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归说话,严文卿推开窗子,从信鸽脚腕上解下一卷密信。
——不是自易州而来的密信。
目光落到信上第一行字,他不动声色地瞥了谢昀一眼,侧了侧身,一目十行地读下去。
读罢,他几乎全然愣住,过了许久才听见谢昀的声音:“信上写什么了?”
严文卿顿了顿,道:“没什么事,日常汇报一下。”
说着他将那卷小字扔进了火炉,注视着火舌吞噬了字纸,方才随意道:“回头我说说他们,别有事没事寄信回来,鸽子的命也是命,累死鸽子还有谁给咱们千里送信……”
“天色不早了,你歇着罢,我回去了。”
絮絮叨叨的话以此为终结。
谢昀眯了眯眼:“刚刚不是还说再来一局?”
这回心不在焉的多了严文卿。
他满脑子都是那封信中的内容,却不知内容真假,更无法与谢昀明说,和同样心烦意乱的谢昀一起,一盘棋下的颠三倒四惨绝人寰。
半晌,严文卿推开棋盘告辞。
只是那离去的方向,却不像是去严府。
谢昀皱了皱眉。大半夜匆匆离开,却又不回家,这是要去哪里?更别提那一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
心中陡然间飞进一个猜测,一时令他如坠冰窟。
严文卿今日说了什么来着……山林别苑起火了?
炭火尽职尽责地烧着,谢昀却陡然一阵发冷。
好像有鸟叫的声音,是前几日的那只红嘴山雀吗?
不知道它的家怎么样了,当时走的太匆忙,没来得及帮它。……
朔月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身体冷一阵热一阵,灵魂好像抽离出身体,飘在空中高高俯视自己的躯体。
我是……死了吗?
他猛然一惊,只觉得一道白光闪过,灵魂重新钻入身体。
深夜,山林中的一切都笼罩在阴影之中。朔月伛偻着身体,靠在东方夫人身边,头垂得很低。
母子二人依偎在一起,近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同样低垂的头颅和紧闭的眼睛,衣衫破旧染血,在这凄清月光幽深山林间,透出几分诡谲。
三五步远的地方,谢昀全然僵住。
他心中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朔月,死去了?
在他们之间的恩怨还没有了结,情感还没有理清的时候,世界上最不可能死去的人,离开了。
他就这么抛弃了一切,好像自己的所有纠结和挣扎都成了笑话。
角落里,各种情绪悄无声息地往上堆叠,棉花一样柔软而冷酷地将他淹没,几乎令他窒息而亡。
——而后,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想不出标题,先空着好了。
本来以为25w能完结的,但写着写着发现25w不太够,估计还要再多一点。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被欺骗的恼怒多一些,还是朔月没有死去的庆幸多一些?谢昀不知道,但觉得自己也不必知道。
为了严文卿那一点异样,大半夜匆匆出门本就荒唐得过分。但这还可以有理由解释——毕竟纠缠甚多,在他死去前再见一面也算了结。
如今他未死,这了结也不必了。
但谢昀随即发现不对劲。
朔月睁着眼睛,却没有看他,目光一直落在东方夫人身上。而这个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与朔月有一张近乎相同的容颜的人,此时此刻依旧沉睡着,头颅低垂,形容安详。这是……
朔月木木地盯着母亲沉睡的面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到谢昀的脚步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去。
那瓶试图杀死他的药从东方夫人怀中滚落,被谢昀捡起来。
“你母亲……”谢昀喉头滚动了几下,将要出口的话再度被咽下去。
朔月盯着东方夫人的面庞,喃喃道:“她死了。”死了?
朔月重复:“嗯,死了。”
东方夫人倚靠树干坐着,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确确实实是一具尸首了。
想起远远望见的场景,谢昀心中一跳,握着那瓶药,慢慢在心中描摹出一幅画面。
鬼使神差,他蓦然开口:“她要杀你?”
