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by一枝安
一枝安  发于:2024年0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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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久很久,王朝覆灭,他得以解除契约,像朝露、像过去所有的不死者一样游走人世间。
亦或许,那些未曾言明的亲吻和拥抱或许会慢慢浮出水面。或许谢昀会拒绝朝臣们充实后宫的奏折,或许他会明白何为“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或许在某一个滴滴答答的雨夜,谢昀会对他说,我爱你。
而他会恍恍惚惚地明白,哦,原来他爱我。原来这是爱。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切随风远去,仿佛从未存在。他以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所有的可能性,而今依旧要随着车流人马,回到那繁华富饶的京城中去。
朝堂宫廷富丽依旧,四角天空亘古不变,只是身侧人不再是故人。
但于他来说,所有人都将成为故人,无非是时间早晚。
一个一个的皇帝,无论是谢从清,还是谢昀,谢从澜,他们都没有什么不同。
他要做的与过往一样,跟随、听从、保护,如今还多了一件事,等待生命终结,终结族中的诅咒。
在他终结这场诅咒前,他会永远陪伴着谢氏的皇帝们,不管他们待自己好或者不好。
长河水滔滔东流去,岸边青山万万年。
一切都不会变。……
上元节的那天,谢从澜还是来了。
彼时朔月正在翻书,那是一本讲南羌风俗的民间志异。南羌方言晦涩,与中原大不相同,他啃得有点辛苦。
他不敢想去年今日他在做什么,只好闷着头一本本地读书,既是想验证心中猜想,也是某种程度上逃避现实。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成婚”,“契约”更是成了不可触碰的禁地。
大概是他们都知道,“契约”的效力已经没有想象中那么牢固了。
上元佳节,他陪谢从澜出宫赏灯。
他们坐在长安城最好的酒楼里,包厢临窗,视野极佳,能将整条街上的花灯尽数映入眼帘。
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桌上酒菜俱全,谢从澜朝他举了举酒杯,恰如去年除夕夜宴二人遥遥相敬。
他忽而开口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同意我坐上皇位吗?”
朔月微愣,谢从澜自问自答,那笑意不达眼底:“因为我很大可能活不久。”
因为活不久,所以两方势力都可以放心。即使他什么时候死去,也不会引发无端猜疑——一个出生便被下了死亡宣判的人,一个常年服药身体孱弱的人,死去不是很正常的吗?
“罢了。”在朔月的沉默中,谢从澜叹道,“世道不易。还是恭喜我们,又活了一岁。”
不待朔月举杯,他顿了顿,笑着抹去了“我们”这两个字:“还是只恭喜我吧,毕竟你未来还有无穷无尽的生命。”
未来谢昀会死去,他也会死去,甚至权倾朝野的林遐也无法摆脱衰老的诅咒,今朝繁花似锦烈火烹油,最后都会成为旧时王谢堂前燕的笑谈。但朔月不会。
当所有人都如滔滔江水一去不回头的时候,他永远独自站在岸上,看着粼粼波光年复一年地闪烁。
谢从澜自斟自饮,好像有些醉了。只是酒水没办法让朔月沉醉,他便坐到窗边,去看满街璀璨的花灯。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满目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直到灯花和人海里陡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谢昀。
他孤身一人站在酒楼门口的小摊前,手中提着一盏看不清模样的灯。他微微转身,似乎在和摊主讲话,而后又从摊主手里接过一盏灯。
这次朔月看清了,是只龙头模样的灯。
他站在高高的楼阁里,头顶夜空万里。而谢昀独自站在人群中,人潮汹涌,花灯璀璨,模糊了人的面孔。
相隔方寸,如同万里。
茫茫人海之中,朔月一时只看得见他。
心脏如同攥住,挤出酸涩的汁液。
身后传来声音,像是刚从睡眠中惊醒,带着几分倦怠:“看什么呢?”
出神被骤然打断,朔月顿了顿,回头看向谢从澜:“看灯。”
谢从澜歉然一笑,朝他走过来:“是朕只顾着喝酒,本来说要一起来看灯的。”
朔月摇摇头。他有些怕谢从澜看见谢昀,谁料再回头往楼下张望时,谢昀已经不见了。
门口卖灯的小摊还热闹着,人来人往的,孩童的笑闹、情人的娇嗔氤氲成绚烂柔软的夜,不时有形态各异的花灯被递出去,而后游鱼入海般汇进长街中的灯火海洋中。
只是一瞬,如同幻觉。……
长河水滔滔东流去,岸边青山万万年。
一切都不会变。
真的不会变吗?
