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间,只见符海之中忽然炸开一道暗色的漩涡,是季凌纾盯准了这些字符流淌而向的某处终点,砸去了被堕薮覆盖而张牙舞爪的一记重拳。
——就是这里!
拳头顶端的触感告诉季凌纾他捣对了地方,接着只听见轰隆轰隆的闷响在耳畔爆开来,这片只困住了他片刻的虚空缝隙如琉璃般碎作了尘星万千。
也在这同时,季凌纾终于找到了藏在这道“缝隙”后面的明宵星君。
他瞬间催动了剑上的堕薮,和周遭光辉明亮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手中的剑像是被光明围困的一只崎岖阴潮的怪物。
“杀了你!”
杀意直朝位于正下方正闭目打坐的明宵星君而去。
剑锋猎猎,星君的睫毛却未曾颤动过哪怕一瞬。
居于此处未知之界的他又和刚刚显灵于现世的他不同,端稳沉寂,不似活物,倒像极了神殿里被拔光了人气后只余灿烂神悯的圣像。
季凌纾随剑气落地,在金玉铺就的砖地上砸出一处巨大的凹陷。
可地上却不见一丝血迹,连一角破碎衣袖都不曾留有。
柴荣躲开了?不可能,季凌纾分明听见了皮肉撕裂的声音,那声音取悦了他身上的堕薮,他不会认错的。
“竟把这等脏邪小儿放了进来,凡胎肉身果真不中用。”
明宵的声音沉沉在身后响起,和慈如古钟,却又幽寒如深窟,季凌纾顿然竖起浑身寒毛,警惕地回过头去。
随之印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不禁怔愣在了原地。
明明刚刚他从上方跃下时还看到明宵身边是空荡荡的一片,此刻置身于此中时,却能看见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金台银楼。
概其巍峨之状,恐不亚于传言中神仙所居的白玉京。
而在这些琼楼玉宇之中,最为耀眼的则是居于正中央的一座祭台,季凌纾不知该如何形容看到那座形如炼炉的祭台时的感受,入眼的是满目辉煌,留在心间的却是无尽荒凉。
“此处便是信仰皈依之处,神雾诞生之源。”
明宵星君背着双手缓缓踱来,衣裾在他脚下荡开一朵朵日照雪顶般的金浪,此刻的他对待季凌纾并未像在敬灵祭上那般显露出杀意,反倒竟宽宏平和地朝他介绍起这白玉京来。
“……”
季凌纾的额角滴落下一滴冷汗。
刚刚过去的数十秒里,他并非什么也没干,干站着听柴荣废话。
相反,在柴荣那不足二十字的短短一句话的期间,他的剑已经出鞘过上百次。
其中至少四次斩断了柴荣的脖颈,十多次刺入了柴荣的心脏,不少于二十次剖开他的胸膛,而削断他双臂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
可无论他如何动作,在血滴溅到他脸上之前,他和柴荣都会回归于此刻的状态,安然无事地矗立于那高耸的祭台之下。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季凌纾发红的掌心却不会骗人,那是他在短时间内多次爆发出剑留下的痕迹。
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哪怕重演了一百来次,季凌纾还是没能看清柴荣做了什么。
是因为在这片白玉京里为天道所庇护的圣神注定杀不死吗?
那要把柴荣拽出这片怪异的界域试试看吗?
季凌纾不停地思考着对策,明宵星君只是淡然忽视他眼底深恶痛绝的杀意,悠悠注视着那祭台道:
“你知道吗,那是属于注春玉神的位置。”
季凌纾的思绪被骤然打断,他脱口而出道:
“别再用那恶心的名字叫我师尊!”
“恶心?”
明宵星君平和地笑了起来,
“那是江御生来便该肩负的责任,他只顾与你快活逍遥,却置这天地万物于不顾,我替他周转了这么多年,他却依旧执迷不悟,真让人觉得寒心啊。”
“什么责任,什么逍遥快活,你简直满嘴荒唐,我师尊道心清明一生向善,容不得你这般诋毁污蔑。”
“他在世间的乐善好施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明宵难以察觉地冷嗤一声,
“你看那祭坛已经荒芜了快千年,早已生不出新的神雾,若不是有我支撑周转,这被神抛弃的地方早就该变成一片废墟了。”
“……你说什么?生不出新的神雾…?别搞笑了,你可是从来没停止过剥削民间的信仰,每年每天每日每夜向你献祭的人有那么多,你夺走了那么多的贡品……你却说没有新的神雾?”
