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让开!这又疯了一个!”
“别管他等死了!”
肩膀被撞了一下又一下,季凌纾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刚和柴荣打了一场,被师尊带回了鸦川疗伤吗?
因着堕薮反噬的缘故,他以往的梦境里都是光怪陆离的邪眼断肢,蒙着一层血色的红雾,穿梭着各种或缺少许多或兀然重复着同样人类器官的怪物。
这次突然变得如此真实,让季凌纾反倒没法分辨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远处原本精雕细琢如琉璃的怡宵塔此刻已经千疮百孔,狼烟四起,空气中掺杂着灰尘味的血腥气很重,季凌纾第一反应是城里闹了邪祟,本着要先救人的心,召了剑随手抓住一个还穿着戏衣的小倌问:
“妖物在什么方向?你可见到过它模样?”
“我、我……啊!”
二人四目相对时皆是吓了一跳。
季凌纾是看到他原本秀丽的脸上竟长满了溃烂的脓包,小倌则是看清季凌纾的面容后立刻抖如筛糠:
“你是、你是金霞宗来的仙君,别杀我!你别杀我啊!我这不是神怒,是、是天生的脓疮,求求你了……”
“什么神怒?”
和圣神沾上关系的准没好事,季凌纾见这小倌似乎知情,更不愿轻易放开他。
小倌吓得腿都软了,又被季凌纾拿着剑威胁,只能哭哭啼啼道:
“两、两个月前从鸦川那边传来的……鸦川墨族在敬灵祭上对明宵星君大不敬,引得星君发怒降下了灭世之灾。鸦川……鸦川已经殉了,可神怒仍旧未熄,这是要让平玉原也活殉啊……”
“你脸上的这东西就是神怒?”
“我这不是!这是冻疮而已!”小倌嘴硬道,同时指向横卧在路辙边奄奄一息的一对母子道:“她们、她们那个才是!啧啧啧,已经到第七天了,下半身都融化了吧,怪不得不逃命呢。”
小倌越说越来劲,甚至邀着季凌纾走得更近了些,拿脚掀开了那母亲的胳膊。
“你干什么!”季凌纾将他扯开,同时也看见那孩子其实已经只剩下一颗头颅。
被小倌踹上这么一脚,那母亲似乎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离世,她艰难地爬到季凌纾脚边,扯住了他的衣角,一开口先涌出了满嘴的脓血:
“仙君……您终于来啦……好疼啊,我等了您好久啊……”
季凌纾于心不忍,蹲下身去想从身上找出金疮药来,“我会想办法救你们的,你……”
“噗——!”
然而下一秒只见血沫飞溅,染了季凌纾满面。
是那女子一头撞上了他手中的剑。
在季凌纾不可置信的双眼中,小倌也终于发了疯般坐在地上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还好我没染上!还好我没染上!!他们说得没错,献祭一半活下来另外一半儿,我是幸运的……肯定是、肯定是东家不舍得我死,替我给星君贡了盏大大的海灯,哈哈哈哈哈……呕——咳咳咳!!”
他笑着笑着也呛出一口血沫来。
季凌纾咬牙切齿道:“你别发癫了,跟我去找我师尊,肯定能有办法的!”
“我才不去!”
小倌甩开他,
“我只是咳疾,还有冻疮!我才不需要你们仙家人来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办法是什么!”
他边说边用两指穷凶极恶地指着自己的眼球,
“哼,我要做活下来的那一半人,谁也别想害我!塔里就数我背星君经背得最熟,星君肯定被我感动了……该死,你们这些不虔诚的人都该死!”
小倌骂骂咧咧地跑没了影,大概是一早就失心疯了。
季凌纾想去追,可是四面八方缓缓爬来的人已经将他包围。
这些人都和刚刚那自刎的女子差不多,下半身只剩骨架或干脆没有,颤巍巍地伸出一双又一双手,在季凌纾的衣袍上盖满了血手印:
“仙君……给我们个痛快啊……”
“好疼,好疼啊!快让我解脱吧!”
“拔剑,拔剑啊仙君!”
那一双双紧盯着季凌纾的眼睛里分明还充盈着恐惧和不舍,但肢体缓缓融化的过程实在太过生不如死,求死就是在寻求解脱。
季凌纾紧紧护着自己收入鞘中的佩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不会只有死路一条的……我师尊一定在想办法了,再等等,你们再坚持一下……”
“我知道了!你是金霞宗里那个没有痛觉的怪物!”
