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的很,无暇在意,更无暇纠正,当下只觉得烦躁,因此直接了当地截断了朔月的话:“谢从清教你的东西,别用在朕面前。”
朔月张了张嘴:“可是……”
“保护?”谢昀冷冷替他补上未尽的话,“你不通文墨不精武艺,哪里有本事保护旁人——不过是谢从清寻来的玩物罢了。”
“他看中你长生不死的身份,从小将你带在身边,龌龊事做尽,可着自己的心意随意摆弄描摹你,却还告诉你‘能遵循契约守在天子身边,是无上的荣耀’,可恨你无知,连皮带骨被人吞了也不晓得反抗。”
“时至今日,你也该醒醒了。”
朔月愣了愣,望向谢昀的神色逐渐茫然。
谢从清果然说的不错,谢昀的脾气……确实不算很好。
虽然无端被责骂有些委屈,但他记得自己的职责,不会轻易赌气离开,只是挺直了腰板跪在谢昀面前,思绪飞转。
虽然新天子的脾气很差,但……也不能就这么撂挑子不干,该守的夜还是要守。朔月自认问心无愧,跪也跪的不卑不亢,望向他的目光也全无惧意。
从谢昀的角度去看,却只见一双点墨般的眼睛直直望着他。那样黝黑清澈,却又那样固执痴拙。
看着便叫人心烦。
谢昀扬声道:“李崇!”
朔月小声回答他:“李公公风寒病了,娘娘让我过来的。”
正因如此,这一路才畅通无阻,无人阻拦。
好,很好。谢昀气了个仰倒。
“就凭你方才的所作所为——如果你没有不死之躯,早已死无全尸。”谢昀寒声道,“即使你不会死去,也照旧会疼痛,皇宫里有的是法子折磨得你生不如死。皇祖母也不可能护着你。”
他微微低头,冷冷凝视着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睛,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无情:“明白吗?”
朔月愣愣地盯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恪尽职守,反而要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世道未免也太不公。
谢从清只教他坦白赤诚、忠于天子,他也只知道忠于天子。因此他鼓起勇气,道:“不明白。”
谢昀阴沉沉地注视着他,看起来想将他凌迟而死后五马分尸再将尸块喂狗——谢从清从没对他流露出过这种神情。朔月不怕死,因此面对谢昀冷意的神情,只觉得茫然和惊讶,不觉得恐惧。
他分神地想,谢昀似乎与谢从清全然不同。
谢从清痴迷于长生之道,而自己恰到好处地满足他的狂热追求。在跟随在谢从清身边的十年中,他进出乾安殿如入无人之境,早已习惯做一个忠实的影子。
年幼时的深夜,银簪划开肌肤,落下一串红殷殷的血珠。谢从清痴迷地捧着他的手腕,啜饮着他手腕上涌出的新鲜的血,对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朔月,你是无价之宝。”
手腕上传来细细密密的尖锐的疼痛。七岁的朔月已经很能习惯痛楚,大概是知道世上没有任何痛楚能威胁到自己的生命。他歪头去瞧谢从清唇边的血迹,只是圆睁着眼睛,不明所以:“为什么?”
谢从清爱极他这幅懵懂天真的模样,在他心中,长生不死的小观音就该如此皎洁不染纤尘。
他笑了一声,低头细细摩挲朔月腕上的伤疤,干瘪的指尖同嘴角一样沾上明丽的血。那血迹尚未来得及干涸,朔月腕上的伤疤却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谢从清眸中闪过惊异和狂喜。他朝圣般亲吻那光洁稚嫩的肌肤,喃喃自语:“这便是……无价之宝。”
生而为人十七年,族人这样对他说,谢从清也这般告诉他,他便模糊地确认,自己是无价之宝。无价之宝,自然应该人人渴求,可谢昀为何这么不待见自己?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用?
