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存在和於菟柴荣之流没有区别。
于天下太平,于万物生灵,于道心道义,他的选择都没有错。
可却唯独亏欠了季凌纾。
季凌纾又何尝不知道他从未为任何事,向任何人认过错,闻声先是不由自主地鼻子一酸,难捱地咬着唇扬起了个僵硬的笑,忍着浑身的剧痛轻轻捏了捏江御的手指,哄他道:
“师尊又没做错,道什么歉……咳咳、咳咳咳……”
他肩膀耸动,咳出来的又是一口血水。
为了阻止自己继续伤人,季凌纾对自己下的手比任何一次都要重。
滚烫的血迹溅至江御的锁骨。
他突然将季凌纾搂得很紧,紧到季凌纾也察觉到了异常,生出了古怪的不安。
他确实应该感到不安。
江御在那瞬间甚至想过要不干脆自己成圣,像当初於菟夺走季凌纾的痛觉那般,再次抹去这让季凌纾痛苦万分的魂觉。
“师尊?”
“师尊…”
“江御——”
季凌纾喑哑又渺弱的气声猛地将江御唤回。
江御的唇角已经快被他自己咬出血色,季凌纾艰难地扯住他的袖子摇了一摇:
“江御,我好痛。”
“你再亲亲我好吗?我喜欢你亲我时的那种痛。”
季凌纾感到庆幸,至少他还有疼昏过去的这条路可选。
就像暂时将灵魂封存于与世隔绝的冰棺,他不用辛苦地去区分那让他再也分不清的爱意和恨意。
傍晚时林中落下了一层彻幕般的厚雨,江御替好不容易睡过去的季凌纾撑起用以躲雨的结界,荒芜幽深多年的草木间因为江御的到来在这场雨中悠悠然开出了星点雪白的花。
沐雨如璃,倚于碧浪。
因土地深处曾厚葬着的肥料而绽放得更加蓬然肆意。巴掌不到的一朵朵小花落进眼里比天幕上亘古不变的群星还要恣璨。
——滴答。
豆大的雨滴从花瓣间淌入泥隙,落出一声不自然的闷响。
——滴答滴答滴答…簌簌簌簌簌簌簌!
越来越多的水声倒流,似深不见底的潭底里巨物苏醒时呼出的涡流。
簌簌簌簌!
叽嘻嘻嘻…簌簌簌簌……叽嘻嘻嘻…簌簌簌簌……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扑哧!
江御不曾抬目,负手起剑,斩断了从林木间探出脑袋来的花茎。
熟悉的,猩红色的圆球轱辘轱辘地滚落在地,滋滋地冒起白烟,片刻间便消弭在了雾气当中。
“你是爬出来看热闹的么,”
江御沉声道,
“於菟。”
雨雾散去的瞬间,林中成千上万的野雏菊都朝向江御和季凌纾张牙舞爪地盛开着,晶莹洁白的花瓣中央,包裹的竟是一只只血红的鱼目。
它们张开又垂落,风声原来是这不可名状之物垂眨眼皮时发出的动颤。
这无疑是它的笑声。
虚张声势过后,於菟花了一会儿的功夫才缓缓从淤泥的各个缝隙中泄出,最后在江御离一剑外的岩石上攀附,裂开了一道暗红的缝隙。
那缝隙嘎嘎笑着张开口:
“瞧瞧你这小徒儿终于被你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啧啧啧,你可满意了,江御?”
江御双手捂住季凌纾的耳朵,不让於菟的秽语污了他的耳朵,淡淡回击道:
“不然呢,看着他变成你这副模样吗?你躲来这炼滓天门,就算找到了残存的祭拜物件,也只能保你在这世间多弥留几日而已。”
血红的缝隙闻声延伸得更加狭长,边缘簌簌地颤动着,像是野兽在寻找吞下猎物的机会,然而正如江御所说,於菟被从季凌纾身上驱逐,又被夺走了堕薮,连复燃星点信仰的鱼人村落都被摧毁,它在这世间真正变成了一个过去的符号,除了出现在江御面前碍他的眼,再也做不到任何事情了。
就连作为一种现象出现,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没有信仰滋养的凶神,很快便会在无人的夜晚销声匿迹。
於菟咬牙切齿道,
“呵…你是赢了,坏了我的好事,也逼得柴荣小儿不敢现世,可是你赢的代价是什么?嗯?”