“旧物换新物,东墙补西墙罢了,”明宵星君风轻云淡道,“我曾向信徒索要过孕育的能力,可惜人类的繁衍和为这天地孕育新生和希望终究不同。春天无法到达之地,注定不会有生机。”
季凌纾心底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反感:“所以你其实根本不是要我师尊和你一起成为圣神,你只是想要他来当新的祭坛……”
“为天地之炉鼎,应是他的荣幸。”
明宵的语气依旧平和而悲悯,
“我成圣后终于才看得清楚,江御和我,和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身上有那抛弃了这天地的古神的偏爱,也只有他能为这世间注入新的生机。我会将那些信徒奉上的孕育繁衍的能力垂赐于他,只要注春玉神归位,从此往后甚至无需活祭,只需交春于他这尊炉鼎便能为这天下供上源源不断的盎然春意…………”
圣神看似怜爱众生的话语以一口血污作了结。
明宵星君抬手轻抚自己唇角的血丝,看向季凌纾的目光愈发森寒起来。
“我要杀了你这疯子。”
季凌纾将附着了堕薮的双手捏得咔咔作响,虽然依旧没弄清明宵星君的能力,但至少刚刚他这充满怒意的一拳成功对这圣神造成了伤害。
“看来我与你这浊物说的太多了。”
明宵星君圣指一抚,被堕薮蚕食掉半边的下颌又恢复了原状,与此同时整片白玉京如云雾般骤然散去,归于明宵星君脚下,竟汇聚成了一方巨大的无极黑白阵。
季凌纾被置于阴仪之内,星君则端立于阳极鱼眼之中。
“故弄玄虚。”
季凌纾冷哼一声,确认此阵并非明宵星君此前擅用的天罚那般充满攻击性后,毫不犹豫地将全力都用于进攻,挑剑攻向柴荣。
“你……”
柴荣无可否认,他有一瞬的出神。
因为在这一刻他仿佛看见季凌纾的身影和江御宛然重合,记忆被拉回到他成圣前与江御的无数次对弈之中,那时江御便已发明了此式,速度和力度远不如现如今的成熟,但却足以逼得他投剑认输。
真是……教出来了个棘手的徒弟。
明宵如记忆中一般,堪堪躲过了能看见的明锋,就在那无影无踪的暗锋破开一切阻碍在前的神雾,即将取他首级之时,脚下的太极阵眼忽然亮起。
时间仿佛停滞在了那瞬间,巨大的太极盘上显现出无数个季凌纾和明宵星君的残影,那些残影所映照的未来无不显示出明宵星君被暗锋所伤的结局。
柴荣冷冷叹了口气,
“登峰造极的剑式,但可惜,你面对的不再是人类柴荣,而是圣神明宵星君。在我面前,无论过程,只见因果。”
话音落下时他一掌拍向阵眼,只见阵盘上的阴阳两极颤动着混合又奋力,于旋转飞扬之中扭转了因和果,也扭转了未来他必然受伤的结局。
——歘!
剑刃穿过血骨,时间重新流溯。
季凌纾猛地咳出一口血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膛上的伤口。
毫发无损的柴荣淡淡伸出一指,居高临下地抵住了季凌纾的额头:
“对你这等浊物而言,能见此阵已是恩典,你就感恩戴德地魂飞魄散吧。”
作者有话说:
复更!由衷感谢每一个包容、耐心等待的读者大人!
