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方才拔刀自残的动作中何其自如,自然而然可以料想到这些年他是如何长大的。
何况自打她被迫来到这山林别院,林遐便时常过来,玩笑戏谑着同他说朔月这些年的经历——如何做了天子的守护者,如何陪在谢昀身边,又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桩桩件件,虽然不伤性命,但俱是血泪,叫她这做母亲的如何不心疼?
“好孩子……”东方夫人眸中含泪,“这些年你辛苦了。”
母亲……似乎不知道长生掠夺的真相。
如果她知道了,还会这样急切地问自己“痛不痛”,与自己说“这些年辛苦你了”吗?
朔月放下袖子,默默不语,心中漫上同等的悲伤和茫然。
东方夫人却回头看向谢昀:“谢谢您……我知道您一直待他很好。”
这不是以朔月的不死为自己的长生做踏脚石的人,方才朔月毫不避讳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
东方夫人诉说这些年经历的时候,谢昀一直静静坐在一旁,冷眼看这对久别重逢的母子互诉衷肠,一面自嘲一面讽刺,千万想法藏在心中,全当自己是个透明人——传说中能藏密信往来、阴谋诡计的密道里只有一个女人,于他来说并无太多价值。
此刻被她叫住,面色依旧冷漠,愈发想离开。
东方夫人站起身来,朝谢昀深深一揖:“他自小没有父母在身边,全仰仗您悉心教养。做了不对的事情,或许也并非出自本心,还望您多加宽宥。”
她语气恭敬,句句落在实处,显然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自己和她的宝贝儿子之间发生了什么。
既然如此,那便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朔月怔怔的神色中,谢昀漠然侧过身去。
他不受东方夫人这一礼,慢条斯理地驳斥:“夫人误会了,我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
纵使东方夫人再怎么循循善诱,谢昀亦绝口不提陈年往事,更不给她什么调解的机会。
东方夫人如何看不出谢昀的想法?
她心中愈发叹息,但知趣地没有再提此事,而是换了话题:“林遐似乎在易州豢养私兵,你们一定要小心他。”
朔月一时睁圆了眼睛:“豢养私兵?”
东方夫人娓娓道来:“我在易州时,曾见过一队人马,只见那些人盔甲齐备,不是寻常家丁,那日住店时,便有面孔看着眼熟,似乎还是易州那些人——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想。”
说话间,时间已过去了许多。东方夫人一直紧紧地盯着朔月,尽管那张面庞与自己如此相像,可她却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
炙热的蜡油堆了许多,渐渐滴落到铜烛台下面,积聚成小小的冷却的一团。
东方夫人猛然一惊,大梦初醒般站起身来:“林遐……林遐应该要来了,你们快走。别让他们发现你在这里。”
她匆匆挪开视线,语速快起来:“林遐若是走密道怕会撞上,你们从这边正门走……他派人送饮食都从这里走,你们悄悄出去,千万小心。”
被母亲温凉的掌心抓着手臂推搡着进了门,朔月又回头道:“我会救您出去。”
夫人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又催促他们早日离开,安全为上,在朔月没看见的地方,眸中掠过一丝悲凉。
那一点异样情绪没有被朔月捕捉,却原原本本落进了冷眼旁观的谢昀眼中。
遥远的东方露出鱼肚白,星月渐渐隐入层云,这漫长的一夜终于露出了尾巴。
小门打开,熹微晨光中,红嘴山雀扑棱一下飞去了天空。有生之年,即使巢穴碎成齑粉,它大概也不会再找人类帮忙了。
——还好,时间不算太晚。
瞧见朔月,林遐有些意外,来来回回打量着完好无损的少年:“出去了?”
“刚醒不久。”朔月坦然道,“阵法出了问题,我见大人不在了,正要去找——大人去哪了?”
“阵法多变,一次不成功也正常,这次就先到这里罢。”林遐一幅通情达理的模样,引着朔月向外走去,冷不丁道,“见过他了?”
朔月惑然回头:“谁?”
