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by一枝安
一枝安  发于:2024年0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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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月小声反驳:“我又不要去考状元。”……严文卿可真会教人,这才几天哪。
谢昀眯了眯眼,有些怀念初见时那个唯他马首是瞻的小傻子:“说起来,你也不会武,朕正寻思是给你找个师傅还是亲自教……”
这话颇有威慑力,一下便吓掉了朔月手里的草。
谢昀颇为满意。等等。
他强行从朔月手中没收了草叶,莫名觉得这草叶有点眼熟:“这是……你从哪拔的?”
此时此刻,一位失去了精心培育的兰草的花匠正在骂骂咧咧地怀疑人生。
朔月茫然:“……不能拔吗?”
不待谢昀否决,朔月又疑惑地补充:“先帝说……我想拔什么就拔什么的,喜欢就好。”
突然变成了一个吝啬鬼的谢昀:“……”
“花匠精心培育的兰草能不能随便拔”——关于这个问题,谢昀深觉朔月的教育之路任重而道远,遂展开教育。
“我知道了。”朔月默默垂首,眼睫低垂,“陛下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拔了。”
“陛下知道的,我从小就离开了父母,我以为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以为在自己家里做什么都可以的。”
不是,你在伤心什么?谢昀有点头大。
“我不会写诗作画,只会这个。”朔月神情低落地奉上最后一句话,“听说陛下生辰快到了……我想给陛下做生辰礼的。”
“……”
一刻钟后,谢昀语塞且绝望地转了话题:“编吧编吧……原来你还会草编,怎么学的,教教我?”
今年的寿诞逢着国丧,一应礼乐宴会自然免除,免得给天下人留下新帝不敬先皇的骂名。这宫中能令谢昀挂怀的也只有皇祖母,便只向太皇太后请了安便早早离去。
朔月候在外间,只听得太皇太后轻飘飘的叹息:“又到了这个时候……昀儿,你去看看罢。”去哪里看?
朔月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上了马车时,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说来令人郁结,最近需要他思考的问题也着实太多了些。
他望向身旁的谢昀,一派诚挚忠贞:“陛下,天色已晚了,实在不太安全……”
谢昀淡淡地反问:“你不是可以保护朕吗?没什么可怕的。”
朔月被点住了死穴,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了嘴,抱了本字帖上车。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翻书,一边悄悄掀帘子看马车外的景色,还要分出心神偷眼觑着谢昀,实在忙得很。
有那么一两次正迎上谢昀的目光,朔月立时正襟危坐,谢昀轻轻一啧:“别装了,这会儿都出宫了,平日在宫里也不见你用功。”
谢昀换了常服,墨玉簪绾着发髻,看起来便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眉宇间却似有郁结,一路上静默无言。
朔月悄悄去看,只觉得他不像过生辰,却像是要去送死。
送死倒也无妨,朔月很有信心在刀枪剑戟前保住皇帝陛下的性命。
国丧未过,街道上行人寥寥,店铺也静悄悄的,更别提朔月曾在书中读到过的青楼乐坊,早已闭门谢客,忽然大理寺三字赫然入目。
朔月不由得一顿。
谢昀瞥他一眼:“还记得?”
严文卿不久前才来向他汇报过慈幼局的案子。
不由僧人曾得谢从清秘密吩咐,以十岁孩童的心脏,加以西域之毒、朔月之血炼丹,希冀得长生不死之效。因幕后之人是皇帝,且牵涉的孩童多是来自慈幼局的孤儿,无人在意。
而谢从清乍死,不由一时无法处理干净,寺庙中还有三个留作药引的孩子,以及一小瓶刚刚炼成的丹药。
三个孩子里,一个便是裴玉言的弟弟。二人同为孤儿,弟弟入寺庙后久无音信,裴玉言这才孤身偷偷探查,却落入了不由的魔爪。
药引——朔月愣了一下。
是昔日谢从清云淡风轻递给他的那一小瓶丹药。
是不由僧人口中令人羽化成仙的秘籍。
也是裴玉言声声泣血呼喊着的,他弟弟的心脏。
今日要去见的人令谢昀心绪颇为不佳,便也恶劣地搅乱旁人的心情。
话音徐徐落下,他眼看刚才还兴致高涨的少年蔫了下来,脑袋上仿佛耷拉下来一对无形的耳朵。
朔月捏紧了字帖的纸张,犹疑道:“那……那僧人可有抓到?”