另这里解释下几大战力的能力:
明宵星君是个纯机制怪,有天道在手,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控因果,换句话说就是无论实际上季凌纾怎么伤害了他,只要他指定的“果”是季凌纾惨败,季凌纾就不可能赢。
於菟的堕薮相当于一个“能无视机制破坏一切”的bug。
相应的江御则是个数值怪物,不玩花里胡哨的,看似朴素但能手撕明宵和於菟的机制。
小狼原本也是一脉相承,被江御养得数值很高,高攻高防,现在又掠夺了於菟的堕薮,马上就要成长成天花板boss啦(不是)。
还有柴荣一直说的“被神抛弃”其实是对应蒋玉原本世界中开发了这款游戏的前辈被迫离职~
圣君一弹指,万物如草芥。
季凌纾的神识挣扎在被弹出三界粉化为齑粉的边缘,他从未距死亡如此近在咫尺。
更可悲的是他那融入了堕薮的骨血竟在这濒死之际疯狂地开始兴奋,无甚欢愉。
“师尊……”
他本能地呼唤着江御的名讳。
换来的却是柴荣的冷笑:
“这是只属于圣神的白玉京,江御只要不愿成圣,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也寻不到进来的机缘。”
柴荣的笑声终于褪去了作为星君而不得不装点出的宽宏和慈悲。
此刻他的语气里尽剩小人得志和沾沾自喜,仿佛在嘲笑江御,你看,都是你看不起这圣神之名,得罪了天道,才害死了你的徒弟。
“咳……咳咳……”
季凌纾想要骂得难听,可喉咙已经被滚烫的污血封灌。
季凌纾觉得自己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呼吸变得异常疲惫,听觉和视觉也都模糊不清,好在他没有痛感,所以死亡对他而言竟有种轻飘飘的朦胧。
就在他最后一缕视线即将没入名为死亡的漆黑时,一道温和的光线忽而又硬生生在那黑暗中撕开了道口子。
他的眼皮轻轻颤动了一瞬。
可惜映入耳中的却不是江御的声音。
这声音季凌纾好似也在哪里听到过,可是还有谁能步入这独属于成圣者的白玉京呢……
“兰时仙尊!小生还真帮你撕开了个口!”
仝从鹤兴奋地吆喝起来,半个身子探入了这片云殿,双臂上青筋暴起,似乎在用力对抗着什么。
“不过你可得快点……小生怕是撑不了太久……”
明宵星君闻声抬起头,微微眯起了眼,但脸上又挂起了那副如神像一辙的悲宏笑面,
“哦?竟还有人也破了飞升之境。可惜只是个能窥探一二天机的黄毛小儿。”
他话音落下之时,一道天罚也顺势直奔仝从鹤而去。
气势汹汹,杀心昭然。
“啊呀!”
仝从鹤惨叫一声,在那瞬间被身后探出脑袋的白乎乎一口吞进了肚里去,掌心在瞬间聚集起的雷花也奋力与天罚相撞而去,在半空中擦出一股焦黄的浓烟。
“哼。”
明宵星君冷哼一声,一击不够便欲再送上第二击,而就在他蓄力要唤起第二次天罚时,盈盈笑面上忽然溅上了二尺高的血。
快到在场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明宵星君那捏好了决的半条手臂啪嗒一声落在了金光璀璨的地上。
“……江御!!”
明宵星君怒喝一声,几乎是印刻在骨子里的动作支撑他立刻后撤和江御拉开了一柄剑长短的距离。
江御翩然落在他对面,挡在季凌纾的身前,放手一挥甩掉了剑身上还滚烫着的血。
“你这藏在白玉京里的身躯原来也流着热的血。”
“这是我的领地,你既进来了,要么便就地成为我的春神,要么……便死……呃!”
眼前的江御忽然只剩一道残影,柴荣浑不见刚刚的游刃有余,本该映着天下苍生的双目此刻狼狈地四处转动着,只顾着寻找江御的剑气。
江御的剑虽杀不掉他,但刀刀入骨,剜得人生疼。
“找到你了!”
柴荣低呵一声,在江御翻飞而至他跟前时再次发动了阴阳因果的阵盘。
江御的动作停滞在了原地,柴荣这才松了口气,他还一直担心江御能够完全不受天道束缚,在这阵法中也无法无天。
既然能够停滞,那便是他赢了。
柴荣重新弯眼笑了起来,悠然地打量起周身出现的无数种残影。
场面比起当初对上季凌纾时要惨烈得多,几乎每一次江御都能把他此刻的这副身躯切得乱七八糟。
这可不行。虽不至死,但这副身体凝聚着他大半的神识和修为,肩负镇守祭坛,维护白玉京之责,可不能就这么被江御给弄坏了。
“江御啊,最后还是我赢了。”
柴荣缓然抚摸着残影中江御的脸庞,眼底却是无尽的冰冷和贪婪。
这世间终于要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
他舒心地长叹一口气之后,脸上的神色恢复了虚伪的悲悯之色,注入大量的神雾催动了这能扭断因果的阵法。
这次他要让江御跪伏在他的脚下。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阴阳两极再一次变换轮转。
卡在高处一面对付着天罚一面还要撑住出入口的仝从鹤忽然觉得脖颈一凉,好像是谁的血落在了他身上。
“白苑!谁打赢了?!”
