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下这间书房里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他自然就离开了,为什么还要白白等自己回来,徒增暴露的风险?
何况他心思缜密,敢冒险前来,必定做了万全准备……他身边有忠心的暗卫,有严文卿,怎么会听信自己这样曾经背刺过他的人的话,又怎么会需要自己无用的帮助?
深夜寒风扫尽落叶枯枝,让仓皇奔跑的人头脑清醒下来。朔月抿了抿嘴,竭力遏制住心中那一点不可言说的落寞和委屈。
他不再在此处留恋。
该回去了。不知林遐练功要多久,若他回到长生门后发现自己不在,一定会起疑。
朔月叹了口气,轻轻关上书房的门,退出去。
不知为何,他却陡然停了动作。
——月光和灯火交相辉映,他脚下踩着一只被光拉得长长的影子。
他沿着黑影缓慢望去,像是失明的人扶着破碎的巷道墙壁摸索跋涉。
不知跋涉了多久,也可能是陡然之间,那双眼睛再度落入他的视线。
一时间仿佛世间万物都缓了脚步,飘移的云亦静止不动,月亮自云层阴影中而来,静默无声地照亮了那人的面庞。
朔月不受控制地张口,声音放得又轻又缓,仿佛怕惊动了沉睡的黑夜:“……你在这里啊。”
谢昀兀自站着,不声不响,如一座静默的雕像。
朔月一时顾不上别的,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连忙匆匆靠近:“你听我说……我刚刚在那间书房找到了一个信封,信上写着国师……”
他语气急促,形容也狼狈,原本束得好好的头发散了几缕到面前,衣摆上还沾着血和泥,像是又刚从什么地牢密道里奔逃出来似的。
谢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开口道:“知道。”
知道——简简单单两个字,截断了朔月想说的所有的话。他张了张口,发现事实是,自己确实没有旁的话可以说了。
“那……”朔月抿了抿唇。
他不想让自己太失态,将两缕不听话的头发别到而后,尽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和体面:“那你小心……”
谢昀没回答他,也没点头。
他背着光,看不清面容,不知他此时是喜是厌,几乎融进深夜的黑衣浑身透出生人勿近的冷冽,全然不像朔月昔日认识的温和含笑的陛下了。
“那你小心”几个字说完,几乎耗尽了朔月全部的力气。比在林遐面前强撑着不昏倒还要累,比拖着疲惫的身体跌下重重楼阁、寒风中一路奔跑而来还要累。
他转身离开之际,面前忽然划过一道黑影,向着谢昀的方向扑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朔月抢在那道黑影之前,扑到了谢昀怀里。
很多事情都不是刻意发生,而是出于日积月累形成的习惯。
比如朔月看见黑影后扑进谢昀怀里想要保护他,比如谢昀在被朔月抱了满怀后,被几百个日夜培养的拥抱的习惯驱使他抬起手臂,同样环住了怀中的少年。
两人紧紧相拥,匍匐在地,那道不知为何的黑影贴着他们,疾掠而去。
天地寂静得可怕,谢昀一时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天旋地转的视线恢复了静止,谢昀猝然出声:“你……”
朔月两只手臂还撑在自己身侧,鼻尖相触,呼吸可闻,整具身体都覆压在他身上——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与此对比鲜明的,那双黑黝黝的眼瞳睁得很大,正直愣愣地注视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空间太过狭小,谢昀无处可看,被迫凝视着朔月的眼睛。
大抵是鬼使神差,他莫名地想,多日不见,朔月的脸色变得怎么这么不好?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人也瘦了……
是不是谢从澜待他不好……
一念至此,现实如冰冷的海水般倒灌进脑海,他突然恼怒起来。
当初他说着履行契约、保护皇帝,毫不犹豫地遵从了谢从澜的命令,那如今又是什么意思?想挽回吗?如果他不那样做,他们本可以好好地、水到渠成地走下去,又何必有今日?
