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仙—— by一只猛禽
一只猛禽  发于:2024年07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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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为他定下的命和运就是如此歹毒。
季凌纾咬破舌根,他明明已经克服过这道枷锁……明明已经能分清师尊和蒋玉,明明好不容易认清了他对师尊的爱意……江御说在鸦川水土不服,他明明答应了江御,要早点带他离开,带他回到他们两个人春暖花开的家……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真的没有吗?”
戏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季凌纾猛地抬起眼,一切都融化成猩红当中,“他”正浑身惬意地站在眼前。
梦里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堕薮阴魂不散地来到了现实。
“季凌纾”愉悦地勾起唇角,笑意充满邪气,被这铺张的痛感取悦得很是满意,“他”笑道:
“你知道凡人为什么永远无法对抗神吗?”
季凌纾疼得连保持清醒都困难,自然没有余力去思考“他”抛出的问题。
堕薮也不介意,自顾自地点了点太阳穴,悠悠道,
“因为不敢想。因为想象不到。”
“就像你现在这样,拥有了我这般强大的力量,却连小小的疼痛都不知该如何对付,我有时真觉得你蠢笨得可怕。”
“滚开——!”
季凌纾烦躁不已,一掌过去那幻影便烟消云散。
但“季凌纾”的话却猛然提醒了他——能破坏一切的堕薮,自然也能吞噬消除掉天道带来的这番疼痛。
他要毁了这被天道注定的一切。
蒋玉脚底下的黑影微微一震,同时察觉到异常的还有江御。
甚至因为季凌纾的力量膨胀得太快太夸张,已经难以再抑制随之勃然的威压,没过多久就连蒋玉也目瞪口呆地打了个寒颤。
季凌纾仍然在啃噬这源源不竭的疼痛,堕薮正兴奋地蓬勃,他越强大便越麻木,越麻木也越混沌。
混沌到他分不清身上的伤口是痛还是痒,分不清刚刚的噩梦是忧还是喜,分不清踏出一步感知到的是触觉还是嗅觉,分不清江御身上那吸引他的,剧毒般的疼痛淡香是味道还是拥抱,唯一清晰的只有要靠近江御的愿望。
他的脚步缓然顿住,稀疏的注意力被角落里浑身散发着明宵星君神力的蒋玉吸引。
此刻季凌纾其实已经分不清面前站着的是人还是什么,他能察觉到的只剩自己的情绪,他讨厌明宵星君,他憎恶和明宵星君有关的一切。
所以他要杀了蒋玉。
锵——!
剑锋被另一道如虹的剑气抵挡,同时到场的还有一道凌厉的飒气。
是商陆。
铜雀阁中的风吹草动都在商陆的探知之中,季凌纾这突如其来的修为骤增他怎会不知。
商陆似乎在询问江御发生了什么,震惊于江御衣衫上还未干的热血,以及季凌纾刚刚那朝蒋玉脚下送去的那一剑。
季凌纾嫉妒商陆。
嫉妒商陆继承了本该属于他的婚约,更嫉妒他好像知道有关这个世道的许多内幕,以至于能名正言顺地站在江御身旁,为江御铸剑。
杀气在瞬间又转向商陆。
江御将商陆和蒋玉都推了出去,旋剑替他们挡下那遍布堕薮,足以重伤圣神的一剑。
“爹爹,你醒醒呀!”
小狼从江御的袖中钻出,嗷呜一口咬住季凌纾的袖口。
它诞生于季凌纾对江御的思念,季凌纾在混沌之中缓顿地辨认出了它的声音。
最初是用来哄江御的小把戏,他没能赶来鸦川时,也是这小狼陪在江御左右。
他是喜欢它的,像对孩童,对灵宠。
他想让它有好的结局,不必在这早已崩坏荒谬的炉笼中浑噩。
季凌纾再次动了剑。
江御眼疾手快,抓回了只来得及被削断了几根耳朵上绒毛的小狼。
“季凌纾……”
江御唤他。
季凌纾迷茫地抬眼,对上江御那双湛若冰玉的瞳眸。
他喜欢师尊。
从记事时就开始依赖师尊。
少年时变成了别扭的占有。
成年后又没有一刻不在贪恋。
他的爱意是如此纯粹,以至于现在倾泄而出的杀意也是如此浓烈。
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想和江御一起回到花坞。
天道和堕薮却将他的心意扭曲成了滔天的劫。
在下一瞬间他听到了许多人的嘶吼和尖叫。
商陆,蒋玉,也许还有早已远去的清醒的他自己。
所有人都在叫嚣着不要。
只有江御紧握住了他的手腕,爱意也好,杀意也罢,只要是他,他的师尊从来都是全受全归。
轰——!