“咕……咕呜。”
白乎乎尽它所能地,用它贫瘠的字句向仝从鹤描述着下方的战局。
“你说江御把对面那人给斩了?”
“嗯咕。”
仝从鹤转而拉高了声音:
“仙尊!反正也杀不掉他救了季兄就走吧!我撑不了多久了!”
“好。”
江御淡淡应了声,目光漠然地看着阵眼中心缓慢流淌着的、拼凑着明宵星君残缺血肉的神雾。
“你就是依仗这个欺负我徒弟的?”
江御一剑刺入仪眼正中心,整个太极阴阳阵瞬然支离破碎。
“你……拿回了全部修为……”
柴荣半张脸被江御踩在脚下,饶是他再愤怒,可连这样不讲道理的阵法都奈何不了江御,他又还能如何。
怎么会这样……难道天道失灵了么?他分明都看见了全部的因果,既能看见,为何不能逆转?
“因为你怕我。”
江御对柴荣作为人的那部分品性如何再了解不过,
“连你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果,又怎么可能被附着于现实。”
他此番话并非是在提点柴荣,而是在再次加重柴荣心底里的那份对他的忌惮,好将那份屈居人下的妒忌和惶怕刻得入木三分。
“……放肆!我不可能永远怕你!你杀不了我的……哪怕再过上千年、万年,必是你先惨败于我!!”
柴荣扭曲地嘶吼起来。
被江御一介凡人踩在脚下的怎么可能是圣神,此刻的他只是当年那个无论如何努力都胜不过江御的凡人罢了。
“江仙尊……!!”
仝从鹤痛苦地大喊,刚刚白玉京的“大门”是他依仗偷渡飞升的身份破格打开的,若是关上了,会不会把他们困死在这里,他可不敢赌。
“来了。”
江御叹了口气,回头去捞季凌纾的同时也降下了一道剑气,直直刺穿柴荣的胸腔,将这不可一世的圣神钉在了耻辱柱上。
“……师尊?是你吗?”
季凌纾流了太多的血,白玉京切断了他和商陆的联系,商陆的自愈能力他用不了,他感觉不到疼但却能感觉到冷,此刻正可怜兮兮地往江御坏里钻去。
“是我。”
江御的衣衫被他伤口中沁出的鲜血染得满是污迹,他轻轻拍了拍季凌纾的后脑勺,像是在安慰。
季凌纾小的时候还能躲进他的怀抱,现在已经被他高了半个脑袋,肩膀也比他宽得多,他的怀抱再也容不下他。
“我没打过柴荣……师尊,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季凌纾的意识模糊不清,只能朦胧地感觉到好像有人帮江御搭了把手,好像那巍峨的白玉京随着那具明宵星君的逝去也轰然坍塌,好像他们终于又回到了热闹吵嚷的人间。
“你做得很好,我怎么会对你失望。”
江御转而又轻抚起他的背,温和如春风的灵力大方地倾泄进他的身体,将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细细疗愈。
呼吸的钝重感终于被缓解,困意也随之盘桓。
“睡吧。”江御的声音轻轻漂浮在他的耳畔,“师尊陪着你,安心睡吧。”
“嗯……”
季凌纾被他哄得生出了懒意,在他要睡过去时,唇角忽然被人柔和地贴合,清凉如冰,又似含香的兰草。
“师尊……?唔……!”
江御忽然照着他的唇角咬下,温热的血腥味道忽然涌入唇间。
季凌纾惊异地睁开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疼痛。
“疼吗?”
江御问他。唇角依然紧贴着唇角。
“……唔,不…不……一点都不……”
“真的?”
江御似乎微微勾了勾唇,下嘴似乎又更重了些。
季凌纾吃痛,没忍住“嘶”了一声,有些委屈又有些舍不得,揽住了江御的腰哑着声音问:
“这是怎么回事?”