“你有本事来尝尝我们的痛苦吗?!对了、都怪你们墨族……要不是你们惹恼了星君,我们怎么会得疫病!”
“说什么再坚持一下,这怪物就是想看我们被折磨!”
濒死之际的人们终于找到了最后能够倾泄怒火的堤口,有人抓起身边的尘土朝季凌纾扔去,更有人抱住他的脚踝大口咬下去,想借此把疫症也传染给他。
季凌纾忽然怔愣住——他的痛觉不是被师尊抢回来了吗?
可为何脚腕上都被咬得见了血,他却连丝毫疼痛都感受不到?
咒骂声、哀求声,以及痛不欲生的哭诉声像一张巨口将季凌纾吞没,让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足无措。
师尊……师尊你在哪里……
他在心里惶然地呼唤着江御的名字,乌烟瘴气之中,一道清晰的声音给予了他回应:
——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离开了你师尊就什么都做不了么。
季凌纾骤然抬起眼,眼神变得冰冷:
“於菟……不,你不是於菟,你是…堕薮。”
说话的人和他长着同样的一张脸,穿着血色的红衣踩踏着那些包围了季凌纾的人群,缓缓走到了他面前,挑起了他的下巴:
“我是你才对。你有能耐,不是已经让我和你融为一体了么?”
“滚开——!”
季凌纾挣开它的手。
他明白堕薮于於菟而言就像天道于柴荣,让人不敢细思到底是谁在操控谁。
“季凌纾”邪笑着冷哼一声,转身俯视着那些痛苦不堪的人们:“那么你想怎么做?你觉得怎么做才是对的?”
“敬玄仙尊应该有法子能暂时麻痹他们的痛觉,既然是神怒,只要杀了柴荣自然就能退去……”
“你真的杀得掉柴荣吗?”
“季凌纾”勾起唇角,蹲下身伸手抚摸着一个男子已经融化成一滩血水的小腿:“就算真杀了他,那这些人以后要怎么办?不死也成了残废,对他们而言真的是好事吗?”
“……你想说什么?”
“你明明知道的,你只是不敢承认,”
“季凌纾”忽然又凑近了季凌纾,手指点在他心口的位置,
“忘掉江御教给你的那些什么道心道义,他的那一套在灭世之灾面前可不适用。记得刚刚那女子死在你剑下时解脱的笑吗?他们会感谢你的。此时此刻,谁能让他们轻松地死去,谁才是他们的神。”
“什么神不神的,我才不在乎……!”
“你是不在乎,可他们呢?”
“季凌纾”笑眼瞧着遍地哀嚎的患疫者们,
“有些时候死亡才是真正的恩惠,他们已经成这样了,就算江御来了恐怕也只能给他们一个痛快。送他们早点上路也是一种仁慈啊。”
作者有话说:
此章为凶神大型传教现场(不是)
季凌纾震怒,一拳砸向面前的幻影。
然而拳风溅血,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刚刚那一拳竟擂在了一位一心求死的老人胸口上。
“好孩子…”老人口中吐出一口污血,胸前的窟窿触目惊心,却对着季凌纾感恩地笑了出来。
“不……”
季凌纾呆愣在原地。
“让我也解脱吧!仙君!”
“求您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好心的仙君呐……!”
更多的,更多的人朝他涌去,把他当做救世的神君,歌颂他,祈求他,感恩他。
季凌纾快要呼吸不过来,他说什么这些人都不愿相信,只疯魔一般求他让他们快活解脱。
“……求你们了,再等三天。”
季凌纾艰难道,
“再给我师尊三天时间,他一定能找到办法的,好吗?”