林遐盯着他半晌,摇头笑道:“没什么。”
“庄园里一直有侍卫巡查,我已告知他们今日你会来,只怕他们不认得你,反而冲撞了。”
朔月和林遐一起往外走去:“倒是没见过。”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庄园门口,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车夫见到林遐,立刻恭恭敬敬下车行礼,看都没多看朔月一眼。林遐笑道:“知道你还要回宫,马车已经给你备好了,路途不近,马车也还算舒适,可以休息一会儿。”
何止是“还算舒适”。朔月摇摇头,道:“不知林大人可还记得与我的交易?”
“那是自然。”车夫识趣儿地驾车离开几步,林遐却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递给朔月,“前些时日我已经派人去找你的母亲,奈何去晚了几步,只找到一枚落下的香囊。”
那是一只不算特别精巧的香囊,在集市上随处可见,几文钱便能买到一只。朔月不接,淡淡道:“无凭无据,便是林大人街头随便买了个香囊送我,我也不知道。”
林遐像是早知他有此一问,将香囊翻过面来给他看:“这香囊上的绣纹,你可认得?”
香囊正面是再寻常不过的花鸟纹样,可是背面不起眼的角落处,却绣着一条金色的衔尾蛇。这衔尾蛇出现在每一个拥有不死之身的长明族人心口。
见朔月愣愣出神,林遐了然一笑,略微强硬地掰开朔月攥着的手,将香囊塞进他掌心:“不信我也无妨,我正派人继续搜寻你母亲和族人的踪迹。五日后你再来此地,我必然让你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
天边渐渐露出一丝鱼肚白,身后的巍峨庄园在天光中渐渐显形,却再度没了人声。只有无穷无尽的黑夜才能容纳这荒谬的长生一梦,到了白日便关门闭户,藏起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香囊藏在掌心,谢昀早已经不见踪影。
马车摇摇晃晃,将偌大庄园落在身后。朔月靠在柔软的车壁上闭上眼睛,倦怠如潮水般袭来。
回宫的第一件事是去见谢从澜,将山林别院中发生的事情告知他——自然,略去了谢昀和东方夫人的部分,只提及了易命阵法,又说偷听到林遐与手下的对话,提及了走私贩卖、所得银钱联络官员、豢养私兵一事。
病榻上,谢从澜敛眉,道:“果然如此。”
“一路辛苦。”将一应事项布置下去,他重新看向朔月,拍拍他的手,“有劳你了。”
整个庆元宫都氤氲着苦药气息,谢从澜的脸色亦实在苍白,即使下一刻便国丧看起来也合情合理。朔月蹙眉道:“陛下身体还好?”
“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谢从澜一幅无所谓的模样,倏尔又笑道,“担心朕吗?还当你巴不得朕早日病逝呢。”
这话很是严重,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要让多少大臣汗如雨下抖若筛糠,只是朔月仍旧跪坐榻前,安然道:“陛下是明君,我自然希望陛下长命百岁。”这是真心话。
或许是年纪更长、蛰伏更久的原因,他比起年少意气的谢昀更懂得徐徐图之的道理。而从个人的情感上来说,他又没有谢昀那么重感情,病弱之躯下是与外表不符的冷硬心肠和杀伐决断。
纵使谢从澜有再多私心,但他是个很好的皇帝。这一点毋庸置疑。
纵使自己后悔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他也不会为了一己私念,希望一位好的皇帝早日病逝。
朔月平静地回应着谢从澜探究的目光。
很久很久以前,他与谢昀拟定过新的契约。
遵从契约,不仅仅是用不死之躯保护皇帝,无条件服从皇帝的命令,亦要守护大周海晏河清。如果来日的皇帝亦如谢从清那般荒唐的话,他早已折身离开。
纵使悔恨,纵使难过,纵使怀念,纵使朦朦胧胧意识到爱——但在自己不知哪一日将要终结的生命里,他想给自己的宿命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深夜时分,诸多琐事萦绕心头,他睡不着觉,抚摸着从林遐那里得来的香囊,在月光下注视着上面的衔尾蛇图案。
这真的是母亲所绣吗?山林别院中,母亲对自己的想念和关怀有几分真几分假?应该有几分是真的吧,否则为何要绣这样一个带着明显纪念意义的香囊呢?……
五日后黄昏,一辆马车再度停在了西角宫门前,朔月再赴山林别院。
马车驶出热闹人群,向着西郊山林而去。目的地越来越近,想到即将再与母亲见面,心跳不由得加快。
他撩开帘子向外望去,想借冷风散一散焦虑,瞳孔却骤然一缩——西郊橘红的斜阳下,飘起了入云的浓烟。
一道灰黑的长烟割裂暮色黄昏。
背后起火的是自己耗费重金建造的庄园,林遐看起来却毫不着急,一身玉白云纹锦衣不染纤尘,没事人一样站在大门前顾盼,恨不能当场作画一幅纪念此情此景。
“朔月来了?”他转身看向朔月,不无遗憾道,“起火了……看来咱们要换个地方了。”
朔月一颗心砰砰的跳:“为何……会起火?”