“……”
见江御不语,於菟笑得更加猖狂起来:
“你这匡扶正义的剑圣不是见不得我们这些凶秽邪祟?好啊,现在季凌纾可是能踩在我和柴荣头上的更大的邪物了,江御你怎么不把他也给灭除了呢?”
“哦——对了,你以为你能阻止他。江御,你真该去感受感受堕薮的力量,从季凌纾接纳它使用它的那一刻开始,它就注定只能变成下一个凶神。说来也好笑,你天天教他什么心怀天下什么良善仁慈,害我花了好一顿功夫才引诱到他…不过你知道最后打动他的是什么吗?”
缝隙裂开成扭曲的弧度,其中深不见底的,波涛汹涌的红海像是要将江御吞没:
“他以为有了这强大的力量就能和你并肩站在一起了,哈哈哈!”於菟的笑声愈发尖锐,“这天真的蠢货?和你站在一起?你杀他证道还差不多吧——哈哈哈哈哈!”
“江御,你不成神亦不堕魔,你坚守了那么多的道究竟是什么?你可得小心了——当你因为季凌纾而放弃了你的道时,天道可就不会再畏惧你咯。”
江御紧紧握拳,掌心被印出红痕,他闭上眼睛不再看那缝隙:
“柴荣能留有后手,你觉得我就没有吗?”
“后手?”
於菟狎昵地拉长尾音,
“你指上古神器?”
“……”
江御终于蹙眉正眼看向它,虽话未出口,但於菟已然看透他眼底的思绪,得意洋洋地笑道:
“有什么好意外的?我活得比你和柴荣小儿都久多了,那神器是在我风华正茂的年代被铸造出来的,现在它们再度临世,我能感觉不到?哼,能将神器复刻,你倒还真有几分本事。只不过你,知道该怎么用吗?”
“你在问我会不会用剑?”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莫邪剑,”於菟咧起并不存在的嘴角,“无极山河图,那东西到底该怎么用,能怎么用,你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吧?”
江御垂眼思忖了短暂片刻,将季凌纾安放在了结界中后,走到了那缝隙跟前: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於菟大笑:
“你倒是懂我。哼,不过我这次是能给你点儿东西,至于要不要,那就看你的考量了。”
江御眉心动了动:“说下去。”
於菟噗嗤一笑,一摊血色的淤泥被从那缝隙中吐了出来,凝成一个隐约的人形暗影,撑着脸骑坐在岩石上:
“我做圣神的日子比柴荣小儿要久得多,他到现在其实都还在依仗天道,自己却浑身都还是凡人味儿,而我不同——我那时正在反过来吞噬所谓的天道,也成功抢来了点儿东西。所以除堕薮之外,我还拥有另外一个能力,你猜猜会是什么?”
江御不耐:“废话少说。”
暗影模仿人类的动作耸了耸肩,似是觉得江御扫兴,但也没妨碍它继续往下说道:
“我能赋予眼睛全知的权力。”
江御闻言冷笑:“你若真能全知未来,当初还至于败给柴荣?”
显然是不信於菟的话。
於菟冷哼一声,“成也此败也此罢了。当初除了轻敌,更重要的是我遭了近身大祭司的背叛。哼,江御,你知道为什么我的信徒们为了讨好我能连命都不要吗?他们都想当大祭司,因为大祭司会成为我的眼睛,替我去看所有的未来。”
“你自己看不见?”
“说了我只是能赋予别人的眼睛,若是不用靠别人,哪里还有你和柴荣小儿的事儿。”
江御还是不信他:
“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大祭司可是如消耗品一般,几乎每天都在换。”
谈到这里於菟反倒骄傲起来:“对啊,信徒不就是这样用的。我为了省事还专门培育了祭司一族,以便随时供我使用呢。”
它顿了顿,
“哦,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长久的好方法,要不是柴荣小儿用什么反抗家族命运的笑话哄骗了他们,我也不可能被背叛。说到底,这世上的所有生灵都只是神的玩物而已,他们背叛了我,自以为突破了束缚,其实下一秒就成为了柴荣的奴才,死了恐怕都还要被当做神雾的原料被碾个魂飞魄散……哼。”
於菟极少去回忆那些许久之前的事。提到背叛和战败时,也不见它有太多的懊恼或愤怒,它确实和柴荣不同,柴荣至今在面对江御时仍然会流露出属于人的情绪和偏执,而它,久居圣位的凶神,似乎早已无法用人类的伦理和常律去揣摩。
江御对它的过去没有兴趣,
“所以,为你看到未来的代价是付出性命?”
