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失笑,知道这个话题不必再说。
待走到一处花木掩映的楼阁前,李崇紧赶慢赶上来,躬身笑道:“陛下,这里是照月堂了。”
照月堂是谢从清赐给朔月的住处。
谢昀略顿了一顿,还是走进去了。
第10章 恶趣味
照月堂说是宫殿,实则只是小小几间房屋,朔月住进去前,已经荒废多年,藏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很容易便让人忽视它的存在。
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宫门前无人把守,殿内依稀亮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在雨夜中透出几分不甚明亮的光。
谢昀本是临时起意,视线一转,却忽然发现那人正跪在堂前的石砖上。
他蹙眉细看过去,正是朔月无疑。
太皇太后身边的青蓝撑着把伞立在细雨中,似乎正与那跪着的人说些什么。
瞧见谢昀,妥帖地行了礼,笑道:“陛下怎么来了?雨天湿滑,也不怕跌了脚。”
“一点小雨罢了,出来走走。”谢昀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姑姑这是做什么?”
青蓝微笑道:“昨夜朔月险些误了陛下性命,娘娘只是想给个教训而已。”
不去罚玩忽职守的林群光,反倒来折腾朔月?谢昀蹙一蹙眉,道:“此事本与朔月无关,皇祖母如何罚到了朔月身上?姑姑可先回去,待明日朕亲自禀明皇祖母。”
“太皇太后原也不是为着难为朔月,陛下既然都如此说了,奴婢去回禀便是。”青蓝福了福身,“李公公,照看好陛下才是。”
李崇年纪轻,素来敬服这些年长的姑姑们,闻言恭恭敬敬地应了。瞧见陛下似与那跪着的公子有话要说,悄悄退远了些。
——皇家于你恩重如山,你既入宫护主,身上一针一线便都属于皇家。
——在这里,你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只需要听命便是。
——时时刻刻跟随他,保护他。你要成为皇帝最忠诚的影子,生来如此。
这些话曾由谢从清对他一遍遍地叙说,今日则是由太皇太后再度教训。朔月听着,记着,做着,不曾有过疑惑。可是……
雨丝连成薄雾,落在人衣衫面颊上,慢慢地浸出丝丝缕缕的湿润。
朔月乖乖地跪着,心中念着谢昀的伤势,跪了不足半个时辰,便觉得腿脚酸疼,困倦难耐。
正在此时,一道阴影覆盖住了他的面庞。
细细密密飘到他面上的雨雾被挡住了。谢昀的语气不容置喙:“起来。”
朔月自知做错了事,不敢看他,垂着脑袋小声道歉:“对不起。”
“娘娘已经训过我了。”朔月鬓边的黑发被雨丝打湿,粘在白净的面庞上,他也不敢动手整理,看着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怜,“……陛下,我知错了。”
让皇帝受伤,自然是朔月的过错。
顿了顿,他又小声补充说:“那丹药没有掺别的。”
这次轮到谢昀怔住了。
那是他亲手炼的丹药,干干净净,未掺杂一丝异物。
因着谢从清的缘故,他只是尝过些毒药,却分辨不出心脏血肉的味道。他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是因为谢从清是这样做的。
谢从清用最随意的语气对他说,这玉蟾丹中有着孩童的心脏,可令人益寿延年、乃至长生,说罢再问他要一滴心头血,让永生之人的心头血融进那颗黑金色的丹药。
一切都一模一样。
没人教过他礼义廉耻,他亦不晓善恶分明,他所学到的一切都来源于谢从清,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天子。
他从不曾质疑谢从清,也没有机会问出自己的疑惑,便就这样模糊且宁静地度过了十七年,陪伴皇帝身边。
直到如今,谢从清的话却与现实相悖。
素来简单安静的生命里多了一片阴云,久久地徘徊不去,几乎要将整片天空遮蔽。
“陛下,你们……都不喜欢玉蟾丹吗?”
朔月惴惴不安,还是迫使自己仰头注视谢昀,一时心如擂鼓。
其实他更想问,谢从清教给他的,是对的吗?
谢昀不料朔月会问出这种问题——他如此这般,就好像一只猫突然开始思考抓鱼会不会让鱼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样。
谢昀垂着眸子,平静道:“他是如何对你说的?”