“你的痛觉,我从於菟那里抢回来了。”
江御亲了亲他唇上被咬出血的细微伤口,“知道疼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知、知道了。”
还、还想再多知道一点。
季凌纾突然回过神来,摸了摸身上的伤口,那些伤痕竟然都已经痊愈,一点痛都感觉不到。
“师尊耗费那么多珍贵的灵力……放着不管我也很快就能好的。”
“今时不同往日,你能感觉到疼了,受的伤就不能再放着不管。”
“我不怕的。”
季凌纾说着还伸出手来要揪自己的耳朵证明给江御看,却被江御按下了手腕。
江御点了点他的唇角,
“刚刚的痛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之心,虽然要回了你的痛觉,但从今往后我绝不会让你再经历别样的痛。”
“那……”
季凌纾的喉结动了动,
“那刚刚的……太短暂了,我没来得及好好体会,师尊能不能再多……”
“睡觉。”
江御无情道。
几人从缥缈白玉京回到鸦川时,天地已经融入了沉沉月色。
铜雀阁内外为庆贺喜事而张贴悬挂的红绸灯笼还未来得及撤去,只是灯笼内都不见火芯升起,在夜色中反倒平添了几分诡异。
虽然明宵星君临世时操控了前来参拜的所有信徒的意识,鸦川的万千子民们没能看见明宵星君的狼狈面孔,但却看见了鸦川少主大婚之日的一片狼藉。
好在商陆手下的人办事得力,压下了悠悠众口,半推半就地让此事告一段落。
江御一行人踏入铜雀阁时,商陆身上的伤都已经被疗愈得差不多,披着大氅在厅堂中不知等了他们多久。
“这位是?”
商陆一打眼就注意到仝从鹤,仝从鹤这会儿并未掩饰修为,因而在商陆看来十分危险。
“小生是兰时仙尊和季小兄弟的旧识。冒昧造访鸦川,还请少主多包涵。”仝从鹤温润一笑,白乎乎此刻也幻化成了小小的一团棉花爬在他肩头,看起来人畜无害。
“刚刚多亏了国师舍命相助,”江御颔首,“抵达白玉京需要足够破境飞升的神雾,那是柴荣为拦下我而设的屏障。”
“哪里哪里,小生早已不做什么国师了。小生舍命救季兄,也全是在看季兄有覆灭天理之才罢了。”
仝从鹤笑笑,显得有些有气无力。跟随江御回到这看似能被当做大本营的铜雀阁后,他全身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放松。
毕竟他刚刚也算在和天道作对,不仅强行开启了白玉京和现世的连通之门,还硬扛了柴荣降下的两道天罚。
“阁里可供你们休养疗愈的地方多的是,医师侍童我也都吩咐过,可由你们任意差遣,”商陆顿了顿,“我在铜雀阁外布下了结界,若有异动,至少能为大家拖延些时间。”
江御“嗯”了一声:“於菟和柴荣此次都受了重创,尤其是於菟,我断了它和季凌纾的联系,它彻底失去了堕薮,没法再兴风作浪。这一战是我们胜了,少主也不必再如此紧张,可趁此机会好好休憩。”
商陆惋惜道,“可惜我们没来得及为你铸好莫邪神剑,否则……”
“无妨,我的目的已经达成,这次会引来柴荣本就是意外,他并未发觉我们在偷铸莫邪剑,这就够了。”
“说来惭愧…上次我与你抢了那太岁胎回来后本以为能大功告成,可因古籍残缺难以辨认,现在铸剑其实陷入了瓶颈,看似一步之遥,却也遥遥无期……”
“过些时候我亲自去看,少主不用自责,现在的进度已经超出我的想象。”
江御简单将战况告知给商陆后便架着季凌纾回到了他们此前所住的厢房中。
一开门,独守空房等候多时的小毛狼便甩着眼泪“嗷呜”一声飞扑了上来。
江御一把攥住它的后脖颈,思忖片刻后将它的毛发细细捋顺,安放在了床上好给季凌纾当颈垫。
小毛狼:“……娘亲,爹爹重。”
江御抬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正欲出言安慰时,眸底忽然颜色一暗,眨眼间的功夫便已将摆在床边香案上的狼毫笔掷往了厢房最那头的八脚柜。
柔软的笔尖在他手下削铁如泥,大半都刺入了柜门。
“娘、娘亲?!”
小毛狼惊得浑身狼毛竖起,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狐疑地看向那八脚柜。
江御默不作声地护在床榻前,朝那柜门冷冷道:
“何人在此?”
过了几秒,只听柜门内闷闷的响起一道颤巍巍的声音:
“是我、是我,江仙尊,您可算回来了!”
