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by一枝安
一枝安  发于:2024年0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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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昀:“……什么?”
“书上讲,要循、序、渐、进……我摔下来不要紧,可如果是小皇子摔下来,会出事的。”这是他今日上午的收获。
谢昀磨一磨牙,回敬道:“不必担心,若朕有儿子,绝不会长到十七岁还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白日里读书、练字、骑马、射箭,晚上又要完成柳先生布置的功课,朔月第一次深深理解了生不如死的含义——更不幸的是,他连死都不成。月上柳梢头。
谢昀来慰问鼓励时,朔月正欲将墨水画在脸上,显得气色糟糕些,好博得同情。只是不幸被逮了个正着,哗啦一下打翻了笔墨纸砚,抹成了一只拙劣愚蠢的花猫。
蠢猫可怜兮兮地求饶:“陛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当真不是读书习武的料。你就让我做个堂堂正正的废物吧。”
“……”谢昀磨一磨后槽牙,祭出了杀招,“你若好好读书习武,朕许你奖励。”
果不其然,朔月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什么奖励?”
谢昀故作高深:“待你做好后,自可以向朕索取。”
这种虚无缥缈的口头承诺对朔月竟然颇为有效。谢昀离开时,朔月悄悄拉住了李崇。
谢从清身边也有个叫徐升的大太监来着,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常常替谢从清来传旨,或是让他炼丹,或是让他到乾安殿去。婢女仆役都说,徐公公的话便是陛下的意思。
举一反三,李崇想必最是知道谢昀的。
李崇一语中的:“陛下最喜欢读书识礼、文武双全的人。”
朔月:“有多喜欢?”
李崇沉吟着挑选词汇:“喜欢到……可以同床共枕?”
嘶,这词好像不合适,应该是什么来着?
同床共枕——朔月悟了。

日子一天天流水般过去,诱惑教育初见成效。
柳先生治学严谨,哪怕学生只有一个也不会放松要求,朔月每日勤勤恳恳地读书,拿着谢昀翻箱底给他找的好剑,跟着师傅一招一式地习武,渐渐也有模有样。
谢昀时常看着,颇为有老父亲见孩子终于成才的欣慰之感。
今日晚上,谢昀亲自看着朔月默完一整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还将释义与自己讲了一遍,想起不久前这家伙还将“海天一色”读成“每天一色”,气的见多识广的老先生来找自己告状,再瞧瞧这一手像模像样的楷书,试问天底下哪个老父亲不能热泪盈眶?
——虽然他这当爹的也不过比儿子大了两岁。
谢昀绷了多日的脸色稍见和缓。朔月察言观色,旧事重提。
“陛下从前答应我,若我用功,有奖励。”朔月趴在桌上,若是身后有尾巴,一定摇成了花儿,“陛下可还记得吗?”确有此事。
“这是自然。”谢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无有不认的,何况朔月的表现确实值得些奖励,“你想要什么?”
朔月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生怕他反悔似的:“陛下,天子一言九鼎……”
哟,连一言九鼎都会用了。谢昀失笑:“你说便是。”
是想要金银玉器,还是田地房产?总不会向自己要什么美人吧——他的培养计划里可没有夫妇双全子孙满堂这一项,谢昀一点都不希望朔月被教成花丛中的浪荡子。
朔月开口说了什么。
谢昀早已打定主意,不管朔月说什么都要一口应下,闻言只饮过一口茶水,波澜不惊道:“此事当然……”
“可以”二字尚未出口,朔月的要求终于真真实实地传入脑海。
谢昀呛了口茶水:“你说什么?”
朔月理直气壮地重复:“我说,我要跟陛下一起睡。”
对于靠自己挣到了上床睡觉的资格这件事,朔月是满意且自豪的,谢昀是郁闷且有苦说不出口的,因此在看到抱着枕头的朔月时,他心中毫不客气地骂了谢从清全家。
待反应过来连自己一块骂了之后,更生气了。
对于给自己争取独立空间这件事,谢昀还是做出了努力——他料定朔月没见过,特意拿了只白毛鸳鸯眼的狮子猫诱惑朔月。
“好看。”朔月眼睛也不眨一下,“但我更喜欢陛下。”
谢昀:“……”
这只猫日后依旧归了朔月,当然,这是后话了。
朔月抱着自己的枕头,神态小心又兴奋,活脱脱一只刚离开鸟笼、对世界满怀好奇的小雀:“那陛下,你喜欢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谢昀想起数月前他将朔月从床上赶到地上的行径,再看着朔月如今将自己的枕头光明正大地放到床上——这就是富贵还乡吗?