谢昀遏制住心中那点罪恶感,闲闲望向车窗外:“寺庙起了大火,别说人,屋子都烧干净了,有具焦尸,却也无法确认身份。”
那便是没有抓到的意思了。
朔月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小声道:“陛下,我还是……不明白。”
纸张松开又捏紧,留下无法抹除的褶皱痕迹。
朔月不明白为什么谢从清给他讲述的荣耀都是丑恶,不明白为什么玉蟾丹是错的,也不明白该怎么破解这个局面。谢昀也不明白亲生母亲为何十九年来久居万寿庵避而不见,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马车在京郊一处庵堂前停下。
朔月抬头,勉强辨认出“万寿庵”三个大字,知晓这是出家的女师父们的住所,正要问谢昀为何来此,却听谢昀道:“李崇,你先带朔月下去。”
说着便要进那庵堂。
朔月下意识拒绝:“陛下,我……”
李崇知道内情,匆匆上前拦住了他。

第17章 撑伞
万寿庵并不大,在诸多庵堂寺庙中也并无盛名,它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这其中住着一位特殊的人。
种满凤凰木的曲径尽头,一扇陈旧的红门赫然入目。谢昀望一望镜心堂那三个大字,轻轻跪下:“母亲。”
镜心堂的大门数十年如一日地紧闭着,无人迎接,亦无人应声。那一声“母亲”,便这样消散在初夏日暮的风中。
过去十几年间,谢昀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静谧。
只是他总以为,今年是会不同的。
“陛下的母亲?”万寿庵外,朔月愣了愣,“陛下的母亲,不是已经……”
李崇道:“懿安太后是陛下的养母。”
在谢从清崩逝之时,缠绵病榻多年的林氏皇后便病逝了,被尊为懿安太后。
浓密林木下,李崇向朔月说起这些陈年往事。
谢昀生母,乃是江北周氏嫡长女,也是名门望族之女。
她十九岁入宫封妃,一年后生子谢昀,本该前途无忧,却不知为何,在生下谢昀的第七天便来到这万寿庵修行,十九年间始终如一,再未返回。
更为离奇的是,身为皇帝的谢从清和太后竟也未加阻拦,其间纠葛,或许只有本人才知晓。
——谢从清不喜谢昀,或许也有生母的缘故。
谢昀自此没了生母,亦不得父皇喜爱,孤零零长到八岁,勉强活着而已。直到有一日机缘巧合,得了太皇太后青眼,由懿安太后林琇收为养子。
李崇解释道:“太皇太后是懿安太后的亲姑母,二人同出林氏一族。”
静心堂内,僧人打扮的女子似是心有不忍。
她犹豫片刻,朝佛像下跪坐着的人俯身道:“夫人,陛下毕竟是您的儿子,终究母子一场……”
那中年妇人闭目不语,良久才道:“孽缘而已。”
银灰的袍袖被晚风掀起,与堂前屋后的草木一道随风摇曳。
谢昀并未死心。……今年毕竟是他登基的第一年。他不信母亲连一面都不肯见他。
谢昀静默片刻,缓缓站起身来,十几年来,第一次试着去推那扇木门。
门是从里面插死的,力道但凡用的大一些,老旧的关节便会发出吱呀的响声。
看着陈旧,却很坚固,足以抵挡这种微不足道的推动。
他有许多话想对母亲讲。谢从清驾崩,他终于成了皇帝,总是作乱的皇贵妃终于安静了,他身边多了一个叫朔月的小傻子,总是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他会努力去做一个与谢从清不一样的好皇帝,给大周带来盛世太平……谢昀一遍又一遍地执着地敲着门。
终于有一道女声传来:“陛下。”
谢昀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道:“母亲……”
那女子却不是谢昀的生母,声音远远传来:“慧云夫人前日大悟,道与陛下母子缘分已尽,请陛下往后不要再来了。”
谢昀自幼离开生母,十九年未得一见,自然是辨不出生母声音的。他对如今的母亲的唯一了解,便是“慧云夫人”这个法号。
大门紧闭不开。
“母亲厌憎我,我早知晓。”谢昀深深吸了口气,将显露在外的那一点失态重新收回,再开口时,语气便平淡沉稳如闲话家常一般,“只是,到底母子一场,可否请母亲解惑……我只想知道,十九年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母亲自始至终不肯见我?”