朔月怔忡地随着谢从澜走下酒楼,走进人潮。
他已经没有立场再想念谢昀。可是他依然想念。
【作者有话说】
谢昀很难过,朔月也很难过,但是大家要开心。
评论有在看,在前一章的作话里又解释了一点,很欢迎大家讨论!(不过不要为看文不开心)———P S:下周有几场重要的考试,加上存稿告罄,更新大概暂缓一周,谢谢等待~~

第66章 从前的某个夏日
长安入夏,一天比一天酷热起来,再严整的宫人也不可避免地多了些懒散。
蝉们躲藏在树梢林木间,鸣叫的声音拖得又长又响,势必要将所有睡着的人尽数吵醒,醒着的人尽数逼入梦中。
谢昀这时候正午睡,朔月吃了一整碗凉丝丝的冰酥酪,倒还精神,蹑手蹑脚地退到外间,埋头在一箱谢昀少年读书时用过的书本字帖中扒拉,试图淘到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结果很是让他失望。
皇帝陛下的少年时代像是盛夏午后的湖水那样波澜不惊,木箱里装的全是四书五经治国策论等一些无趣至极的东西。朔月只看了一眼便丢开,继续往箱子深处探索。
“……嗯?”
朔月手头上的动作停了停。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两本一模一样的书,书封上都用端端正正的正楷写着“诗经”二字,看不出丝毫差别。
朔月还没有读过诗经。
他难得起了点好奇的心思,随手翻开其中一本。
入目一行小字:“风月秘卷其一,鸳鸯衾里挽春风。”
这诗经不像朔月从前读的那些文字密密麻麻的书,一整页里没什么文字,却绘了张图,朔月尽力辨认,却像是两人,图画旁边题了首词,大部分字朔月都认得。
——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字虽是认得,朔月却读不大懂。不过这是他头一次在谢昀这里翻到带图画的书,颇觉新奇,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又向后翻了几页。
入目皆是相抱相拥的图画,图边皆题着他看不懂的诗词,却无一例外有“春”“花”“鱼水”“软香温玉”等字词。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在看什么呢?”
谢昀午觉方醒,听得外间有翻书的声响,笃定是朔月。
——难为他,在这种热腾腾昏沉沉的午后还在读书。朝朔月走过去的时候,谢昀颇有些欣慰,甚至开始琢磨怎么奖励一下用功读书的人。
直到他看清朔月手中那本所谓的“诗经”。
那……那是……
欣慰热泪尚未盈眶,目睹这一切的谢昀便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午睡方醒的迷蒙倦意刹那间消散殆尽。
偏偏那个把隐秘回忆从地底下掘出的罪魁祸首对这一切无知无觉,反倒抬起头来,指着某一行文字问他,这首词是什么意思。
谢昀:“……”
什么“嫩蕊娇香任恣采”,什么“温香软玉抱满怀”,又是什么“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素来端方严谨的皇帝陛下被勾起了少年时难得的荒唐回忆。
当然,这份不幸主要源自交友不慎。
大理寺里,熬了整整一夜审犯人的少卿大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揉揉鼻子,喃喃道:“奇怪,这么热的天,不应当啊……”
“一定是大理寺太阴冷了。”
嗯,是该向上头申请点经费修缮修缮了。
谢昀来不及回答朔月的问题,几乎是立刻疾步上前,劈手夺走了他手中那本诗经——严文卿少年时候唯恐天下不乱的杰作。
“……”手中的书册突然被夺走,朔月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他,“……陛下?”
