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不看魏舟那张细皮嫩肉的脸,只听他的语气,秦时还以为这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大爷呢。
或许是修行的人需要经常打坐,一个相对静止的环境里呆久了,会产生一种“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错觉。
所以魏舟大约以为自己真的是一位百八十岁的大爷了。
小黄豆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小孩子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它终于丢掉了沮丧的情绪,重新变得兴致勃勃,从它爹的口袋里爬出来的时候还神气活现的冲着它爹扬了扬脑门上的红色翎羽。
秦时,“……”
这可说什么好,果然就是孩子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它就能变。
失散许久的兄弟三人互相拍拍打打,像欢快的大狗似的互相摇尾巴,然后贺知年带着他们两个跑了回来。
沐夜摇光大约在城关里已经休息了一段时间,看上去虽然还是黑黑瘦瘦的,但精神还是不错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在闪闪发亮。
魏舟在镇妖司大约级别不低,沐夜和摇光跟他问好的时候神情很尊重,好像在跟上级汇报工作一样。但他们见到秦时就放松得多了,沐夜还一拳捣在秦时的肩膀上,笑着说:“行啊你,小秦,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话没说完,一个奶黄色的毛球嗖的一下从秦时的口袋里窜了出来,跳上他的拳头,一低头死命地叨了一口。
沐夜“嗷”的一声嚎了出来,“什,什么东西?!”
他条件反射地要把手背上的东西甩出去,被秦时眼疾手快地捞了回来。
小黄豆扑腾着翅膀啾啾叫,又转头找秦时告状:啾啾啾~
“他没在打我,”秦时摸摸它的小脑袋,还捋了一把脑门上直哆嗦的翎羽,解释说:“他是贺叔叔的同伴,我刚捡到你的时候他们也在……”
当然这个事小黄豆肯定不记得了。但它到底是祥瑞,聪明程度要远远超过一般的小动物。秦时早就发现了,一些简单的叙述,小黄豆是能听懂的。
小黄豆知道自己误会这两个大个子,有些担心这会给秦时带来什么麻烦,可怜兮兮地低着头,脑袋上的翎羽也跟着垂下来,有气无力的啾啾两声。
秦时觉得它不像是在道歉,更像是……有点儿不服气,就是类似于“不怪我认错啊,谁让他们跟你动手”这一类的意思。
秦时就心软了,说到底小黄豆也是为了保护他。
但养孩子不能啥都顺着它,该表扬表扬,该批评也得批评。他托着小黄豆给沐夜道了个歉,送上一小罐疗伤药。药膏还是魏舟在封妖阵里调配的,据说大阵里环境特殊,长了很多外面的世界没有的珍稀植物。
秦时也很好奇封妖阵在关闭之后,里面的植物是不是还在继续生长。这种涉及到法器的运行机制的问题,秦时觉得,以他们的交情和彼此的身份,他最好还是别问。
以后或许有机会搞清楚。
沐夜大大方方地收下了疗伤药。
他和摇光对小黄豆这种只在传说故事里存在的祥瑞很好奇,听说它是在秦时手里孵化的,都有些嫉妒。他们和秦时是同一批次遇见小重明鸟蛋的,结果秦时的运气就这么好,当上了小黄豆的爹。
真是气死人。
第77章 可疑的云杉
小黄豆被两个怪叔叔过分热烈的目光看得直发毛, 两只短短的小翅膀张开抱住了秦时的下巴,生怕有人会从秦时的身边把它抢走——尤其是它刚刚得罪了其中的一个怪叔叔。
秦时一边哄孩子一边跟他们打听分开之后的情况。他很好奇他们是怎么逃过那头巨蜥的。这两人的注意力再不从小黄豆身上转移开来,孩子又要闹腾了。
“你跟老贺掉进洞里之后, ”沐夜说起这件事, 仍心有余悸,“昌马城也出现了很多地裂, 咱们的人也都吓坏了。很多人没头没脑地乱跑,结果不是掉下去, 就是被巨蜥给抓到了。”
秦时想起当时混乱的场景,心里就有些自责。明明是他们一起负责的事,半路上却被丢给了沐夜和摇光两个人,哪怕他不是自己愿意推卸责任,结果却并没有什么不同。
沐夜大大咧咧的, 并没有注意到秦时神情的变化,摇光却发现了, 他抬手在秦时的肩上拍了一下, 安慰道:“这是意外, 大家心里都明白的。”
