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谢从澜登基,林氏专权的问题却仍然没有解决,宗室和士绅们依旧奉行着林氏为首的旧日法则,政令难以畅通,谢从澜这皇位坐得不安稳,他最想解决的自然还是林遐。
“林遐一直图谋长生,自然想要多接触你,这也是找到他的破绽、一举击溃林氏的最好机会……朔月,朕把这件事交给你,千万别让朕失望。”朔月应了。
是为皇帝,为谢从澜。
但从无法挑明的私心来说,更是为谢昀。
二人的争执自然是自导自演。他与谢从澜之间出现某种隔阂,或许才能更好地取信于林遐。
不过,纵使不久前的争执只是演给外人看的一场戏,但他却隐隐约约感到谢从澜的真情流露——谢昀一直不遗余力地为他寻找长明族的消息,希望他能得团聚,但谢从澜却并非如此。
谢从澜并不愿意让自己接触到族人的消息。在自己来到他身边的这些时日,也绝口不提长明族的消息。
可以理解,毕竟他不图长生。
朔月定了定神,透过紫色车帷被风吹起时的间隙,望向外头暗红的天空。这辆马车自皇城西角门出发,从热闹的街市一路向西穿行。
暮色降临,残阳渐渐落入地平线,天地几乎是一瞬间昏暗下来,渐渐听不见呼唤孩童归家的声音,所过之处只有高高低低的深色树丛,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影子紧紧相随。
对于要去的地方,朔月已然有了猜测。
马车不间断地向前行驶着,林遐忽而开口:“陛下可知你与我前来?”
“林大人担心什么。”朔月依旧望着外头的天空,“难不成担心陛下会阻挠我前来?”
“自然是担心陛下把你做卧底,前来窥视我的秘辛呢。”林遐意有所指,“毕竟上次……”
毕竟上次,他被林遐关在地下私牢中折磨了数日,断绝了与谢昀的情分。
朔月不动声色,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掌心在这样的天气中微微沁出了汗:“既然这样担心,何必又引我前来?”
“我们朔月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珍宝,纵使暂时被旁人拥有,也不能不允许旁人肖想片刻罢。”林遐微微笑着,“纵使怀疑,也想接近,想试着拥有,成为同行之人……不难理解吧?”
这话、这目光、这神采都很熟悉。朔月一时恍然,许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谢从清的面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若只是见你,我自然不想来。”朔月静静道,“但我想要找到父母亲族的消息……我当然知道你一定另有所图,可是除了你,我又能去找谁呢?”
少年静静地望着窗外,纤秀的侧影难掩疲倦。
在林遐探究的视线中,他淡淡道:“陛下还病着,未能起身。”
言外之意是,陛下并不知道我来到此处。
朔月又说了什么,像是无意识的脱口而出:“何况陛下……”
林遐即刻问道:“何况什么?”
朔月顿了顿,平淡道:“没什么。”
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多思如林遐自然可以猜想到他会说什么——诸如“何况陛下一直希望我身边只有他一人”、“何况陛下并不愿意我和族人有任何联系”等等。
今日他和谢从澜的些微争执想来已经透过那些隐匿在宫中角落里的眼睛和耳朵,清清楚楚地传递给了林遐。
这个答案大抵和林遐从宫中获得的情报一致,他唇角微微上挑,看起来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
自己对谢从澜并不是全然坦荡、没有一点隐瞒——这大概是林遐最想看到的。
林遐此人心机甚深,但心机谋算再深的人也有弱点,有疯狂渴求的东西。这个弱点会让他忽略其实并不隐秘的不合理之处,放大自己成功的信心,误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误以为纵使别人现在还怀有异心,最终也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比如现在。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最终停在黑如浓墨的山林前,一处宅院若隐若现。
“到了。”林遐做了个请的手势,伸手为他掀开车帘。
——西郊山林别院。
朔月仰头望向那隐匿在墨黑山林之中的庄园,问道:“这又是林大人的私宅?”