“这是……这是严文卿落在这里的。”谢昀顿了顿,又匆匆补充,“我们幼时一道读书,他有些东西落在这里,我正要派人把东西送回去。”
朔月不明所以地点头,刚想说“怎么落在这里这么久”,看着谢昀紧张的神情,脑中却蓦然无师自通地划过刚刚学到的一个词“欲盖弥彰”。
见谢昀收起那本书,他恍然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等等,陛下,你还没……”
谢昀打断他:“你不需要读懂它。”
朔月:“我需要。”
谢昀正色道:“不,你不需要。”
话题似乎朝着一个很熟悉的方向流转过去。
朔月眨眨眼睛,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关“需不需要自己守在谢昀身边”这一话题的争论。
从春天到夏天,从百花盛开到草木葱茏,这一话题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自己赢得了这场争论的胜利。
朔月撇撇嘴:“那我回头去问严大人。”
谢昀:“……”
“这本要还给严文卿,看另外这本吧。”谢昀拿了另一本,随意掀开一页,念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意思是说……”
朔月打断他:“不一样。”
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了。谢昀故作严肃:“哪里不一样?这不都是‘春’?你记错了。”
朔月沉默片刻,认认真真地为自己辩驳:“陛下,我真的不傻。”
“是吗?我看你挺傻的,自己看了什么都记不住。”谢昀漫不经心地回嘴,手下迅速翻着书页,试图从中找到一点足以搪塞过去的东西。
很遗憾,这是一本正经诗经,不是伪装成诗经模样的春宫图。
朔月盯着谢昀的动作:“……”
怎么说?他希望留在谢昀身边,并不代表他希望自己被谢昀当成傻子。
朔月简单回忆了一下自己看到的图画,旋即勾住谢昀的脖颈,非常及时地学以致用。
“方才那书上便是这般。”朔月强调道,“我没有记错。”
朔月拢着他的脖颈,凑得很近。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黑黝黝的眼睛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拂在谢昀面庞上,像是羽毛拂面,痒酥酥的。
谢昀试图偏开脸,躲过那阵温热轻缓的气,朔月却像贴在他身上一样一动不动。
真是……真是长本事了!
他咬牙道:“你……给我起来!”
朔月不肯松手。
谢昀咬牙,冰着一张脸威胁:“你再不走,今日课业加倍。”
朔月恍若未闻。大抵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他舔了舔谢昀的嘴唇。
舔一下,没有反应……再舔一下。
留下一个小狗一样湿漉漉的印记。
“陛下?”门外远远传来李崇的声音,“太皇太后请您过去,您……”
挂在身上的家伙眼睛眨了眨,似乎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出言威胁道:“陛下,我……”
谢昀深吸一口气,按住朔月的后脑勺,快刀斩乱麻。
“……唔!”
嘴唇被咬得有点痛,朔月下意识挣扎。
一双手却伸进衣衫,牢牢搂住了自己的腰。一阵天旋地转间,朔月重重磕上身后的衣柜。
却不怎么疼,触觉柔软温热。
——接住他的,是谢昀的手掌心。
朔月眼睫毛上浸了些湿漉漉的泪水,呆呆地望着谢昀。
谢昀居高临下地站着,呼吸丝毫不乱,面色冰冷,全然看不出是方才激烈境况的主使者。
迎上朔月愣怔的视线,他冷然道:“今日课业加倍。”……
盛夏的下午,连风也是热的,冰鉴吹出丝丝缕缕的凉气,立刻便消散在了空气中。朔月盯着窗外平静不起波澜的湖面,下意识摸了摸嘴角,似乎还残留着被噬咬的刺痛。
是与过往一切都不相同的感觉。是什么呢?