是了,就像他回应朔月一样,朔月保护自己,也只是习惯。
习惯罢了,要慢慢改。
人应该主导习惯、改变习惯,而不是总被已经成为历史的习惯推动着,去拥抱那些早已不属于自己的人。
他注视着朔月的眼睛,语气平静:“起来。”
滑稽而短暂的拥抱中,耳边传来啾啾鸟鸣。
月光去了又来,那黑影在光下显露了原型——原来不是弩箭也不是暗器,只是只捕猎晚归的红嘴山雀。
红嘴山雀站在一旁的枝条上,振动灰蓝的翅膀,歪着脑袋啾啾鸣叫,好像不明白这两个人类为什么这么恐惧自己。……原来是虚惊一场。
谢昀话音未落,朔月便已经慌乱地起身。见此情景,谢昀的眸光又暗了两分。……果然,只是习惯罢了。
他不再与朔月纠缠,站起身来,整整衣衫,继而从容不迫地向前走去。
此次来到这座庄园,他有重要的事情。
深夜山林间寒风大作,吹得满山树木呜呜泣涕,衣裳贴在身上,猎猎作响。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噗通声,不知那家伙又在作什么。谢昀没有理会,可衣袖却再度被什么东西拉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
这人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他以为这与他不做功课不读书一样,只要像以前那样委委屈屈地掉几滴眼泪再撒个娇,就能和以前一样?届时是不是还要在自己和谢从澜之间左右逢源?
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
谢昀甩甩衣袖,极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于当场发火:“松手。”
那人仿佛没听到似的,扯着他衣袖的手抖了又抖,窸窸窣窣的很是闹腾,迫不及待地要他回头。
那就如他所愿。
谢昀酝酿好了要说的话,冷下目光,沉沉回首。
——一只红嘴山雀咬着他的外衣来回跳脚,翅膀扑腾出灰蓝的残影。
朔月却站在三五步处踌躇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在两人一鸟之间,更确切地说是在谢昀身后,是一只坠落的鸟窝。
呜呜的寒风中,朔月试着打破尴尬:“这个鸟窝……刚刚被风刮下来,掉到你身后了。”
茫然不知世事的红嘴山雀还抖着长长的尾羽,竭力咬着谢昀的衣裳,把人往后拖,希望这个听不懂鸟语的人类能帮他把鸟窝重新搬回温暖安全的树上。
谢昀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只红嘴山雀,想了一百零八种烤鸟肉的方法。
远处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那边是不是有动静?”
“这园子里除了风声就是鸟叫,能有什么动静?”那人似乎打了个哈欠,“这大冷的天,还出来巡查……谁不知道这园子里一年到头也就大人自己过来,除此之外连个人影都没有?”
“还是过去看看,大人虽然好脾气,但若是真有什么事,你我可担待不起。”……
寒风将二人的对话送来耳边,谢昀警醒起来,三两步离开原地,绕到一旁的假山后。
瞧见朔月愣着,他递过去一个冷淡眼神:“还不过来?”
他不知朔月又在谋划什么,对这些亦没有兴趣,但既然他独自前来,必然瞒着林遐。若是被发现了,也带累自己的计划。
假山上悬挂着诸多干枯的藤蔓,可以想到,若是春夏花季,必定是一片繁花似锦。
假山遮蔽着二人的身形,提供了极大的安全感。朔月松了口气,却忽然瞥见一只小小的身影。
山雀循着他们的步伐飞了过来,正站在枯萎的藤蔓着急切地叫唤,显然正挂念自己被风吹落的家,希望谢昀施以援手。
“你自己听,这不就是鸟叫嘛……”
“小心为上,还是过去看看。”
脚步声渐渐传入耳中,谢昀摩挲着腰间的短剑,微微弓身。
山雀得不到理会,扑腾得更厉害了些,浅黄的长喙笃笃敲击假山山壁,一下一下格外规律。
朔月匆忙去抓它,奈何有翅膀的家伙总是格外灵敏,在假山上来来回回地跳跃,大有不帮忙不罢休的意味。
笃笃笃……颇为规律的敲击声中,谢昀微微一顿。
他抬手驱走山雀,循着方才的记忆,敲响了其中一块石块。
笃笃的声音和扑腾翅膀的声音还继续着,但尽数被另一种低沉的轰隆声淹没了——在谢昀和朔月面前,假山的山壁缓缓打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原来在这里。
原来这密道的入口不在防守严密的书房之内,而随意地安置在一面枯萎的假山里。
“声音好像是从这边传来的……”
“过去看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昀不再犹豫,纵身跃入洞口,朔月紧随其后。红嘴山雀抓着干枯的藤蔓茫然片刻,翅膀一扑腾,踩着洞门关闭的间隙窜进了密道。
片刻之后,洞门重新关上。枯萎的藤蔓垂落下来,依旧是从前模样。
地上只余破损的鸟窝。
“都跟你说了是鸟叫,你非得走这一趟,你自己看,肯定是大风把鸟窝吹掉了,鸟在叫唤家呢。”
“小心点总没错。”
不速之客钻进密道,侍卫也结束了巡查回去休息。
万籁俱寂中,地上只剩一只孤零零的鸟窝在寒风中滚来滚去,散了一地碎枝和泥土。