山林别院的火烧的正旺,一时连积年的冰雪都要点燃。林遐答得简单:“冬天还没过去,天干物燥,起火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可惜了我这座院子……花了不少力气修葺呢。”
朔月心中一沉:“不救火吗?”
“起火而已,烧的都是金银俗物,何况这山林幽深庄园广阔,若是派人救火定有伤亡,那些黄白之物,哪里有人命重要。”林遐答得理所当然,顺带自得地收获了一众手下钦慕敬佩的目光。
“不愧是林大人”“林大人虽官居高位,但爱民如子,更是将人命看得重于泰山”……零零总总一番吹捧,不偏不倚全都落进朔月耳中。
朔月蹙眉,语速飞快:“若是火势不停,岂不是要烧毁整片山林?届时火势蔓延到附近的山林和村庄,又该伤亡多少?”
“有道理。”林遐摸了摸下巴,这才指挥手下人去附近救火,不忘细细叮嘱“千万小心自身、不要被火伤到”,又许诺了凡是不惧危险往庄园救火者皆赏银百两,一时众人赞叹不绝于耳。
人心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不错。
林遐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再发表几句感言,却忽然发现身旁的少年不见了。
就在刚刚,那一道黑影随着救火的人群一起没入幽黑山林之中,是往庄园深处去了。
——也是最初起火的地方。
这是……着急了?
林遐望着朔月匆匆远去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长。
——大概是已经见过了。
【作者有话说】
一会还有一章。
与东方鸢初次见面时,是在易州。
林遐虽然一直在寻找长明族人的踪迹,但找到脱离长明族的东方鸢时,却并没花费太多功夫——无他,那张面孔实在与深夜太过相似,但凡见过一面的人便很难忘记。
对于他的出现,东方鸢很是意外,并且流露出了被抓之人应有的恐惧和慌乱——但对于林遐这样见惯伪装的老狐狸来讲,演技还有待提升。
有关朔月的身世,东方鸢已经对他说过一遍,说辞与对朔月所说的一般无二。但有些细节,还是瞒不过林遐的眼睛。
她与自己说着母子团聚,心中却似乎另作他想。
那么,一个母亲苦苦寻找多年不见的孩子,却不是为了母子团聚,那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他放任这场火起,也实在是心中好奇心作祟。……
远处看着浓烟滚滚,但庄园甚大,火势却并不十分严重,救火之人来来往往,朔月朝着目标奔跑,一步不敢停歇。
有人发现他似乎是张生面孔,试图将他喊住:“哎,你往哪去?”
身边人推搡他一把:“你看不出来?当然是去救火了,那边的火烧得最旺……”
“这是为了银子连命都不要了……”
林遐早先已有吩咐,但凡入庄园救火者皆赏银百两,同样的银子,又何必进火势最旺的地方冒险?是以四处火焰皆微弱下来,只有那一处还烈烈地烧着。
闲言碎语都被风裹走,朔月这次没走假山中的通道,而是走了门,大步进了东方夫人所在的密室。
甫一打开门,便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
朔月驱散面前的灰烟,弓着腰四处环顾,只见这里的帷幔、床榻连带桌椅都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昭示着这里便是起火的地点。
母亲……母亲在哪呢?