这个母亲出现得太过仓促,与朔月诉说的往事又有诸多漏洞,他并不十分相信。
“可能……是吧。”朔月愣了愣,“我……我不知道。”
关于母亲为何要杀死自己,关于长生的真相,他没办法告诉谢昀。
但谢昀提醒了他——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朔月呼了口气,扶着树干,站起身来。筋骨像是被寸寸折断,又以另一种方式随意拼接在一起,甫一迈步,便是一阵撕心的剧痛。
他习以为常,又向前走去,不再回首看母亲的尸首。
身后是母亲亲自为自己挑选的墓地。他在心中默念,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承诺:“我很快就去陪您。”
谢昀看得蹙眉,心中厌弃自己做不到无动于衷,却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去哪?”
脚步一阵发软,朔月跌倒又爬起来,只是向前走去,并不回答谢昀。
不能留在这里。要离开。
刹那间,谢昀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日在山林别院见过朔月与林遐在一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朔月都不会投效林遐,更大的可能是奉谢从澜之命潜伏在林遐身边。
既如此,他就不能让林遐发现自己早已经潜入过密道,见过了东方夫人。
他要离开这里,给林遐留出收拾残局的时间,以作伪装。
“林遐应该已经猜到你去过密道了,再离开没有意义。”谢昀沉声拦在他身前,“你冷静一点。”
于朔月来说,此时此刻天下没有人比他更冷静。
手腕被虚虚拉住,朔月挣开,继续固执而笨拙地向前走,踉踉跄跄,一步三绊,像是刚学会走路一样。
那枚药提醒了他。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近。
他不能留在这里,不能留在母亲身边,更不能留在谢昀身边。
一步、两步……面前却忽然覆盖了一片阴影。
朔月仓促地抬头,看见了本应在宫中的谢从澜。
山林别院起火一事,谢从澜身处深宫之中亦有耳闻。他知道今日朔月又随林遐去了山林别院,故而赶来。
少年抬头看他,眼中满是茫然和惊惶。谢从澜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温声道:“辛苦了。”
不顾朔月的阻拦,他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谢昀。
高高的一个黑影独立在山林中,好像雕像般无声静立。
不料会在这里遇到谢昀,谢从澜当下扯出一个微笑:“昀儿,好巧。”谢昀不做声。
彼时朔月脸色太苍白,那一刻他真的以为朔月会这般死去,以至于忘记了他们之间的那些往事——直到朔月走到谢从澜身边,谢从澜亲手替他披上大氅,动作温柔细致得像是做过了几千遍。
那边两人在说话,相隔不远,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陛下怎么来了?”
“听说山林别院起火,你又在这里,来看看你。”谢从澜温声道,却又望了望谢昀——谢昀回之以漠然神色,“他怎么在这儿?”
“我也不知。”朔月摇摇头,“我们走吧。林遐那边……”
“不急。”谢从澜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道,“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想杀我呢。”
轻轻一语,如雷在耳。
朔月正要说“陛下多虑了”,右手却被人轻轻捉住,五根手指被温柔又强硬地掰开,塞进一把匕首。
耳边传来不容置疑的声音:“不是你说过的吗,为了契约。”
指节处大大小小的擦伤一直没痊愈,无意识地握住刀刃时,依次迸裂。
刀握在掌心,朔月向谢昀的方向走去,如同一只被操纵的魂魄般游荡过去。
谢从澜的问题久久在耳边回响,警钟般提醒了他——却不是那句契约,而是旁的。
谢昀为什么会在这儿?
脚步倏然顿住,他想起母亲的话。
她祝福自己和谢昀,无比确信地说,谢昀会原谅你的。
她……她是不是把自己要死去的事情告诉谢昀了?她是不是让谢昀以为,自己的背弃是因为自己?