第75章 还有什么可以失去
密道内黑暗无光,仅容一人通行。谢昀在前,朔月在后,两人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无声地行走着。
红嘴山雀乍然从黑暗跳进更黑暗的地方,一时晕头转向,连撞了好几次山壁之后被朔月轻轻抓进手心,捋了捋翘起的羽毛,终于老实下来。
朔月一根根捋着山雀的羽毛,数次抬头,望向前面的背影。
一二三……像是从这温暖柔软的绒球中获得什么力量似的,他终于下决心抬起眼帘,开口说话:“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他指的是刚才的习惯性动作。
“我刚刚不是故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知道前面的人根本不想也不会回答他,他也从来没想得到什么回应,只是黑暗和逼仄压得他喘不过气,愈发想说些什么:“我知道,就算我刚刚不引开林遐,你也有办法脱身……我只是……”
谢昀淡淡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没有。”……没有?朔月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什么?”
窝在他掌心的山雀配合他的疑问,抬头啾啾叫了两声。
谢昀重复的声音清晰入耳:“我说,我没有脱身的法子。”
“……”朔月张口欲言,却又顿住,“你……你没带暗卫吗?还有……”
“我如今已不是皇帝,他们自然不用跟随着我。”谢昀头也不回,声音和身形一般散漫,“若是你不在,我自然与林遐拼死一战,若是赢了则大仇得报,若是输了,也不过一条命而已,毕竟……”
亦步亦趋间,朔月面色一僵,脚步一时停住。
从前谢昀不知与他说过多少次,即使生命无限,也不可轻易浪费,遑论凡人。言犹在耳,昔日再谨慎妥帖不过的人,如何变得这么无所顾忌?
但他恍惚地想,他知道这改变的原因。
朔月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又仓皇。他循着谢昀未出口的话,问道:“毕竟……什么?”
黑暗的密道里,谢昀似乎笑了一声:“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于谢昀来说,短短一瞬,皇位、亲情、爱情,都离他远去了。
当然,或许根本不是爱,而是他一厢情愿,错就错在他在永生之人面前,将自己当成不会重复的独一无二。
山雀似乎也觉得气氛不对,振翅从朔月掌心挣脱,跌跌撞撞地落到谢昀肩膀上。
毛绒绒的小雀挤在肩颈上,温热得让人不适。谢昀蹙眉驱赶它,后背却传来被撞到的触感。
那是比小小一团山雀更大片的温热柔软。
电光火石之间,谢昀僵在原地。身体遵循着本能反应,催促他回头抱住那人。但只是一瞬。
理智回来的那一瞬间,谢昀是当真有点厌烦了。
多年如履薄冰的深宫生活,使得他的性格克制而谨慎,素来将情绪控制得极好,任谁看都是克己复礼的翩翩君子,好像衣裳的每个褶皱都镌刻着端庄二字。
纵使是在行宫中那一夜最绝望的时刻,也只将情绪放在心里,不曾说出、做出什么。
但此时此刻,一直以来被刻意压制的情绪几乎全部涌上心头。他攥着拳定在原地,只觉得胸中的怒火烈烈地烧上心头,于寸草不生的荒原中嘶吼叫嚣,尽数朝身后纠缠的少年烧去。
“朔月。”
这是他自那一夜之后,第一次叫出朔月的名字。
朔月或许在看他,或许没有。他不在意。
往事涌上心头,他客观而冷静地叙述事实,像是局外人在点评戏台上的拙劣表演:“严文卿或许与你说过,我不怪你——但这不代表我会重新和你在一起。”
身后久久无声,只是那温热的触觉一下消失了。
秘道里狭小逼仄,像是世界上所有黑暗都沉落到了这里,密密麻麻堵住了每一个有可能透进光亮来的孔隙。
谢昀凝望着远方满目浓黑,没有回头。
“以前……是我会错了意。我现在知道了,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你愿意与谁在一起,愿意为了他们做什么,都与我没有关系。今日也只是偶遇,你不必多想。”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咬得分外清晰,像是怕朔月听不懂自己的话、继续恼人地纠缠,又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记在心里,作为自己日后奉行终生的法则。
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过后,朔月的声音轻轻响起:“我……我刚才绊了一下,对不起。”
如果这里有一点亮光,如果谢昀在此时回一下头,或许他就会发现,此刻朔月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但他没有回头。
一刀两断的话说完,却没有想象中的半分痛快。他忍不住刻意停了片刻,等着朔月说些什么,等到的却只有沉默。
不知怎么,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看看朔月这时候的表情。那张秀如朗月、丽若芳菲的面庞,现在是什么模样呢?是沉默的,落寞的,睫毛低低地垂着,要滚出眼泪了吗?