秦时知道摇光是在安慰他, 但一想到当时那种混乱的局面,他很难真正感到释然。
沐夜也终于注意到了秦时的情绪,他也想学着摇光的样子在秦时肩膀上拍一拍, 但他一抬手, 小黄豆就警觉的看了过来, 明显对他没有那么信任。
“刚才说到哪儿了?”沐夜悻悻收回手,“哦, 地裂了,大家乱成一团, 巨蜥原本追着我们的,结果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蟒蛇打起来了……一群蟒蛇啊,你们说怪不怪?那种东西按理说不应该是一群一群出来行动的吧?!看它们的样子也没有修炼出很高的等级啊……”
“黑色的?”秦时见他们点头,就知道这是水关山和她的手下了。他们会出现在那里跟巨蜥没什么关系,单纯是追着姑获鸟和重明鸟蛋去的,刚巧撞上了这一场天灾。
沐夜摊手,“我和摇光就趁着它们打架的功夫,把剩下的人都召集在一起,趁乱跑了出来。”
摇光也是一脸庆幸,“我们跑出昌马城的时候,城里都快闹翻天了,灰尘扬起半天高……嗳,你要是有机会从那里经过,恐怕什么都看不到了,全都打没了。”
秦时目瞪口呆,他还以为水关山和她的属下直接就追着他和贺知年跑到地下河道里去了,没想到还在地面上跟巨蜥打了一架。
这女妖看上去性格冷冷清清的,没想到骨子里这么火爆。
“后来呢?”秦时在脑子里把这些事情都串了起来,觉得他们这边好像还欠着水关山一个人情。
这个只能以后再说了。
“我们从昌马城跑出来,结果你猜我们遇见什么了?”沐夜拍拍胸脯,挤出一个夸张的惊讶的表情,“我们遇见的是石雀城的守备啊……当初我们被抓的时候,还被拖到这个老王八面前给他看,这个老王八很嫌弃的说:也不能全都是老弱病残,得有几个青壮年充门面,也免得仙师们不满意。”
沐夜说着,忿忿的呸了一声,“老王八被一群家丁护着正逃命呢。”
说着说着,他忽然又跟精神病犯了似的嘿嘿笑了起来,“不过他不知道,在他们前方,巨蜥和蟒蛇正打得不可开交呢,他们这些人也不知是给谁送了饭。”
秦时,“……”
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秦时沉默片刻,喃喃说道:“他逃命……那城里的百姓呢?”
沐夜满脸都是愤怒的神色,“这个老王八自己先逃了,哪里还管城里百姓?!”
秦时,“……”
难怪他们赶到石雀城的时候,看到的是那样一番破败的景象。
石雀城的事儿说起来简单,无非就是蛊雕们觉得石雀城背信弃义——明明说好了让它们定期来吃饭,结果它们来了,啃的却是硬骨头,还折损了它们不少的族众。
于是蛊雕王不干了,带着它的手下气势汹汹地来报仇,要给这些耍弄它的人类一点儿苦头吃吃。
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石雀城的王子也好,守备也好,再提出什么“请仙师来小院里吃饭”这样的提议,蛊雕们不会相信了。
接下来,自然是……强行开饭。
守卫石雀城的守备和他手下的士兵拥有“保护城市保护百姓”的高尚情操吗?!
石雀城的结局几乎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我们可没那个好心眼去提醒守备前面有怪兽,”沐夜说:“我们只是躲了起来,看着他们一阵风似的跑过去……”
秦时没有吭声,心里想的是,换了是他,绝对不会躲在一边看,他会亲手绑了这些王八蛋送到巨蜥的嘴边,让他们也好好尝一尝给妖怪当午餐是个什么滋味儿。
“等守备带着他的部下跑远之后,”沐夜说:“我们又遇到了石雀城里逃出来的人,就跟他们一起跑。”
秦时一下就担心起来了。在身后有蛊雕追踪的情况下,扎堆逃难可不是什么好选择。人越多,危险越大。
摇光看出了秦时的担忧,但也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他和沐夜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就比什么解释都强。
沐夜还没想那么多,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表情略显夸张,“你是不知道,那些人是真跑啊……我和摇光带着伤,身边的人也都是伤患,根本跑不过他们。我俩就商量,这不明摆着要给他们垫底吗?妖怪追上来肯定先吃我们啊……这绝对不行!”