季凌纾觉得周身暖融融的,好像回到了於菟销声匿迹,星君也还在受人敬仰的从前。
因为堕薮,他的骨血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暖过了,鼻息间也都是柔和的花香,某一刹那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在花坞中醒来。
他睁不开眼,但能感觉到江御就在身边。
“师尊。”他喊道。
“嗯。”江御应了声。
“师尊。”他又喊了一遍。
“我在。”江御依旧应着,不见不耐。
“师尊。”他有些不知餍足了。
“嗯?”江御却还是纵着他。并不催促。
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了。随着修为的增长,他也渐渐能感知到许多事物的本质,比如此刻,他明白自己其实身处于江御耗费大量灵力支撑起的灵境当中。
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疼痛,也不见腥风血雨。
但消耗巨大,就算是江御也无法长久开启。
季凌纾蹭了蹭他,
“师尊疼吗?”问的是锁骨上挨的那一剑。
“很快就会愈合的。”江御答道。
季凌纾闻声轻笑起来,“师尊是说我被你折了的右手吗?”
“我用了灵力,只是暂时封了你用剑的力气,不会让你难受,休息几日便能愈合。”
江御的手指搭在了他额上。
刚刚千钧一发,季凌纾剑指他命门,他只有先废掉季凌纾的右手,才能有此展开灵境的机会。
“还好师尊武艺高超。”季凌纾心有余悸地苦笑起来。
这天下再无第二个人能承得住他的杀意,在其中拾捡他的本心。
“我只是想碰一碰你,”季凌纾努力地让感知回流,依稀能感觉出自己似乎正枕在江御的腿上,“但是好痛,要跨过天道,我只能靠堕薮。”
可堕薮却又将他所有的情绪都混为了一团,将他的喜怒哀乐都扭曲成了破坏的欲望。
“师尊,你再等等我,我……”
“季凌纾,”
江御摇了摇头,声音很轻,
“已经够了。”
“可是师尊……”
“堕薮的力量难以控制,你不能再用了。”江御顿了顿,“只要我不出现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再痛了。”
季凌纾闻言挣扎着要爬起来,“师尊?你要离开我?不行!”
江御用力将他按住:
“只是暂时。等我三天时间,我去彻底和柴荣还有这天道做个了断。”
“我要和你一起去,我不怕疼的,我只是突然恢复了痛觉不适应,师尊……我真的没那么疼的,我马上就习惯了,你别走……”
“你乖乖在这里养伤,三天之后我来接你回家。”
江御决断道。
一如曾经季凌纾最“讨厌”的那般不容反对的模样。

江御用了些手段,强迫季凌纾暂时又睡了过去。
他将人扶回了床榻上,又拜托蒋玉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好好守在季凌纾身边。
“蒋公子,你在他身边才遂天道的愿,他才不会疼,”
江御顿了顿,
“只要不与我相见,季凌纾就不会像刚刚那样发狂。如果你还不放心……”
“我可以留下来保护蒋公子。”
商陆接过江御的话引,知道江御这是要只身前去单挑明宵星君,他去了也是累赘,还不如留在鸦川替江御照顾好蒋玉和季凌纾。
“我倒是没关系,只是仙尊你……”
蒋玉只担心江御,但瞧见他将善后事宜安排得尽然有序,一如往常的从容淡然,便将担心的话又咽回了肚里。
江御没在铜雀阁中多留,也没让任何人跟着,只提了那刚刚铸成的莫邪剑,要用那扭曲溃烂的天道为这神剑开刃。
仙者白衣飘扬,很快便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蒋玉叹了口气,对着陌生的商陆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能感叹道:
“兰时仙尊当真可靠,出了这样的事还能心如宁镜……要是我,我……”想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蒋玉丧气道,“我高低要砸几座星君像。”
商陆点了点头:“江御…江仙尊心性肃厚沉着,经历比我们要多得多,他也不是不生气,只是知道白费力气无用,不知我还要修炼多少年才能像他一样做到不动躁怒,心如止水。”
“啊呀……这可真是……”
追着江御赶到平玉原的仝从鹤抬袖挡住腾扑而来的瓦砾尘埃,有些震愕地用心眼“看着”面前一连数百座被摧毁的星君神殿,从鸦川到平玉原最为繁华的怡宵城,一路所过之处,用以祭拜星君的神庙无一幸免。
“刚在鸦川还听那几个小朋友羡慕您从不动孩童脾气呢,原来您是跑平玉原里发泄来了。”
江御回头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怎么来了。”
“季仙君在铜雀阁里闹出那么大动静,威压大到我们白苑打瞌睡都发抖,我当然得出来看看是怎么个事儿了。”
“我在找柴荣,登门造访,敲他的门有什么问题么。”
仝从鹤连忙摇了摇头,“那当然是没问题,只是您这……庙都敲碎完了也不见个和尚影儿,是不是上次在太极阵里把他打怕了?”