衣袖忽然被人拉了一把,朔月仓皇回头,东方夫人柔美的面庞映入眼帘。
她抓过朔月的手,二人一起向外奔去:“快走。”
太阳隐入地平线,黑暗将天地全数笼罩。东方夫人似乎很了解庄园构造,带着他自人烟稀少的后门直入后山,身后,自烛台而起的火仿佛无穷无尽地烧着,浓烟冲天而上,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一直冲出火场,朔月才恍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逃离出来会这么顺利?
但母亲的手温凉而柔软,有力地握住他的手腕时,一瞬便消去了他所有的忧虑。
广袤幽深的山林中,二人渐渐放缓步伐。一路奔行到漂浮着浮冰的溪水旁,东方夫人说:“坐下来休息会儿吧。”
朔月依言坐下。
在静谧流淌的溪水前,两人闲话。朔月注视着一根一根的新生的青草,如同溪水中的浮冰一般,一时一样茫然不知自己将要飘向何处,一时却又因为如此靠近自己诞生之所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犹豫了片刻,轻声道:“……母亲。”……叫出这个称呼的感觉很奇异。
想起什么,朔月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这是母亲的东西吗?”
那是林遐给他的香囊。东方夫人从他手中接过那小东西,端详片刻,笑道;“正是。我绣工不好,不过这条衔尾蛇却是我亲手绣的。”
“是你出生后,我一针一线绣给你的。”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林遐或许很快就要过来,诸多谋算还没有理清,他心中有千言万语要问,但却莫名觉得安宁。
“火是母亲放的?”
“是。与其总是让林遐用我来挟制你,不如我自己逃离脱身。”东方夫人轻声道,“你今日过来,实在太冒险了。”
“一时没想那么多。”朔月顿了顿,“母亲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母亲接下来作何打算?”
东方夫人却反问他:“你想见长明族人吗?”
“其实没有那么想。”朔月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去,“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所有人都不要记得他们,找到他们。”
长生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作为能带来长生的长明族,最好的归宿还是被世人遗忘。
东方夫人微微颔首,正要说什么,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不得不以袖掩住口鼻。
借着黯淡月光,朔月看见了那衣袖上的血迹。
“您……”他忽然一怔,想到了长生的来源。——是自己。
是自己的不死之身,掠夺了族人和父母的寿命,让他们寿数短暂、疾病缠身,难以像常人那样自然终老。在自己享受不死之身时,他们正痛苦而挣扎地活着。
包括自己的母亲,即使他不是长明族人。
多少有几分医术在,朔月忙乱地探上她的经脉,只觉得脉象混乱,无法分辨究竟是何病症。
“无事,老毛病了,这些年总犯……”东方夫人摆摆手,含笑着让他不必担心,“你不知道,你阿爹也有这毛病,还有他那一大家子,我看是世代传下来的毛病,却连累我也得上。”
“改日我去了地下,一定要好好骂他一顿出气。”
听着母亲的安慰,朔月却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山林外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唤的声音。
林遐的声音在幽幽山林中回荡,如同鬼怪在寻找可以栖身的魂魄:“朔月?朔月?你在哪儿呢?”
灌木掠动的声音哗啦哗啦。朔月猛然站起身来。
不能让林遐知道自己已经见过母亲,更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正与母亲在一起。他摸了摸袖中藏得极深的匕首,心下转圜片刻,决意先带母亲离开这里。
却在此时,东方夫人再度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咳出的鲜血几乎染红素色衣袖。她一面咳嗽着,一面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香囊,倒出两枚药丸,服下一颗,片刻后缓了咳嗽。
“在连州住过一段时间,有个老大夫给我开了益气补身的丸药,犯病时吃一颗,倒是管用。”她将其中一枚递给朔月,“你也吃一个吧,虽是不死之身,也应当保重身体。”
朔月摇摇头,扶着东方夫人站起身来,往河流下游走去:“母亲身体不好,何必浪费。”
东方夫人停住脚步,坚持地将药递到朔月面前:“你在宫里多年,见惯奇珍异宝,母亲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枚药丸还算拿得出手。”
他没注意到,东方夫人捏着那枚丸药的指尖微微颤抖,似乎在迟疑挣扎。但最后,那枚药丸还是递给了朔月。
京城南郊一座宅院中,有人正秉烛夜谈。
“听说山林别院烧起火来了。”严文卿下了一颗白棋,“烧便烧罢,左右那地方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还白让你跑一趟。”
“左右咱们已经派了人去易州调查,那鬼地方烧便烧了,林遐倒台还要徐徐图之——下啊,怎么不下了?”