那么该用什么证明一下自己。
朔月四下看了看,从枕边拾起睡前摘下的簪子,用银簪锋利的头部朝手腕划去。这簪子他佩戴了十数年,通体纯银,簪头却刻意打磨的尖锐锋利,不消片刻便划开了肌肤。
顷刻,血流如注。
然而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滴落的血越来越少,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结疤、长出新生的皮肉,最终愈合如初。
“陛下,你看。”朔月举着光洁如初的手腕,认认真真地看他,“这就是我陪着你的原因。”
谢昀沉默地注视着他,全无惊愕,更无该有的痴迷,一双眸子像是打翻了墨水,浸染出黑沉沉的冷淡疏离。
倏然,殿中剑光一闪。
是谢昀拔出了短剑。朔月猝不及防,银簪被打落在地。
他不曾习武,更未加以防备,自然不是谢昀的对手,轻易便被打落了银簪,手腕叫那力道震的隐隐发麻。
“朕说过不需要。”谢昀冷冷拂袖,“下去。”
剑光森寒,映着朔月沉默的面容。
他没有再说话,更没有去捡掉落的银簪,而是一声不吭地把被子叠好,放回原处,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
寝殿中终于恢复了清净。
谢昀望一望滴滴答答的沙漏,惊觉自己已经在朔月身上浪费了小半个时辰。
本该恼怒的,可他抬眼望向那逐渐行至夜色中的单薄背影时,心中却不知怎么咯噔一下,莫名生出几丝微薄的愧疚。
分明是他不请自来、冒犯天颜,他没发火没动怒,可朔月眼睛一垂,像是耷拉着尾巴的小狗,倒跟自己做了多大的恶事,欺负了他似的。他不喜朔月。
少年太不通世情,也太缺少骨气,被谢从清带在身边刻意地教养了十年,仿佛是花圃里任人攀折的蒲苇,轻飘飘的没有一丝自己的分量。可他却又那么诚挚、那么乖顺,不惜自残来说服他,用着“保护你”这样可笑拙劣的理由,竟能让他狠不下心来斥责乃至动用刑罚。
谢昀静了片刻,朝窗外望去。
春夜无边,殿外的玉兰树下蜷着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朔月:刚见面就爬床,讨好失败×1。
突然想起来,家里的猫猫喜欢上床,是不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出于“保护主人"的想法嘞?
第8章 被赶出去之后
头顶夜幕低垂,明月皎皎。朔月不知道该去哪里,索性拢了长发,在殿外的玉兰树下坐着发呆。
从这个方向望去,恰好能看见庆元宫的窗。只是那里烛火已经熄灭,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
他在宫中有自己的宫殿,距离庆元宫并不遥远,是谢从清专门给他辟出来的。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睡在谢从清身边。只有在妃嫔侍寝的时候,他才会回到自己的照月堂。
他没有生气,也不会生气,只是有些茫然。
手腕还带着隐隐的麻。这点痛觉在过去十七年的经历中不值一提,甚至不如他用银簪划开肌肤时的痛觉强烈——可是那点知觉在这寂静的夜色里却分外鲜明起来。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自己似乎失去了作用。
大抵是这十七年中,从未有人否定过自己的价值,而谢昀完完全全推翻了自己十七年来的认知。
这可怎么办啊,朔月忧愁地想,他不想变成一个没用的人。……
一朵玉兰被风吹落,落进他微张的掌心。
谢昀最初睁开眼睛时还有些茫然,疑心是自己梦中出神,旋即,庆元宫中传来瓷器碎裂之声,在春日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尤为清脆。
殿内,谢昀动作迅疾如风,一脚将潜入的刺客踹出三丈远,连带着刺客的匕首一道,直直撞上了对面的花瓶。
白玉轰然碎裂,惊醒了寂静的深夜。
门外响起惊呼:“陛下!陛下可还好吗!”
谢昀飞身上前,在刺客起身相抗之前,一手将匕首横在他的颈前,另一只手卸掉了他的下巴——应该说,是她。
水绿裙衫的婢女被迫昂起头,蛇一样冰冷怨毒地注视着谢昀。
那不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谢昀细细回想,大约是谢昭身边的婢女,名唤宛绿或是宛青,本身隶属皇室影卫,由谢从清亲自拨过去照料自己的宝贝儿子的。大抵是效忠的主子被自己一杯毒酒送去了西天,此生富贵无望,只得和自己来个鱼死网破,挣一条出路。
林群光带着一行人匆匆闯入:“属下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谢昀把刺客踢过去,似笑非笑:“来了?”
刺客被堵了口舌,呜呜声像是咒骂一样在寂静的殿内回响。林群光险些让刺客近了陛下的身,此刻大气也不敢出,后背浸了密密一层冷汗。
刺客立时便由两名侍卫架走,他不敢接话,只道:“陛下,您的手臂……”
谢昀瞥了一眼还在流血的手臂,并不在意:“只伤到皮肉,传个太医来看看便是。”
说着,谢昀淡淡扫他一眼,语气不辨喜怒:“林群光,这一觉睡得不错吧?”