“他就是要故意让我找不到他,”
江御冷冷道,
“被摆了一道的人是我,只要他不出现,季凌纾身上的枷锁就破不了,他想让季凌纾耗死我。”
“所以您这是想破坏他所有的祭坛,掐断信徒和他的联系,好逼他现身吗?”
仝从鹤眨眨眼,
“依小生所见,信仰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被掐断的,”他边说边嘿嘿笑了两声,“与其覆灭信仰,让信仰易主才是最容易的,不是吗?”
江御终于郑重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
“你见识过天道真正的模样后,还有兴趣做这虚伪的神么。”
“小生始终觉得,天道和圣神也是相辅相成,相互塑造制衡的,只可惜如今上头这位杂念太盛,贪欲过冗,才至于沦为了天道的傀儡而不自知,”
仝从鹤也敛了笑容,朝着江御正色道,
“但仙尊你不一样,小生信你不会被天道钳制,如今世道腐烂扭曲,或许你取代他才是修正天道的正途……”
“我若有意,当场突破飞升之境时便选择成圣了。”
“但如今不一样了,”
仝从鹤悠悠抄起手,狎昵道,
“您有所求了不是吗?您用灵力撑起的那片短暂秘境并非不能长存,如果成为圣神,让天地万物为您供灵,就像明宵星君纵驭神雾这般,您就是和季凌纾永远住在那灵境里也不是没可能啊。”
江御警告似的用威压逼仝从鹤往后退了两步,
“仝从鹤,你不必再试探我,这圣神我从不屑于做,他人的信仰我也懒得去承,你若是没有用的话要说就让开,别耽误我找柴荣。”
仝从鹤闻言才又变回了盈盈的笑脸。
他并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生平最忌讳别人抢他东西,比如抢走了本该属于天地间每一个人的春天的明宵星君。
他这番试探,是在防江御是否真的会为了季凌纾动成圣的念头。
他决不能放任有私心私情的人成圣,心有所属的人一旦飞升成了神,这世间便总有本该属于天下万民的恩泽会因为神的偏心而都流向神心上的那一人。
这不公平。
而他最恨不公平。
“看来您这次确实被气得不轻,”仝从鹤识趣地没敢再靠近江御,“不过您不也在试探小生吗?怎么样?小生很好奇您会如何评价小生呢。”
“你这人,”
江御顿了顿,
“休想打堕薮的主意。碰了那东西,你无疑会成为下一个於菟,看在我们有缘,我并不想让你死在我的剑下。”
“那东西那么痛,就算再迷人,小生也没兴趣碰啦。”
仝从鹤耸了耸肩,
“您既然无心成圣,那小生便有一个实打实的主意,成了的话绝对能削弱明宵星君,就算不成,最差也能把他逼出来,只不过……”
“你有何顾虑?”
“只不过代价极大,也有的你我忙活。我记得您和季仙君是定下了三天之约吧?不如您也给小生三天时间做准备,这三天若是您顺利找到了明宵星君,小生也就不必再大费周章,若是没能找到,再用小生的腌臜法子也不迟。只是您这些天摧毁星君殿时能否遮住面孔,别让人认出了您是金霞宗的兰时仙尊?”