朔月想不出什么,只好提起笔来,在这样一个昏昏沉沉的午后,继续绞尽脑汁地写着两倍的功课,写着写着便瞌睡了起来。…………
忽然有晴日暖风悄悄溜进来,替睡着的人翻过一页书。绿阴幽草,悠悠夏日,仿佛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第67章 失去一切的那个晚上
融化的雪水一滴滴落在地上,路上尽是泥泞的雪坑,深深浅浅交错,一直蔓延到一处隐蔽的宅院里。
宅院里灯火俱灭,唯一亮着的是一只龙头模样的灯笼。灯笼的主人平躺在床上,眉头深深拧起,睡得并不安稳。
行宫的火似乎一直烧着,没有熄灭的时候。
梦中他反反复复回忆那荒谬的一夜。
四个月前,他还是高坐明堂的皇帝,拥有着世人艳羡的权力、地位、珍宝,以及……朔月。
而且他与慧云夫人的母子情分似乎在渐渐好转。他派去万寿庵探望的人回禀慧云夫人的近况,说慧云夫人问“陛下近日可还安康”,知道他春猎时险些受伤,还让人带回了亲手调配的伤药。
虽贵为天子、前呼后拥,这却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得到母亲的问候,心中喜悦自然不必多言。
这些事情,他对朔月隐瞒了。
他嗅着伤药清新略带苦涩的气息,在与林氏的纷争中抽出时间,甜蜜而荒唐地幻想,等到他与慧云夫人能像正常的母子一样相处,等到他处理了权势纷争、安抚了皇祖母,等到他和朔月表明心迹——他便把朔月带去母亲面前,像天底下所有的夫妻爱侣一样获得母亲的认可、得到母亲的祝福。
而今想来,或许正是因为心底最深处的怀疑,所以才没在第一时间与朔月分享喜悦。
直到那次去往万寿庵,听到了慧云夫人与侍女琴心的对话,他才知道那些幻想有多么荒唐。……
“夫人,再多前尘往事,终究也不是陛下的错,何况林遐早已死在了南羌,您又何必……”
“不是他的错,难道是我的错吗?”随后响起的是慧云夫人的声音,与他想象中母亲的声音很像,柔和、清冷,但说出的话却令他如坠冰窟,“他本就不该诞生,若非林遐强迫、太皇太后威逼,我岂会……”
随后的话他渐渐听不清。
屋里的谈话声与太阳一道沉入地平线,琴心打开门,看见了面色苍白的谢昀。……
回宫后,谢昀开始生病。
那段时间,北境出了个所谓的神明,朔月自请离京北行。暗卫送来了情报,尽管当年的痕迹已经被刻意抹除大半,但依稀可窥伺真相。
林遐醉酒后强迫了彼时还是天子嫔妃的慧云夫人周令仪,为着家族和自身性命,她不敢声张,奈何怀上了谢昀。悄悄落胎不成,更是危及生命,只能看着这个孩子在她腹中越长越大。
一朝东窗事发,太后为保住林遐,欲杀慧云夫人,慧云夫人为保命更为保住家族,生下谢昀后便自请出家,青灯古佛二十年。
谢从清从不喜欢慧云夫人,何况那时他已经有了喜爱的贵妃,对谢昀这个庶长子也冷眼相待。太皇太后看重林家,或许怜悯他是自家血脉,未曾对他动手,放任他自生自灭着。
谢昀在无人问津中长大。直到林皇后终年病弱无子,难以延续林氏荣光,孟贵妃母子势大,太皇太后因此想起谢昀,将他带出了冷宫。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念平生如履薄冰,换得二十年笑话一场。
亦在此时,林家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恐惧于皇帝的清算,一时急流勇退,安分了许多。太皇太后更是自称年迈体弱,去往行宫将养。
谢昀对慧云夫人承诺:“我会为您报仇。”
他留了让位诏书,又将还朔月自由的诏书交给最信任的严文卿。
行宫传来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时,谢昀是猜想到会发生什么的。因此,当林迩自太皇太后的病榻后出现,手握锋刃朝他袭来时,他除了失望,也并不意外。
林迩深知皇帝容不下自己,加上官僚和皇室们对谢昀的改革多有不满,决意孤注一掷谋反,届时扶幼主上位,依旧稳坐朝堂。
太皇太后信佛,寝宫里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层层燃着百盏莲灯。为太皇太后服侍汤药的侍女尚未来得及退下,瑟缩着缩进角落。
寂静的宫室里,弩箭箭光森寒,林迩手中锋刃雪亮,太皇太后低声含泪劝说:“昀儿……”
太皇太后戛然而止。
地上鲜血蜿蜒,林迩尚未断气,犹在呻吟。床头的参汤氤氲着袅袅热气,谢昀抹去溅到侧脸上的血,默然而笑:“您未免太小瞧我。”
众人都退下,寝宫里只剩祖孙二人。
重重帷幔垂地,纷繁华丽的刺绣沾染了血腥。侍女静默地立在帷幔之后,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一切东西。
谢昀坐到床边,端起那碗汤药。匕首出鞘。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握刀的手也没多少力气,手背青筋毕露,也只能将锋刃送进去短短一截。谢昀好像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垂眸看着太皇太后颤抖的面庞,慢慢地将汤药放回原处:“皇祖母于我有救命养育之恩,这一下还是能受着的。”
受了这一刀,反倒轻松些。
太皇太后不怒反笑:“到底是我林家的骨血,同你父亲极像。”
谢昀猛然一震。
不是不知道真相,而是不敢相信,一手将他带大的皇祖母竟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出了真相……
汤药坠地,热汤和碎瓷飞溅。一直藏在帷幔后的侍女大着胆子上前收拾,袖中却飞出一截锋刃,直直刺向太皇太后。
她抬起面庞,眉眼冷厉,满目仇怨,赫然是慧云夫人。
不料慧云夫人会出现在此处,谢昀猝不及防,几乎是下意识拦道:“等等!”