再怎么是皇室影卫出身,再怎么精通武学,也不可能瞒过众多值夜的太监和侍卫,悄无声息地闯入寝殿。
谢昀闻到了林群光身上熏香的味道——迷药效果不错,偌大一个庆元宫,堂堂一个侍卫长,竟然能教他们寻到破绽,还在刺客闯入之后才惊醒。倒是不知这林群光做了什么,才中这迷药如此之深。
林群光身上的迷药劲儿还没全过,颇有些手软脚软,闻言也不敢动,只惶恐伏地,连声告罪。他身为侍卫长,庆元宫发生此等疏漏,他自然责无旁贷。
若非看在他是太皇太后母家的侄孙,谢昀早将他打发了。他懒得听那些告罪之辞,早想好了将人换下去,却忽然瞥见一个匆匆奔来的身影。
林群光险些以为这是刺客同党,刀剑出鞘架上去前,谢昀却先皱了眉:“你怎么回来了?”
朔月是听见响声后匆忙过来的,头发乱着,衣裳也没系好,却丝毫无损秀丽容颜。林群光不知朔月身份,本不敢多看,却不知是不是被迷药糊了心智,竟忍不住偷偷去打量。
谢昀瞥一眼那点小动作,不虞斥道:“还不下去,等着朕治你的罪吗?”
大开的窗子送来了深夜的凉风,冲淡了最后一缕荼蘼的甜香。后背冷汗湿了又干,林群光抖了三抖,诺声退下。
说话间,太医已赶了过来,连带着太皇太后也收到了消息,派了身边的青蓝来询问情况。又是一番不得安宁。待到谢昀打发走若干人等,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一转眼瞧着朔月还罚站般站在原地。
谢昀立时便开始觉得头隐隐作痛,语气僵硬又冷漠:“还有何事?”
朔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昀手臂上的伤口,心中愧疚如潮。
他是想来致歉的——谢昀受伤是他的失职。如若他一直守在寝殿里,刺客便不会有可乘之机,谢昀也不会受伤……可是谢昀面色淡漠,眉宇间有隐隐的不耐烦,看起来并不需要他的道歉。
谢昀:“无事便退下……”
应该用什么补救一下。朔月倏然打断他:“陛下,你等一下。”
谢昀看着朔月如风一样奔出去的身影,无端陷入了沉思。
和傻子说话相处的后果就是自己也会变成一个傻子——片刻思量过后,谢昀得出了这一悲哀的结论。他摇摇头,又开始忍不住琢磨怎么尽快把这个傻子丢出宫去。
或许可以找一找长明族其他人的下落,也好看看长明族是不是盛产傻子。
丢去守皇陵不成,丢回他自己家里总成罢,毕竟也才十七岁,当然需要父母亲族照看。
烛火噼啪了一声,爆出了小小的火芽。谢昀望着朔月朝自己奔来的身影,惊觉自己竟真如他交代的那样在等他回来。……没救了。
“陛下。”朔月宝贝般捧着一只翠色玉瓶递给他,眼睛亮亮的,满是期许。
谢昀有些嫌弃,但还是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翠玉瓶晃了晃,只听得一阵珠玉琳琅之声。
朔月来去匆忙,鼻尖沁了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谢昀,献宝般道:“陛下,这是我炼的丹药。”
谢昀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丹药。”朔月口齿清晰地重复道,“陛下尝尝看,对身体有好处。”
谢从清痴迷于求仙问道、长生不老,宫中不时有道士出入,他便也凑热闹去学一些。
谢从清不爱他读书写字,却偏偏喜欢他做这些事,说他一身白衣坐在烟雾袅袅的炼丹炉前的模样有仙气,炼出来的丹药也比寻常道士们的要好。
朔月倒也喜欢那种烟雾弥漫的环境,仿佛背生双翼腾云驾雾,在漫漫白云间神仙似的逍遥。
炼丹、打坐、出尘脱俗,谢从清好像养了一只来自九重天的白鹤,却又将白鹤的羽翼攥在自己的手中。
他似乎更喜欢自己什么都不做,只是安静地坐在袅袅云烟中,静默而柔顺地望着自己,白皙的指尖缓慢洇出殷红的血珠,细小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他想,不知谢昀喜不喜欢。
谢昀倒出几粒丸药在掌心,大抵是想到了些许不愉快的记忆,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他那好父皇为着炼丹修道成仙,不知做了多少荒唐事,在民间惹了多少骂名,慈幼局一案更是翻出以毒物和血肉炼制丹药的可怖之事,而今……
谢昀沉默无声地看着那漆黑的丸药,眸子像是打翻了的墨水,迅速晕染了浓得化不开的黑。
他为什么不说话?明明是很好的药,他花了很大力气炼制的。
朔月感知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冷凝气氛,却并不懂他心中所想,只睁着澄澈宁静的眼睛,无知无觉地疑惑道:“陛下不尝尝看吗?”