黑色棋子咕噜咕噜地滚落在地。“那算我赢”的声音中,谢昀面色微顿,想起了那个密室中自称朔月生母的女人。
黑色的山林中,药丸散发着清苦香气。
这是朔月第一次收到母亲的礼物,自然高兴——纵然是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中。
他捻起不到指甲盖大小的药丸,正要放入口中,却嗅到了一丝并不陌生的气味。那是……
他惑然抬头看向母亲。
“怎么了?”东方夫人看着他,弯着眼睛微微而笑,“担心吃完这一颗,我就没有药吃了?”
她抽开香囊的抽绳,示意朔月去看里头的药丸:“这里还多着呢。这丸药不错,你吃吃看。”
自北境归来,确实有许久不曾品尝药了,出错也未尝不可能。朔月安慰自己一番,试着去捕捉香囊里头丸药的气味——干干净净,只有草药的清苦。
只有自己手中这枚,有血腥气。
那张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在微笑着催促:“快吃吧,别不舍得,吃完好赶路呢。”
“母亲送我的东西,我想好好留着。”朔月收起丸药,低眉腼腆一笑,“反正我是不死之身……我要留着以后吃。”
话语间带着孩子撒娇的娇憨。东方夫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催促他吃,却像是松了口气般,微微平复了颤抖着的指尖。
月光下,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晶莹。
——朔月看到了。
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了母亲的意图。
心中猛然揪痛了一下,而后掀起怒海狂涛的疼痛。
他踉跄着扶住树干,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是世上所有生灵诞生之初时的所在,温暖、柔软,能够遮蔽一切风雨。刚刚来到这残酷人世间的生灵在此获得庇护,第一次睁开眼睛,茫然而新奇看向这个世界。
安心和踏实如同海浪一般温柔地裹住他,摇啊摇,摇啊摇。朔月情不自禁地蜷缩了身体,如同十九年前自己刚刚来到这天地间一般。
而后,唇边被递上一枚丸药。
许是身体几乎失去知觉的原因,感官在此时更为敏锐。腥甜的血味儿肆虐着钻入鼻腔,将温暖柔软的海浪染成可怖的血红,无声昭示着自己的真正身份。
他本能地推拒,却听到母亲微微颤抖的声音。
“好孩子……”分明是要取他性命,母亲的声音却让人情不自禁地顺从,“好孩子……和阿娘一起回家吧。”
“那里没有疼痛,也没有罪过,阿娘和你……永远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这周的两万字了……—
没想到剧情往越来越虐的方向走了,大家不喜欢的话及时止损,抱歉……
朔月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母亲早已经知道了长生的真相,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不,在知道这个真相的第一时间起,大概就存了杀死自己、终结诅咒的心。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呢?
种种往事走马灯般在眼前回映,朔月拼尽全力地回想自己的一生。
自幼离开父母亲族,为皇帝教养长大,遵循契约,奉献无穷无尽的一生……
然后他遇到了谢昀,一个总是嫌弃他不读书不用功、但却又时时刻刻为他打算的少年皇帝。
再然后,谢昀自皇位跌落,他依旧遵循着契约,站在了谢从澜身边,向着昔日的陛下刺出一刀。
如果说我真的做错了什么,真的对不起什么人……
那枚药丸触碰到嘴唇,传来近乎浓烈的血腥气。朔月竭力推据着,奈何实在是太痛了,他无力抵抗。
他一生没有违背契约,但无穷的生命却似乎走到了终点。
不……我不能死。
母亲亲手缝制的香囊还攥在掌心,母亲温凉柔软的守抚过面庞。朔月茫然睁着眼睛,黑漆漆的眸中,倒映出的只有母亲的面容。
温柔的、慈悲的、怜悯的。
“阿娘知道你无辜,阿娘知道你从来没做错什么……阿娘知道你是好孩子。”东方夫人轻轻握住他发颤的手,声音平稳地回应他,“不会很久的……阿娘陪你一起。”
寂静的深夜,溪水默默地流淌,细碎的浮冰被水流冲刷着漂向远方,不知归处。