朔月静了静,继续向前走去。
他感念母亲的苦心,但不愿意这样做。
他不奢求谢昀的原谅,如果谢昀愿意原谅自己,那也应该是不受任何欺瞒、完完整整地知晓事情真相之后的事情。而不是在母亲构造的谎言下、在自己将要死去的威胁下,被裹挟着、推动着原谅。
两人相隔并不远,踏着满地枯草,朔月很快就走到了谢昀身边。
一路上他都在组织语言,到了谢昀身边却不知怎么开口了。
他下意识想掐一掐掌心,却只触碰到冰冷和坚硬,这才意识到手中还握着一把刀。
那把刀自然不会再刺出去——在结束不死的生命之前,他的契约依旧不变,但唯一确信的一点是,自己不会伤害谢昀。
至于一会儿要如何与谢从澜交代……朔月低头看了一眼刀。
不知道谢昀愿不愿意将刀捅回来。
他望向谢昀,试图挤出一个笑:“我……”
我来告诉你,不要相信。
剩下的话还在酝酿,朔月却陡觉手腕一僵——而后原本握在手心的刀脱手,由另一个人握着,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勉力挤出的笑还没来得及扬起,便已经僵在脸上。
唇边缓缓淌下一丝鲜血,带来一点异样的触感。朔月惑然睁大眼睛,抬手擦了一下。
惨白月光下,手背上的血显得格外艳红。
一股难以言说的剧痛自心口传遍全身。
在他面前,谢昀没有松开手,依旧稳稳地握着刀柄。
心中泛起的冷意,早在瞧见那人手持利刃向自己走来时便已如寒冰一般。那刀折射出雪亮的寒光,明晃晃映照出自己的可笑和狼狈。
他早该知道,自己那点善心在朔月这里太过多余。
只是若他们还以为自己会像上次那样,不加防备、任人宰割,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朔月在剧痛带来的迷蒙中下意识去寻找谢昀的眼睛,好像风暴中的小舟在寻觅栖身的岛屿。
最后他找到了,血色迷蒙中,那双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他。那是数九寒冬冰封的深潭,无声地告诉他,自己便是剧痛的来源。
我……他颤抖着手握住刀锋,竭力张开嘴,但出口的只有流不尽的血。
谢昀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微微俯身,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让他们贴得很近,月光下二人的影子被拉长交错,好似春夜花丛下情人耳鬓厮磨:“你们若是还想重演上次的事情……”
上次的事情……朔月被迫抬起头,但剧痛之下的身体支撑不住,只能由着谢昀按住肩膀,踉跄着跪倒在地:“我……”
谢昀没有听他说话。
他的面容没有一丝波动,手中的刀刃却递得更深,挟着一直以来所有的怨和爱,穿透胸膛。
思绪混沌,朔月忽然想起私牢中的那一晚,自己亦如此将刀刺进了毫无防备的谢昀身上。
今时今日,自己已经如此痛了,那彼时的谢昀该有多痛?
刚刚他的眼里,是不是有不可置信?就像当初谢昀流露出的神色一般。
好疼。好疼。血为什么一直在流。
剧痛之下,他却又想起母亲。
母亲已经离开了。母亲的药没有让自己死去。母亲大概还没有做完那些“会让谢昀原谅你”的事情。
那就好,那自己就不必说了。
刺这一刀,谢昀高兴吗?他高兴的话,自己也高兴。
朔月尝试调动五官,弯着眼睛,弯着嘴角,让刚刚僵硬在脸上的笑重新扬起来。只是剧痛之下身体没有一个部位听他调遣,最后露出的表情滑稽又好笑,落在谢昀眼中,大抵与挑衅无异。
朔月失落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气传入了谢昀耳中,令他身形一顿。
朔月跪倒在自己身下,仰着头,黑润润的眼睛祈求一般看向他,是极其温顺乖巧的模样。恰如从前他们在天牢中初相逢,他也是这样仰头看着自己,攥着自己的衣袖,一遍遍地祈求让自己长伴陛下身边。
只是与过往不同的是,他心口的位置正插着一把利刃。血自嘴角流下,抹得小半张脸都是血痕和泪痕,却又拼命扯着嘴角弯着眼睛,不知想做出什么表情。……好荒唐的一夜。
谢昀静了静,抽出刀来,继而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他跌坐在地上,茫然看向那个远去的背影。
刀已经抽出去了,但血还在流着,那里好像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掏出了许多东西,一时半刻长不出能填满它的血肉和情感。
失血的眩晕将他笼罩,他不知道自己的嘴唇已经苍白下来,只是失神地望向谢昀离开的方向。
他……有高兴一点吗?
朔月强撑着站起来,扯紧了破碎的外袍,试图将伤口和血迹牢牢捂住。
谢从澜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有些担忧地问道:“伤着了?”