在石雀城城外的小院里住了两天,他一点儿也不想为了石雀城的人牺牲自己和同伴——替他们打掩护,他们配吗?!
沐夜干脆的说:“我们会这么傻吗?当然不会了。我们就跟他们分开跑了。”
秦时,“……”
好,好像没什么问题?
换了是他,他也不会乐意跟石雀城的人多接触。哪怕是无权无势的平民阶层。这些人的确没有权利去改变什么,但他们也确实吸吮着游民的鲜血活了下来。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沐夜说:“跟石雀城的人分开的时候,咱们那些人有一些没再跟着我们,而是跟着石雀城的人走了。”
秦时对这种选择也表示理解。在危险的处境里,人有时会有一种盲目的从众心理,会感觉人多的那一方更有力量。
摇光补充了一句,“从昌马城的废墟里跑出来的时候,我们的人有十七个。路上折了三个,跟石雀城的人一起走的有四个。剩下的我们都带了回来。”
沐夜连忙点头,“关外时局不稳,难民到处都是,敦煌四郡一直在收留从西边过来的难民。今年春天的时候,玉门关外的河道,就是征召这些民夫清理的,还开了不少荒地。”
摇光指了指关城北面的方向对秦时说:“这边不缺水,又有驻军护着,不论是吐蕃人还是妖怪,轻易都不会往这里来。只要肯留下来开荒,总能有一条活路。”
秦时,“……”
原来青壮年也是有活路的,怎么他被带到樊将军面前的时候,樊将军的表现却是“好多余,宰了算了”这样的态度?
难道他长了一双慧眼,看出秦时不会干农活?!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不管是谁,遭人嫌弃都不会是什么愉快的感受。
沐夜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啊哟一声叫了起来,“对了,还有云杉……在昌马城跟我们一起被怪鸟抓上塔楼的那个……记得不?”
秦时记得,他后面还遇见了云家的商队呢。
“他怎么了?”
沐夜兴致勃勃的说:“他说他家也在关内,想跟着我们搭伴儿回长安。”
“等等,”秦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是哪天赶到这里的?云家商队之前刚刚入关你们知道吗?”
秦时在心里有些替云杉着急,生怕他错过了“他乡遇亲人”这样的戏码。云杉看上去就是个挺文弱的小青年,这一路可受了不少罪。要是能跟着云家商队的人一起走,不但安全有保证,感情上应该也会得到很大的安稳吧。
他说完这句话,就见沐夜和摇光脸上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怎么?”秦时回忆了一下,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
沐夜就凑了过来,神秘兮兮的说:“等下回去见到云杉,你可别提这一茬。”
“哪一茬?”秦时诧异,“云家商队?”
两个人一起点头。沐夜说:“其实我们进城的时候,云家商队还在福兴客栈休息,两天之后才走的。但云杉有意避开他们,硬是躲在客栈里两天没出门。”
秦时更诧异了,“你们怎么知道云家商队来了?守城门的人说的?”
“进城门的时候要登记,”沐夜说:“办事的人一看他姓云,就随口嘀咕一句,这个姓可少见,城里刚来了姓云的商队,不会是一家吧?”
秦时忍不住瞟了一眼贺知年。之前他和贺知年议论过这事,贺知年也提过云杉有意躲开云家商队的可能性。
贺知年、魏舟跟樊将军派来的副将一起走在前面。
大约是到了自己人的地盘上,贺知年眉宇间的悍厉都收了起来。没有了那种受伤之后虚弱的感觉,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从容劲儿。
沐夜显然也对云杉和云家的纠葛抱有极大的好奇心。但他们跟云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能当着人家的人面就议论人家的私事,都憋了好久了,如今总算抓住了一个可以跟他分享八卦的人,眼睛都亮起来了。
“人家在城门口就这么随口一说,云杉就紧张起来了,连连解释说他跟云家可没什么关系,他就是一个走商的穷人。”沐夜反问秦时,“你想,他话这么多,好像生怕人家会把他和云家商队联系在一起似的……是不是很可疑?”