但他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又向前走去。
他一直不曾回头,落在他面前的只有看不见的夜色和走不完的长道。
谢昀好像离开了……
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刺痛从心脏到四肢蔓延,一瞬间攫取了所有生命力,只剩一身皮囊撑着寸寸骨骼。
朔月死死咬着唇,竭力放缓呼吸,察觉到身前那人似乎不见了,他来不及等待新近的一波疼痛消失,仓皇抬头,望向前方。
那人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痛楚潮水般缓慢落下,涣散的目光渐渐重新聚焦。
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啼叫,唤醒了他的神思。朔月深吸一口气,顾不上身体中残留的刺痛,仓促地追赶上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渐渐闪烁出微弱亮光。
朔月被那似有若无的光亮晃了下神。
前面……会有什么?——一扇门。
光亮从门缝中透出来,虽然微若萤火,却因处在黑暗之中而显得格外明亮,宣告着这里或许存在着什么。
目光一晃,他看见了谢昀。
谢昀站在光亮的前面,影子被光拉得很长。
不知他透过门缝看见了什么,身形迟迟未动。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行,朔月被他严严实实堵在后面,什么也看不清,不禁有些心焦。
“陛……”第一个字还没出口,朔月被自己骇了一惊,匆忙止住声音——这声“陛下”叫了一年多,实在太过顺口,以至于总是不分场合地脱口而出。
方才他虽然痛的厉害,但谢昀那一字一句却像烙铁般印在心里。
他有些伤心,但他知道自己没资格伤心。
只好默默等着。
谢昀透过狭窄的门缝,依稀可见门外景象。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房间,一应摆设简单朴素,仿佛是新近布置的,主人并没在其中花费多少心思。
在床榻旁的圆凳上,坐着一个素色衣裳的人。
一个……女人。
一个容貌颇为熟悉的女人。
眼睛、鼻子、嘴巴……整张面庞正与他认识的某人无限重合在一起,只是添了些岁月风霜和柔婉绰约。
谢昀一时愣住,久久难以回神。
直到他想起,身后还跟着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那条尾巴甩不掉扔不走,不知轻重深浅,分外恼人。此刻他正老老实实蹲在离自己三两步的地方,看得出在竭力保持距离,和他头顶那只红嘴山雀一般缩成一大一小黑黢黢的两团。
刚刚在痛楚尚未消退时便仓促奔跑,呼吸自是急促。朔月蹲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呼吸,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一般平静,没注意到谢昀望向自己的目光分外复杂。
只是,最终谢昀什么也没有说。
他迟疑了片刻,微微侧身让开。
门缝透出细弱的亮光,散落在朔月有些湿润的睫毛上,给浓黑的眼珠染上一点近乎透明的琥珀色。朔月眨眨眼,发现是身前的人让开了位置。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谢昀。谢昀却别过脸去,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谢昀刚才所站的位置上,眼睛贴近门缝,朝外望去。
桌椅,床榻,垂地的帷幔,烛台闪烁着的光……他看到的景象与谢昀别无二致。
直到视线中闯入一个女人的身影。
长久出于黑暗中的眼睛还有些不适应光线,朔月眨了眨眼,摒除那一点晕眩的不适感,继续去捕捉那女人的面容。
仿佛感应他的目光,女人自室内回望过来,漆黑的眸子静若深潭。
隔着一道门,他们远远对视。
最先涌上心头的是迷惑。朔月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一下——这张脸,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朔月愣怔片刻,陡然间如遭雷击。
眼睛、鼻子、嘴巴……
在过去的成千上万个日夜中,他曾经在水池中、在铜镜中见过无数次的一张脸,添了些风霜和岁月,一模一样地印在眼前的女人面上。
——那个女人,有一张与他相差无几的面庞。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心血来潮开了个预收,很想一口气把存稿箱里所有预收都开上。
第76章 母子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门外响起女人的声音,平静、淡然,像清晨或者暮色中的一阵轻风,“门没关。”
朔月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僵在门后,迟迟没有动静。