“可以。”
江御没什么好迟疑的。
接下来的三天里,平玉原连带着琉璃海,包括金霞宗里最为宏伟的那座星君殿都被江御给毁了个遍。
是玄行简用身体挡在星君的神像前,才留了那神像半尊身躯,否则便会被江御碾作齑粉。
不出江御和仝从鹤所料,柴荣就是故意躲着他们,无论江御如何不敬神,他就是不现身也不发怒,连最擅长的天罚都不曾降下。
而在第三天的黄昏之时,鸦川出事了。
江御闻讯赶回来时,第一眼瞧见的是铜雀阁里溅了满地的血。
商陆半身重伤,昏迷不醒,蛇医正在尽力救治。
蒋玉身上也伤痕累累,抱着双膝躲在角落,似是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有些失神地望着自己手背上那又淡去了一道的召唤咒。
为了从季凌纾手下救下他,风曲的寿命只剩下最后一次。

第162章 天外来物
铜雀阁中氛围凝重,驻守于阁中的墨族侍卫几乎都伤重在地,江御不禁捏紧了拳头,环顾一圈却并未找到季凌纾的身影。
直到风曲一瘸一拐地从殿堂深处的阴影中走出。
他半边身子都是淋漓的血迹,捂着被堕薮侵蚀而溃烂的肩膀,手里还拎着个哇哇大哭的长着犬耳的孩童。
看到江御,风曲原本阴沉的脸上露出了调侃的笑意,冷漠笑道,
“剑圣,你看你不仅引狼入室,还无功而归啊。”
他边说边将那孩童扔给了江御,江御稳稳接过,掌心立刻被那孩子衣衫背后的血水染湿,翻过衣裳可见背上触目惊心的爪痕。
凌乱崎岖,血肉不相连,无疑是季凌纾的手笔。
“到底怎么回事,”
江御蹙眉,
“季凌纾去哪了?”
“后山躲起来了,”风曲冷哼一声,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他差点把这铜雀阁杀的片甲不留,当然没脸见你了。”
嘲讽归嘲讽,风曲不得不承认的是,若非季凌纾感觉到了江御的气息,从暴走的状态中清明了那么一瞬,让愧疚之心胜过杀意,凭他一人是没法把这孩子活着救回来的。
他话毕略过江御,走到蒋玉面前,懒洋洋抬手地戳了戳蒋玉的脸:
“那小狗儿我给你救回来了。醒醒,怎么这么久了还能被吓成这样,唉。”
“……别烦我行不行。”
蒋玉似是没听进他的话,脑子里一团乱麻,不断重演着那个充满了恶意被编造出来的扭曲结局。
他一直以为故事正在偏离那个季凌纾堕落成魔,天下生灵万劫不复的可怕结局,直到今天。
江御离开的这几日里,季凌纾似乎明白自己只会给他人平添麻烦,于是把自己锁在房里哪都不去。
恰逢今天风和日丽,商陆提议带他出去透透气,他们一行四人便出了门。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季凌纾看起来已经完全康复如初,甚至还在卖海贝的小摊前认认真真给江御挑选了半个时辰的礼物。
直到他们回到铜雀阁,在阁门附近遇到了刚刚风曲救下的那个犬族孩童。
狗耳少年似乎是雪煜小将军新收的徒弟,雪煜把他当医师收编,这看起来就瘦瘦弱弱的孩子却一心想学拳脚功夫,被雪煜一口拒绝后正躲在这里哭。
“不必理会他,”
商陆只当没看见,目不斜视地路过他道,
“被雪煜宠得太过了,有一点不顺心就闹脾气。就他那小身板,真上了战场冲锋必是死无葬生之地。”
狗耳少年闻言哭得更大声了。
最后季凌纾没忍住,也可能是觉得他和自己小时候很像,便停下脚步蹲在了他面前:
“你别哭了,鸦川的战争都被你们商少主给打完了,你就是练了功夫也没有用武之地。”
少年哭哭啼啼道:
“我又不是因为这个哭。我哭是因为雪煜师父不喜欢我,也不器重我。师兄想干什么他从来都不管,就只会管束我!”