原来他上次前来,已经离这座庄园很近了。
这个又字似乎有些记恨的意味。林遐宽和地笑笑,没有说话,只是引着朔月向里走去:“这园子名字简单,依山傍水而建,山水林田茂盛,便称作山林别院。”
丝毫未提及国师一事。
大门前无人看守,偌大的庄园很是寂静,但朔月知道,藏在暗处守卫的人一定不少。
庄园依山傍水,诸多景观借山水之势天然而成,其中隐匿着各色亭台楼阁。偶有雕琢精巧的朱红飞檐自树中探出,令人在这仿佛浑然天成的秀丽中窥见富丽奢靡的一角,才惊觉这样的景观必定耗费了数不尽的人力和财力。
天色已然入暮,庄园里却并不昏暗,一面是天边明月高悬,一面是山林中灯火璀璨更胜明月光辉,目之所及尽是盏盏明灯,照亮了几乎每一个角落,所耗费之巨甚至连聚天下之财的皇宫都比不上。
听了解京中形势的慧云夫人说,这山林别院已然存在了许多年。在她还是个孩子时便知道西郊有座山林别苑,只是主人的身份一直是个谜团。
或许这原本是容凤声的私宅,而后不知为何由林遐接手。
一盏盏灯火下,林遐引着朔月走进一幢房屋,在一间书房模样的房间里坐定。
桌上高高低低摞着许多卷册。林遐随意拿起一卷,递给朔月:“这些都是我这些年为寻求长生之法而搜罗的东西,只是苦寻多年,至今没有什么成果。你先看看。”
这些卷册五花八门,唯一共同的主题便是长生。朔月边看边皱眉,对林遐道:“林大人该知道,这些法子除了损阴德,没有一点用处。”
林遐笑道:“有没有用,试过才知道。”
“林大人说有亲族的消息,只是为了让我来此,助您长生?”朔月合上手中卷册,面容透出冷淡神色,“那林大人应该也知道,嘉熙帝苦求长生之心不亚于你,但即使食我血肉心脏,也无法长生不死。”
“对你这样的无价之宝,这样粗陋的法子自然是暴殄天物。”林遐微微而笑,“但我自有我的法子——不知你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他的法子——朔月想到什么,神情顿了顿。
能攫取他人寿命的方法,以他的所知所想,也只有那么一个。
以彼之血,易我之命。
见朔月形容沉默,林遐唇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我确实想要得到你的帮助,但长明族的消息,并非是欺瞒诓骗。”
“就像你说的,长明族人行踪诡谲,除了皇帝和我这样多年苦寻的人,还有谁有能力帮你找到他们?”林遐叹道,“这些皇帝,谢从澜不愿意你与其他任何人有联系,而谢昀……”
林遐故意一顿,露出些许惋惜模样,只余轻叹久久回响:“自古落叶归根……纵使是街头乞儿,也该知道自己父母为谁。”
循循善诱是话说了不少,林遐似乎还意犹未尽,书房外却响起轻轻的敲击声:“大人,有消息。”
林遐回头看看朔月,笑道:“那我先去听听消息,朔月若是定了想法,或是有什么长生不死的好法子,可待我回来之际一并告知。”
转身之际他压低声音:“你的父母亲族,可都等着你回家呢。”……不,我的父母亲族是将我抛弃的人。
林遐离开,于是书房中只剩朔月一人。
外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朔月无暇感伤,四处打量起这间书房。
林遐敢将他独自留下,大概是这里没什么要紧的东西。诸如林遐与官僚们私下往来的密信、与哪些军官暗中勾结、有没有豢养私兵死士——这些谢从澜感兴趣的凡尘之事,大抵不会出现在这座专为寻长生而修建的庄园中。
任重而道远啊。
朔月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到那些长生卷册上,随意打开一个。
仿佛是上天听到他的叹息,一个开了口的信封掉落在地上。
那信封撕开了一个口子,里头空空如也,但信封褐色的封面上,“国师大人亲启”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
脚步声传来,听起来有些纷繁急促,似乎是林遐听完消息回来了。
手指还按在“国师大人”这几个字上,朔月手指不由得发抖,但物归原处的动作快速而准确——却在此时,脚步声消失了。
他背对着门,面前大开的窗泻出清朗月光,黑色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不是他的。
朔月双腿有些僵硬,极为缓慢地转过身。
外头的脚步声还在继续,一个黑衣人却面朝他,无声站在他的背后,宛如一座沉默伫立的雕像。
外头的云来了又去,月亮明明暗暗。黑衣人自阴影中微微抬眼,云破月来的那一瞬间,朔月看清了他的面容。
外头的脚步声愈发清晰,一步一步敲在不速之客的心头上,带着主人家来抓盗匪窃贼的镇定从容,踩出令所有不速之客惊慌的声音。
——林遐要回来了。
朔月霍然起身。
夜风入室,袍袖舞动,鬓发亦翻飞。他疾步向门外走去,匆匆越过一身黑衣的来人,只落下急急的低声告诫:“藏好。”
【作者有话说】
走一下剧情。
“朔月?”林遐衣袂飘飘地踏步而来,忽而瞧见朔月,笑道,“怎么在这里?”
