。”
严文卿笑意复杂,还没忘给自己招揽下属:“这不值什么,你若有心,大可时时来寻我练字,大理寺也随时欢迎你……陛下?”
谢昀冷着脸站在树影下,一张面孔拉的比月光下的影子还长:“你怎么还在?”
这是什么话,不就是呼吸了一点你家御花园里金贵的空气?严文卿道:“陛下别这样小气。”
而后想起什么,目光陡然变得古怪起来,欲言又止再三,还是默默闭了嘴。
唉,陛下的感情生活真是让人操心。
还有,朔月那句“我会永远守在陛下身边”,听起来也未免太怪了吧?
严文卿今个儿怎么个犯病了似的——鉴于严文卿犯病的日子极多并且时常不规律出现,谢昀懒得与他多说,只将目光投向那缩成乌龟的少年,一字一顿道:“……朔、月。”
风雨欲来,严文卿溜之大吉。
朔月张张嘴:“陛……陛下。”
谢昀上下打量他:“听说你病了?”
朔月:“有……有点。”
谢昀讶异道:“是吗,究竟是什么病,能病到你身上来?”
朔月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慌不择路地蹦出一个刚学会的新词:“心、心病……”
谢昀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却忘了自己身后是千鲤池,一步步挪着,终于扑通一下退进了池子里。
谢昀眼疾手快向前扑去,一把抓住了……朔月怀里的字帖。
扑通一声,朔月应声落水,惊起一滩游鱼。
【作者有话说】
误会了的严文卿:啊啊啊啊啊啊啊---深夜风雨大作,码字更新,晚安。
关于落水这件事情,有好也有坏。
好的是至少今晚大约不必用功了,坏的是谢昀眼疾手快地抢出了字帖,那依旧鬼画符般的字如数暴露。
被捞起来的时候,朔月活像只小水鬼,湿发贴着面颊,白皙面色在月色下显得犹为苍白。谢昀站在岸边,盯着湿漉漉的小水鬼沉默半晌,解了披风扔过去。
朔月还没来得及惊喜,便听谢昀冷冰冰道:“回去,你的字还没临完。”
朔月一个踉跄,差点滚回水里。
好吧,落水的晚上也要用功。朔月裹着谢昀的披风,一路默不作声地回了照月堂。
谢昀打量湿漉漉的他一番,大发慈悲地没有先检查功课:“先去洗洗吧。”
朔月低眉顺眼地应声是,没忘了顺走字帖。
一刻钟,两刻钟……
谢昀皱起了眉头——怎么还不出来?
他与朔月在这里,伺候的宫人早都下去了。谢昀想了想,亲自过去敲了敲浴房的门:“朔月?”
许久无人应声。
门本是虚虚掩着,被轻轻一推,门缝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
朔月正好端端地坐在里头……念书?
少年草草披着件单衣,以手为笔,以水为墨,盘腿坐在地上念念有词。如果谢昀靠的再近一些,或许就会听到他口中念的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是习字字帖上的第一首诗。
临时抱佛脚?谢昀默了片刻,一时心情复杂。
大约是敞开的门缝放来了凉风,朔月懵懂回身:“……陛下?”
他第一反应是去捂偷渡进来的字帖,然而站起来时却碰翻了浴桶,一时水波迸溅,大珠小珠落玉盘。
谢昀盯着自己被洗澡水溅湿的鞋:“……”
朔月呆在原地,漆黑的眸子有些无措。本就因洗浴一事衣衫不整,打湿之后更是十分有伤风化。满头乌发垂落,更衬得他肤色雪玉般白,眸子点墨般黑。
水波荡漾,在春夜中搅扰出无限风情。
这般场景,怎么看都像是刻意搭建的云雨巫山。
片刻沉寂后,谢昀拾起掉在地上的字帖,冷冷转身:“衣服穿好,出来。”
而后他听到那不知死活的家伙小声道:“陛下可以帮我递一下吗?”
身旁的云纹衣架正挂着几件衣裳。谢昀咬牙切齿地团起衣裳丢过去,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朔月再穿好衣裳出来时,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情。谢昀已经恢复如常,正冷着脸翻阅朔月的字帖。
一时室内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那道赤裸身影已经被他毫不留情地刨除出去。
是的,正常人不会因为看见一只傻乎乎的小狗而萌生感觉,即使那只小狗全然不设一丝防备,光溜溜湿漉漉地坐在自己面前。
他尽量心平气和地翻阅字帖。
人家新皇登基继承的无非是金钱权力,再惊世骇俗的也不过继承些绝色美人,他可倒好,从他那便宜爹那里继承了只呆呆笨笨不听话也不用功的小狗,打不得骂不得,看着乖乖巧巧,实则随时把人气死,日子实在操心。
也怪他自己非要当这个观音菩萨,非要教这小兔崽子读书认字——谢昀低头翻过一页,用力平复下呼吸,以免被这手烂字气死。
“这字还凑合。”谢昀道,“你写的?”——不像。
果然,朔月老老实实道:“这是严大人写的。”
呵,严文卿,真是够闲的。
他道:“那你写一个看看。”
朔月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笔——谢昀斜一眼过去,倒有点模样了。
只是这份进步显然不源于他。
即使没对朔月抱有太大的期望,这份认知依旧叫谢昀觉得颇为不愉快,连喝水都噎得慌。……好像自家养的小狗突然认了别人当主人。
看着朔月慢吞吞地写完自己的名字,他也没作评价,只合上字帖,不冷不淡地笑了一声:“严文卿教的不错嘛。”
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守护天子的使命,不过让他念两句书就装病不去了,这也罢了,怎么严文卿一教就会了?谢从清果然教不出什么好人。
事已至此,谢昀不得不深刻怀疑朔月是他那混账父皇留下给他添堵的。
朔月听不到谢昀的心声,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不料却惹来了更大程度的不满。
“朕教的不好?”谢昀不悦,“朕难道不是这么教你的?”