“陛下自有太后娘娘为母亲,不必再挂念她,免得宫廷不宁,动摇根基。”
一言落下,再无声响。
天色渐晚,屋内点起了蜡烛,里面的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着,偶尔传出一两声平静的交谈,俱是焚香祈福悟道之事,无人理会屋外跪着的少年天子。
抚着门框的手慢慢落下,谢昀闭了闭眼,心头空空荡荡。
风声簌簌,太阳最后一丝余晖也落入了地平线,天边积聚起墨黑的浓云。
天地亮了一瞬,旋即一道惊雷响彻天地。
万寿庵外,李崇苦口婆心地讲了许久,道:“公子可明白?”
朔月点点头,却又道:“可是要下雨了。”
他记得谢昀是不喜欢雨天的,宫中暖殿时尚且如此,遑论在这空阔寂寥的道观内。骤雨倾盆。
朔月和李崇对峙良久,最后终于是李崇忧心陛下身体而屈服,让朔月拎着一把伞闯入了万寿庵。
谢昀依旧跪在坚硬的地面上,怔然望向正门的方向,形容平静中透着颓唐,全然不似朔月认识的那个杀伐果决的少年天子。
朔月知道,那屋子里,有着不肯与亲生儿子相见的周氏太妃。……母子。
他自幼流离乡野,六岁入宫,不曾见过父母。但初初入宫的时候,也会凭着孩童的本能,在深夜中想念素未谋面的父母。
有时谢从清看见他哭,会强硬地擦去他的眼泪,掰着他的脸庞告诉他,朔月,你是无价之宝,你身体发肤一丝一毫都无比珍贵,不可为不值得的人损伤。
谢从清抹去他泪水的动作极致温柔,仿佛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品,然而那神情却是严厉。
而后他不敢再哭。
朔月无端忆起童年时的经历,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谢昀,只觉同病相怜。谢昀只比自己大两岁,自己在哭着寻找父母的时候,谢昀也许也在想念他的吧?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在漫天风雨中默默撑开伞,同样跪在谢昀身边。
谢昀静默良久,开口道:“雨是从那边吹过来的。”
风急雨骤,朔月手忙脚乱地换了一边,一不小心抖了满身的水。
这是很好笑的事情,任谁在旁边也会忍不住扯一扯嘴角。
谢昀并不看他:“你来做什么?”
“陛下,我陪着你。”朔月望了望晦暗的天色,认真道,“如果这时候有刺客,太容易得逞了。”
“……”谢昀闭了闭眼,有些想再把慈幼局的案子讲一遍,让这家伙伤心失落一番,话到嘴边,却只剩疲惫的斥责,“闭嘴。”……
自万寿庵回宫当夜,谢昀屏退众人,对着雨幕枯坐了良久。
李崇这些服侍他多年的人都晓得此时不宜打扰,皆远远管观望着不敢上前,只剩朔月望着计时的日晷犹豫,终于在这一日的最后一个时辰里推开了谢昀的房门。
谢昀的声音听起来冷冷淡淡的:“出去。”
朔月停了脚步。他犹豫再三,只是将怀中的东西放下,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待所有声音都渐渐消失,谢昀稍稍侧过脸去,慢慢望向朔月离开的方向。
那里有一只竹编的小龙,歪歪扭扭地立在地板上,回应他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真想让朔月长出耳朵和尾巴来,毛茸茸湿漉漉地蹲在树底下,翘起尾巴给谢昀遮雨~

许是淋了雨的缘故,被刺客刺出的伤口发了炎,谢昀当夜便发了烧。
太皇太后早已安歇,不便打扰,宫中亦无后妃可以侍疾,到头来,挤挤挨挨的一群人,便剩下了李崇和朔月,还有面露难色的太医:“陛下喝不进药,这病可怎么好……”
朔月坐在床边,离谢昀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绯红的面色和禁闭的双唇,牙关紧咬,一滴汤药都灌不进去。
这也是职责的一部分罢,朔月如是想,难道他要看着谢昀在自己面前高烧不退、英年早逝?