——好像是雨天浑身淋湿的小狗,绒毛被一缕一缕地打湿,黑眼睛也湿漉漉的,模样狼狈不堪,却还是叼着自己私藏的最后一块骨头,努力向可能为其提供庇佑之人献上毕生最为珍视的宝物。
谢昀不喜欢这个宝物。
他神色冰冷,嘴唇紧紧抿成一条严肃的线。
“听严文卿说,你尝得出玉蟾丹中的毒。”谢昀的声音听起来冷冷淡淡,“怎么做到的?”
原来那个子高高的年轻人叫做严文卿。朔月很高兴谢昀愿意问他问题,便答道:“尝过。”
简简单单两个字,让谢昀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朔月以为谢昀不明白,便又解释道:“先帝喜好丹药,搜罗了许多毒药来,我会去试一试毒,然后选一些炼进丹药中去,玉蟾丹便是如此。”
他天生长生不死之身,无论什么毒药都,于他来说都只会带来暂时的死亡。而在那短暂的死亡之前,痉挛、抽搐、七窍流血、肠胃绞痛、昏迷失语,亦或是飘飘欲仙、身体轻盈之感……一切变化都会成为谢从清长生道路上的垫脚石,谢从清依靠他的反应,为自己挑选长生的丹药。
谢昀难的开口与他多说两句,他说的兴起,早忘了裴玉言等人对玉蟾丹的态度:“陛下……”
他的陛下却一直没有接话。
直到他话音落下许久,谢昀方才淡淡开口:“这也是掺了血肉炼成的吗?”
未待朔月回答,谢昀手一松,瓷瓶摔了个粉碎。
黑色的丹药咕噜咕噜滚了一地。
谢昀拂袖道:“出去罢。”
【作者有话说】
朔月:讨好失败×2。
慈宁宫有满长安最好的紫玉兰,暖风拂面,殿内殿外俱是春意盎然。
谢昀去给太皇太后请安时,被太皇太后敏锐地发现了异常:“昀儿,怎么今日心不在焉的?”
谢昀回过神来,忙笑道:“皇祖母有什么吩咐?”
暖风拂面,殿内殿外俱是春意盎然,太皇太后一面吩咐婢女给谢昀端上点心,一面慈蔼地笑道:“这是他们新捣鼓出来的吃食,哀家尝着倒是不错,昀儿,快尝尝。”
谢昀依言捏了点心送入口中。刚出炉的点心,外皮酥脆,内馅的奶浆流沙般甜软,入口即融,确是不错。谢昀洗了手,又笑道:“不知皇祖母召孙儿前来有何要事?”
“听说昨夜行刺的刺客被抓住了?”太皇太后道,“昀儿伤势可好些了?”
谢昀端茶的手一顿,继而恭声道:“劳皇祖母牵挂,只是破了点皮肉罢了。”
——那刺客名为宛青,是五年前谢从清自皇室影卫中拨给六皇子谢昭的婢女,善使秘药,颇有几分功夫。
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皇贵妃和六皇子谢昭身上。谢昀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太皇太后深深地看他一眼,道:“既然刺客已然伏法,新朝初立,还是平静些好,实在不宜大动干戈。”
谢昀点头应是。
他嘴角带笑,言语恭敬,一言一行都挑不出错处,与太皇太后一问一答板板正正,瞧着不像祖孙,倒像上下级。
这番模样,自他还是七岁小儿时便是如此,从不见撒娇卖乖,便是恭敬也令人觉得疏离。
太皇太后道:“群光这孩子做事毛躁,险些害你出事,哀家和他父亲都已经重重责罚过他了,昀儿可别为他气坏了身子。”
谢昀笑道:“皇祖母说哪里的话。”
林群光是太皇太后娘家侄孙,皇祖母待他恩重,林家家主林迩又是右相重臣,此番将守卫更换,他便不欲为这点事再与太皇太后起争执:“奸人狡诈罢了,哪有人不犯一点错漏的呢。”
这个话题便如此轻轻揭过。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眼底阴霾一瞬间划过。
自己这孙儿好一番谋划,如此一来,谢昀身边的自己人又少了一个。
所幸谢昀生母在宫外修行,有十几年的祖孙情份在,哪怕来日东窗事发,她或许还能保林家再多些时日……太皇太后心中稍安,又问及朔月近况,可有再惹谢昀不快。
自那不愉快的一夜过后,谢昀便没再见过朔月,当下也只得含糊道:“还可以罢。”
“朔月可读书识字?”谢昀随口问道,“武功如何?”