东方夫人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朦胧的视线中,朔月看见大片的鲜血。她却习以为常,抬手抹去嘴角的鲜血。
——母亲已经命不久矣。
所以,她才这般等不及。她要趁着自己尚未死去,亲手将自己带走,彻底终结长明族的闹剧。
只是,他还有事情没做完。
朔月摇摇头,嘴角涌出血沫,他竭力道:“给我一点时间……”
“好孩子,阿娘知道你想做什么。”惨白的月光下,东方夫人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就像是十九年前他刚刚出生时,初为人母的她带着无限柔情,亲吻抚摸着初生孩子的头发。
“这些时日,我被林遐关在密室,他常常过来与我说话。趁无人之时,我在密室中他能接触的物件上都上下了毒……他不会活太久的。”
在密室中下毒,固然能伤害到常常前来的林遐,但首当其冲的还是她自己。
这也意味着她亲手加重了自己的病情,让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更早地迈向死亡。
母亲她,什么都知道……朔月呼吸急促起来。
他推据不过,药丸轻轻入口,微凉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母亲,自己早已决定了赴死。却又糊里糊涂地好奇起来,母亲早已知道自己不死之身,那又找到了什么方法杀死自己呢?是连朝露师父都不知道的方法吗?
还有,自己的身世呢?当真是被所谓的强盗抢走的吗?自己的父亲,当真是死在强盗刀下吗?
朔月没力气问出口,手指抓不住东西,香囊骨碌骨碌滚落下去,青绿的布料沾了河边的湿泥。
疼痛渐渐远去了,朔月好像要睡着了,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分外遥远。
“阿娘知道,谢昀待你好,一直以来都是他照顾你。”
汗湿的头发被捋到耳后,动作轻柔而小心。朔月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在这时候提起谢昀,心中陡然掠过一个可怖的猜测,于混沌之中睁大了眼睛。
他竭力地摇头,恳求道:“不……”不要伤害他。
“谢昀比娘待你好,娘愧对你。”东方夫人将他揽到怀中,眼帘低垂,自顾自地说下去,“好孩子,你放心。谢昀会明白你的苦心,他会原谅你的。”
朔月茫然地摇头。
他并不奢求谢昀的原谅,他只是想在自己离开前,尽最大努力为谢昀做最后一件事。
但母亲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含着哀哀笑意,祝福这一对已经劳燕分飞的年轻人:“我的朔月……今生事已了,你们有缘下辈子再相逢,一定光明灿烂。”
夜风簌簌,冷月凄凄。林遐他们似乎调转了方向,没有往这边来,声音渐渐飘远了。
东方夫人背着昏迷的朔月,一步一步踏下山路,踏过被冻得硬梆梆的泥土和凋零的灌木丛,向后山走去。
那里有她早已给自己挑选好的墓地,大约可以安葬自己和久别重逢的孩子。
冬季的尾巴上,乔木高大依旧,但还没萌芽,但可以想象到春夏时这里将是何等的葱茏茂郁。
这里土地平整,少有人迹,没有人类也没有各色欲望,天气温暖起来时,应该有大片大片浅蓝鹅黄的小花,会有鸟雀在枝头停歇,蝴蝶在花间飞舞。
朔月或许会喜欢的,东方夫人轻轻把朔月放下,有些欣慰地想。
走了很久的山路,本就病弱的身躯渐渐有些撑不住。她扶着膝盖,靠着粗糙的树干坐下,任由素色衣裙落在地上,沾了大片泥土和血迹。
意识渐渐混沌起来。她知道最后的期限到来了。
她已经等待今天等待了很久很久。
东方夫人最后看了一眼朔月,那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年轻的,俊秀的,有无限的生机和活力,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安眠,而后闭上了眼睛。
一只雪白的信鸽正掠过夜空。
西郊宅院里,一只信鸽落在窗台上,笃笃叩响窗棂。
谢昀推开棋盘,问:“你的鸽子?”
“鸽子是鸽子,输了是输了,别想赖。”严文卿如临大敌地护住棋盘,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不该啊,才过了这两天,易州这么快就查出东西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