——那是万万不可的。
汤药冒出袅袅热气,太医面色忧虑,正想说什么,手中的药碗却被那一直跪坐在榻前的少年端走了。
这是……素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读医书的太医顿了顿,一时对现状有些迷茫。
也没听说过陛下身边有妃妾什么的啊,难不成是新提拔上来的太监……太医转了转头,发现李公公却镇定非常,好像已经习惯了这少年的越俎代庖。
不待他反应过来,那少年端着碗,吹了吹气,而后向陛下探过身去。
此时此刻,太医福至心灵。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似乎显而易见——各路知名话本子都已经对“嘴对嘴喂药”这个情节做出了详尽的描述,太医少时甚至达到了看一眼药碗就可以全篇背诵的程度。
他有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看接下来的场景。
病患在前,身为太医总不能脱身而去,可他又实在不想也不敢目睹这种嘴对嘴喂药的暧昧场景——李公公你说句话啊李公公!
这个这个,窥视陛下隐私,要杀头吗?
太医东瞧西看,目光游离半晌,一狠心闭上了眼。
太医的心声过于强烈,李崇终于迟疑着出声:“公子……”
——天知道他多想回避一下!但在这之前,他需要先确认一下朔月的靠谱程度。
话音未落,他便见朔月手指用力,扳开了谢昀紧咬的牙关。而后药碗倾斜,顺利地倒进了汤药。
谢昀仿佛被呛到了,沉睡中也咳嗽挣扎。朔月回头道:“李公公,帮一下忙。”
李崇:“……”
好了,这下不需回避,需要帮忙了。
他思考片刻,上前帮忙固定住了谢昀,顺带以相对而言较为周全的思维提醒道:“呃……公子,慢一点,别呛着陛下。”
朔月下手没有轻重,谢昀吃痛,昏沉中也想挣扎。
挣扎的后果就是朔月的动作更加用力,最后的结果是谢昀下巴上多了两道鲜明的红痕。
“……”默默睁眼的太医打个哆嗦,试探着提出建议,“或许可以用勺子……一点一点喂?”
有道理。可惜的是碗里还剩最后一口,再用勺子未免大材小用了。
朔月灌完最后一滴药,将空碗递给太医,有点惋惜:“下次吧。”
朔月在灌药,李崇在按人,庆元宫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大不敬的气息。
太医沉默地注视着谢昀下巴上的红痕和药渍,认为自己应该早点辞官回乡,以免来日被恼羞成怒的陛下追责。……
退烧药的效果很好。谢昀出了身汗,呼吸渐渐均匀绵长起来。
他又开始做那个重复的漫长的梦。
嘉熙九年的冬天,谢昀八岁,要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才会被太皇太后注意到,立为晋王。
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不足七日后便出宫修行,自此长住在了万寿庵。
谢从清不喜他的母亲,又因着钦天监的天象不吉一说,也不喜欢这个儿子。皇帝身边妻妾成群儿女众多,想不起也不愿理会这个被遗落在宫廷角落里的儿子。
谢昀身边只有个上了年纪的嬷嬷伺候着,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一个人摸索,好端端的皇室长子,合宫上下却无人在意,以至于七岁上下都未曾进书房,住着的永明殿竟如冷宫一般。
当然,宫中妃嫔众多,各人心思也多。时不时会有无宠无子的嫔妃想收养谢昀以作傍身的靠山,却让皇帝龙颜大怒,朝中偶有谏臣上书谢昀之事,也被谢从清毫不留情地贬斥,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提起他。
永明殿里终日安静。
七岁的谢昀花光了一点一点省出来的月钱,托嬷嬷找来了开蒙的书册,磕磕绊绊地读起了书。
不知是哪一日夏日傍晚,伺候的宫人们早早散去乘凉,谢昀在膳房里遇到了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五六岁的模样,生的秀气白净,却呆呆笨笨的,全然不知宫里的规矩,一心想吃蒸笼里的枣糕,谢昀便伸手替他拿了一个下来。
那小太监说自己叫小黄,是新进宫的,再细问便说得稀里糊涂,看着便不太聪明的样子。
观此情景,谢昀很是有些怜悯——如此不知事,在这吃人的宫里恐怕活不过一年。
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最好的结局无非就是哪天父皇心血来潮,把自己扔到某一个偏僻荒凉的封地去。
小小的谢昀伤神片刻,便也没提自己皇子的身份,就这样与小黄维持着共享食物的关系。
大概是宫里规矩严,小黄偷溜出来的机会不多,他很少与小太监见面。
生辰那一天,小太监给他送了一个草编的小龙。他把生辰时才有的长寿糕分给了小太监。
谢昀现在也还记得,那长寿糕做成寿桃模样,雪白的桃上盖着一层红艳甜霜。
小黄很喜欢,哪怕他七窍流血、浑身抽搐着倒下去时,小手里还抓着那半块寿桃。……
谢昀浑身一震,猛然攥住手,好巧不巧,攥住了朔月的手腕——刚刚掰开他的牙关、留下深深红痕的手。
太医魂飞魄散——他就说,九五之尊被这么对待,不恼才怪!