那是因为你师父最心疼你,我师尊也是这样的。
季凌纾本想这么安慰他。
可话到嘴边时,不知是因为想到了江御还是怎么,一瞬间他只觉得心口绷得发紧…想念,同情,善意……太多太多的情绪在刹那决堤,而后又忽然在下一秒钟变得空空如也。
他的心又忽然变得很轻很轻,轻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轻到他再垂眼看向那可怜兮兮的少年时,原本的怜悯之意也都变成了漠然的摧毁欲。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对那孩子动了杀手。
血战便这么一触即发。
这次没有江御能包容他那滔天的死意,除江御之外修为最高的仝从鹤也并不在场,风曲和商陆合力才勉强没让季凌纾真的杀死谁。
见蒋玉不搭理自己,风曲便又扭头去招惹江御:
“剑圣,这下你可欠我个大人情,要不是我,你那四处伤人的恶徒可就要犯下杀业了。瞧你教他那么多礼义廉耻道心道义,伤个人都能愧疚成这样,让他得到堕薮还真有点暴殄天物。”
江御当然也没有理会他。只垂身一遍又一遍地为那些被季凌纾所伤的人输入灵力,似是要为季凌纾填平这所谓的孽。
风曲没趣儿地挑了挑眉,嘴巴却并不得闲:
“剑圣,我看你那徒弟是彻底疯了。这次要让他真杀了那小孩儿,光是他的愧疚就足以支撑他在下次再发疯时杀掉十人百人,你都不谢谢我吗?”
“剑圣,你打算怎么办呢?你那徒弟一次比一次严重,下次万一你拦不住他,我们可就都要死在他手里咯。”
“唉,你这人脾气还挺好的。和我那主人到底哪儿像了,竟能让你徒弟分不清楚。”
江御被他吵得心烦,抬眼冷冷瞥向他。
“……”
被江御眼底冷得刺骨的寒意震慑住,风曲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讪讪皱了皱鼻子,举起双手道:
“你杀我泄愤也没用啊,圣神大人早已把我送给主人了。”
“怎么,你是在替蒋公子赚人情?”
“毕竟我的寿命只剩一次了,”风曲撇了撇嘴,微微偏头看了眼蒋玉,风一样无痕又疏离的瞳眸中流转过极淡的一瞬落寞,“我不知道圣神大人到底要我护住他干什么用,是做你的替代品,还是做什么殉葬品……哼,若真有那时,若我那时已经消散于世间,剑圣你会拉他一把吗?”
“我救他救得还少吗?”
“呵,那倒也是,”风曲顿了顿,“那要不剑圣你回答我个问题吧,就算我没白为你徒弟差点断了条胳膊。”
江御一边扶起最后一个受了伤的墨族侍卫,一边用问询的目光看向风曲。
风曲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皮肤色泽剔透而诡异,不像是该存在于这世间的颜色。
他浅浅吸了口气,神色看似云淡风轻,问出的话若放在寻常却足以招至天罚:
“我真的是明宵星君座下的顽石所化么?”
江御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也许风曲早已有此疑问,趁着如今明宵星君受创且要死躲江御,才终于找到了能问出口的机会。
“你自己的来历,为何要来问我?”
“因为只有你看得清。”
风曲定定地迎着江御的目光,眼底的深处甚至隐匿着些许期待。
“其它所有人,包括我在内,能看见什么,能感知到什么,都是天道决定的,不是吗?”
如果他完全是明宵星君座下的傀儡,江御在第一次察觉到他的存在时就该动手将他肃清,何必留他留到现在。
然而江御只是叹息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是事事都能看得明白。”
风曲倒也没太意外,只冷哼道,
“哦,你毕竟也没成圣……”
“但你身上确实有和蒋公子相似的,天外来物的影子,”
江御的视线转向远处的蒋玉,
“你刚刚那话不对,真正能看清本源的不是我,而是被强掳来此的蒋公子。”

“你说天外来物?那是什么意思……喂!”
风曲还想追问,江御却已经旋身赶往季凌纾所藏匿的后山。
“怎么不理人了。”
风曲叹了口气,江御脚步匆匆,他想追也追不上了。
而且这时候如果再碍着他去找季凌纾,自己就算不完全算是明宵星君派来的“物件”,恐怕也要被江御三刀并两刀地踏平了去。
风曲挠挠头,目光落回依旧脸色惨白的蒋玉身上:
“起来起来,不就是怪物打架吗,至于还缓不过来吗?小主人,你不是爱吃那叫什么糖葫芦的东西吗?我带你去买行不行?”