他,当然是谢从清。
谢昀的眸光冰冰凉凉,好像能穿透炙热血肉,凉进心里去。朔月迟疑地抬头,迎上那双眼睛,觉得自己仿佛被沁在了一汪冷水清泉中。
他将有关的往事零星道来。
神灵的恩赐、终生的荣耀……虽然荒谬,但确实是谢从清能够说出来的话。
为了长生不死……谢昀面色依旧无波无澜:“你也这么觉得?”
朔月觑着谢昀的神色,终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我觉得……如果是荣耀,不该这么痛苦。”
他不知自己答得怎么样,踯躅间,却忽然看见谢昀露出了笑容。
很淡,仿佛冰封千里的山峦消融了一个雪尖,在破云而出的阳光中化成清水,潺潺流淌而下。
谢昀淡声道:“起来罢。”
说罢,他拂袖朝室内走去。
朔月愣了愣,有些踉跄地爬起来,踩着谢昀的影子跟上。
细雨慢慢停了。浓云散去,慢慢出了月亮。
谢从清去后,皇宫里服侍的宫人拨出去一批,留下的宫人也重新进行了安排。
朔月不久前才被从天牢里放出来,照月堂没了主人,便只留了几个打扫的仆妇,除此之外无人服侍,连倒茶都是朔月亲自倒的,盛在最朴素不过的瓷白杯盏中递给谢昀。
谢昀喝了一口。
——凉的,有些异味,大约是隔夜茶。
他默默放下茶盏,四下打量着照月堂。
这里倒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原以为朔月这样的人,住处必定装潢华丽、价值连城,连地板都应该是用金玉铺的,那才像是一只被圈养着娇宠着的金丝雀。
再或者,应该在正殿中央摆一只熏香袅袅的巨大香炉,才符合他那炼丹修道的做派。
然而与他所有设想都不同,这照月堂不仅地方小,位置偏,摆设装潢也极尽清简。
案上只一只青玉花瓶,插着几根鲜嫩翠竹,而后便是笔墨和几卷书册,零星散落着几个草编的小玩意儿,透出些许童稚拙朴。
最显眼的是只白鹤卧莲的玉雕,莲茎纤长,莲花绽放,卧在莲上的白鹤收拢羽翼,柔和驯顺,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缚住了翅膀。
他漫不经心地将猜测说出口时,朔月颇为好奇:“我是什么样的人?”
谢昀一时语塞,随后掩饰般翻着那本中庸,颇有些汗颜。
他与谢从清父子亲缘淡薄,八岁在太皇太后主持下封王后便在庆元宫读书,长大后些便出宫开府,便是回宫,也是往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去,极少到谢从清的乾安殿和后妃群居的宫殿处来。
大抵是厌恶谢从清和皇贵妃的缘故,他对谢从清身边的人总有些先入为主的不喜。
朔月便很不幸地撞在这个当口上。
他会以为朔月是那种见风使舵、冷心冷情、凭着美貌身段上位的奸诈小人,谢从清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以皇贵妃为代表,谢从清身边的妃嫔多是这种人。
不知为何,他到底没把这番话说出口。
朔月却热切起来:“这里以前有很多宝贝的,不过我最近都收起来了。陛下要看吗?”
少年一点不记仇,既不记恨自己被他赶出寝殿露宿深夜,也不在意自己辛辛苦苦炼出的丹药被他打翻了一地,更是忘记了自己因他而被雨中罚跪的事实。
烛火照耀下,那双黑眼睛水润清澈,盛满亮晶晶的星子,身后若是有尾巴,此刻一定摇得团团转。
“不必。”谢昀听见谢从清的名字便膈应,便在桌上捡了本书聊以掩饰,“谁在教你读书?这些都是你读过的吗?”