那刀刃不曾停止,直直没入谢昀胸口。
梦中满目血色,寝宫里寂静可怖。
谢昀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母亲想要杀他。
她要杀死盘旋在心头二十年的痛苦。那痛苦源于林遐和太皇太后,更源于自己。杀了自己,这段往事才能彻底终结。
——没什么不对。
直到太皇太后孤注一掷,令救驾的侍卫闯入寝宫,露出一张五分相似的面庞,笑着自称,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再后来的事情,谢昀愈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悲凉和怨怒像烈火般烧净了躯体,他却还强撑着一丝清明,与那从未谋面的生父对峙,送回慧云夫人,直到理智不再,双方刀剑相向。
他早先遣散了仆从,暗卫亦已远离,此刻寝宫中只剩所谓父子祖孙三人。
这场叛乱,林迩只是一个试探,林遐才是太皇太后为林家筹谋的最后的棋子。
供奉的百盏莲灯不堪侵扰地跌落高台,火焰闪烁,疼痛令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太皇太后的声音听起来分外陌生:“昀儿,好孩子……停下吧,我们还是一家人。”
寒风动烛火,火焰撕扯着照亮林遐的面庞,他恍然发觉,他与林遐长得极像。
莲灯倾颓,连绵的火焰之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正莞尔垂眸,凝视这一场荒唐笑话。
伤遍身、弃皇位、隐山野。真相几经辗转,成了如今的模样。
太皇太后病重,陛下亲往行宫探望,却被北狄贼子行刺,不幸重伤失踪,书房中发现让位诏书。……还没有结束。
睡梦中他一遍遍告诫自己,林遐之仇未报,前尘往事未清,他还不能停下。
何况还有朔月,倘若自己倒下了,那朔月该何去何从……
梦境猝然止住。
朔月温柔秀丽的面庞陡然变得冰冷,化成毫不留情刺向自己的刀。
寝宫中火焰连绵,在最失望的时候他想起朔月,因此一念之差,停下了终结的脚步。
他原以为纵使失去一切,自己还拥有朔月。殊不知,他早已经连朔月也一道失去了。……
枕边草编的小龙轻飘飘滚落。
那东西历经十余年,已经很旧了,轻轻一碰就要散架。谢昀没有管它,任由它滚落进床下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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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考试有点多,耽误更新了,非常非常抱歉~

江山易主,朝堂上风起云涌。
林遐顶替同胞弟弟的身份瞒天过海,依旧以林氏家主、大周丞相的身份站在朝堂上。这期间朔月又远远瞧见过几次严文卿,甚至还有林群玉。
偶尔听宫人们嚼舌根,说是林家想将林家大小姐许给谢从澜为后,林群玉似乎很不满意这个安排,谢从澜也未置可否——如今他的皇后人选正是京城里最引人注目的话题。
谢从澜对着朔月轻叹,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一个身体病弱、又无子嗣的皇帝,只要生下他的孩子,便是未来的天子,他们都等着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朔月彼时正翻书。闻言,他安静道:“那陛下便长命百岁地活着。”
谢从澜伸手别过他耳边的碎发,忽而轻笑:“你也这样对谢昀说过吧?他一定很感动……”
朔月翻书的手指凝滞了片刻,又听谢从澜悠悠叹道:“毕竟……他曾经那么爱你。”
卧榻之侧睡着林党这一猛兽,谢从澜自然无法高枕无忧。
只不过对于以上种种,朔月无心理会,只在照月堂里翻阅古籍,苦苦追忆遥远的记忆,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伏在案上写写画画,一不留神,却落下一个名字,又连忙涂掉。
在很久很久的从前,他被昔日的国师容凤声从绿水村的某个地窖中抱出来时,曾听到过容凤声与人交谈,用的却不是他常听到的语言,听起来分外古怪离奇。
那时他因疼痛和恐慌而神思混沌,便总以为是自己误听。
直到见到林遐,听到“南羌”这个地名后,他才陡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那或许不是自己误听,而是容凤声在对异族之人讲话,用的自然是异族之人的语言。
他与南羌存在着某种联系。
而林遐在南羌求长生多年,缘何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回来接管一切?他又是如何知晓长明族,知道这一切的?