“你还挺聪明,圣神一天没当过,这规矩倒是明白的很。”於菟撑起脸,手部的幻影和面庞混混沌沌地融合在一起,像是血骨分离的残骸,“江御,能看见才有选择的权力。况且如果是对你而言的话,倒有几分希望能留下一条性命。”
“那你还不直说?”
虽然从烫坏人皮的打铁花、横尸遍野的炼滓天门便已能推测出一个残暴的代价,但到底需要做什么还是难以想象。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於菟的双手扑开成沉红的雾气,环绕在了江御脖颈周围,“我啊,爱看我的大祭司抹脖子,血能溅到三尺高的话我就开心,我一开心,便能把那本事赏赐给他们了。”
“……”江御无言。
於菟当道时,世间的常理和规律定是只比现在更加荒谬蛮横。
於菟笑道:“没办法,这破烂世界就是能纵容圣神随心所欲。我爱看人死,爱听人哭,所以我的信徒越是痛苦,我给他们的地位就越高。这力量嘛,也是如此。不过你也不要被吓到,三尺高而已,常人是肯定要死了,你这剑圣剑法高明,说不定能活下来呢。”
“你不是爱看人死么,我若没死成,你的力量还奏效么。”
“只要我高兴就够了,柴荣小儿要你们敬神,我不一样,我要的是悦神。你把我害成这样,能看到你抹脖子的狼狈样子,我指不定得多高兴呢。”
於菟想了想,又加重了筹码:
“现在我对季凌纾也没威胁了,你与我联手先摧毁了柴荣小儿的天道,剩下的,我们两个再慢慢斗,这难道不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么?”
江御微微蹙起眉。
他明白,於菟这是在将死之境为自己做最后一搏,只要力量还在流传,它便还能耗在这世间留下最后一口气——哪怕实际上它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
而代价他也并不是付不起。
当然不是因为他能血溅三尺而不死,而是靠他当初突破飞升之境时得到的那尊金身。
威仪金身,是破境的荣耀,也是用以保命的最后一道防线。
於菟阴恻恻地催促引诱道,
“等我身形消散了,你再想要,也只能像现在找不到柴荣一般问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咯。”
“还是说你对自己下不去手?你不行的话让你徒儿来也行啊,嘿嘿,他正愁没人可砍呢。堕薮那罪我也受过,我最清楚了,他扛不住的时候你就让他杀两个人,杀意宣泄出去就好了,能管好一阵……滋——!”
猩红雾影的话音来不及落下,在江御的剑下碎成了满地的泥涂。
现在的於菟确已是强弩之末,连合拢聚集都要花上许久,才气喘吁吁地又凝聚出一个人影。
江御厌倦了他那扰人心烦的低语,也在心里做好了决定。
见他一口答应,愿意接受那接近全知的力量,於菟嘴角咧得快要合不拢。
时至今日,消不消散已经激不起它心底的任何涟漪,它甚至更在乎的是在陷入堙灭前有没有乐子可看,能不能再像当初它还在位享受祭拜时被他人蝼蚁般残忍又拼尽全力的挣扎给取悦。
当然,像它这种性格恶劣的凶物,消失之前也是极愿拉柴荣那个终结了它的统治的卑鄙小人一起覆灭的。
“所以我该如何,现在就抹给你看么?”江御问。
“急什么,这能力还没传授给你,你现在抹也是白抹,”
於菟说完哼哼唧唧地从自己身上扯下了一团巴掌大的残影,像燃烧着的火焰,更像蠕动着的怪物。
它把那捧残影抵到江御面前:
“吃下去。”
“……?”
江御无言地看向它。
对待它向来都是冷若冰霜的一张臭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许不一样的情绪——名为嫌弃的情绪。
於菟无奈:“拜托,你都能为了这个赔上性命抹脖子,吃下这个对你来说会是什么难事吗?”
它边说边把手里的东西又往江御面前凑了凑。
江御迅速拍开它,捂着鼻子趔得很远,而且还差点干呕。
於菟:“……”
它费尽口舌,百般说服,结果最大的一道坎竟然是江御嫌它恶心!