朔月却难得仓皇起来。
他含糊着不回答谢昀,只匆匆拢起桌上书本,像是被人看见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似的。
只是还有一本尚书被谢昀握在手里,书角卷曲,书页泛黄,显然是旧书无疑。
朔月期期艾艾地看着谢昀,想去夺过书来又不敢,只能小声道:“陛下……”
这是数日以来他第一次见朔月露出温顺和懵懂之外的情绪,那双黑眸里透出些许紧张不安,给玩偶一样的漂亮人物增添了几分鲜活和生气。
还当这人是只漂亮木偶呢。谢昀莫名得了几丝逗弄人的恶趣味,不仅不把书还给朔月,反而细细翻阅起来。
大抵没有宠物娈童会认认真真地研读这一本佶屈聱牙的尚书——虽然这“研读”二字有待考证。
尚书长而难,比文章更难懂的是那孩童般的信笔涂鸦,充斥在一切空白的边边角角,似是注释,细看下去,却是在照抄原文字句,抄出来的也尽是错字别字。尤其笔画复杂些的,叫他写得宽宽大大,像是雨天满街的泥,乱乱地砸了一地。
谢昀边看,边忍不住蹙眉。
谢昀自小用功,十岁上下已经能写一手端方严谨的好字,目之所及皆是不知读了多少年书的臣僚们的奏折文书,连字体间距都有严格的讲究,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种顽童般的字迹了。
都说字如其人,可这稚拙的笔迹实在与少年的秀丽模样大相径庭,看来皇祖母所言不假,确实从未有人教过他。
不过,在无人教授的情况下,还能耐得住性子写字,也是难得。如果不是生来长生不死,被迫留在谢从清身边,或许会有另一番天地也说不准。
谢昀如是想着,恰巧迎上朔月担忧的目光。
大约是也知道自己写的不通,怕自己笑他罢。
这是全天下学子都能体会到的心情,谢昀轻笑一下,又立刻止住。
他不知,自己翻书时复杂的心情映在脸上便显出几分严肃。而那神情落在朔月眼中,恰到好处地让他回忆起了昔日可怖的往事。
谢昀把书递还给朔月,正想摆出新帝的宽容威严、说些诸如“勤能补拙”之类的话勉励他一番,却见朔月咬一咬唇,安安静静地跪在了他面前:“陛下,我知错了……我以后不读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了两章,我好勤奋(骄傲)
第11章 “陛下,做个好梦。”
朔月仰头看着他,须臾又没有底气地移开视线,心脏隐秘地砰砰直跳。
谢从清不喜欢他读书,也从未教他读书识字,好像怕自己读到什么不该读的东西、从他手心里飞走一样。在同龄的孩子读书习字、追逐嬉戏时,年幼的朔月端端正正坐在照月堂里,安静乖巧地听着谢从清说话。
帝王从七岁的朔月手中抽出书本,凝视着孩子懵然的眼睛,抚摸他细软乌黑的额发:“朔月,读书是书生卖与帝王家的谋生之道,你不需要沾惹这些俗事。”
“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毕生所求不过是在这金銮宝殿里图一席之地,而你永远不需要考虑这些。朔月,你已是万卷书册也描绘不出的神灵的恩赐,你已经在朕身边了。”
朔月不太懂得什么是“神灵的恩赐”,但谢从清于他而言便是至高无上的神灵,一直以来,他都乖乖应着。
只是深宫中长日无趣,谢从清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有万里江山等着他去打理,没办法时时刻刻陪着他。
朔月没有玩伴,偶尔悄悄搜罗那些边边角角的书,磕磕绊绊地辨认着字画,打发深宫中漫长无趣的时光,只是他无人教导,从来都是偷摸着读,读的慢,也不大通。
直到某一次被谢从清发觉,皇帝冷着脸看他,轻声的斥责在朔月耳中犹如惊雷一样可怖:“朔月,好孩子,朕对你说过什么?”
因着不死之身,朔月入宫以来便被谢从清当做宝贝一样呵护着,谢从清甚至还为他责罚过高位妃嫔,而那是朔月第一次知道谢从清阴沉暴戾的面孔。
朔月有些记不清那时候的事了,是三年前,还是五年前?