秦时点头。人在紧张的状态中,或者想要掩饰什么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比平时多说一些话。
“后来我们要投店,”沐夜说:“好巧不巧的就在福兴客栈的门口看到了云家商队的马车,云杉就说什么都不肯住这一家店。”
沐夜的神情明晃晃的写着“你要不要去问问他”这样的意思。
秦时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会跟他提我们在楼兰遇见云家商队的事,他和云家的事,他要是不想说,那也随他。”
“好吧。”沐夜有些失望,但他也觉得秦时说的有理。他们这些常年在外面跑的人,其实心里都有一根线的,不会轻易去打听别人的隐私。
“除了云杉, 没有人往关内走了?”
秦时一直觉得逃难这种事,一定要逃到一个安稳的地方才算是终点。城关这里大部分都是军属,真正的平民并不多。按理说应该再往东走, 到武威郡一带, 平民更多一些的地方,生活会更加安稳一些。
沐夜和摇光一起摇头, 解释说敦煌一带一直在收编难民,身强力壮的都会编入军中, 拖家带口的留下来,或者开荒,或者在军营里做杂役。生活条件虽然不会很好,但这些人一路逃难,早被吓怕了。
这里有驻军, 不会动不动就遇见妖怪,这就比什么条件都更加吸引人。
秦时这个时候勉强算是魏舟的随行人员, 进城的时候, 只要魏舟出面做一个登记, 就被守城的士兵大大方方地放了进去。
小黄豆扒着秦时的口袋好奇的东张西望。在它短暂的生命里, 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人。
秦时则感觉高高吊起的心脏一下落了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不能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过了这一道关卡。从排成队的卫士面前经过的时候, 他情不自禁地留意他们的动静, 好像在时刻防备着他们会动手来捉他。
后来他发现大家关注的其实是他胸口东张西望的小黄豆。但这心虚又不踏实的感觉还是莫名其妙的无法摆脱。
秦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个笑话。
笑话的主角是自己的大学同学, 这小子考完驾照,第一次开车上路的时候, 简直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视野之内出现交警的影子, 他就会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诚惶诚恐地把车子在路边停下。直到交警的身影消失,他才又一头汗地发动车子上路。
其实人家交警压根没搭理他。
这小子快要被自己蠢哭了,无奈他控制不住,一上路就心虚……也不知自己在虚什么。
秦时接到这小子的吐槽电话,捂着肚子笑了很久。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活成了这么小心的样子。
直到守城的卫兵们从他的视野里消失,秦时才顶着沐夜好奇的目光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没事,”沐夜注意到了秦时在紧张,却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大大咧咧的安慰他说:“城关外面有防御阵法,很安全。”
小黄豆也啾的一声,好像在应和他的说法。
秦时揉揉小黄豆的脑袋,苦笑了一下。
其实在不安全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似乎在他心里,比起遇见人,遇见妖怪反而是一件更加没有心理压力的事——打就是了。
但人类的世界,却要复杂得多。
秦时陷入了“自己是不是社恐”的思考之中。
或者他以前不是,但在大漠里过了一段流浪的、离群索居的日子之后就是了?