他低声说不打紧,很快就会像往常一样复原。但那些血却好像不认同他的话,汩汩流淌着,好像要将身体里所有血都流尽似的。
朔月没有提谢昀,也没有细说伤口的来源——毕竟谢从澜要听的从来不是这个。
脑袋还是晕乎乎的。他勉力打起精神,道:“我来时见过林遐,现在必得回去一趟……陛下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他不想让谢从澜知道母亲的存在和死去。
“不必了。”谢从澜道,“朕方才已经派人告知林遐,朕已发觉你与林遐私下往来。毕竟你出宫数次,朕若全然不知,也实在太过荒谬。”
“你闯进火场是听说朕前来附近,想要保护朕——纵然你与朕有不合,但契约亘古不变,你自然急着护朕周全。”
一番说辞,自是周全。
看到谢从澜出现后,这也是朔月的想法。
“不论如何,我绝不会让陛下受伤。”——他曾在林遐面前数次重复契约,大约自己冥顽不灵的形象一直坚如磐石。
山林别院门前,林遐看着替谢从澜传话的太监,淡淡地笑了一声:“还请公公替我谢过陛下关怀。”
太监诺诺远去。
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林遐含笑的神情冷下去:“去找那女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从澜站住不走,继续道:“至于你闯进火场的真正原因……”
朔月的阻拦并没有效果,他早已看见了远处树下的女人:“那是谁?”
明知故问。朔月情知瞒不过,默默应下:“她说……是我母亲。”
谢从澜暗暗蹙眉,揽过朔月的肩膀,温声劝解道:“她出现得太过蹊跷,又对你心怀不轨,依朕来看,大抵是林遐诱骗你上当的手段。”
“不过以后和林遐的往来还要继续,你且随我回去,将这烂摊子留给林遐收拾罢。”
深夜的长安城,万籁俱寂,只有打更人的梆子笃笃地敲着,“子时三更,平安无事”的喊声,也渐渐隐入了曲折的街巷中。
“谢……你怎么在这儿?”
不知谁家房檐下悬挂着一串串干辣椒。严文卿偷摸往家跑,不料看见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
他撑了撑眼皮,确认没认错,旋即一把把人拉进拐角:“你这身血……”
“没什么。”谢昀突兀出现,神情却还算平静,甚至还要倒打一耙,“你怎么还没回家?”严文卿语塞。
自打看见那封信后,他便急着去找朔月核实真假,只是一时热血上涌,走出二里地才想到此时朔月必然在宫中,深夜大张旗鼓进宫不便,只能将计划安排在明天早晨。
折腾小半夜,眼下正要回府睡个回笼觉。
只是信里那些话……如若是假那自不必说,如若是真……谢昀要怎么面对心爱之人必将死去的事实?
严文卿头痛地揪揪头发,顾左右而言他:“深夜睡不着出来看月亮……你这么回事?”
谢昀没去理会他拙劣的谎言——他看着严文卿,倏尔展眉,露出一个不像笑容的微笑:“了结了。”
严文卿茫然地重复:“了结了……什么?”
哐啷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坠地。严文卿这才注意到那把刀,刀上血还没落尽——刚刚还攥在谢昀手里。
谢昀扔下手里的刀,淡声道:“我和朔月,了结了。”
严文卿一惊:“你……你杀了朔月?”
“杀?”谢昀古怪地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他那样的人,我岂能杀他?这会儿伤口都痊愈了罢。”
——听起来好像想再捅两刀。
严文卿欲言又止,最终岔开话题:“那你……来我家睡一晚?都这么晚了。”
“不必。”谢昀道,“我散散心,你回去吧。”
严文卿没留下。他到底是严府长子,背着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荣辱和性命,与他见面已经极为冒险,谢昀亦不想让他被自己连累。
今夜他本不想与严文卿见面。
护城河上只有薄薄的一层冰,似乎还能听到暗处水声潺潺。谢昀沿着护城河慢慢地走。
他年少时被皇祖母压制,谢从清打压,日子过得艰难,便喜欢在护城河旁边散心。似乎走着走着,那些烦恼忧愁也都随着河水一去不复返了。他出宫的机会不多,每一次他都很珍惜。
只是如今看来,都没什么用。那些烦忧沿着数年岁月绕了一大圈,又随着少时的波澜流了回来,更加沉闷而激烈地拍打心房。
扑通一声,刀刃投入河水,荡起一阵淡红色的涟漪。
一刀还一刀,算了结了吧?……
谢昀闭了闭眼,不觉得痛快,只有疲惫铺天盖地。
他一直说自己不怨,不怪,说服自己朔月就是这样的人。但哪里能真的无动于衷,哪里能真的把朔月当成陌生人?