谢从清拔下他发间尖锐的银簪,在他皮肤上温柔地划过,力道渐渐增大,逐渐翻起皮肉、渗出血来,落下一道道骇人血痕。旧的伤口很快结痂痊愈,可新的伤口却连绵不绝地浮现,最终在某一时刻让他呜咽着哭出声来,泛黄的书页上落下一串串靡丽淋漓的鲜血。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一只银簪可以划下这么深的伤口。
他不会病,不会死,却不代表他不会受伤、不会疼痛,他的感官比任何人都敏锐,对疼痛的感知更加绵长,在伤口愈合后依旧忍不住浑身颤抖。
无穷无尽的伤口,无穷无尽的鲜血……他努力甩掉那些可怖的记忆,尽量平静地回应着谢昀的凝视。
谢昀……似乎与谢从清是不同的。
他的脾气好像还要更差一点。
发间的银簪似乎摇摇欲坠。朔月心中忐忑茫然。
烛火在丝丝缕缕的雨后凉风中摇曳。谢昀凝视着他,仿佛要透过他这一身如玉皮囊,看到他内心深处去。
朔月跪的笔挺,像青玉花瓶里挺秀的翠竹,像撑着一身傲骨的青莲,不曾攀附过任何枝蔓。可他却是那样温顺驯服的人,下跪是那么轻易,理由又是那么荒谬可笑。
谢昀沉默良久,而后轻轻伸手,触碰到他发间的银簪。
时隔多年的记忆重新浮现,朔月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然而,他随后感到的却不是痛楚。
此前他淋湿了头发,再束起来时便有些草率,落了些许在外面。谢昀将那几缕松散的头发重新绾进发簪里,打量他片刻,似是叹了口气。
随即,谢昀朝他伸出手:“起来。”
烛火幽幽,照见朔月眼底真切的茫然。他看着谢昀伸过来的手,迟疑地抬起手,却在触碰到谢昀掌心时电光火石地缩了回去。
在谢昀略略复杂的神色中,朔月小声辩解道:“你手臂还有伤。”
谢昀手臂还有伤,拉自己起来的话会伤到伤口——谢昀明白朔月的意思,却又为自己莫名伸出去的手感到不可思议,讶异自己为什么这样轻易地朝一个傻子伸出手去。
所幸朔月很乖,或者说傻,不会对这个问题纠缠不完。
谢昀及时转了话题:“还抱着书呢?”
朔月一愣,这才发觉怀里那几本书还没来得及放下。
谢昀叹了口气,戏谑道:“我虽然不是什么九世善人,但也不是那种见人读书便要杀人的魔头吧。”
朔月小声辩驳:“你也杀不死我。”
谢昀气极反笑:“那你怕什么?”
朔月慢慢地把那几本书卷曲的书角整理好,良久才轻声反驳道:“我不怕。”
谢从清是个什么样的的混账,不用朔月多说,谢昀也明白。
依照谢从清的掌控欲,恨不能连朔月身边的婢女都安排成哑巴,何谈教他读书识字。
谢昀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些夜晚,豆大烛火下,朔月歪歪斜斜地握着笔,对着书上的字,一笔一画地模仿,用最笨拙的方式构建对于“字”的认识。
他一会儿想着少年伏案读书的模样,一会儿又想起谢从清那令人恶心的嘴脸,这画面交映在同一人身上,大抵像看见无瑕白璧腐烂在污泥中一样令人不适。
谢昀摇摇头,只把蜡烛挑亮一些,指着某一行附近歪歪扭扭的字迹道:“这一句你抄错了。”
那是李康的《运命论》。朔月圆睁着眼睛,小狗一样地看他。谢昀摇头一笑,道:“还不过来。”
诗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运命之谓也……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于夏庭。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征发于社宫。叔孙豹之昵竖牛也,祸成于庚宗。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中岳嵩山降下神灵,吕侯和申伯,他们的相逢辅佐周朝成了中坚。”谢昀道,“而周幽王和褒姒,曹伯阳和公孙强,叔孙豹和竖牛,他们的相逢则使得国家动荡祸乱。”
生命无常都是命运的安排,吉凶成败都会按照既定的轨迹到来,不需人力便可天成。
朔月并不知晓这些历史人物,也听不懂那些晦涩难懂的长句,却听懂了最后一句。他睁着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昀:“我和陛下相逢也是命运吗?”
不待谢昀回答,朔月又追问道:“那是吉还是凶呢?”
一点烛火将朔月映的面容如玉,仿佛仙灵,令从来对“命运”嗤之以鼻的谢昀无端怔住。
良久,他合上书,肃然道:“吉凶成败,虽有天意,更在人为,不必挂怀。”
头顶夜幕低垂,明月皎皎。
照月堂前,谢昀道:“以后不必罚跪,想读书便读。再有此事,来告诉朕便是。”
朔月弯着眼睛,有些雀跃地点头,像是一弯真正从天上落下的明月。
谢昀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还有何事?”