——好。
有的人同意了,静静地就地躺下,死气沉沉地呆望着天空。
——不好。
更多的人不堪其苦,不再指望季凌纾,而是咬着牙撞向身旁的石墙。
可哪怕脑袋都撞烂,却依然能吊着一口气,延续着刺烈的痛觉。
这就是这场天灾的最可怕之处。
除非忍受七天的生不如死,全身每一个角落都融化溃烂而亡,否则唯一的解脱之法,便只有季凌纾手里那把附着堕薮的剑。
季凌纾在绵延不断的哀嚎声中熬了三天。
直至第三天的夜色降临,仍然没能等到任何一个好消息,倒是有大半的人在对他的满目怨恨中痛苦地烂去。
第四天的黎明时,万巷寂静,人声渐歇。
季凌纾拖着沉重的步伐,填上了最后一抔土。
一起被埋葬的还有他那把造了太多杀业的剑。
他双目无神地循着月色飘忽走到了城门处,一头撞上了来者的肩膀还未能回过神来。
玄行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季凌纾?受伤了吗你?不过没事,你师尊凯旋,这下平玉原的难民都有救了!”
季凌纾的嘴巴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但口型似乎是在说,“什么?”
“我说你师尊打服了天道制止了天灾,唉,终于是个头了,连琉璃海都差点完全沦陷。”
玄行简边说边朝一旁侧了侧,为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江御让出路来。
江御身上有不少伤,一袭白衣被血色染红了大半,不过见到季凌纾时眼底依然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明亮:
“季凌纾……”
“……不、不、你别过来!”
季凌纾不知所措地将双手背到身后,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
“你怎么了?”
江御立马察觉到了不对,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季凌纾,你的剑呢?”
“身上怎么那么多血?是你的?还是别人的?”
“……师尊,别问了…求你别问了……”
“城里,怎么一个人都不剩了?”
“……”
江御每抛出一个问题,都让季凌纾觉得更加如坠冰窟,直到他意识到根本瞒不住江御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同时反应过来的还有玄行简。
他见江御脸色苍白,不免上前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角:
“兰时啊,季凌纾肯定也是无奈之举,其实其它地方也差不多都是如此……你不在场,不知道那些患了疫的人有多绝望。”
江御回头瞥了他一眼,玄行简讪讪松开手,又道,“总之你也别太怪他,我还要赶去下一座城,争取多救点儿活口。”
玄行简匆匆离开,偌大的空城中便只剩下了他们师徒二人。
季凌纾垂着眼,根本不敢抬头看江御。
沉默良久后,江御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没给季凌纾逃跑的机会,眨眼睛便闪现至了他身旁,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怪我回来晚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季凌纾摇头,“我应该再坚强些的……”
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回到师尊身边他便像是小时候受了欺负那般,再也兜不住委屈和难过,瞬间红了眼眶,
“有个女孩其实还没有染上,但他父母都到了第六天……他们说留她一个人也是早晚的事,所以我…我………师尊……要是留下她她就能活了……都是我,是我杀了她……”
诉苦分明刚刚开始,有什么冰凉如玉的东西却被塞进了季凌纾掌心。
他对这种触感再熟悉不过,由不得细想的绝望顿时笼罩住他浑身。
“师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师尊?”
季凌纾不管不顾地推开手里江御的佩剑,江御只一次次柔和又耐心地重新将剑交给他。
直到他看见江御掀开衣袖,露出了小臂上的脓肿。
“这是结束天灾的代价。”
江御神色淡然,
“我渡众生,你来渡我。”
“我不要…我做不到,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师尊,求求你……”
“你做得到。”
江御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拿起了剑。
哪怕仅有一瞬间,江御越过他看向那座死城的目光就像一根针一样扎在季凌纾的心口。
“反正你都是杀人如麻的怪物啦,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
“季凌纾”忽然又出现在眼前。
在那一刻它取代了季凌纾,为自己丰硕的杀业上又添上了近似弑神的一笔。
——不!
季凌纾近乎崩溃地从梦境中挣脱而出。
他陷得太深,梦境消散后意识却还难以清醒,和现实隔着厚厚的一层水雾。
模糊中他终于有了躺在床上的实感,枕头上还残留着江御身上的气息。
床边似乎候着两个人在看护他,或许是看他睡得很沉,二人没有注意到他,而是正在为什么事争执。
“我就离开了几天,你就在自己胸前开了个口子?”
没听过的声线里带着几分懒洋洋的调侃,更深的似乎还有一丝怒意。
“关你什么事,我这不是又没死又没残吗。”蒋玉拍开风曲搭在他胸口处的手,“反倒是你自顾自消失,我看你也不怕我沦为别人的腹中餐。”
“生气了?”