谢昀木着脸道:“……随便。”
“那我睡到外面吧,如果有刺客,也好保护陛下。”朔月浮想联翩,仿佛已经在来日的某一场刺杀中英勇地以命相搏,救下了皇帝性命,遥想至此,不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谢昀凉凉地笑:“你倒是为朕着想。”
——你可不可以不要每天构想这种场景,当皇宫的侍卫是吃白饭的吗?还不如把你送去连载话本子。
朔月读了些书,文化水平颇有长进,情商倒是一如既往地低,他听不出谢昀的嘲讽,只认真道:“那是自然,我希望陛下长命百岁。”
难道你看不出你家陛下已经快要被你气的英年早逝吗?谢昀忍不住嘲讽:“契约如此重要?”
也不知这家伙什么时候能开窍,意识到这个契约只是个笑话。
“也不单是。”朔月颇为认真地凝神思索,答道,“还有,我喜欢陛下。”
谢昀手一抖,险些要在这过分直接的告白里猝死过去。
朔月瞧见谢昀泛红的耳朵,衬着雪白的衫子,像晶莹剔透的红玉。
虽然此喜欢非彼喜欢,但他的确很喜欢。
谢昀从不曾割开他的手腕取血,也不曾让他服下毒药,只为观赏一下死而复生的奇迹。这些日子,他再不曾受过疼痛,也不曾在雪中长跪。
谢昀那样忙,也还是白天教他骑马射箭,晚上陪他读书练字,虽然常常骂他,却也不曾真的撂开手不管。他并非冷心冷肺、全无心肝之人,慢慢读了书之后,自然知道谢昀是为自己好。
他知道,谢昀原本不必这样的。
除了谢从清和谢昀,他不再见过旁的皇帝。
他不知道谢从清是不是好的人,好的皇帝,但他可以确定,谢昀是很好的人,也是很好的皇帝。
影影绰绰的烛光下,少年站在那里,恰如新月清晖、花树堆雪一般,目光澄澈一如清晨朝露,赤诚漂亮得像坠入凡尘的小神仙。
——任是草木顽石,也该为之心旌摇曳。
小神仙真诚地赞美:“我希望以后遇到的所有皇帝都像陛下一样好。”
“……”谢昀立刻觉得自己那点悸动像是喂了狗——怎么说,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朔月?
目前,自己……排在第二。
心中掠过一点不虞的情绪,很淡,一闪而逝,却好像又潜进了身体里,平时不做声,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蹿出来咬他一口。
看着朔月一幅“快来夸我”的神情,他淡然道:“那祝你好运。”
然后咬碎一口银牙。
一直以来,朔月都在寝殿里守夜,外人只当是客卿先生身负奇才,与陛下亲密,以为二人半夜聊的尽是国家大事江山社稷。只是外人并不知道,他守夜的位置已经从地上到了床上。
谢昀自幼习惯了一个人睡,床上乍然多了个人,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好在这家伙睡相不错,缩手缩脚地蜷成一团,活像只借宿在别人家里的小家雀。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望向头顶深色的幔帐,开始思考自己堂堂天子是如何沦落到和别人分享床铺这个地步的。
滥好心真是要不得。作为一个正常人,谢昀实在想不明白朔月为什么对睡在一起这么有执念。
也不知谢从清是怎么教的他,还有长明族,就这么心甘情愿把孩子送进宫来?带进来就算了,也不说好好教养,十七八岁的人了,还是这样懵懂无知的模样……谢昀有些躁郁地翻了个身,却听到身旁传来轻轻的声音:“陛下睡不着吗?”
谢昀从喉咙里闷出一声嗯。
朔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是因为我在这里,陛下才睡不着吗?”
你倒有自知之明。谢昀顿了顿,却没说出口。
“你方才说……喜欢。”他望向头顶幔帐,语调平平,“谁教你的?”