作为林氏的家主、偌大党派的领头人,林遐一贯忙碌。
他方才去听了庆元宫传来的最新消息,先是赞许手下人高效的工作效率、感慨有你们这样得力的手下真是我林遐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指示他们继续辛勤工作、表示为主子服务的同时也是为自己创造衣食无忧的美妙未来,在手下心悦诚服地叩首后,便准备回书房见朔月,继续搞他的长生大业。
他敢把朔月单独留在书房,自然是因为这里没多少有价值的东西。
正往书房走来,却见朔月正站在门边,神色沉沉,像是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又像随时要退缩一般。
他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可是有什么要对我说?”
朔月恍若未闻,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像是思考。
无人知道他正在心中祈祷。
躲起来,快躲起来,不要被人发觉……
林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并不去催促或者逼迫。
半晌,他终于听得朔月的声音:“林大人说想要长生的法子……我这里确实有一个。”
林遐看起来并不十分惊讶,似乎早已知道此事,正等着朔月亲口说出来以示诚意:“易命阵法?”朔月点点头。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四次与这几个字眼扯上关系。
第一次听谢从清说时他年幼懵懂不知世事,第二次他在丰宁塔与不由的痴狂谋算周旋,第三次是在遥远的北境边陲,朝露传授了他如何用这易命之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四次是如今,由他主动提及。
林遐若有所思:“我倒是听闻,有种易命的法术,只将彼此之间的寿命互换,不会改变各自的身体。若是运气好,原本的长生之人也不会损耗太多,依旧能得长生——如此可算两全,你说呢?”
这些话当然是无稽之谈,是林遐为欺瞒他而编造出的谎言。
天下寿命如日月般恒定,连朔月和朝露他们都是掠夺族人性命才得长生,一个几乎从未有人成功过的术法,又何谈共长生、得两全?
朔月自然不会反驳。林遐已经给他找好了借口,让他能不带任何心理负担地瞒着陛下、与林遐分享长生,他何乐而不为?
只需装出一幅软弱无知的模样,听之信之便是。
不过此时朔月心中却不是这些谋算。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正一直侧耳听着书房里的动静,或许此时此刻,自己的心跳与房中那不速之客的心跳正踩在同一个节拍上。
“我从没这样做过,也不知道若失败的话后果为何。”
“无妨,我们可以先试试。”
二人渐渐走远,朔月数次想回头看看谢昀如何了,但最后都生生忍住。……
外头说话的声音渐渐消失,一身黑衣的谢昀自书架后闪出,无声地望向少年远去的方向。
方才少年为引开林遐匆匆离去,飞扬的袍袖不经意间扫过他的手背,落下了一阵轻飘飘的柔软。
谢昀微微垂首,盯着那被袍袖拂过的手背,轻轻摸了摸。
【作者有话说】
很短很短的一章。
第73章 去找他
夜色已深,庄园里只有簌簌风声。朔月跟在林遐身后,绕过漂浮着残冰的湖泊,踏上一节一节的木楼梯。
楼台修得很高,一节一节的楼梯盘旋而上,仿佛永远走不完似的。在枯燥无声的行走中,林遐状若无意地闲谈:“朔月可知我方才去听的消息是什么?”