风曲收回手,似有若无地轻笑了声。
蒋玉懒得搭理他。
风曲的视线便又落回到他心口,
“你在和人谋划些什么我不在乎,但你这条命有多好丢你也该有点数,”他顿了顿,“我可不觉得你的血能用来创造出什么东西。”
他可能察觉到他们在铸剑了!
蒋玉心头一紧,面上尽量做到不动声色:“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风曲轻哼一声,他回到蒋玉身边后气息一直不稳,明宵星君受到重创给他也带来了影响。
风曲的话蒋玉并不苟同。
古籍上记载,铸造弑神神剑所需的最后一样铸材,是从未献出过信仰之人的关窍骨血。
在明宵星君统治的这片天地间,没有人比他这个外来者更合适。
许是注意到独夏不在,风曲难得对除蒋玉以外的人表示出兴趣:
“那个天天围着我们转的小疯子怎么不见了?我还以为他能替我保护你一时半会。”
蒋玉装作若无其事道:“他自己给漱冰仙尊报仇去了。”
他说罢便悄然打量起风曲,风曲只是挑了挑眉,银炭般不属于人类的肌肤上淌过几许人眼难以捕捉到的华彩,夜妖般的脸上总挂着似忠诚又似心机深重的模糊笑意,蒋玉总是要耗尽神思地去揣摩试探他。
试探他作为神谕降临于自己身边究竟有何目的,试探他的影形不离中到底有几分真心,而这次,则是想试探风曲对朝着明宵星君显露出杀意的人会有何反应。
“肯定是嫌你整日想一出是一出,懒得伺候你了。”风曲揶揄道,除此之外并没有其它行动。
蒋玉白他一眼,“你对我有不满便直说,不需要借别人的口。”
“怎的这几日火气越发大了,在鸦川水土不服?”
“我就没服过,”蒋玉没好气道,“独夏要去杀你的主人,你就没半点担心?”
“主人?”
风曲勾了勾唇,蜷起的食指轻巧地滑过蒋玉的面庞,
“这不是正坐在这儿吗?谁要来杀你?”
“我说的是明宵星君,”蒋玉躲开他的触碰,“他才是你真正的主人不是吗。”
“圣神大人是维系天地的造物主,我也是他所造之物,”
说到“所造之物”时,风曲的视线难以察觉地垂落在了蒋玉的手上,
“以理来说,天下生灵万物,都归圣神大人所有。但我不一样,我不是被圣神大人送给您了么。”
“……”蒋玉显然是已经听惯了他的花言巧语。
风曲便又拿下巴指了指床上的季凌纾,
“重伤圣神大人的罪魁祸首现在可是毫无防备地躺在我面前,我若有心,早就对他下杀手了。”
“你以为我好骗吗?你不是不想,是不能吧。江仙尊虽然人不在这房里,但我猜你只要敢动杀心,他立刻就能废了你。”
“……好好的提他做什么。”风曲似乎对这位天地之间他唯一确定没法胜过的剑圣非常嗤之以鼻。
当然,像他这种最爱在蒋玉面前夸耀力量的花孔雀肯定是不愿提比自己强大之人的。
“我就和你明说吧,你们折腾来折腾去看似重创了圣神,但要想真的弑神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不然为什么人们挤破了头都想飞升成圣?”
风曲的话印证了蒋玉心里最坏的推测——他不插手不是因为能力有限,而是这些真的都对明宵星君构不成威胁。
但是莫邪剑不一样……那是在明宵星君飞升前便存在的上古神器,不受神雾的桎梏和侵染,更重要的是明宵星君绝不会想到这世上有人能复原剑谱。
而且知道铸剑之事的人极少,最初是江御打着无极山河图的幌子在暗中搜寻,商陆着手铸剑也是族中秘密,所有的工匠都未曾离开过剑窟结界,剩下的人……蒋玉连独夏都没告知分明,风曲就算能琢磨出点苗头,也想不到莫邪神剑的头上来。
对了,他此次还带来了在漱冰仙尊那里找到的有关无极山河图的一些铸材,虽然江御现在可能无暇再把玩这种只图风雅的神器,但还是一并交给他的好。
蒋玉瞧着风曲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正准备打发他去干点什么活儿,刚要张口,嘴巴突然就被风曲捂住:
“他要醒过来了。”
“……唔。”
风曲说罢便化作了一道青烟,悄无声息地隐入了蒋玉身下的影子中。
季凌纾果真猛地惊醒过来,额角滑过两滴冷汗,双瞳雾蒙蒙的,半晌才彻底从噩梦中挣脱。
蒋玉贴心地递上一盏热茶:“你终于醒啦!”