朔月眨眨眼,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是先帝。”
他隐隐有种感觉,如果自己的答案是“是”,谢昀必然会跳进黄河里泡上个三天三夜,顺便把自己赶下床去永世不得进宫。
谢昀:“……”
朔月说的是实话。谢从清要他炼丹、服毒、挡箭,却从未让他说过喜欢二字。在谢从清眼里,他不会也不必有这种感情。
“先帝不曾教我这些。”朔月学着谢昀的样子,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先生也不曾教——我只对陛下说过。”
柳先生若是讲这些东西那才怪了。谢昀平平道:“为什么说这个?”
“陛下待我好,我知道,所以我才喜欢陛下。”
谢昀是顶顶冷静的人,纵然这话已经直白得过分,他也知道这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的溢美之词,对此嗤之以鼻。
喜欢……这就喜欢了?他以为是喜欢莲蓉酥荷花饼,喜欢小猫小狗,喜欢驯兽房门口挂着的那只蓝毛鹦鹉呢?这小傻子懂什么喜欢,不过是学会了一个词便来讨好自己罢了。
长夜深深,灯花暗弱。他起了点倦意,懒懒道:“你懂什么。”
朔月咬文嚼字地反驳:“陛下非我,焉知我不知喜欢?”
这书读的,都读混了。
“……说话就说话,少拽那些酸词。”谢昀决定让柳先生改改文化课教育策略,但瞧着朔月满目期待,忍不住问道,“那你说说,什么是喜欢?”
——古怪的场景,古怪的话题。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朔月慢慢地背着今日才学到的论语,“我想和陛下去踏青。”
这是他读到这里时的真实想法。
春日那么好,春风那么舒服,谢昀应当在这里,他想和天子一道在这春风里。
谢昀一时愣住。
他不知是该夸朔月悟性奇高举一反三,还是该说他误解圣人之言实在可恶。朔月一双眼睛像是山间泉水,淙淙流淌着的没有欲念,只有坦白赤诚,反倒衬的他那一点心思如鬼如蜮。
如同春风起舞。
不知怎的,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夜近在咫尺的眼睛,只觉得嘴唇烫起来,那蝶翼般的睫毛再度掀起了风雨。
为了令那风雨停歇,他掐了掐掌心,没有说话。
——曲意逢迎,献媚邀宠,杜撰典籍,轻浮……轻浮至极!他是理智的人,是顶顶冷静沉稳的人,见美色如过眼云烟,绝不会因这种幼稚话语中动容。
谢昀强令心中风雨停歇,端庄持重地闭上眼睛,催促自己睡觉,自制力已经超越了千古名人柳下惠,距离觐见如来佛祖只差手中捧一朵莲花。
朔月却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呼出的气轻轻扑打在皮肤上,激起一阵轻微的热和麻。
始作俑者轻声道:“陛下,好梦。”

嘉熙十八年冬,除夕夜宴。
大殿上一舞方毕,群臣觥筹交错,气氛正活络。谢从清刚用了一枚玉蟾丹,自觉神清气爽,仿佛下一刻便要乘云雾而起,奔三十三重天而得至高无上之大道。
殿堂上,亲贵重臣恭贺陛下新春万岁,殿堂后,朔月悄悄溜出了照月堂。
他自然是没资格也没身份参加这种宴席的。谢从清如同疼爱宠物一样怜惜他,但绝不想让他以任何身份出现在外人面前,暴露长生不死的身份——哪怕那可能性只有一片雪花那么大。
照月堂外侍卫宫婢众多,他自然瞒不过那许多双眼睛。
太皇太后听着青蓝来报,叹了口气:“派几个人远远跟着吧,待陛下回宫时再让他回来。小小年纪整日被拘在宫里,也是可怜。”
想了想,她又道:“此事不必让陛下知道。”
青蓝应道:“娘娘慈心。”
长安城许久没有这么大的雪了。
朔月不想被人发觉自己离开,便没披搭在架子上的大氅,只着单衣便出了门——反正他是冻不坏的。
即使在皇宫中生活了十一年,他大多数时间都在照月堂和乾安殿两地来回,对外面并不熟悉,走动只靠直觉。
红梅白雪,朗月繁星。疏梅园中梅花傲雪而开,见之令人欢喜。朔月见四下无人,向一枝高高开在枝头的梅花伸出了手。
梅枝被折,满树震颤,积在枝叶上的雪纷纷抖落。
树的那边却传来不知谁的声音,带着几分惊醒后的倦意:“谁?”