太皇太后一顿,继而温和笑道:“你父皇不曾让他读书,就怕书读得多了,生了旁的心思。”
这倒是谢昀始料未及的——朔月看着温雅秀丽,看着倒不像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
太皇太后忽道:“近日可还有再查那些事?”
那些事情——谢昀知道太皇太后指的是什么。
八岁那年傍晚,他记忆中那个为自己而死的小太监,被所有人认定是不存在的人。本应横陈的尸首不翼而飞,存在过的证据全然消失,记忆被认定是受惊后的臆想。
谢昀不信,自然要查。只是十一年过去,呈现在他面前的结果从未改变,让他不得不怀疑记忆的真实性。
十一年间,记忆和现实交错,睡梦中也时常出现那个小太监模糊不清的面庞,几乎要把人逼疯。
“昀儿。”太皇太后声音微肃,“那时你年纪小,又受了惊吓,臆想出什么也是有的。如今你年纪渐长,又成了一国之君,自当清明端正,不可再为这些小事挂心。你信不过你父皇,难不成还信不过皇祖母?”
谢昀沉默良久,恭声应是。
目送谢昀离去,婢女青蓝服侍着太皇太后喝了安神的茶,道:“娘娘且宽心吧,陛下仁厚,行刺又是意外,不会再追究林家的。”
太皇太后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语气喜怒不辨:“你以为这是意外?”
青蓝一怔,不确定道:“您的意思是……”
“我的孙儿,我自是知晓。”太皇太后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处理贵妃一党,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怎么可能让刺客杀进皇宫来?不过故意露出破绽诱刺客前来,搞这一出请君入瓮,裁撤群光也好师出有名,林家理亏,也说不出什么,他反倒落个宽厚名声。”
青蓝谨慎道:“陛下待娘娘孝顺,想必是娘娘想多了。”
孝顺……太皇太后一嗤,缓缓地说:“他孝顺我,是因为我从小将他养大,如今刚刚登基,便忍不了林氏,你且看着罢……待我百年后,林氏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春分日傍晚,下了一场雨。
春雨细如牛毛,细细密密地落在池塘上,泛起一圈一圈清浅的波澜。朔月捏着一颗黑金色的丹药,对着雨幕沉默无声。
这是过去他为谢从清炼制的玉蟾丹,谢从清还未用完便已崩逝,便一直留在了照月堂。
玉蟾丹不过指甲盖大小,无论外表还是外形,皆与从裴玉言之处拿到的丹药一模一样。
朔月捏着它瞧了许久,脑中久久回响着裴玉言嘶哑的乞求声。
朔月下意识碰了碰自己心口的位置。他的心脏永恒跳动,可裴玉言的心脏却是脆弱的,只需要一把刀便能四分五裂,再无重生之日。
廊下远远传来路过宫女的窃窃私语,朔月听着并不真切,却也将内容听了个大概。
“昨夜庆元宫的刺客可真是吓人,听说是六皇子的婢女为主子报仇呢,闹了好大的动静,听说还伤了陛下。”
“嘘,这话也是能混说的!”
“也就是陛下心慈,念在太皇太后的情分上,宽宥了林侍卫长,否则玩忽职守让刺客伤到陛下,他哪里还有命?”
“说起来,当时我还瞧见一个人,好像是从前跟在先帝身边的侍卫……”
不知为何,宫女戛然而止。两人静了片刻,立刻又换了话题。
朔月不懂这些头头道道,却又听那小宫女压低了声音:“听说最近长安出了件大案子,我在大理寺当差的表哥来信说,大兴寺里挖出了好几具尸首……”
“真的?那可是佛门重地,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害人性命?”