朔月不语,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林遐却谆谆善诱起来:“是庆元宫的消息,不妨猜猜看。”
庆元宫是皇帝的居所,庆元宫的消息自然就是谢从澜的消息——朔月当然知道林遐想告诉他什么。
但他心中烦乱,一时担忧谢昀行踪是否被发觉,一时思虑一会儿要如何应对林遐,这幅神态落在林遐眼中,倒笃定了他的判断——谢从澜的身体确实很有问题。
“我那手下人说,太医给陛下开的药可不是治疗寻常风寒的药物。”林遐道,“听说今晚你到山林别院不久,陛下便又昏迷不醒,甚至还呕了血——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呢。”
朔月站住脚步,牙关不自觉地咬紧。
林遐将他的形容全数收入眼中,叹息如风一样久久飘荡:“这场大病,也不知陛下能否撑得过去,纵使撑过了今朝,不知来日……”
“林大人。”朔月冷声打断道,“慎言。”
“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寻找族人踪迹。帮您做这件事,也只是公平交易。”朔月站在高两级的楼梯上,微微垂眸看着林遐。明月高悬,秀丽温雅的少年竟也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气势:“你应该明白——我不会背叛陛下。”
是吗?昔日谢昀被自己逼下皇位,他于是背叛谢昀,来日谢从澜从皇位跌落,他难道不会去效忠新的君主?
今日他与自己说那易命阵法,不知是否得了谢从澜授意,所谓寻父母亲族的踪迹亦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可若来日自己替谢从澜坐上至尊之位,他又该如何低眉顺从?
届时,权力、地位、长生,一切都是自己的。
“那是自然。”林遐向上两步,微笑着替他说全,“长明族不死者奉行契约,忠贞之心日月可鉴,我亦非常欣赏。”
“即使他毫不在意你的想法。”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完了长长的楼梯,来到了最高处。这里只有一间上了锁的门,雪白的门上题着三个字:长生门。
入此长生门,得我长生身。
倒是直白,赤裸裸的没有丝毫掩饰。
这里大概是整座庄园最高的地方,站在长生门自上而下望去,只见长梯一节一节蜿蜒而下,仿佛没有尽头。
朔月随林遐踏入长生门,沉默地打量着四周。
这房间整体建成圆形模样,通体雪白,屋内的装潢风格与庄园奢靡华丽的风格大相径庭。
整间房屋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甚至连平常的桌椅床榻都不见一个,一眼望去空空荡荡,只有墙壁上雪白的纱帘随风微微扬起,证明这里还有一扇窗户。
向房间中央望去,朔月微微一顿。
——在房间地板的正中位置,绘着一条金蛇。
金蛇衔尾,生死轮回,可得永生。
传言真正的易命阵法,当由白玉京中衔尾蛇的眼睛绘就,绘出的衔尾蛇是通体金色。当时朔月便是仗着不由所画的衔尾蛇阵法是黑色,才大着胆子与之周旋。
而林遐的消息来源显然比不由精确许多,地板上的衔尾蛇通体金黄,不掺杂一点黑色,几乎可以令人联想到它吞噬血液之后熠熠生辉的模样。
圆形的衔尾蛇绘在圆形的房间里,像是圆里套了一个又一个圆,而他们被困在那些轨道里,沿着那些线条走尽一生,也只会从起点走到起点,终点走到终点,轮回往复,没有任何脱离轨迹的可能。
“怎么样,画得还好?”林遐注意到朔月怔怔的目光,笑道,“这可是我亲自所绘,没有假手于人。”
朔月没必要回答。他只是盯着衔尾蛇金色的眼睛,暗暗盘算着接下来的事情。
按照朔月的计划,他应当再与林遐周旋些时间,至少不会这么轻易就说出易命阵法。但当时他实在来不及多想——林遐正往书房走来,而隔着一扇薄薄的门,谢昀却站在他身后。
他唯一能想到的引开林遐的法子,只有这一个。
所幸他并非全无准备。
随身携带的锦囊中装着朝露送给他的东西,那是能通过血液发作的慢性毒药,会令人精神恍惚、头痛欲裂直至昏迷。
朝露给它取名“黄粱梦”,服下后一刻钟后便会发作,这也是朝露试了多种方法才配置出的、能在易命阵法中发挥作用的药。
届时自己服毒后的血落入林遐血中,虽然无法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但足够他昏迷一段时间,自己便可以趁机暂时离开。只不过……
朝露言犹在耳:“这黄粱梦,效果不好说,或许只会让对方昏迷,但对自己来说却没那么好过。”
彼时的朔月并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真的会处于这样的境况。
漠北风沙茫茫漫卷,朝露却给他撑起一个短暂虚幻的温暖天地。他捏起那枚黄粱梦,好奇道:“那会死吗?”