大殿里歌舞升平,春意深深。
谢昀待着无趣,又多饮了几口酒,觉得酒意上涌,见谢从清和贵妃母子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谈笑,便不在此地碍眼,悄然一人走出了大殿。
疏梅园中,梅花开得正好。
冷风挟着梅香雪意迎面扑来,让酒意消散了不少。谢昀倚着梅树,缓慢地想着未尽的公事,想着想着便有些困倦,险些就这般睡着。
而后便被劈头盖脸地抖落一身白雪,凛凛寒气惊醒一身倦意。
谢昀下意识道:“谁?”
树后久久无声,半晌才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对不起……”
夜色浓重,大雪又纷纷,梅树枝叶交错,看不清那人样貌,好像是梅花幻化出来的精怪,却又怯生生的,躲在梅树后探头探脑,不敢与外人相见。
大约是梅苑的宫人,听声音也就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
谢昀并不想吓唬他:“无事,忙你的吧。”
那边人声静了一静,大约是觉得他好脾气,又小声问道:“你能不能……帮我摘一下?”
梅树太高,朔月没能够到顶上的梅花,只摇落一片碎雪。
他真的很想要一枝梅花。
这于谢昀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大约是酒意未退,大约是想着新年不易,他并没介意帮这不知名的小宫人摘梅花这件事,在那磕磕绊绊的声音指引下,折下了最顶上的一枝红梅。
那梅枝上花开得正好,每一片花瓣都舒展着。
他正想将花递过去,又听那少年问道:“花都开了,这样插瓶,会不会很快就败了?”
谢昀不精于园艺,想了片刻,道:“会吧。”
那人似乎有些失望:“这样啊。”
新年新春,大抵还是花开正盛最好。谢昀顿了顿,道:“不如你稍等等,我去寻两枝没开的。”
那声音重新轻快起来:“那便多谢你了。”
天边明月皎皎,依稀照出霜雪模样。
一阵风起,鲜红的梅花与洁白的雪飘飘洒洒,落在人的肩头衣袖,染了梅花的香,也沁了雪花的白。谢昀拂一拂袖上霜雪,向最开始那棵树走去。
而后,他的脚步忽而顿住。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听到一声“陛下”,带着些许紧张和小心。
指尖还带着冰雪的寒气,很是神清气爽。朔月没有等来未开的梅花,却见到了本该在大殿宴饮的谢从清。
他掌心攥着一朵梅花,仰头望着谢从清:“……陛下怎么来了?”
“去照月堂的时候,你不在,问了下人才知道。”谢从清抬手扫去他肩头落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冷不冷?”
“不冷的……我来看花。”朔月小声解释道,“这里的梅花都开了,很漂亮。”
“也对,我们朔月是上天神灵的恩赐,怎么会被人间凡俗风雪冻伤。”谢从清微微笑起来,漫不经心地牵过他的手,“不过,区区几棵梅花,也值得你跑来这里。改日朕让人在照月堂种些,你也不必跑这么远了。”
朔月温顺地点头,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脚步。掌心的梅花轻飘飘掉到地上,被踏进雪里时悄无声息。
走出几十步,他稍稍回头望了眼梅苑。
那答应为自己折花的人还没有回来,不知是不是迷路了。
梅树错落,白雪纷飞。谢昀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背影,但不会认错他身旁的那人,更不会看错那揽在他肩上的手。
他低头看看刚折的梅枝,轻轻叹了口气。
风雪中,酒意一点点散尽了。
“殿下!”身后传来熟悉的叫声,严文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笑着扬一扬手中的书信,“殿下在这里,叫我好找。”
“北狄那边的战事刚平,楚静澜的家书送到了,殿下要不要来看看?”不待谢昀说话,严文卿便已经自然地揽过了谢昀的肩膀,“姓楚的这小子一去就是大半年,都懒出生天了,也不说多写点信回来……殿下,看什么呢?”