季凌纾蹙了蹙眉,视线还不曾清明,声音闷闷地问了句,“你怎么又用我师尊的脸了?”
“谁?我?”
蒋玉愣住,被季凌纾问的倒有些怀疑自己了,他垂眸看茶杯里的倒影,分明是平平无奇,甚至因为心口刚放了血所以显得有些面黄肌瘦的一张脸啊。
“季仙君你还没睡醒呢吧?这怎么会是你师尊的脸!”
“唔……”
季凌纾眯起眼,他第一眼扫过去时,床边的人仙气翩翩,确实是他仙尊的模样没错,但听了蒋玉的话后他再定睛一看,眼前似有若无的云雾才缓缓散去,迎上来一张不太熟悉的脸。
“抱歉,是我看错了。”季凌纾顿了顿,“不过怎么是你在这里?”
“兰时仙尊得了柄新剑,”蒋玉担心风曲藏在影子里偷听,故也没有和季凌纾说神剑的事,“正在试剑,所以就托我先照看着你。要我帮你叫他来吗?”
“得了新剑?那师尊肯定很开心,难得有他瞧得上的东西,不必急着打扰他……嘶!”
季凌纾接过茶杯抿了口,温热的茶水送入口中刺痛到舌尖,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烫”的感觉。
他猛一瑟缩,别过头吐了下舌头。
原来痛是这么容易出现的。
但他并不觉得惋惜,原本冷冰冰的兽血好像也随着刚刚的刺痛渐渐温和地流淌起来,将刚刚噩梦中血流千里的绝境隔在了雾的那一头。
梦里的他还是那个感觉不到疼痛的怪物,而事实万幸,在江御的不懈努力下他正在慢慢变回一个正常的人。
还好是梦。
也只能是梦。
季凌纾长长地舒了口气。
蒋玉注意到他被烫到,不禁也表现出了欣喜之意:“你的痛觉真的恢复了!恭喜你啊!”
这说明命运正在偏离季凌纾最终堕落成魔的结局,江御真的在一点一点改变灭世的劫。
“哎?这茶竟有这么烫吗,怎么都把你的嘴巴烫破了?”蒋玉这才注意到季凌纾唇角的痕迹。
“……”季凌纾抬手摸了摸。
才不是烫的。是江御咬的。
他想和人炫耀,但又觉得蒋玉的身份实在是过于尴尬。
沉默半晌后,他还是没忍住道,
“师尊说你懂得也很多,我问你,归还痛觉的时候,必须都要通过这里,然后那个吗?”
“什么这里,什么那个?”
蒋玉一头雾水。看着季凌纾指着自己的嘴巴满脸期待,努力尝试解读他的话道,
“你说嘴巴?那个是指……?”
痛觉是江御从於菟手里抢回来还给季凌纾的,那季凌纾的意思应该是江御对他的唇角做了些什么……
“他、他亲了你……!”
蒋玉恍然大悟。
季凌纾炸毛道:“你小点声行不行,我师尊脸皮很薄的。”
蒋玉:“……”不是你先卖力炫耀的吗!
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随着厢房的门被“吱嘎”一声推开,一袭沁人心脾的花香也悄然涌入。
蒋玉很喜欢江御周身的这种味道,仿佛是这片遍布尘秽的扭曲天地间唯一的一寸净土。
“仙尊你回来了!”蒋玉迎上前去,有些紧张道:“剑……如何?”
江御轻轻点了点头:“成了。”
“太好了!”
蒋玉喜出望外,还想多问几句,里面的季凌纾却已经等不及了,光着脚便跑了出来:
“师尊!我……我……呃…………!!”