朝露冷笑:“若是这样就能轻易死去,我早死了八百回了。”……
昏暗的室内只有两根蜡烛无声地燃着,地板上的衔尾蛇不发光,但蜡烛低低照耀着那只金灿灿的蛇眼,却透出难以言说的诡谲光芒。
朔月定了定神——没关系,只要不会死,那就不要紧。
易命之法要天时地利人和,成功可能性极低,纵使一次不成功,也是极其正常的。
黄粱梦已经服下有一会儿了,还未到一刻钟。他要把握好时间。
他微微抬眼,看向林遐,无声地询问着什么。
明明不久前还那样急迫,可真到了即将踏入长生门的关键时刻,林遐此时却不着急了。
他朝朔月微微而笑:“不着急。”
说着,他退后两步,双手合十,向地上的衔尾蛇低眉拜谒。
信徒正参拜渴慕已久的神明,一拜、二拜。
林遐神情专注,动作缓慢,仿佛是虔诚过分,却又像是故意把时间拉得很长。
他在……拖延时间?
朔月一愣,蓦然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林遐的警惕程度。
是了,这样一个纵横官场的老油条,心思手段不知胜于自己多少倍,怎会被自己区区几句话说服?纵使长生欲念再强烈,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为人左右的境地。
恰在此时,头脑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一根烧红的长长的钢针自后向前贯穿头颅,他一时腿脚发软,险些支撑不住身体。
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真是要命……怎么会在此时发作?朔月咬一咬牙,不着痕迹地向墙壁靠去,借着衣袖和窗帘的阻挡,遮住了不受控制颤抖的手。
只是,纵使撑过这一波,黄粱梦也该起效了……林遐若还不动作,他恐怕要昏迷在这里,届时……
在他渐渐染上血色的视线中,林遐垂首,向着衔尾蛇拜了第三拜。
烛影绰绰,偶有深夜风吹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逶迤,在地板上抖抖簌簌,仿佛附魔一般。
白色的墙,白色的地板,金色的蛇,黑色的影子。
朔月在满目血色中注视着这副诡谲场景,恍然觉得林遐与地上那一条蛇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林遐拜了第三拜,回头看向朔月。
少年正默不作声地倚靠着墙壁,等着他。光线昏暗,他面庞微垂,大半张面孔掩在阴影中,下颌线条却愈发清晰瘦削。
——仿佛是上天听到了他虔诚的恳求和祝祷,因此令神明降世,走到他面前。
容凤声果然没有骗他,原来神明不在异国他乡,不在山水仙境,而就在天下最富饶华丽的京城,服侍在世上至高无上之人的身边。
这些年的苦苦求索,在此刻有了回报。
这般想着,林遐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以至于忽视了朔月微微颤抖的指尖。
纵使知道朔月可能在欺骗他,纵使知道即使朔月真心助他,失败的可能性也非常大,但面对有生以来离长生最近的一次机会,林遐却是真的迫不及待了。
他望着静止在地板上的衔尾蛇,露出自出现在朔月面前后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那我们开始吧。”……
掌心被利刃割破,长生者和求仙者的血淋漓落下,交融在一起。
得赐长生之人将血滴落在蛇头,赐予寿命之人将血滴在蛇尾。鲜血没入金色之中,一转眼消失不见。
朔月努力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了。
黄粱梦开始起效,不止林遐,他也将陷入一场荒唐大梦。
甚至比林遐更早。……
一种虚无的、空洞的感觉笼罩了全身,林遐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子离,说的话传不出去,张开的眼睛也看不清外头的世界。
有那么一时,他抛却了所有老成谋算,有些惶恐又有些惊喜地想,莫非这便是获得长生的前兆?