他奉谢从澜之命来到山林别院,是为了寻找林遐的破绽和软肋。在林遐面前,他谎称自己要寻找父母族人踪迹,以长生之法为交易获取林遐信任。
在这一过程中,他曾一度怀疑那些所谓的消息只是诱骗他的手段,也不是没妄想过,或许自己会真的从林遐这里找寻到父母亲族的踪迹——但却没想过会以这种直白的方式重逢。
女人的声音清晰入耳,谢昀看着僵在原地的朔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门后久久没有回应,女人似乎有些不耐,起身向门这边走来。
视线中的身影越来越近,朔月如梦初醒,陡然折身,用脊背抵住了门。
一抬眼迎上谢昀的目光。他低了低头,讷讷道:“我……我还没准备好。”
谢昀不知道,他长生的代价是掠取族人性命,自然也包括屋中这一位。方才透过门缝,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子面庞上有着些许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不是长生之人。
但却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林遐的密室里……朔月很难不去怀疑是因为自己。或许正是因为林遐想要获取自己的帮助,所以才千方百计找来族人,以此威胁交易。
自己的存在掠夺了他们的寿命,他们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被怀疑,被囚禁,早在多年前他们便扔掉了自己,如今再见,恐怕也不会高兴。
门缝泻出来的光消失了,那个女人——和朔月容貌极像的女人停在了门前。
谢昀抱臂,静静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亦或者是等待朔月做出决定。
片刻之后,黑暗的密道落进大片的烛光。门开了。
山林别院,林遐专用来修炼的问道堂。
与长生门一样,房间一应摆设都触目洁白,如同落了漫天的雪。
他静坐其中,面色宁静而深远,寒冬腊月里亦只着一身素衣,在这片雪中闭目打坐,仿佛下一刻就要得证大道而获不老不死之身,全然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当然,这大抵要归功于烧得热热的暖炉。
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睛,想起在那一扇高高的长生门后,还留着一个昏厥的少年。
自己离开了这么久,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待在原地呢。
林遐舒了口气,自觉浊气已消神清气爽,于是长袖一甩,向外走去。
密道外的房间里,三人面面相对,各自无言。
女人没有想到,门外来客不是那个一心求长生的林大人,而是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而那其中一人,有着几乎与她一样的面庞。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一念至此,女人心中微微抽痛。
“我姓东方,单名一个鸢字。”她试着露出一个像“母亲”的微笑,柔和望向神情怔怔的少年,“我听说过你。你叫……”
烛火闪烁下,朔月轻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没有姓氏……我叫朔月。”
“给我起名字的人说,找到我时,恰是元月初一,新月初逢,因此为我取名朔月。”
那是十多年前某个冬日的夜晚,容凤声踏着白雪和污泥,将他从鲜血斑驳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抱出来。
在他从剧痛中醒来时,他听到那白发白衣之人遥远的声音:“果然是长明族血脉……元月初一,新月初逢,从此以后,你便叫朔月吧。”……
“我知道。”拥有古老姓氏的女子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有些怀念的微笑,“你出生的时候,也是一月的第一天晚上,新月光辉洒遍庭院,我抱着你往窗外看,只见泼了满地清水一般。”
外头月光入水,在东方夫人眼前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阔别多年的母子自此相认。
“你两岁的时候,我和你阿爹出门办事,不料家里进了贼,偷走了家里的银两不说,还杀了看顾你的隔壁阿婆,把你抱走了。”
东方夫人忆起昔日:“那时候闹灾,到处都是劫匪强盗。你爹拼了命去找那群强盗踪迹,想要找回你,却也死在他们刀下,只剩我一个人侥幸逃生,离开家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这番说辞没头没尾,显然掩盖了些什么。谢昀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过却什么都没说。
朔月问:“那您怎么来到这里的?”