只见一被金光绳索束缚着的人影咕隆一声从柜子里滚落了出来,江御看清来者后,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才又松开。
他连忙上前去扶起了狼狈不已的蒋玉。
“蒋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柜子里?独夏呢?还有跟在你身旁的那个异族怎么都不见身影?”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您拜托我带着独夏去漱冰仙尊的故居寻找无极山海图的卷轴碎片,我们还真找到了一些,上面的文字我帮您译好了,还有关于神器莫邪剑的最后一样铸材我们也找到了,正要带来找您,谁知刚刚靠近铜雀阁,风曲他……就是您口中那个异族人,好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忽的就自顾自失踪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
“你知道他身上流转着和明宵星君同脉的神雾吗?”江御问。
“其实他正是星君赠予我的护身符,”蒋玉叹了口气,“我看他有些本事,面上也很听我的话,想着不用白不用,就一直与他同行。”
“刚刚明宵星君遭到了重创,他应该是有所察觉,所以急着护主去了,”江御顿了顿,“那独夏呢?”
“风曲没走多久,独夏也突然指着天上说什么他嗅到了杀星君的机会……一溜烟也没了影,我追也追不上,拦也拦不住。他走前怕留我一个人被墨族人抓住,所以就留了这金光绳给我护身……”
说到此处,蒋玉红着脸垂下了脑袋,
“结果我不会用,反倒是把自己给五花大绑了……情急之中又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便只能躲进这柜子。仙君,你说独夏会不会有危险?他怎么能一个人去单挑星君呢……”
江御闻声思忖道:“不必担心,他找不到柴荣的,二人不会有交手的机会。”
太极阵中他重创了柴荣用以镇守白玉京和祭台的身躯,想来柴荣此刻一定会躲入白玉京深处以待恢复,独夏对神雾一窍不通,和他一样都没法寻到白玉京的入口。
“那就好,那就好。”
蒋玉长长舒了口气,在江御的帮助下终于从绳索中挣脱了出来。
江御看他总觉得他的脸色又大不如上次见面,目光里不禁带了几分同情,独夏和风曲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这样一圈看下来,还是他家的小狼最听话乖巧。
“我们重新拼凑了铸剑古图,这个便是最后也最重要的材料。”
蒋玉从胸口的口袋中翻出了一枚血色的月牙形坠子,郑重地交到了江御手上。
“这是……?”
江御有些迟疑,这坠子的原料他看不出,细嗅却有股淡淡的腥甜味道。
“我也不清楚叫什么名字,总之是根据图谱上所说的地点找到的。”蒋玉微微垂眼,似乎是怕江御不信任他,正踌躇着如何继续解释。
“我知道了。”
江御握住了那血月坠子,“安顿好季凌纾后,我正准备要去铸剑池里看看,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真的可以吗!”
蒋玉两眼中顿时闪烁起光芒。
他是唯一能看懂那古文剑谱的人,莫邪剑到底如何才算成,也只有他能确认。
更重要的是好不容易风曲没有像阴魂不散的野鬼一样跟在他身侧,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当然。”
江御点了点头。
蒋玉立刻便站起身来,激动地握紧了拳。
莫邪剑,不仅是弑神的唯一办法,在他看来更可能是能送他回家的“钥匙”。
似是听见二人轻轻关了房门,脚步声慢慢远去,季凌纾的眉心微微蹙起一座峰:
“唔,江御,别走。”
但他气音极轻,除了被他枕在颈下的小狼,再没第二个人听见。
小狼犹豫了一下,念及江御他们好像是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情,便狠了心没有替它爹爹叫住娘亲。
滋润着天地灵气诞生的小狼贴心地将自己的尾巴盖在了季凌纾的眼睛上:
“爹爹安心休息吧,有我陪着爹爹呢!”
季凌纾皱了皱鼻子,一掌将它的尾巴挥落,没好气地翻了个身。
小狼炸毛:“我、我可是爹爹你亲手用灵气聚出来的!你、你竟然嫌弃我!”
季凌纾没再回应它,原本江御在时平平舒展的眉头再也未曾展开来。
他陷入了一场惶乱的梦。
他站在平玉原最繁华的都城的街头,身边的人们都背着孩子或是装满家当细软的包裹,面色焦苦地逃窜穿行着。