他抓紧退下:“臣……臣去看看新药熬的怎么样了。”
朔月被紧紧攥着手腕,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新奇:“有劳您了。”
沉睡的谢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和,一点也看不出逼人读书写字的阎王模样。他很少以这么近的距离看着谢昀,这份契约的另一方。
趁着李崇和太医都下去的功夫,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谢昀的嘴唇。
哇,有点软。……
后来谢昀知道,那时恰逢泰山地震。因自己出生时便担着不祥之名,此次钦天监更是被淑妃收买,言说地震乃是谢昀不利江山社稷的缘故。
淑妃为了三皇子能登大位,往谢昀的餐食里下了鹤顶红,谢从清本就厌恶他,就算他暴毙而亡,也只是为谢从清除去了心头之患。
意外便是那个小太监。
他身边无人,只得独自去找太医,上天有眼,叫他在御花园里遇到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怜惜孙儿,他方才有命活着。
可再折返回去时,一切却全都变了。
殿中倒着的尸首不翼而飞,吃了一口的寿桃消失不见,甚至连地上遗留的血迹也杳无踪迹。
太皇太后更是告诉他,那寿桃尚未送到他宫里,在御膳房时便被人扣下了,她将偌大宫廷翻了个遍,也从未发现有一个叫小黄的小太监出入宫廷。
谢昀不信,却也不得不信。
太皇太后亲自抚育他,他搬进了更近的庆元宫,后来又开府封王,一路至今。
可是不论他怎样查找,也无法找到那个小太监的踪迹。
仿佛世上凭空多出这么一个人,替他吃掉了有毒的寿桃,阻挡了所有的灾祸,将来日的光明康庄摆在他面前,自己便无声无息去了。
又好像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不过是孤独的小孩给自己臆想出一个谎话,一个玩伴罢了。
为着此事,太皇太后甚至给他从民间请了游医道士,疑心他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要在这方皇城中活下去,要做太皇太后体贴懂事的孙儿、端方严谨挑不出毛病的皇子亲王,便不能再提及此事。
此后十一年,只得藏在书柜后的灵牌为祭。……
谢昀攥着他不松手,朔月也只好乖乖坐在一旁。
他垂眸,静静凝视着谢昀,脑中不知怎的冒出了谢从清的身影。
那是契约的第一任皇帝,他六岁起便陪在谢从清身边,谢从清教他炼丹之法,赐他锦衣玉食,虽有疏漏错误,但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初认知,都来自谢从清的教授。
他没有父母,谢从清便是他的领路人。他与谢从清,是君臣,是契约,他对谢从清亦有近似于亲情的依恋。
……不知先帝有没有成仙呢?
希望他不管在哪里,都不要再炼玉蟾丹了。
朔月小小地叹了口气,重新将目光放到谢昀身上。
从前他以为还会陪先帝几十年,不料这么早,先帝便仙逝了。
与先帝初见时,谢从清也已经三十出头,而谢昀与自己差不多大,而今才十九岁,正是少年时候。
也许是年纪正轻,虽是父子,他看起来与谢从清并不很相似。年轻的天子眉目秀朗,少有阴戾,处事宽严相济,连宫人们也说新陛下是好皇帝。
但愿谢昀活的久一点。朔月虔诚地祈祷。
以后谢昀让自己念书的时候,他也要提醒陛下锻炼身体才是,不然契约的另一方总是更换,实在有些麻烦。
那病病歪歪的人忽而松开手,含混不清道:“小黄……”
小黄?谢昀养了狗或者猫么?