旋即理智回还,他意识到不对。……
凭着最后一点清明,林遐匆忙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药,也没了平日的斯文讲究,囫囵塞入口中。
据说这药可解百毒,亦是在南羌寻长生时容凤声所赠,笑吟吟地告诫他“易命阵法进行中若有问题,当服此药”。彼时他不以为意,甚至厌恶容凤声这样似乎知晓一切的模样。
神思清明的那一刻,林遐感到不甘。
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他这样努力,凭什么有人比他还了解这些东西,却能像局外人一样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
被人操纵的惶恐、厌恶和不甘涌上心头,但也只是一瞬。
长生仍旧是他毕生所求。
林遐重新睁开眼睛。
其实方才只过去片刻功夫,仅有的两根蜡烛还静静燃烧着,金色的衔尾蛇依旧静止在地板上。冷风吹过来,蜡烛微弱的烛火瑟瑟地跳跃。
——朔月昏迷在他脚下。
少年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活脱脱是受了反噬的模样,毫无防备地蜷缩在地上,不似这一场行为的主导,任他怎样呼唤也没有回应。
林遐定了定神,先前的一点怀疑散了大半。
这样一个自幼被皇帝金屋藏娇的少年,美丽而软弱,天赋异禀却懵懂无知,只会被人作棋子,不会有勇气、有谋算主动走进圈套中去。
至于那些大破北狄法师阴谋的传闻,大抵也是谢昀给他铺路造势。生活疲于奔命的凡人最爱以讹传讹,以此作茶余饭后的可笑消遣。
林遐取出一把匕首,再度割开朔月的掌心,将那些血引入瓷瓶,随即走出这道高高屹立的长生门,去暗室练功修补了。
门被关上,发出咔哒一声。呼啸的冷风灌进室内,一瞬间卷灭了羸弱的烛火。
黑暗降临,谢昀温和含笑的面庞陡然消失不见。朔月从消失的怀抱里坐起身来,惶然寻找,却只看见一地鲜血。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朔月猛然睁开眼睛。
心跳尚未平复,噩梦仍在流转。掌心的血渐渐干涸,他不再等待,拖着无力的双腿推开门,跑下一节一节的木梯。
意识还混沌着,视线也不清晰。腿脚无力,脚步虚软,却一点时间也不敢浪费地奔跑,脚下是长长的高高的蛇一样盘旋着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楼梯,他就在这样的楼梯上急切地奔跑。
踩到衣服,跌倒,爬起来。爬起来,向前跑,向着那间书房跑去,向着那个人跑去,快一点,再快一点,在林遐发现他之前,找到他……
世界天旋地转,模糊了原本模样。重重的脚步踩在楼梯上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缩成废墟,而他耳畔的声音唯有咚咚的心跳。……
循着来时的记忆,朔月奔到那间书房,此时面色已经如同白纸一般。
他站在书房前,微微平复下呼吸,想好了如果见到林遐该怎样编造谎言——而后他轻轻伸手,推开了书房的门。
深夜的书房很是安静,数盏雕刻精细的莲灯闪着温润光泽,照亮了书房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可见,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鸟雀、一只蚊虫都不见。
谢昀……谢昀在哪里呢?
【作者有话说】
剧情走起来好慢。似乎有些擅长写林遐这样有点变态的角色。PS:没想到这周有两万字的任务,接下来更新应该很勤!
第74章 习惯
压抑许久的忧虑一时全都涌上心头,朔月仓皇地后退两步,最坏的结果重重敲响警钟。
或许是自己没发现,或许他是不愿意见自己而躲起来了……抱着这样虚无缥缈的幻想,他四处找寻,甚至连书架上的木盒都打开来找,像是这巴掌大的地方能藏下一个人似的。……没有。
朔月心跳的厉害。
他去哪里了?还是被林遐发现了吗,是被他的手下带走了吗?
不,不会……朔月稍稍冷静下来。
谢昀不会束手就擒。若是被发现,一定经历过打斗。可这间书房却依旧整洁干净,没有杂乱痕迹,更没有一丝血迹。
那……他是自己离开了?
朔月对着干干净净的房间怔忡片刻,忽而意识到这才是最可能发生的事情。
谢昀不顾危险,亲自来山林别院必然是为了寻找林遐的秘密,或者寻找些别的什么东西,总之不是专程来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