见到江御的那瞬间,他的脑中山崩地裂。
铺天盖地的,来自四肢百骸的疼痛将他淹没,如山海倒灌,封上了所有漏光的隙。
“疼……好疼……”
季凌纾扑通一声半跪在了地上,手指兀然地抓住床沿,将那泛着淡淡药香的梨木抓得粉碎。
还没弄清楚情况的蒋玉只觉得身边有阵岚风掠过——江御已经来致季凌纾身旁,珍贵的灵气源源不断地被送入季凌纾的神识之中,想以此缓平他的痛苦。
许多人都曾被这灵气救泽过,春天般轻柔又磅礴的力量似有春生万物的神力,仝从鹤、独夏、蒋玉,还有更多更多的人都被江御这般救护过。
而季凌纾常常是在江御身旁看着他普渡芸芸,耳濡目染,如沐春风。
师尊的灵气有多见效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没想到,这灵气渡的了众生,却唯独渡不了此刻的他。
“不、不行…师尊,我还是好痛……”
江御的灵气于季凌纾而言只堪比剧毒,这春风吹到他跟前时只剩下料峭的寒意,原本让他依恋不已的淡香在此时此刻竟也锋利到有了形状一般,靠近江御后的每一次呼吸都会给季凌纾带来深入骨髓的刺痛。
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和师尊……
绝望又深不见底的钝痛如染墨,将季凌纾的视线一点一点侵蚀。
在要疼晕的过去的那刹那,忽然有一丝细若蒲苇的微光于无边无际的长暗之中闪现,季凌纾别无选择地奋力向那道光抓去。
——砰!
一声闷响如雷贯耳,将他的目光震回清明。
原本让人无法忍受的,如诅咒般的痛楚忽地从身体中被抽离出几许,让几乎快窒息昏死过去的季凌纾终于喘上了一口气。
他思绪迷离地靠在已经被自己捏了个粉碎的床沿边,衣物已经被冷汗完全浸湿,身上的伤口在刚刚的挣扎中全都又裂开了来,然而比起刚刚那不可名状的阵痛,皮肉裂开之苦仿佛轻若鸿毛。
厢房中的时间似乎在这一瞬滞缓。季凌纾一口气尚未完全缓过来,还分不出神来思考刚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而目睹了一切的蒋玉则在原地怔愣了好几秒,才哑着嗓子沉吟道:
“江……江仙尊……?”
声线抖到让人以为他是遇到了什么庞然邪祟。
“江仙尊!!”
蒋玉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在跑向江御的半路上还自己绊了一跤,眼看脑袋就要磕上地上方凳的棱角,在惨剧发生之前,衣领及时被人从上方拽住。
江御将他扽了回来,另一手极快地擦去了唇边的血迹:
“我没事。”
蒋玉语无伦次,只能摊着手看看江御,又神色复杂地看看地上的季凌纾。
“怎么可能没事……你刚刚……季凌纾他……”
“蒋公子,你看错了。”
江御打断了他。
向来收拾妥帖干净的衣衫上此刻还在往地上滴着血水,他神色淡然地抚去自己锁骨上刚刚因捱下一剑而留下的伤痕,朝着蒋玉有些狠厉地使了个眼色。
可蒋玉不傻,季凌纾也不傻。
季凌纾很快就意识到,他刚刚在疼得昏死前抓住的那根自以为是救命稻草的光亮,竟驱使着他朝着江御动用了堕薮。
“师尊……对不起……你疼不疼,你一定……唔!”
他勉强站起身来,仓皇地想向江御靠近去看江御的伤势。江御对他从来不设防,他的剑那么狠又那么快,用来弑神的剑式却落在了江御身上,他……
他没能再往下多想。
靠近江御到一定距离后,那股足以让他的魂魄四分五裂的痛感再次无可抵挡地席卷而来。
好痛……为什么会这么痛……
就像隔着一道天堑,有什么无法想象也无从跨过的屏障阻止着他抵达江御身边,硬生生地要将他们二人拆开来。
这感觉无比熟悉,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最初他完全分不清真师尊和假师尊,被迫一次又一次保护蒋玉而置真正的江御于不顾的逆境。
原来违叛天道枷锁的代价是如此之大。
因为於菟在他血骨中不断地被滋养壮大,和天道星君分庭抗礼,才有了他这肉体凡胎得以喘息生存的缝隙。
而现在於菟种在他体内的恶种被连根拔去,天道的枷锁便可以对他肆意妄为。
要么离开江御,要么屈辱地在无边的疼痛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