那身影已经随着那点明黄,消失在远处的红墙飞檐中。
风雪渐停,琼粉玉屑般寂静无声地洒落。宫灯一盏盏点起,将漫天飞雪映出橘黄。
“……没什么。”仅存的一点复杂思绪随冷风而去,谢昀慢慢呼出一口气,在寒沁沁的冷气中化作白雾,“走吧。”
那时的谢昀还不知道,这是顺着当权者的心意长成神灵模样的小观音,虔诚地收拢好每一片羽翼,自愿终生留在人间,再回不到天边故乡。
那时的谢昀也不会知道,在两年之后的将来,他会为这个名叫朔月的少年感到心疼,感到困苦,耗尽心血而事与愿违,生出从未有过的百般情绪。
但此刻,他只是带走了一枝梅花。
次日清晨,新雪初霁。
朔月推开照月堂的大门,在门前看见了一枝孤零零的梅花。
梅枝玉骨清癯,含苞欲放,静静插在门前石块的缝隙上,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
他珍而重之地将梅枝摆进花瓶。
这是今年春天,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作者有话说】
摸一个番外,蹭一下七夕活动(虽然现在写番外好像有点早但是写都写了那就谢谢大家捧场啦)(大家七夕快乐)

第25章 长生一梦苍生泪
唯恐以什么奇怪的姿势醒来,谢昀睡这一觉半点没敢翻身,躺得平平整整,仿佛入殓的尸体。
不出意外的,清早起来时腰酸背痛,脖颈僵硬,精神倒意外不错。
这日子不能这么继续过下去。谢昀揉着肩膀想着,得找个法子把朔月丢回照月堂去才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朔月在睡梦中也小心地履行了诺言,未曾多占用一寸床榻,唯有一缕长发从发簪中掉下来,轻飘飘落在他掌心,是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触碰。
谢昀起来时,他也跟着醒了过来,寝衣也好端端穿在身上,一颗扣子都没开。
——但这并不妨碍进来服侍的李崇露出一脸见鬼的表情。
谢昀过去不喜欢有人守夜,他晚上就只在外间等候吩咐,清早起来再进去服侍。
而朔公子每夜睡在庆元宫一事,他也是知晓的,虽然觉得奇怪,但朔公子是陛下亲点的客卿,又有神鬼莫测的学识和力量(据说),也许是有什么机密大事也说不准,众人最初觉得好奇,但渐渐都习以为常。
但他万万没想到,朔公子竟然睡到了龙床上去……
朔月完全没有想解释的想法,而谢昀对这一切感到心累,直觉解释起来会越抹越黑,索性懒得多说:“你下去吧,这里不用服侍了。”
李崇失魂落魄地退出寝殿,蹲在已经开败的玉兰树下数蚂蚁。
一只只蚂蚁爬过去,结合这些时日的景象,李崇悟了。
朔公子聪慧无双,身负奇才,陛下又亲自延请名师指点,终于学业大成。
陛下深觉大周人才济济,心生欢喜,爱惜人才,深夜畅谈国家大事,乘兴而来尽兴而睡,以至于同床共寝,抵足而眠,鱼水君臣,相得益彰——好,好!实在是流芳百世的佳话!
总而言之,一切都合理,非常合理。
清晨的阳光落进这方深宫,满地灿灿金光。朔月把掉落的长发别到耳后,好奇问道:“陛下不去上朝吗?”
早朝自然不是天天都有,否则谢昀岂能睡到现在。
“今日没有早朝,倒有件旁的事情。”谢昀拿起木梳,朔月便乖觉地靠过去,由着谢昀拆了他的发髻,把松散的头发绾好。
这已经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习惯,朔月老老实实由着他弄,心中琢磨,谢昀好像很喜欢做这种琐碎的小事情,好像小姑娘在玩布偶娃娃。
谢昀一下一下梳着头发,取来簪子:“严文卿昨日说,裴玉言想见你,说想当面谢你救命之恩。”
这种事原本报不到他这里,但事关朔月,他竟也渐渐事无巨细起来。
见朔月愣住,谢昀又道:“自然,见不见都随你。若你想去,朕让严文卿陪你过去。”
大悲寺百年历史,神佛灵验,信佛之人皆爱在此上香祝祷,是以香火鼎盛,绵延不绝。
寺庙重檐歇山,层层斗拱相迭,顶盖黄绿琉璃瓦,翼角皆悬持铃铎,声音清凉如风拂面,仲春时节,古木峥嵘,嫩芽勃发,在端庄肃穆中透出鲜活和生气。
——那是以前的大悲寺。
朔月站在如今的寺庙前,只见“大悲寺”三个字依旧高悬头顶,肃穆而庄重,但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昔日德高望重的不由大师竟是慈幼局一案的主谋,慈悲为怀的皮囊下却是掠取孩童心脏的豺狼心肠,一时人人震怖,大悲寺沦为了京中人人谈之色变的所在。