那是他孤单的生命里第一个全心全意站在他身边的人,纵然没有自保之力,但依旧固执地用脆弱的羽翼为自己遮风挡雨。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朔月成了他的软肋。
在最悲凉无助的时候他想到朔月,在最想一死了之的时候他想到朔月。如果自己不在了,朔月的处境该如何?未来的皇帝会像自己一样悉心对待他吗?如果他又沦落到从前那样该怎么办?
靠着这股信念,他从太皇太后的算计里,从亲生父亲的威逼利诱里,从生母刺进自己心口的剑里,从二十年的阴谋和龌龊里、不为人齿的身世和血脉中撑了下来。
甚至,一直以来,他还抱有幻想。
他以为朔月有不得已的苦衷,以为朔月只是一时想岔了,已经后悔了。以为经过这一段时间,朔月会想念他,会感到悔恨和抱歉,会离开谢从澜重新走向他。是他错了。
原来,你真的从来没有过一分其他的感情吗?
原来,那所谓的契约,永远高于一切吗?
从前他不屑于问,认为这是小儿女之间的矫揉造作。也过分骄傲自满,认为自己之于朔月全然不同。
相逢,偏见,缓和,默许,直到心念动摇,交付真心。
原来自始至终,一切情绪流转真的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朔月,那永生不死的小观音,那端坐绵绵云端之上、永远柔和笑着的少年,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
履行职责,看顾一代又一代的帝王,仅此而已。
而自己,只是这漫长职责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或许百年千年之后,或许周朝覆灭之际,容颜不改的少年会站在昔日曾与自己漫步过的城楼上,偶然回忆起自己经手过的某一个遥远的职责。
“如果我不是皇帝了,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当初不曾问出的问题,或许更大程度源于恐惧。
那把刀会刺向自己,千万次亦不会改。
刀刃沉入水底,河面早已恢复了平静,那点淡红血色已经无处可寻。
第82章 瞒天过海
自山林别院回宫的道路从未有今日漫长。照月堂门前,谢从澜探究的目光落到朔月身上:“你的伤……”
脸上斑驳的血已经擦拭干净。朔月拢了拢衣裳,朝他笑道:“陛下不必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出事时,谢从澜就在当场,自然看见了那些淋漓血迹,知道朔月受了谢昀一刺——但也只是如此。旧有的思维只会让他以为这伤口已将痊愈,他更知道朔月心绪郁郁。
事实上,他自己亦是郁郁。
目睹谢昀和朔月站在一起,纵使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以刀刃为媒介,他仍旧忍不住嫉妒,心底最阴湿的角落泛起无能的酸涩。
因此并不久留。
目送谢从澜离开,朔月呼吸慢慢急促起来。
心口一直被刻意讶异的疼痛山呼海啸般爆发,喉头涌上一口腥甜,他终于支撑不住,伛偻着身体,咳出一口血。
李崇一惊,匆匆上来扶他:“公子!”