他的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指引。
知晓长明族的,世上寥寥无几,国师算一个。事实上,也正是他一力为谢从清寻找长明族的踪迹,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亲手找到自己、将自己带进了宫。
包括不由所说的从京中某位“权贵”那里得来的消息和画像,朝露提及曾遇到一神秘之人,帮他寻找解除不死诅咒的办法,桩桩件件,都指向那个白衣白发之人,而国师失去踪迹已有两三年,关于此人,他的记忆只剩下那句在脑海中愈来愈清晰的话。
他不敢让旁人知晓自己的猜测,只好凭着久远的记忆,靠着讲述南羌语言的古籍,笨拙而粗糙地拼凑出了那句模糊的话。
——那是一个地址。
送到山林别院去——这里是他从容凤声口中听到的那句话。
这是个寻常的名字,整个长安城更是不知有多少个叫做山林别院的庄园。何况时间久远,想凭着一点模糊不清的记忆寻找容凤声的下落,简直是痴人说梦。
朔月犹豫许久,还是揣着那张涂写着线索的纸,去了万寿庵。
如今刚出正月不久,长安城的积雪尚未融化干净,午后时分便又飘起了雪花。
自那日在万寿庵遇到林遐后,谢从澜便在这里增设了侍卫保护,几十双眼睛隐在暗处窥伺,令原本清清静静的修道之地愈发显得严肃沉默。
慧云夫人又恢复了昔日的静默,每日在庵堂里读书、拜佛、点香,面容不见一丝波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朔月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亦无什么反应。
慧云夫人的侍女琴心是个温柔的人。对于朔月的造访,她习以为常,朝朔月笑道:“你来了。”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窥伺一路的目光。琴心叹道:“多亏你上次出手相助,夫人才没有生命危险,这些时日林遐也不曾上门,你放心便是。今日你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我想向您打听个地方。”朔月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您可听林遐提起过‘山林别院’这个地方?”
一直以来,“林遐”这个名字几乎成了万寿庵中的禁词。琴心摇了摇头:“从未听过。”
朔月问过便罢了,本也没报什么希望,更不想用这种不知真假的事情去打扰慧云夫人,谁料庵堂紧闭的门却被从内轻轻推开了。
“大约在西郊。”慧云夫人一身素衣站在门口,面容沉静,“多年前我偶然听林遐与随从说起过,西郊有座山林别院,别院的主人身怀异术。”
西郊山林众多,景致倒好,许多屋舍掩映其中,不知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庄园,更不知哪户才是所谓的山林别院。
天色渐渐昏暗,雪花无声飞落,山林中亮起点点光亮,偶尔传来车马声响和猎狗吠叫,天地愈发显得寂静。
如此看来,林遐和容凤声在多年前便已经有渊源。
朔月脚步不停,一户户看过去。
一片雪花落在鼻尖,传来清新冷冽的香气。
朔月抬手拂去鼻尖上的雪花,却陡然脚底一软,靠扶住树干才没跌倒。
头脑深处响起一阵尖锐的嗡鸣,刻骨的刺痛从脚腕开始,山海般汹涌地席卷了全身。
好痛……怎么会这么痛?
像是被林遐囚在地下私牢时,烧红的铁环贯穿脚踝时带来的灼烧苦痛。这个想法诞生后,朔月即刻明了,这是他向朝露射出的那一箭在起效。
彼时,他问朝露,杀死他之后,自己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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