东方夫人抬眼看了眼谢昀,神情微微迟疑。
她对谢昀有防备之心。朔月抿了抿唇,当场打破了她的顾忌:“是为了这个?”
他撩起衣袖,露出一截光洁手臂,用随身佩戴的短刃深深一划——只是这一划没有落到实处,东方夫人眼瞳一缩,匆忙扑上来抓住了他的手:“痛不痛?”
朔月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臂,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神情动作。
纵使这有极大的可能是他的母亲,但他也不能拿谢昀冒险。若这是林遐设下的陷阱……朔月不敢想。
浅浅的伤痕疾速愈合,一刹那间仿若新生。
东方夫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块皮肤,声音慢而悠远:“娘当然知道……我不是长明族人,但你爹是。”
见朔月毫不顾忌地在谢昀面前展露长生神迹,东方夫人哪里还不明白——看来林遐对她说的那些话倒有几分是真。
既如此,她便将一切道来。
“我方才所说,虽然只是部分,但却都是事实。”东方夫人叹了口气:“大概就像你猜的那样,我是被林遐带来的。”
衣袖之下,朔月攥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毕露。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你是长生不死之身,我岂会不知?”东方夫人念及往事,遥遥叹息,“我与你爹在外面相识,只当他是与我一般的普通人,可以相濡以沫,白头终老,却不料他虽无不死之身,却身怀这样奇绝的血脉,以至于遗传到了你身上。”
“长生不死,百病不生,自然是好。只是你爹族中那些人太渴望自己也能长生,而族中已有百年不曾诞生其他的长生者,你是我们所知道的唯一一个。他们对你虎视眈眈,不得已,我和你爹只好带着你搬离族中,另寻他处。那时你刚满两岁。”那时候……
“那时候正值寒冬,外头又飘着大雪,我抱着你,你爹拉着家当,在雪地里跋涉……好容易找到户村子安家,又碰上灾荒,外头乱得很,不知怎的就叫强盗进了屋子,把你带走了。”
提起往事,东方夫人眉眼间掠过几丝真切的伤悲。
世道艰难,亲族不容,孩子失踪,丈夫惨死……每一条都足以令人一蹶不振。
“两月前,我辗转从易州往长安来,想着皇城天子脚下,寻人总方便一些,何况你又是……”东方夫人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也知道长生不死何等奇迹,这些年始终不敢大肆寻人。不料那天住店时遇到了一些人,将我带到林遐面前——或许他也正在寻找我。”
林遐自问道堂出来,正要去长生门看看朔月,却忽然想起另一个人来。
还是先去看看她吧。……
话至此便不必再说。朔月和东方夫人容貌何其相似,但凡见过其中一人,又岂会忘记。何况是林遐。
“自我来这里后,林遐一直待我不错,但我岂不知他的想法?”东方夫人苦笑,“莫不是要用我引你前来,做你的软肋,让你听命于他,助他寻找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