昔日谢从清笃定地告诉他,你是神灵,他也一直笃定地相信自己是神灵。
直到那一夜,裴玉言沾满血污的脸上表情由欣喜若狂到悲愤自嘲,成为他怀疑的引子。
若是神灵,自当救世人。
然而他是助纣为虐的那个。
寺庙里冷冷清清的,那场大火过后,有些楼阁已然坍塌,未被波及的僧人小童都忙着另寻他路,没人顾得上打扫礼佛。
不由僧人的寺院是大火的起源,如今人去楼空,已是一片废墟。
菩提树依旧繁茂浓绿。有个白色的身影坐在浓绿与灰烬交界之处,白得像一片刚落下的雪。
严文卿站在他身旁,轻声道:“那便是裴玉言。”
他一双眼睛已经救不回来,为了保命,不得已剜去了一双眼珠,但勉强还能听和说。
大理寺承担了他的衣食治疗和住宿,然而不知为何,除却治病的时日,他一直守在这片废墟中,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其实你可以不见的。”严文卿道。
他也不明白裴玉言为何会突然要求见朔月,总不会是他表面上说的“感谢救命之恩”。除了那一晚,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交集,以朔月的身份来说,这个要求堪称过分。
然而更离奇的是,朔月愿意前来,谢昀也未曾阻止。
朔月脑中浮现出那番关于“神灵”“荣耀”的荒唐对白。
他摇摇头,向前走去。
裴玉言的弟弟刚满十岁,而他正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朔月走到裴玉言身边,正迟疑着该怎样打招呼,便听他出声道:“你便是……朔公子吗?”
声音有些嘶哑,应是被不由的哑药损了嗓音。
“公子”这个称呼令朔月愣了一下。他应是,裴玉言又道:“多谢你救我。”
那根本谈不上救,便是自己的血,也只是聊作充饥解渴,不能真正起死回生,真正救了裴玉言的是大理寺的官兵和医术高明的大夫。
“我只是凑巧遇上你,并没有做什么。”朔月摇摇头,“你见我……有什么事吗?”
裴玉言道:“听严大人说,你是皇宫的客卿。”
朔月点头:“是。”
这也是对外的说法。
裴玉言轻轻一叹:“神明也要考虑这些凡俗之事吗?”
朔月微微一愣,即刻有些惭愧道:“……不,我不是神明。”如此对吗?如此对吗?
谢从清一遍遍对他讲述过的话语一时全都涌了上来。朔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我不会死。我心安吗?
我……有罪吗?
“你弟弟的事情……我很抱歉,当初我不该那样说的。”
朔月深吸了一口气。读了这些时日的书,他自然再说不出“能为玉蟾丹而死,是你的荣耀”这样的话,但在裴玉言蒙着白布的双眼面前,却说不出更多。
风过林梢,阳光洒落在新鲜的断壁残垣中。
裴玉言似乎愣了一下——朔月明白这是为什么。
谁也想不到,不久前还口口声声说“于你弟弟来说,这也是好机缘”的少年,会在短短一两月里改变想法。哪怕是过去的他,也不会觉得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推翻谢从清十一年的教养和灌输。
如坐针毡之际,裴玉言开口了。
“我曾是不由的信徒,甚至将弟弟送了过去。”裴玉言的声音很平静,“后来我为他做事,他还赠过我长生的丹药——没错,就是玉蟾丹。”
朔月心跳一顿,又听裴玉言用他略微嘶哑的嗓音说道:“那时候,没人知道那是用什么做的。”
“不由在我们慈幼局很有名望,也通医术,治好了不少人。他通晓古今,我亲眼见他手里有离奇的法术,相信追随他可换长寿……弟弟自幼体弱,我以为跟在他身边,至少有命活下去。”
“可将弟弟送去后,我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到现在……他只剩下白骨。”
寥寥数语,是一个接一个的悲剧。
那时他不过七八岁,看着妹妹病逝,弟弟孱弱,愈发渴望寿命。不由就在此时来到了他身边,告诉他,自己有一味灵药,配出来后便可延年益寿,乃至长生。
对濒临死亡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寿命更诱人。为了灵药,他曾狂热地信奉过不由,甚至将自己的弟弟送过去,希望治好他的身体。
可谁知这个灵药最终用了弟弟的心脏作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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