小黄这个名字砸进心里,朔月愣愣,四下张望片刻,虽不见有什么可冠以“小黄”之名的猫猫狗狗,却陡然想起多年前一桩小事来。
【作者有话说】
朔月:陛下你可别病死了,暂时不想换人打工。

半夜时分,谢昀醒过来一次。
冷风吹雨,却被尽数拦在屋外,未灭的烛火透过帷幔,透出柔和的光。
额前尽是噩梦惊出的冷汗,手臂上重新包扎的伤口隐隐作痛,以及,下颌上若有若无的刺痛。……好像被什么人用力掐过一样。
他茫茫然伸手擦去额上冷汗,逐渐地恢复了神智,心中不由得自嘲一声。
母亲厌憎不喜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十几年冷静自持,怎么偏偏今日没有忍住?一国天子,因这区区之事高烧昏睡,也实在丢脸。
谢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慢慢拨开帷幔,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也是另一个人的忌日。
手指忽然在枕边触到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草编的龙,不过巴掌大小,眼睛是两滴大小不一的墨水,脑袋歪着,尾巴翘着,斜斜地立在枕边,像条化龙化到一半便失败的蠢蛇。
他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只拙劣的草编小龙,心中涌起一阵阵无法言明的酸胀。
他知道这小龙出于谁手。
那少年执着又赤诚,与自己签订了忠贞不渝的契约。他会永远永远守在自己身边,哪怕自己魂归苍穹,他也会继续替自己看着大周时和岁丰。
他会用心教他读书写字、谋略城府,将懵懂不解世事的少年养成脱胎换骨的翩翩君子。
来日,若他愿意,他可以走出这重重深宫。他不仅会是天子的守护者,也会成为大周永不磨灭的支柱。
模糊的视线中,那只丑笨的小龙渐渐与十年前的一幕重合。
他慢慢想起七岁时遇见的小太监,想起那只凭空不见的草编小龙,想起冷浸浸的殿里,向自己走来的锦衣贵人,以及那具消失的尸体。那一瞬间仿佛有光划过,极其细微地照亮了混沌一角。
但是这些回忆模模糊糊,宛如一条游鱼,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飘忽无形,构不成画面,支撑不住他心中所想,反倒叫他嘲笑自己,十年过去,故人已逝。难不成他是从阴司黄泉里爬出来,给自己带来了今年的生辰贺礼?
谢昀撑着身体坐起来,神思如海浪渐渐平息。
那些被海浪卷上心头的如枯枝碎石一样的记忆慢慢地沉淀回去,继续留守在心底深处不见光的地方。
朔月不在身侧。
李崇候在外间,瞧见他出来,骇了一跳:“陛下,您……”
谢昀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李崇只得不再应声——陛下总要去祭拜那人,十一年间风雨不改,他也已经习惯了。
不过,今年情况有些特殊。
李崇抹了把汗,望向陛下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亲眼目睹的复生景象,心中犹自惊涛骇浪。……枯树新芽,起死回生。
他消化了好一会儿,决定还是不多这个嘴了——生活总该有点意外之喜不是?
庆元宫主殿的内室里,供着一尊灵位。
谢从清生前常住乾安殿,他驾崩后,谢昀“为表孝心”,实则也是心中膈应,不愿靠近谢从清常住的地方,便搬回了皇子时居住的庆元宫。
他十四岁循例开府出宫,此前一直住在庆元宫,登基后便又搬了回来,这灵位便也跟着回到了故地,平时素来不许人进。
今日,门上的锁却不见了踪影,只虚虚掩着。
谢昀皱了皱眉,料想是下人不尽心,轻轻推开了门。
不大的房间内,只木桌一张,灵位一樽,写了简单的四个字——“小黄之位”。
那是七岁的谢昀亲笔所写,瞒着众人贴身安置,直到谢从清驾崩,他带着这方小小牌位,将它安置在了庆元宫这方内室之中。
生辰之日,谢昀有两件事情要做,一是去到万寿庵拜见生母,二便是来到内室为小黄上香——饶是所有人和事实都再权威不过地告诉他,世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小太监。
谢昀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遥遥望去,却陡然怔住。……灵位前跪坐着一人。
少年依旧是白日里的打扮,头发松松地束着,衣摆绣着几杆翠竹。他背对着谢昀,微微仰头望向高处的灵位,仿佛在沉思些什么。
谢昀疾走了两步,却又生生止住。
最先感到的是惊愕和愤怒,然而只是片刻,便有个大胆到不可思议的想法洪流般将他淹没,让他每挪动一步都像双腿灌了铅般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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