“什么佛门重地,听说那个不由大师从慈幼局领养孤儿,然后挑出最好的,用他们的心脏血肉炼丹,据说吃了就能长生不老!听说有些重病的达官贵人可喜欢了,不惜千金万金地去买,这七八年下去不知害了多少性命,偏生官府问也不问……”
“嘘,你不要命了,这也是你能说的?快快闭嘴,我看你是不想出宫去了……”
声音渐渐远去。
朔月遥遥望着那把消失在雨雾中的青色伞面,心头像是被塞了一把泥,闷住了全部的关窍。
饶是他再愚笨,也知道为什么“官府问也不问”。
炼制玉蟾丹是谢从清的意思,那不由大师,必然也是听了谢从清的吩咐。来自皇帝的秘旨,谁又敢置喙什么?谢从清要僧人和官府做什么,他们就会马不停蹄地做什么。
——虽然这大抵是错的。
朔月犹豫不决地下结论,他实在有些很难判断。
谢从清教导他说,有些人生来便是献出自己、成全旁人的命运,所以全然不必为他们的痛苦挂怀,更何况,那些为长生不死的丹药献出心脏的人,那是他们无上的荣耀。
“虽然及不上你,但于他们来说,也是不错的结局。”谢从清如是笑言。
朔月懵懵懂懂地听着。
他曾经以为为长生不死的丹药献出心脏的人会是满足的,就如同他被上天选中,以永生不死之身留在天子身边服侍一样,这是自然而然的使命,也是心心念念的追求。
直到他看到裴玉言,看到他满身血污,无力嘶吼,提及僧人和官府时的满脸憎恶,又看到严文卿,看到谢昀——便是朔月是彻彻底底的傻子,也不会从他们的面孔中看出半分欣喜。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雨雾蒙蒙,就在这样最平静安宁不过的春夏之交,从未见过宫外世界、从未读书识字、一言一行只依照谢从清教授的少年开始认真思考这些从未料想过的问题,像金鱼终于跃出水面,看到天空。
他思考的如此专注,以至于有人走到了他面前,他尚且浑然不觉。
他所想的事情实在不能教外人知晓,因此他抬起头时,看起来颇有几分慌乱:“姑姑?”
除了谢昀,太皇太后是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人,作为服侍太皇太后几十年的姑姑,青蓝自然也清楚其中门道。
青蓝朝他微微一笑:“公子,娘娘有话叫奴婢告诉您。”
今日朔月一反常态地没有再来烦谢昀。
他本应是满意的,这傻乎乎的家伙不再来打扰自己,正中他下怀。
可不知为何,他却突兀地想起那一夜玉兰树下小狗一样蜷缩着的委屈身影,又想起少年捧着一小把视若珍宝的丹药,望向自己的目光。
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莫名教人心软。谢昀摇摇头。
罢了,这种被圈养在深宫里的金丝雀懂什么,不过是竭尽所能地向自己寻个庇护罢了,实在没必要对他生气。
这么多年,谢从清宠爱六弟,对他步步紧逼,官僚各怀鬼胎,王府时时动摇,皇祖母也时有试探,他也都逼迫自己喜怒不形于色,做出一幅端庄持重的模样来,不知那日是怎么了。
——大抵是被傻子的傻传染了罢。
谢昀叹了口气,一旁伺候的李崇察言观色:“陛下可是累了,可要吃点东西歇歇?”
大太监李崇前些日子倒春寒,怕过了病气给皇帝,今日才得以回来,便知道谢昀昨夜险些被刺杀的事情,懊悔不已,连连谢罪。
谢昀摆手道:“风寒既然好了,便陪朕出去走走。”
李崇迟疑:“陛下可还受着伤……”
谢昀不咸不淡地啧道:“你若不提,那伤口都要痊愈了。”
李崇年纪轻,免不得贪玩些,虽是劝着皇帝“雨天路滑千万保重龙体”,找伞打伞的动作却是麻利得很。
若那小太监还活着,如今应当与李崇一般年纪,大抵是同一批入宫的。
谢昀怔了片刻,忽而又问道:“当时与你一同入宫的,如今都还在吗?”……又是这个问题。李崇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依旧恭敬道:“回陛下,奴才六岁进宫,同一批进宫的十五个,如今都还好端端地在各宫服侍呢,实在没有多余出来的。陛下不是早就查过很多次了吗?”
“陛下莫想这么多了,说不准那是天上的神仙呢,专门为了陛下来凡间走一趟。”李崇小心翼翼地劝慰着,“陛下励精图治,海晏河清,若是神仙看见了,说不准哪天就回来见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