朔月纠结许久,小心问道:“陛下,裴玉言……”
谢昀等他这话许久:“活着。”
朔月眼睛亮了一瞬,旋即又立刻黯淡下去。那幅血淋淋的模样,即使活下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谢昀不动声色地扫过朔月的神情,在其中发现了低落的情绪,颇觉意外。
——这家伙倒是越来越与他想象的不一样了。
他原以为朔月是池子里养着的金鱼,会高高兴兴地吃人撒给他的鱼食,却懒惰地不肯游远一些,温良漂亮,却没什么脑子,不论悲伤还是思考,几个呼吸就能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他不仅会认字,会读书,还会思考,会怀疑。
说到底,朔月也是谢从清痴迷长生的受害者,又如何能将真相不揭怪罪到他身上?若自己迁怒于他,岂非又是一个谢从清?
谢昀缓缓吐出一口气。
朔月还想问什么,却见谢昀已经转身离开,便也匆忙站起身来。
还有几分懂事。谢昀略略欣慰道:“不必送。”
朔月点点头,仍旧踏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谢昀迈了两步,忍不住回头:“你做什么?”
“……”朔月不声不响地盯着他。
不需多言,谢昀立刻想到那一夜朔月对于睡在自己身边的执拗。他眉头跳了跳:“朕不需要……”
一刻钟之后,朔月躺在地板上,朝谢昀投以安宁的目光:“陛下,做个好梦。”
片刻,严丝合缝拉着的床帐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声音:“睡吧。”
【作者有话说】
朔月眼睛亮晶晶:陛下你需要我!我可以睡地上!我超级称职!
谢昀:……行吧。(稍微改观、勉为其难)
第12章 读书,认字,打瞌睡
一场春雨过后,天气一日日地暖和起来,玉兰花期将尽,碎了满地雪白旖旎。
这日午后,谢昀忙完了上午的琐事,难得空出些许闲暇功夫,不料却在千鲤池附近的婆娑树影下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制止了李崇等人的跟随,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身后,正瞧见捧着书本研读的朔月。
春日迟迟,午间的好日头大片大片洒落在人身上,连头发丝都描摹出金灿灿的光辉。
朔月膝盖上搭着一卷书册,以手支着下颌,只留给他一个侧影,长睫低垂,青衣绣着翠竹,安宁而纤秀。
谢昀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朔月总是很乖,安静的像只哑巴小猫,在察觉到谢昀不喜欢他形影不离地跟随后,便会拉开一段距离,踩着他足迹的末端,不长不短地随行,似乎是要确保在谢昀遇到危险时能第一个冲上前去。
哪怕是休憩时,也不曾再占据他的床榻,而是乖乖地睡在地板上,像寄人篱下的小家雀,害怕掉落的羽毛弄脏别人家的庭院,因此小心谨慎,妥帖地收好每一根羽毛,即使被踩了爪子也只会小声道歉。……乖的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谢昀忍不住想。
仿佛御花园里守候了皇城几百年、忠诚又沉默的岩石。
这样说也不准确,毕竟比起坚硬有棱角的岩石,他更像美玉,在荧荧烛火下温润生辉。
长明族的契约在前,朔月的温顺乖巧在后,加上那么一点对于谢从清恶行的受害人的怜惜,太后耳提面命着,谢昀没了把人扔出去的理由,只能这样无声地默许下去。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像初见时那样剑拔弩张——或者说谢昀单方面的咄咄逼人。
毕竟朔月从来乖顺。
谢昀慢步移到朔月身侧,挡住了融融的日光。
朔月却像是读书入了迷,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来,只有那微微合着的眸子表露出他似乎睡着了。
——原来不是读书入了迷,而是被日光熏的入了眠。
谢昀心中莫名有几分好笑,清清嗓子,咳了一声。
在这样寂静的午后,任何声响都足够引人注目。
微风拂过朔月膝盖上摊着的书册,带起轻微的翻动之声。少年懵然抬起头,在朦胧中辨认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陛下?”
在背后吓唬别人实在是件很幼稚的事情,尤其是被吓的那人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望他。
方才还不觉得,眼下倒有几分尴尬。谢昀咳了一声,随口问道:“怎么在这里坐着?”