你什么时候教过。朔月讷讷道:“……是。”
谢昀:“那你怎么学不会?”
朔月深吸一口气,豁出了全部勇气:“……你太凶了。”
谢昀投以凌厉的眼神:“什么?”
话一出口朔月便后悔了。谢昀的脾气实在不好,这下不会又要把他扔去守皇陵吧。
朔月转过头去,避开谢昀的眼神:“……没什么。”
浓黑眼睫低垂,没擦干的头发垂在耳畔,颇为可怜可爱。
“……”谢昀不由得略略反省了一下自己。
好像是有点过,不就是严文卿教他认了几个字吗,自己这样恶声恶气……跟吃醋了似的。
“吃醋”这个词划过谢昀心头,唤起一阵恶寒。
他摇摇头,朝朔月温和微笑,心平气和:“他是怎么教你的?”
朔月瞟着谢昀的表情,心中鼓声甚急——陛下这副表情,好像下一刻就要把自己五马分尸然后埋进御花园当花肥似的。
谢昀久久等不到回应,又有些装不下去:“说话。”
下一刻,他的右手便被另一只手覆盖住了。
在预判到谢昀不悦之前,朔月火燎似的收手,证明自己清白无辜:“严大人这样教的!”
谢昀:“……”
不是,你收这么快做什么?
温凉柔软的触觉眨眼即逝,仿佛碰的不是皮肤,而是烧红的烙铁、入骨的毒药,速度之快令谢昀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形象——自己有这么吓人吗?还是说,自己在这方面真的不如严文卿?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抵是有什么奇怪的胜负欲作祟——先为亲王后为帝,谢昀自幼好强,绝不肯落于人后,哪怕是在“教朔月写字”这件小事上。
不就是手把手地教写字吗?谁不会似的。
在这种奇异的心理驱使下,他犹豫再三,终于握住了朔月的手:“我带你写,仔细看。”
年轻的天子握着朔月的手,手掌覆盖手掌,在平整如雪的宣纸上落下“朔月”二字。
春深夜浓,明月清风。
谢昀的手有点软,朔月悄悄地想。
比他本人温柔。
今夜下了点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新吐蕊的花草上,怕是老天要收回近日过分温暖的天气,做一场春寒料峭供诗人们吟游。
雨声淅沥,细细碎碎地敲打出万般琐事,总是让谢昀想起一年又一年不愉快的往事,想起那些曾为自己而死的人,他们不见天日的血混入雨水、流入土壤,却浇灌皇城中的花木一年年地茁壮成长,在阳光清风里摇曳。
谢昀双手交叠在胸前,眼睛望向黑漆漆的幔帐顶部。
温润的烛火影影绰绰地透进来一些,他几乎可以想象的到,朔月是怎样将被子展开,又是怎样拆开发髻躺上去,想着这些琐碎却又条理的事情,被夜雨敲打得烦躁的心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
临睡前,朔月又读了一遍运命论,那是自己教给他的第一篇文章。他历来不信鬼神,不信命运,然而此时此刻,却恍然有种感觉,仿佛朔月真的是命运带给他的。
永远忠贞,永远陪伴。直到自己魂归苍穹,他也会继续替自己看着大周海晏河清。
谢昀承认,这感觉……不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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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心事
朔月会的事情不多,拿草叶编小玩意儿姑且算一个,源于他六岁进宫前为数不多的回忆。
只不过谢从清不喜欢他自降身份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他便也渐渐搁置了。
而今天子一朝改换,他却仍然没有自由玩乐的权利——梨花木长桌上干净如雪的字帖和典籍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该读书了。
长日入夏,连着下了几日的雨水终于起了停歇的念头,外头雨过天晴,万般景物被雨水洗涤干净,澄澈天光下显出一派清清亮亮的明媚好风光。
忙完朝政,谢昀习惯性来过问他的功课——短短十几日,这却好像已经变成了他们约定俗成的规矩,踏进照月堂的步伐相当自然。
谢昀进来时,正看见朔月对着满桌凌乱的笔墨出神,手里却揪着几片草叶,哪里有半分认真读书习字的模样。
谢昀:“书读的怎么样?”
“……我在‘水滴石穿’。”朔月认了几个字,读了两本书,说话也文绉绉起来,“陛下,书上讲,要……要循序渐进,不能揠苗助长。”
谢昀冷笑:“书上还讲勤能补拙——你这个年纪,这种资质,还好意思说什么揠苗助长?去国子监拔棵草都比你会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