铜雀阁的后山群峰连绵,构筑成天然的高耸隅障,后山上有一无底山洞名为炼滓天门,传闻是於菟还存在于现世时用以关押叛教者的地牢。
那些囚徒的下场就如洞门的名字所述,惨绝人寰。据说直到现在,每逢夜色降临,炼滓天门周围都还会涌起浓重的怨瘴。
毕竟於菟本性嗜血,残暴荒蛮,连最初用以祭拜的打铁花仪式都必须要将人活活烫得遍体开花才能让它满意。
连对他忠诚万分的信徒都要受此折磨,更何况背叛他的罪人。
这片山上的古木格外茂盛,苍翠蓬勃的叶脉中流淌的仿佛都是沸腾的人血。
后来炼滓天门随着於菟的倒台一并被封存荒废,现在枯草也许都高过了人的头顶,也难怪季凌纾会没头没脑地往里面躲去。
江御劈开拦路的乱枝,小腿般粗细的藤蔓将原本用以上山的石阶覆盖,砍断一层后又露出深处湿滑的青苔。
往深山中没走多远,瘴气便已陡然升起,千余年过去竟然还能嗅到酸腥的血味,濒死之际的惨痛哀嚎仿佛随时会在耳畔响起。
腐臭味盖过了季凌纾的气息,江御只能依靠偶尔出现于树丛间的足迹追寻他所在。
好在季凌纾逃得跌跌撞撞,大概是害怕被江御看到他露出的残暴的一面,并未来得及掩盖掉太多踪迹。
当初季凌纾突破玄星秘境后,江御就是为防止他被堕薮彻底反噬,才在他身上下了一道锁,可没想到堕薮的力量是如此强大,那道锁被震得烟消云散,根本起不了作用。
林叶将天空完全遮盖住时,新鲜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江御的眼皮跳了一跳,他怕季凌纾见到自己会再次逃走,于是屏住了呼吸,叶落无声地掀开了面前层层叠叠的榈叶。
木舟般拢起的叶片在被掀动时滴答滴答地泼出了血,糊了江御满手,但他已无暇顾及,因为就在不远处的落叶堆里,季凌纾正奄奄一息地倒在那里。
明明只是三天未见,季凌纾原本清俊的面庞因为苍白消瘦竟显得凌厉了许多。
江御找到他时,他正抱着尾巴昏死过去,周遭的林叶还有他自己的衣服都被血色染红。
这里没人能伤了他,除了他自己。
江御将他翻过身来,好让他能枕在自己膝上,这也才看见季凌纾脖颈上触目惊心的掐痕。
他几乎马上就能想象,季凌纾再也控制不住暴虐的杀戮冲动,他被迫背叛了江御教给他的一切,被迫亲手击碎了自己一片澄澈的道心,于是他只能将这冲动宣泄于己身,他掐住自己的喉咙,刺向自己的四肢,想剥离掉自己所有的行动能力,以此来做最后的反抗。
可即便如此又怎样。
没人会记得这了无人迹的森林中被鲜血浇灌的每一片叶。
而他朝着别人挥动的每一次剑,却都会成为经幡上困缚他的诅咒,一声声将他变成真正的怪物。
江御颤抖着捂住他脖子上的伤痕。
在那一刻,从来都对圣神之位弃之如敝履的剑圣也背弃了自己的道心,萌生出了想要为他成圣的念头。
就像仝从鹤说的那样,用从人世间掠夺来的精气灵力,足以供养季凌纾在灵境中不受痛苦侵扰千百年。
江御做不出决定。
他只被之前从未有过的名为茫然和不知所措的情绪裹挟,苍白地唤起体内一剑一式一点一滴修筑出来的灵气,哪怕只能暂时缓解苦楚,他也想让季凌纾能在这片刻好过……
“师尊……”
季凌纾似乎辨认出了他的气息,干涩地唤了他的名字,
“那只小狗……”
江御急促道:“他无碍,我已经为他疗伤了,你没伤到任何人。”
闻声季凌纾紧拧的眉心终于舒展了几分,血迹斑斑又冰冷刺骨的手指搭在了江御的手腕上:
“别渡……别渡给我了,没用的……”
灵境虚灭后,他仍然要面对无边的剧痛和混沌。
而江御的灵气并非取之不竭,看似轻描淡写的每一次渡人,实际上消耗的都是他过往的修为和生命。
“……对不起。”
江御握了握拳,又惶然地松开。
他没有和任何人道过歉,甚至他其实没有做过任何需要向人道歉的事。
他千方百计要回了季凌纾的痛觉,不为别的,只为了季凌纾能够像普通人一样,感常人之苦痛,体万民之艰辛,才不至于会变得强大而冷漠,庞然但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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