“有那么恶心吗!”
於菟张开血盆大口,吞下了手里的残影,像是在教江御该如何吃下去,然后又扯出来递还到江御面前。
江御更觉恶心:“你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你那么多大祭司每一个也都要吃下你的一部分吗?”
“这是恩赐,神的恩赐,你懂不懂。”
於菟虽然没有五官的形状,但大概是大大翻了个白眼,它思忖片刻后,收回了手中的那团混沌雾气,转身面向了季凌纾所在的方向:
“受不了我也行,总有你愿意受纳的。”
“你看他是想干什么?”
“疯子,收起你的剑!我现在这样还能再夺走季凌纾不成?”於菟没好气道,“我曾在你好徒儿的灵魂里住过,虽然那部分拜你所赐已经死了,但也能算是我。”
“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要么你吃了我,要么你和他双修。”
於菟顿了顿,
“当然双修之法麻烦至极,现在你又断了我和这小子之间的联系,我也说不准需要双修到什么程度,要修多少次,才能让你得到我的那部分能力。”
“而且我丑话说在前面,有天道的枷锁在前,你得有命从他手里活着出来才行。哼,他逼自己疼昏过去只是饮鸩止渴罢了,每一次的杀虐欲望得不到满足,下一次醒来时只会更加旺盛爆发。你教给他的那些人性也好,慈悲也好,已经几乎完全腐坏了。”
“……我知道。”江御咬了咬唇。
天道的锁和堕薮一起构成了季凌纾身上无解的结。
他要想突破天道的束缚去往江御身边,就必须供养堕薮形成抗衡。
而堕薮一旦强大到一定地步,便会腐蚀他的理智和性情,将他变成下一个於菟。
唯有杀了柴荣破坏天道,才能将季凌纾从这死无葬生之地的泥潭中拖出,而现在柴荣藏形匿影,江御确实已经到了走投无路之际。
於菟说的没错,只有看得见,才能有选择的权力。
哪怕天道早已给他们二人交织好无数个非死即伤的结局,他也偏要从中找到一个能和季凌纾一起完好无损地回到花坞的可能性。
季凌纾再次醒来时,率先感觉到的是自双腕蜿蜒而来的酸痛感。
他费了些力气才撑起眼皮,瞳仁努力扩大,好在昏暗无光的洞穴中能看得清楚。
苍绿澄澈的瞳孔巡视了一圈,在看到江御那熟悉身影的瞬间猝然发狠发红,双腕上的锁链相互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被季凌纾扽得硌硌作响,几乎快要束不住他。
“呃……呃啊……!”
他痛苦地呜咽出声,脑中思绪被疼痛搅散成一锅夹生的蛋花汤,唯有挥霍杀意才能倾泄这好像要要了他命的痛苦。
师尊……师尊…师尊我好想你……师尊…………
下唇被咬出一道又一道洇血的印子,浮沉仓皇之中季凌纾只能不断在脑海中搜寻昔日花坞中的回忆,借以抚平他心口滔天难抑的戾气。
他想起在春天里江御第一次教他握剑,木雕的白刃淌过花海,从此每一次挥剑都染上清香。
夏天时十里莲华,江御在荷池边帮他束发,他脱下鞋袜踩进水里,水花溅湿了江御的衣袖,把路过的仙童吓得半死。
江御总爱在秋天带他前往平玉原云游,连绵的麦浪荡出层层叠叠的碎金,他们其实在某座村落有户歇脚的宅院,江御因肤若凝玉面容清秀,被村民唤作小娘子还生了一天的闷气。
冬天他又最爱犯懒犯困,呆在篝火旁陪着江御练剑,到了夜晚落雪时便变出尾巴,小心翼翼地将江御卷得离自己更近一点,再近一点……
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千岁千岁。
他决不会让污浊的杀心玷污这被他视若珍宝的七万三千天。
戾气终于被压制,腕上已然被锁链勒出血红的印。
季凌纾垂下脑袋,几乎力竭。
见他能够克制住对自己的杀欲,江御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踏上前去接住了他。
怀里的人不知不觉已经比江御高出许多,被季凌纾反手圈入怀中时,江御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二人身形已有了差异。
“师尊……”
季凌纾委屈地将脑袋埋在他肩上,犬齿恨恨地硌着他的肩膀,却又舍不得真的下口,
“记得小时候你罚我抄的心经吗……我在心里背了三千遍,你瞧,心经是有用的……我会慢慢学会控制自己的……你别嫌弃我,好不好?”