朔月张张嘴,犹疑道:“在……看书。”
当然,实际上也不能算是看书,因为他认识的字实在不多。
这几日,他谨慎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至少在玉蟾丹这件事情上,谢从清是错的,证据便是裴玉言、严文卿、谢昀等人。不过,所幸谢从清已死了,这件错事似乎不会继续下去了。
但——虽然看起来不太可能——如若谢昀也做这些事情呢?如若往后的皇帝也做这些事情呢?或者无关丹药,而是旁的坏事呢?他仍旧要像对谢从清一样……助纣为虐吗?
过去十七年,朔月像池子里的金鱼一样享受着无知的快乐,而今一上来便是这么严肃又深沉的问题,一时束手无策。
“哦?”谢昀戏谑道,“什么书这样好看?都睡着了。”
不待朔月回答,他便俯身去捡朔月膝盖上摊着的那本书。
“……算经?”朔月抿了抿唇,声音犹疑不定,“用、用……骨算经。”
他不知道从哪本书中才能找到答案,只好依靠运气,挑了个看起来额外复杂的书名。
——刚翻到这本书时,他还暗暗纳罕,用骨头算经,听起来便格外高深,或许能帮自己算一算呢?
当然,鉴于他的文化素养和这本书的实际内容,迄今为止一无所获。
谢昀:“……”
他低头瞥了一眼封面上的几个大字——周髀算经。
这……谢昀欲言又止:“你……”
那句“你不认字”到底没说出口。
他只当朔月读书少些,不料竟然连字都认不全。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朔月一时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我……我认字!”
他会写自己的名字!
李崇别过脸去,尽量摆出严肃的神色,不让自己善意地笑出声来。谢昀翻着那本缺章少页的残书,随口顺着毛安慰:“对对,认识一个字也算认。”
朔月睁着眼睛想反驳什么,最终却又不敢反抗主宰自己衣食住行的皇帝,憋了许久,才闷闷道:“我会自己学。”
难怪那些书上的批注错漏百出,甚至不乏错字。想想也是,谢从清怎么会让自己金屋藏娇、赖以长生的宠物读书识礼能言善辩,他恨不得朔月心里眼里全是他,又如何能允许他去了解皇帝之外的事情。
谢昀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痛地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庙里供奉着的菩萨:“……你若是想读书,那就先要把字认全。”
谢昀看着茫然的朔月,只觉得这副场景眼熟。
或许是十年前,他未封亲王,谢从清不喜,合宫上下无人在意,以至于迟迟未能进上书房读书。那时他也是如朔月这般,用光了少得可怜的月钱,托嬷嬷找来泛黄古旧的开蒙书,磕磕绊绊地独自念书。……一应景色恍如重现。
朔月到底是长明族送来的守护者,谢从清是个玩金屋藏娇的混账,可朔月却没有真的做错什么,反而因为这契约受了谢从清十几年的磋磨。
若他是个奸佞狡诈的便罢了,可偏偏又是个百年难遇的傻子,且这傻子还有心读书,倒叫他想起幼时艰难来。
谢昀自觉身为新帝,要对这孩子负起些许责任——虽然他也不过比朔月年长两岁。
朔月的身份还没有定论,贸然请老师教导未免太过大张旗鼓,思来想去,谢昀决定自己亲自上手。
反正只要丢过去一本书一支笔,点拨点拨就好,毫无教学经验的谢昀乐观地想。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的错误。
庆元宫的书房里多了张书案,两人各自伏案,一个批阅奏折,一个念书认字。
谢昀面前是厚厚一摞奏折文书,朔月面前是叠的高高的说文解字和临摹字帖——全是谢昀昔日开蒙时用过的,时间已经久远,从书房最深处找出来时,已经不可避免地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谢昀偶尔抬头,隔着摞得高高的书册,只能看到少年低垂着头专心读书的模样。
朔月眼眸低垂,神情专注,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夺走他对书本的注意力,看起来便像个读书的好苗子。
很顺利地,谢昀给这家伙的昔日言行找好了借口——玉不琢不成器,怎么能指望一只常年被谢从清教养的金丝雀懂得礼义廉耻呢?
如今朔月开始读书,自然会慢慢将那些坏习气摒弃掉。
不过,若是谢从清知道他一心圈养的金丝雀如今也能读书识礼,大抵会气得从棺材中蹦出来吧?谢昀心中掠过一丝隐秘的愉悦,又望望朔月,深觉孺子可教,便继续欣慰地批阅那些仿佛至死也批不完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