这个是很有可能的。秦时心想,这种流浪的经历对于他的精神世界来说是一次巨大的伤害,留下什么样的创伤后遗症都不奇怪。
沐夜和摇光带着云杉投宿的是一家名叫平安的客栈。
客栈不大,硬件条件跟之前云家商队投宿的福兴客栈相比也差了不少,至少从外面看,福兴客栈的牌匾要比这里气派许多,门脸也更大。
不过对于从来没住过客栈的秦时来说,这种新鲜的体验感比什么都让人兴奋——这里可是古代的客栈啊。
他的好奇心完全与小黄豆同频了。小黄豆没见过的,他也没见过。父子两个时不时就睁圆了眼睛,露出几乎一模一样的惊讶表情。
他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似的,什么都好奇,店里的伙计来牵马,他也兴致勃勃的跟着人家跑去后院看马厩,然后顶着一头的碎草屑子,抱着兴奋的不停啾啾叫的小黄豆跑回来了。
进了客房也好奇的不行,什么都要摸一摸,勾着床帘的钩子他都能带着一脸傻笑玩半天。
沐夜和摇光盘着腿坐在窗边的胡床上喝茶,一边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秦时表演“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折子戏。
心地善良的摇光首先看不下去了,他干咳一声,很委婉的提醒秦时,“小秦,那就是……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床钩。”
沐夜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就是个木头钩子,有什么看的啊,我跟你说,长安城里有钱人家的床钩金的玉的都有,比这些可好看多了。”
秦时讪讪地放下手里那个雕得仿佛一个问号似的木质床钩,揉了揉鼻子,“我头一次住店,所以……”
所以才会看见什么都好奇。
沐夜摇光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的冒出这样的念头:这小子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哟。
看他睡在草窝里、野地里都自如得很……
这年头,有钱人家的奴隶睡觉的时候也有个屋顶,秦时竟然连床钩都没见过。也就是说,要么秦时没睡过床,要么他们家从来没有过床帐这种东西。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秦时确实没见过世面。客栈里的摆设、用具,他都好奇的不得了。
他的好奇不是装出来的,他们都看得出。
但要说秦时家里特别穷,似乎也不对。
有句话说的是:穷学文,富学武。
能让家中子弟学习武艺的人家,会没有床钩?还是说他们家教育孩子的方式就是让他们睡草窝,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什么的……
沐夜和摇光深深地困惑了,心里想的都是,真要这样那棵比训练死士还要严苛了。可是看秦时开朗的性格,这一个假设也不能成立。
谁家死士这么活泼,每天揣着小宠物到处乱跑的?!
秦时也知道自己的表现惹人生疑,但他控制不住……换了谁能控制得住啊。之前虽然也知道自己穿越了千年的光阴,他甚至还参观过了楼兰的王宫,但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自己进入到了千年前的普通百姓的生活氛围里,这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这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秦时端起茶杯看了看里面浅褐色的茶汤,心想还好客栈条件有限,泡的都是粗茶。茶叶虽然不会有多好,但至少没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作料。
茶具也粗糙。秦时也清楚像阳关这种军队驻扎的兵城,大约所有的生活物资都是以实用为最高标准的,与艺术与享受什么的不沾边。但过了那么久的野人生活,秦时心里还是激荡着一种终于回到文明社会的兴奋感,看什么都觉得很顺眼。
他找了个空杯子,倒了一点儿茶水给小黄豆,但小黄豆并不是很感兴趣,叨了两口就蹦蹦跳跳地自己去探索这个新世界了。
“云杉大约出去逛了,还没回来。”摇光掩饰住了自己心里对于秦时的怀疑与怜悯,咳嗽一声,干巴巴的说:“贺哥和魏神仙去见樊将军,今晚大约不回来了。”
秦时想起上次入关的时候被拦在城门外的那个扑克脸,满腔的兴奋顿时打了个折扣,“哦,他呀。”
沐夜不知道他与樊将军之间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兴致勃勃的给他科普樊将军的背景,樊将军他们家世代武将,他的曾曾……曾祖父是樊国公的养子,他们家祖传的枪法就是得自国公爷的亲传。”
秦时惊讶了一下。
段志玄,唐初名将,曾参与玄武门之变。他曾担任西海道行军总管,征讨吐谷浑,后来改封为褒国公。
以樊为姓,有可能樊家的这位曾曾……曾祖父是段志玄受封樊国公期间收养在身边的。
秦时听说很多军中将领都会在部下阵亡之后,将他们的遗孤带在身边抚养长大。但他提出这种疑问的时候,摇光却摇摇头说:“如果是部下的遗孤,国公爷不会赐姓。”