江御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季凌纾对之前自己独自度过的三天耿耿于怀:
“那你别走了行不行?我不怕疼的,我有堕薮,我也不怕堕薮反噬,我会被心经……我总会有办法的,你别再丢下我……”
可话还没说完,他却突然怔了怔,下一秒又开始把江御往外推去:
“你快走,你快走!把我关在地底下,关进山洞里,关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师尊……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又会发疯,我真的不知道!”
江御紧紧按住他的肩膀:
“我哪也不去了,就在这里,和你一起。”
“不行!”
季凌纾不舍得地奋力摇了摇头,语气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癫狂。
“我会杀了你,杀你所有人……我控制不住,我不懂……爱意和杀意,我分不清……我想不明白,我好疼,我的头好疼……师尊,救救我…不,别管我了,不要…不要丢下我……快走!快走!不要走……我不想你走……师尊…………”
江御最终堵上了他的唇。
季凌纾的回应很重,发狠,发疯,咬出淡淡的甜腥味,有眼泪和血迹混成了一团。
“师尊……求你了,别让我更舍不得了……”
他难耐地别过头,却又被江御扳了回来。
“我来帮你。”
“你怎么帮我?”
“不是分不清爱和恨,分不清欢欣和痛苦吗,”江御顿了顿,二人的心跳声相抵,
“我帮你,帮你忘记爱恨,忘记自责,也忘记杀意。”
好晕,好沉,也好緊。
季凌纾自己也分不清了,那些原本只会侵占视线的血红游丝变得越来越粘黏,漩涡般在他的每一处经脉中扩散,是热,还是冷,是痒还是痛,他分不清。
视线像被蒙上了雾,眼球发灼发烫,烫得眼皮不住发抖,连着暴起的青筋一同错乱。
整个世界都错乱了,黑色和红色颠倒,呼吸和触觉相融,因因果果全部倒置,时间不再是河流,而是铺散开的墨发。
江御,江御,季凌纾张口唤着,愿意奔他而来的江御,为什么现在却背过身去想逃。
夜色像狼的尾巴,柔软地张开血盆大口,吞噬静谧,吞噬白玉无瑕。
堕薮的幻影簌簌狂响,一点一星地切断季凌纾和这世间的关联,把他变成狂风中破烂的纸筝,变成湿漉的竹叶。
季凌纾的感官也全都错乱。只剩唯一能与鲜活的世界紧紧相连,他所有的力气都只能往那即将坍塌的奇点灌注,他疯狂地求生,又疯狂地懊悔。
春天……他讨厌冬天,他喜欢春天,他是不会冬眠的狼,他无时无刻不在贪婪着浸润的春风。
这贪婪撼动了乾坤地脉,让他的春天在闷热的暴雨中战栗,然后随那雨季一起泄洪。
他是灾厄,是将阳春碾坏的灾厄。
再也辨不清了。
是正还是邪,是天道使然还是凶邪反扑,是顺遂天运还是再放手一搏……搏?搏能搏到什么?他不要力量,他不要故乡,他也可以不要左手右手,不要心脏和血骨,他只想回到花坞……
发涩的睫羽被人轻抚,他听到江御问他怎么又哭了。
师尊……师尊的声音变得很奇怪。
但他无暇去想,他只蹭着江御为他抚泪的指节,一开口又全然都是委屈:
“师尊你骗我……”
江御愣了下,随即失笑,
“我何时骗了你?”
季凌纾咬了咬下唇,“你说过……虽然为我要回了痛觉,但不会让我为疼所困的……”
江御无奈,抓住他的肩防止他乱动,才又挤出字句来:
“……你,疼?”
带了些少见的迷惘。
季凌纾眼里擒着眼泪点了点头:
“师尊可还记得花坞的柳木门吗?”