朔月摇摇头,去擦嘴角的血,但那血却怎么擦也擦不尽,从嘴角、从胸口源源不断地涌出。
他竭力抓住门框,挣扎许久才慢慢站起身,被李崇小心扶到榻上。
李崇是知道长生不死的,自打谢从澜称帝后,也见过不少次朔月这番模样。是以虽然担心,但也尚存理智,忙去取了朔月从前配的几瓶丸药奉上。
烛火昏暗,锦被裹在身上,藏住了胸口涌出的血。
他抬头朝李崇笑笑:“没事……睡会儿就好,你去吧。”
自山林别院回来后,谢从澜一直忙于政务,未曾见他,朔月亦一直未见林遐,只是打着钻研医术的旗号,托李崇去太医院领了不少药材,一个人悄悄地养伤。
照月堂一时药香满屋。
不知是东方夫人的药丸有效,还是朝露师父射出的那一箭起了作用,亦或是二者兼有,这伤口好得格外慢,朔月偶尔低头看那狰狞的伤疤,只觉得陌生——这样的伤痕从来不会如此之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体上。
原来伤疤是这种模样。
他带着一点陌生和新奇去触碰伤痕,然后又用白布小心缠好,藏进层层衣衫之下,看起来便仍旧是那个长生不死的小观音。
在北境时,他亦曾为受伤的士兵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如今对象换了自己,做得倒也熟练。
数日不曾出门,天气渐渐回暖,屋檐上的冰雪滴滴答答融化,重新露出鲜亮的红瓦绿檐。
深夜无人,朔月又上了些伤药,确认伤口在正常恢复,轻轻松了口气——今天还没有死,值得庆幸。
夜复一夜的寂静中,他想到母亲,想到朝露,想到长明族人,想到谢昀。而后忽然看见窗外玉兰树长出了新芽。春天要到了。
群雁北归之际,朔月跟随谢从澜去往苍山行宫。
晴空澄澈,草木萌发。春猎之际,皇亲重臣齐聚,犬马弓箭一应如旧,只是投向朔月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朔月照单全收,只是收了弓箭,任由飞鸟在天空划过痕迹。
去年红衣鲜艳的少年,今日已经找不见踪迹。
昔日奉命言语挑衅的周廷山注视着朔月,目光复杂,却不再说什么——朔月不曾再与严文卿一道进山林狩猎,时时跟在陛下身边,自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众目睽睽,谢从澜却转头看向朔月:“朕记得你箭术极佳,去年能一箭射下最为矫健的红嘴山雀,今日可要试试?”
朔月愣了愣,应下来。只是弯弓时,牵扯到了未愈的伤口,箭簇射出的那一刹那,他听到轻微的崩裂之声。
扑通一声,飞鸟落地。
黄昏时分,众人狩猎归来,学百姓野趣,生起一丛丛篝火。朔月难得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林群玉。
她身后远远跟着两个婢女,低头向谢从澜行礼,神情恭敬而疏离,看不出昔日骄傲飞扬的模样:“臣女见过陛下。”
她与谢从澜的婚事曾被在大殿上公然提起,而今却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了,只是作为太皇太后最疼爱的晚辈,终日守在行宫、守在太皇太后的病榻之前。甚至今日也未曾着骑装,像去年那样拔得春猎头筹。
谢从澜淡淡扫她一眼,随口问了几句太皇太后身体可好。对他来说,林群玉的存在只会提醒他林遐尚未解决。
不料众人各自散去之后,朔月又遇到了林群玉。准确地说,似乎是林群玉在等他。
月明星稀,篝火稀落,朔月送了谢从澜回去,却想起在篝火旁遗落了东西,便折回去取,不料却看见了林群玉。
她手里拿着一团看不出模样的草编,递给朔月:“这是你的吗?”
上次相见已不知何时,如今乍然再见,颇有天翻地覆之感。
“许久不见。”朔月接过编了一半的小龙,道了谢,却注意到林群玉孤身一人,“你的侍女呢?”
林群玉微微低着头,篝火在她面上跳出明灭的痕迹:“我崴了脚,打发她们去拿药,这才能得空自己坐一会儿。”
她没有理会朔月“伤势严重吗”的问题,只是谨慎地四下环顾,确认无人后重新看向朔月。
泼墨般的长发垂落,挡住小半张面孔,丝丝缕缕的,像是蒙了一层黑色的阴翳。
“你大概也知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在行宫,照顾姑祖母。”林群玉挣扎了许久,终于低低说出口,“他们都说,表哥是被狄人行刺而后失踪,但我总觉得真相并非如此。”
朔月静静地听着,原以为林群玉会问谢昀的消息,本已打定主意糊弄过去,却又听她低声说道:“尤其是,我每每回家,见到父亲时,总觉得有些古怪。”
朔月微微一顿:“古怪?”
——他自然知道真正的林迩已经死去,如今林群玉的父亲、林氏的家主,是林迩的同胞兄长。
换了一个人,纵然容貌再像,面对朝夕相处多年的子女,也无法做到一模一样。
“这些时日,对着父亲,我常常觉得陌生。不说那些衣食小事,便是对我的态度……”林群玉道,“父亲自然是疼爱我的,与从前一样,甚至他要我嫁给谢从澜,我也能理解,他一心为了家族的荣耀。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