父子传承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哪怕是段将军,也不会无缘无故的给人家改姓。
“行军途中遇到的孤儿也会养育在军中。”摇光说:“孤儿的话,由段将军起名就顺理成章了。”
樊家这位曾曾……曾祖父估计是这种情况。
不过,就算只是樊国公的养子,樊家几代人在军中经营,势力也不可小觑。就是不知道跑到边境来挣军功到底是樊锵自己的意思,还是家中有什么隐情,被发配到这里来的。
接下来,秦时就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类的本质都是八卦的。
沐夜提到了樊锵的身世,像要预告接下来他说的内容不太能端上台面,脸上十分配合的露出了猥琐的表情,“小秦,你没去过长安,肯定不知道十年前,樊家在长安闹出了多大的动静。”
秦时心想,这不是废话嘛,别说十年前,多少年前的他也没见过啊。
“十年前,”沐夜一副说书的嘴脸,就差手里拿一副响板了,“樊家内眷出门上香,结果把樊锵给丢在半路上了!而且还不是报国寺这种经常有贵人出入、距离长安城特别近的寺庙,而是很偏僻的荒山里的一个大家都没听说过名字的小庙。”
秦时,“……”
“那时候樊将军也才九岁、十岁的样子,一个人在荒山里摸索着走了一夜,第二天才被过路的大理寺卿家里的老太太给捡到了。这老太太返乡祭祖,要赶着过年之前回长安,就这么的……这事儿就闹大了。”
“等等,”秦时打断了他,“你这讲的没头没尾的……是樊将军家里有人害他?”
沐夜摊手,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樊锵是家里的长子,他走丢的那会儿,他后娘刚刚有了身孕。”
秦时,“……”
这啥?宅斗?!
这么简单粗暴的吗?
“大理寺卿亲自询问樊锵,樊锵说他跟家里人去寺庙上香,半夜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荒山野地里了,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大理寺卿派人送孩子回樊家,结果他家的继夫人跟来人抱怨,说这孩子不好管,每天都到处跑,顽皮的不行,跟在他身边照顾的下人们根本看不住。”
秦时一个不懂宅斗的人也听出了这话说的不对劲了。大户人家的公子,手下一堆人伺候着,怎么可能看不住,让他半夜跑出去。
“大理寺卿后来把这事儿拿到早朝上说,”沐夜说着,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求圣上给樊锵他爹降下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降了吗?”秦时不大看好这位樊大人。他要是对自己的儿子特别上心,后妈也没那个胆子去苛待前妻的儿子。
“樊大人辩解自己毫不知情。后来圣上训斥他一顿,后宫又有女官到樊家训诫樊夫人,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沐夜说:“说到底,这是樊家的内宅事,圣上难道还能逼着老樊休妻吗?”
秦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大家族、冷漠的亲爹、刻毒的后娘、见风使舵的下人……樊锵成长的一定很艰难。
秦时心里对于樊锵的怨气, 好像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通常情况下,生活幸福的人对于不幸的人都会抱有一些同情心。他们秦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他从小也是被父母宠爱着长大的。虽然后来因为报考志愿的问题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 令秦时对他们充满怨气, 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确实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人的一生, 不幸的童年却需要一生来治愈。
算啦,算啦, 秦时大度的想,他跟一个生活这么不幸的人计较什么呀。再说人家也只是职责所在,也不是故意跟他过不去。
沐夜大概很少有机会这么尽兴的说八卦,秦时觉得他要是有一条尾巴的话,这会儿一定摇得欢快。
“唉, 也是个小可怜啊,”沐夜装模作样的叹气, “你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 但小时候在后娘手下讨生活……”
话没说完, 有人推开了客房的大门, 声音里带着冰碴子一般冷笑了一声,“你既然这么同情樊将军,要不要送你过去安慰安慰他?”
沐夜一下跳了起来, 手忙脚乱的差点儿打翻茶杯。
他的动作太突然了, 差点儿就踩到他身后的小黄豆。小黄豆愤怒地扑上来用短翅膀拍打他的小腿。
沐夜顾不上反抗小黄豆的袭击, 见缝插针的给身边的同伴甩过去求救的眼神:要死了,要死了, 兄弟救我!
秦时连忙把小黄豆抱了起来,一回头就见房门口站着好几个人:魏舟、贺知年, 还有一个正冲着他笑的云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