江御眨眨眼:“当然,两千年的沉香玉柳,琉璃海中仅有的两棵被我伐来做了门,结果还被你给撞散架,害我只能用八百年的梨香木补上,不伦不类。”
这是季凌纾开始长身体时的事,不仅人身一年长得比一年高,狼态时的变化更大,刚被江御带回去的时候还像只犬,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庞然大物。
而且还跌跌撞撞,狼尾巴经常把花坞外的仙草灵花给扫得歪歪曲曲。
柳木门那次是合宗上下,包括江御都被玄行简宗主叫去参加了琉璃海百年一次的仙海大会,只留了季凌纾一只狼在宗内看家。
江御大抵是悄悄赶了路,或是压根没等到仙海大会结束,便一个人先回了金霞宗。
季凌纾远远便察觉到有人潜入,正竖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精神时,忽然嗅出来了江御身上的味道。
他一激动,便忘了自己正是狼身,嗖的一声想飞身出门去迎接江御。
谁知下一秒便哐的一声卡在了柳木门中。
那柳木似有灵性,柔韧如苇,紧箍咒般将季凌纾卡住,让他难以动弹,只能使出浑身的力气挣脱。
虽然江御屋里就没有不是宝物的东西,但这柳木显然更胜一层,就算是十分纵溺季凌纾,看到那柳木门在吱吱呀呀中坍塌成碎片时,江御的还是眉心轻轻抽动了一瞬。
“怎么这个时候提那柳木门?”江御问。
季凌纾磨蹭了会儿,心虚道:“……我现在不正和那时一样…动弹不得。”
江御:“……………………”
季凌纾:“师尊,别,更……”
“那你还不闭嘴。”
江御恨恨扯了把他垂落下来的发尾。
“疼疼疼……”季凌纾只轻笑道。
他能像这般清醒地与江御回忆往昔的时候并不多。
更多的时辰里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季凌纾还是只是眼眶中的某缕无所依的菌丝。
这种癔症在江御实在捱不住暂时晕过去时最为严重。
江御从炼滓洞中出来已经是五天后。
后山被商陆下令有重兵把守,重装铠甲严阵以待的墨族卫兵们听到动静后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屏住呼吸紧盯着山口——发狂的季凌纾有多可怕已经是人尽皆知,他们都有可能葬身于此。
“那、那就是季凌纾么……?”
前排的盾兵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发颤。
山中瘴气弥漫,阻挡视线,他们只能看见一道黑影缓缓走来。
不知季凌纾和江御二人在里面究竟有没有分出胜负,这几日自山中铺陈而出的压迫感尤为瘆人,颇有要将一切靠近的生灵驱逐的意味。
如果……如果连江御都制服不了季凌纾,如果此刻出山的是季凌纾,他们岂不是就如挡车的蝼蚁……季凌纾摧毁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快去向商陆大人禀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拦住他。”豹族的兵官咬了咬牙,从袖口抽出望远镜,正欲仔细探查时,望远镜被旁边的人先给抢了过去。
蒋玉透过那鹰眼制成的玉石看清了来者,几乎是立刻松了口气:
“是江仙尊!出来的是江仙尊!”
“什么?江仙尊分明是一袭白衣,蒋公子你确定没有看错?”
“不会错的!江仙尊穿着季凌纾的衣服……”
蒋玉愣住。
江御怎么会穿着季凌纾的衣服出来?季凌纾的状态那样不稳定,他们……?难道真和游戏的结局一样,江御会就此沦堕……??
“江仙尊!”
蒋玉再也忍不住,直接翻过他们筑起的围栏,跌跌撞撞地朝江御跑去。
跑到江御跟前时,他几乎因为震惊而迈不出脚。
简直……简直是惨不忍睹。
江御神情还是淡淡,与往常没什么不同,见他跑过来微微点了点头。
“季、季凌纾他……怎么样了?”蒋玉别回头去,一时有太多问题想问,不知该从何开口。
“暂时睡着了。”江御顿了顿,“我和他说好了,把他单独隔锁在后山,以免他控制不住再伤了人。”
“可这样……这样不是办法,你、你这是拿命在安抚他……”
“我知道,办法马上就会有。”
江御眼底少见地有藏不住的疲惫,“蒋公子,可以请你帮我准备沐浴用的热水吗?其它事晚些时候我会和你商量。”
“当然,当然!刚刚他们已经去叫商陆少主了,铜雀阁的防御也重铸起来了,你……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我暂时没空见别人,”
江御补充道,
“包括商陆,还有你的那位叫风曲还是什么的朋友,劳烦你帮我叮嘱他们,从现在到日落,不要让任何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